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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雄娘子邪术杀人
2025-07-10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道姑在行法之后,也没有返回借宿的何寡妇家,她一个人,围着鲍家塘这小地方,闲转了一圈。因为她有点奇装异服,因为她不是湘东口音,因为她长身玉立,而又缠足,鲍家塘全传遍了。户口既少,老邻旧居如同一家人,鲍家的近邻,全晓得她是鲍金娘请来的漂亮道姑。
  这却是道姑的疏忽。
  有人打听道姑的姓名,据说出家人没有俗家姓名的,她的法名是叫胡筠仙,筠仙师傅是由江南云游来的,法术很高。这成了鲍家近邻的谈柄。
  道姑筠仙在鲍家塘徘徊,忽然觉得注意她的人太多,她也似乎有了戒心,她赶紧的到小酒馆,沽酒买肉,面食馒首,又买了茶叶,慢慢的踱回借宿的何寡妇家去了。
  何家的老孀妇携带孙儿子小毛,出去串门子,家中只剩着年轻的孀妇崔氏,一个人在床上坐着赶外活。道姑笑嘻嘻的把酒肉交给崔氏,崔氏一看,肉食很多,满心欢喜,试探着问道:“师傅一个人买这些东西,吃得了吗?”道姑筠仙说
  道:“我这是买的四个人的吃喝,今天晚饭还是我请客。你们娘儿三个,加上我一个,一共四个人,这三斤面食够不够?”
  道姑想象不到乡下人饭食苦,饭量大,她以己之量度人之量。娘儿三口至少要差两斤。崔氏脸上红红的说着谢谢的话,“哪有这个理呀,师傅是客人,怎的教师傅破费?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其实我们饭量都不大,再有三斤,就差不多够了,等我添钱,再买上点。”
  青年道姑笑了笑,忙又出去,依言添买了三斤,又加了些酒。何家婆媳对这道姑,本来由怀疑而生厌恶,却被这区区几斤肉食把恶感全化解了。少时婆婆带孙儿回来,乍见道姑的面,刚把脸一沉,转眼看见桌上的馒头肉包,老奶奶欣然笑了,小孩子更直率,爬上椅子,先抓了两个包子。老奶奶说:“怎么的又教师傅破费?”区区肉包,能够化除恶感,昨夜的猜疑一扫而空了。
  于是主客之间,欢然饱食,饭罢冲茶,茶后吹灯睡觉。“一宿无话”,次日天明。少年道姑又提了锦囊,到鲍金娘家看病。
  一切和头天的排场差不多,焚香,画符,念咒,清妖气,驱妖魔,如法办理。不过,道姑另从锦囊中,取出一小包丸药来,择取三粒,命病人换姑服下。这丸药是红的,如梧桐子大,到口有辛辣之香,好象有肉桂和冰片。然后又施手法,命病人躺在床上,道姑亲自给按摩推拿,一面推拿,一面念咒。然后,又用宝剑铜镜,对着病人膨症的肚子,照摄妖气;把妖气二次收摄在胆瓶中。
  这道姑把胆瓶才取在手,立刻发出疑讶之声道:“唔?这瓶子,你们动了吧?”
  鲍家母女面面相觑,齐说:“没有,没有。”
  道姑说:“不能,不能,这瓶子里头装的妖气,分明逃走了,怎说没动?你们一定偷看了?说实话,动了没有?”
  鲍金娘见女巫说得有鼻有眼,不禁冲着女儿,瞪着责备的眼,说道:“不教你动,你要动,……”转脸对道姑说:“我们没敢打开,只是我们姑娘,她拿着瓶子,对着太阳看了看,上面的封布捆绳全没敢动。……”
  道姑道:“如何?你们不动,妖精不会跑!”信手把铜镜宝剑放下,拿着瓶子走到屋门口向阳地方,把鲍氏母女都叫过来,当众拆封验看。先解开红绳,再撤下黄布,突然有一物从瓶中飞出来。鲍家母女正在精神查看,觉得这象是个小小飞虫。不意,青年道姑忽然怪叫了一声,吓得母女一抖搂,“怎么的,怎么的?”再看飞出来的东西,已然冲出屋门,飞向院中,看不见了。
  道姑做出惊惧的神气,连说:“跑了,跑了,五个妖精全跑了!”立刻不容人寻视,瞻颂,回味,她再开始做法,把昨天的造作,重新表演了一遍。把鲍氏母女,狠狠的抱怨了一大顿,“你们既想治病除妖,你们就该听我的话。这不是别的,这是仙法。常言说,诚则灵,你们若是不相信我的话,这病可怎能治的好?”
  鲍家母女全都被她震住了,诺诺的答应着,“师傅,教我们怎么着,我们一定怎么着。我们不是不信,是我们没有见过,一时失神罢了。”
  再度行法既毕,道姑只吃了一杯茶,又谆谆嘱告了一顿,真是寸草不沾,站起来走了。
  鲍金娘问女儿换姑,“病可见轻?”回答的话是:“还是那
  样。”虽不敢坚决的说治疗无效,可是折腾得病人越发气促,精神不宁。母女两个人全不敢断言巫术无灵,因为这才行法两天。
  那道姑照样买了酒食,回转何寡妇家。共食之后,照样吹灯借宿。在夜间,年轻的寡妇留了神,借着月光,不时偷看那道姑的宿处。一连两三天,道姑没有再失踪。
  于是光阴荏苒,道姑天天到鲍家念咒治病,作法完毕,便回何家借宿,一恍过了五六天,鲍家塘的人几乎都晓得了,可是病人病情毫无显效。鲍换姑首先发出不满意的话,家主人鲍金榜更是嗔着妻子滥信三姑六婆。鲍金娘到了这时,也起了疑心,对这少年巫婆,发出讽刺的话:“她光说她的仙方多么好,我们姑娘的肚子还是这么大,她到底治的了,治不了啊!”怨言渐次传到道姑耳边,而且鲍家的礼貌更是表露出冷淡来。道姑再不露一手,在这鲍家塘便没法立足了。
  道姑胡筠仙是个机伶鬼,这天,她对病人母女宣布:“姑娘身上的妖气,算教我的法术,给除没有了。现在可真该扎裹这妖了。姑娘肚子里生着痞积,光念咒不行,还得吃药扎针。”
  鲍换姑卧在床上,女巫亲施手法,给她按摩,并背着病人的母亲,偷偷向病人低声私语。女巫的嘴很能说的,一席话把换姑哄得顺了心,两个人嘀嘀咕咕,很透着亲密了,于是道姑向鲍金娘出主意,如果肯缓治,可以吃符水,加药物,慢慢把肚中痞积消化了,只是,这得八十一天的耐心。如果等不得,要立刻见效,必须吃药扎针,那么,病人反不见受苦,然而这也得三七二十一天。问病家究竟打算着怎么办?
  病家对道姑已生疑心,鲍家里的亲眷便有人说,她想吃定我们了!莫说八十一天,二十一天也太长,简直问她,十天之内,能够手到病除不?
  话僵到这里,道姑胡筠仙冷笑道:“莫道十天,七天也成,只不过病人要多吃苦受罪,拿药硬治,拿针硬扎罢了。”于是女巫很不高兴的说出来:“明天就动手,”便悄然走回借寓之所去了。偏巧她回到何家,也只剩少年孀妇崔氏一人,崔氏也不知想起什么来,也向她追问治病的事:“师傅许了愿,得还愿哪。我的这病,这两天又不好,今儿个怎么样,师傅给我扎裹扎裹吧?”
  道姑双眸凝视着少年孀妇,心中暗想:“她们一齐冲我来了;治,我一定给她们治。”双眉一挑,看着这村里俏的何崔氏说:“好极了,今晚上我就给你治病,你可不许告诉人。”
  说罢出去,照例的买肉食,另外多沽了许多酒。和崔氏忙着做菜,做饭,烫酒。饭熟时,恰好何老奶奶同着孙儿也回来了。坐下来一同吃饭,这回当然又是道姑做东道,斟了热烧酒,劝何家婆媳喝几杯。这老少两个孀妇都是乡下人,都不会吃酒,禁不住道姑一死儿苦让,老寡妇象吃毒药的喝了两杯,小寡妇呷了三杯,婆媳又登时醉了,忽忽吃了饭,婆婆首先支持不住,回屋上床睡了。
  这时天还没很黑,乡下人本来饭早,何崔氏强支醉态,刷锅洗碗。等到刚掌上灯,她就带着小毛,上大床睡去,向道姑说了几句客气话,屋中的事全不能管了。道姑笑道:“大娘子,你不是还要治病吗?”答道:“不行了,我只要吐,明天再说罢。师傅你还不睡吗?”道姑笑道:“我在城里住惯,吃完饭,还得喝点茶。”何氏道:“啊呀,我们可没有茶叶。”道姑笑道:“我早买来了。”
  道姑自己要生火烧水泡茶。少年孀妇氏醉眼迷离,不大功夫,就睡熟了。道姑脸上忽然带出奇异的神色,走到床边,低头打量沉醉的少年孀妇,脸泛赤霞,颇露娇态。道姑在床边立了一会,转身出去,抱柴禾,坐锅,烧水,泡茶。喝了半壶茶,走出屋外,到院中转了一圈,关上街门。这时候夜风沙沙,比白昼凉多了。
  道姑回身进屋,掩门上闩,悄悄的吹熄灯,悄悄的上床,脱去长身躺下了。
  这一夜,夜色清明,天空微起风圈,环着一轮圆月。崔氏孀妇屋中,早已止了灯,从窗隙透过淡淡的月光,屋中,床上,沉沉黑暗。……忽然间,听床上,“哎呀”一声,旋即发出惊叫声:“谁呀!”
  床上微微发出繁乱的响动,何家的青年孀妇,从睡梦迷离中,骤然惊起。一手紧扯着被,掩盖身体,而且挣扎;暗影中,却被一双手按住了。耳畔有个人悄悄告诉她:“娘子,是我,我给你治病,你不是有肚子疼的病,要教我给你治吗?”
  何崔氏早忘了白昼的话,此时只有吃惊。她双手掩被,怔怔的说:“什么,什么,你要干啥?治病?漆黑的天,我都睡了,你你你怎么乱摸我!”……突然间,她喊起来了。陡然间,她头顶上被手巴掌一拍,她耳轮轰的发响,她鼻孔中嗅着一种迷人的异香,渐渐地昏迷不省人事了。
  好久,好久,她又苏醒过来。那个年轻貌美的道姑胡筠仙,偎在她的身旁,作出手艺来,给她按摩。她此时只有惊诧,胡涂,极力的支拒。道姑低低在她耳畔说话,说了许多话。
  年轻孀妇何崔氏大睁眼,惊惶失措。她不由得要嚷,嘴便被堵住;她要起,身子便被按住。渐渐地丧失了支拒的勇气,道姑整个身子压迫着她,她的眼泪流出来了。
  最可怕的一句是:“好心好意给你治病,你倒乱动!你敢声张,先杀死你的孩子,再杀死你!”
  孀妇她害怕,她叫了一声婆母,婆母就在隔屋,她又不敢叫了。她改为央告,她说饶命,她说:“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黑影中,少年道姑诡谲的答道:“我是仙姑。”话声杂着匿笑:“给你治病。”
  一番挣扎,少年孤孀何崔氏终于完全屈服了。户外寒风阵阵袭窗,一丸冷月悬空,屋中一片黑影,笼罩住农舍的木榻长枕。少年孀妇活活的梦见了她死去的丈夫,而且比她死去的丈夫还力强。
  次日天明,主客起来,
  青年孀妇何崔氏竟没有抬起头来的勇气。她周身懒怠,如抽了筋似的慵软,而且精神恍惚,躲避着道姑,她又忍不住偷眼看道姑。
  道姑扬扬如平时,满不介意似的。
  何老婆婆一夜沉醉,最后起来的;一见道姑,便说:“嗳呀,师傅,这酒怎的这么厉害?比上回的力量更大,醉得我睡了一整夜,连身都没有翻。还是我们毛儿的娘,年纪轻,担得住酒,你倒喝了象没事人似的。”末了一句话冲儿媳说,儿媳何崔氏蓦地满脸通红,直红彻后颈,低下了头,只看自己的脚。道姑筠仙在旁微微一笑,老婆婆依然懵懵懂懂问道姑许多话。
  烧水洗脸之后,道姑又买来许多点心,给大家吃,又凑
  着找这何氏儿媳说话,何崔氏总是躲着发愣。到了辰牌以后,鲍金娘来接巫婆给女儿看病了,巫婆离开了何家。
  何家少年寡妇,眼圈红红的,怔了半晌,忽对婆婆说:要带着儿子,住两天娘家。何老婆婆不以为然,趁着这两天,有道姑借寓,供给好馒头好肉,好点心吃,何必带着孩子住娘家去呢?却是她自从儿子死后,待承儿媳十分客气,不敢太拦,何况前天还吵过嘴。此刻只说道:“毛儿的娘,你再等两天,等这师傅去了,你再回娘家不好吗?”少年寡妇咬着嘴唇道:“不,我不,我现在就要走。”婆婆皱眉道:“你一定要去。要不然,把小毛子留在家里,你一个人回去,也罢了。”
  青年孤孀含着泪,脸扭到别处,她还是坚持着,定要带孩子住娘家。婆母再想不到儿媳的苦心,以为这个年轻女人又无事生非,想着也生气了。住娘家有何好处?不过回娘家吃粗米、咬菜根,哪比得这借寓的道姑,天天给买肉,还有白面馒头。她固然不敢惹这孤媳,她只好蔼声央告着:“你要走,你自己个儿去吧!教小毛儿在家,也可以吃这道姑买的肉。”婆媳两个,为了孩子吃不花钱的肉,坚持不下。到底婆婆有点发急,这孀媳才委委屈屈,自己收拾,单独住娘家去了。
  然而少年孀妇何崔氏,夹了小包袱,一个人踽踽凉凉的走,半路上突然被人截住。那个道姑筠仙如飞的追上来了。
  道姑不知用什么方法,把何崔氏逼到无人处;又不知说了什么话,竟把何崔氏住娘家的心思打消。何崔氏很沮丧的夹着包裹,低头重新返回婆家。道姑紧跟着她,低言悄语,说了好些好听的话,也便是不便告诉人的话。崔氏一声不哼,眼看着脚,脚走路,进了鲍家塘村庄。这时道姑落在后头了。街坊们看见了何崔氏,有的就问:“小毛的娘,你不是住娘家去的,怎么又回来了?”何崔氏道:“是的,又回来了。”低垂眼睫,进了自己的家。婆母也很诧异。问道:“你不是要住家,没去吗?”何崔氏放下包袱,答然说道:“我不去了,我们小毛呢?”婆母道:“那不是,刚才还在这里玩叱;唔,他跟后巷的三宝一块玩去了。”青年孤孀何崔氏叹了一口气,出去寻找小毛,在后巷寻着了,拉手领回,拦在怀中,很亲热的样子。婆母冷眼看着,很高兴的点头着:“她是想住娘家,又舍不得离开小毛。”婆母想着,又有点伤感。然而,她蓦地看见儿媳妇搂着孙子小毛,默默落泪,豆大泪珠簌簌直流。婆母越诧异,要问,又没有勇气,老婆子也愣了。
  儿媳妇愣愣的枯坐在里屋床边上,小毛跳着出去了。她就擦了擦眼睛,拿起活计,爬到床里,倚窗做活。捻着针,比画着,其实一针也没做,只是怔怔的发呆,精神似乎失常。
  她左思右想,打不定主意,“这个小毛实在是我的要命鬼,万一有个好歹。……”她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忽然她想到自杀,“倒也干净”,上吊之念一动,她还是舍不得儿子小毛。她由此又想到死去的丈夫,忽又想到尘世间的可爱可恋,苍白的脸蓦地泛出浅红来了。昨天晚上的事,教她想起来,无地自容。而且这道姑,说她不是女子罢,她又蓄发缠足,说她是男子罢,她又女气十足,比自己还漂亮。到底这道姑是什么人呢?……
  她正想入非非,那个道姑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悄没声的进来了。这时小毛和何老奶奶全出去了!道姑轻轻的上了床,很亲热的偎在少年孀妇的身旁,唧唧,哝哝,又笑,又说,由自己手腕上,又褪上一双金钏,给何崔氏带,并且笑
  说:“这样,我就给你配成一对了。”
  少年孀妇似乎不愿镯子配成一对,再三支拒,又不敢强拒。被道姑一半用强,一半情央,硬给带在腕上。何崔氏偷眼看这黄澄澄的金镯,是她没有带过的,她心中止不住怦怦跳动。低垂眼脸,偷偷瞥了道姑一眼,四面无人,悄声问说:“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青年道姑筠仙笑说:“我不是告诉你了,我是仙门之徒。大娘子,你好好的听从我,我把法术全传给你。你就再不用辛辛苦苦的过乡下日子了,你可以坐在家里享福,你可以跟我修成长生不老。你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吃的,穿的,使的,用的,想什么有什么,你说够多美?”
  道姑花言巧语,哄,慰,诱,吓,少年孀妇何崔氏依然疑骇,沮丧,莫明其妙。她虽是个乡村女子,却也想得到,这道姑尽管花说柳说,她胸中必抱有令人难测的企图。究竟是何企图,崔氏却又想象不出来。却有一节,崔氏低头问道:“你是活神仙,是仙门之徒,你何必光顾到我们这穷乡野地来?你到底是怎么个讲究?为什么单单照顾到我们一个穷苦的年轻孀妇身上?”
  道姑嘻嘻的笑说:“那就是缘法,我也没有害你呀,而且我还给你治病!”
  “这是治病呢,”何崔氏呐呐的说:“这叫什么缘法,我们本来是个山沟子里的丑陋女人……我且问你,你到底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鲍换姑来的?你你你跟人家那个有病的姑娘,莫非也……”道姑笑着伸手来掩她的嘴道:“你不要乱说,告诉你,我实在是冲你来的,你和我前世有缘。你不要小看你自己,你是个大有来历的人。我这回到鲍家塘来,明面说是由鲍家请来看病,实在专心一意,就是为找寻你的下落。你从前来是我的师妹,因你修道思凡,才被贬下尘世,教你老早的守寡。我是奉师命,特来寻你,把法术传给你,免得你再坠落。师妹,你也是仙门之徒啊。”
  何崔氏一听这话,很吃了一吓。她到底是个村女,苦想半天,想不出所以然来。因又讷讷的问道:“你说我是什么?我也是仙女吗?”道姑道:“你不是仙女,谁是仙女呀?”崔氏道:“你别胡说了,仙女还有象我这样苦命的?”道姑笑道:“你又不懂了,孟姜女也是仙女,她可是苦瓜星,哭倒万里长城。”崔氏道:“我也是个苦瓜星。”道姑笑道:“对了,你是苦瓜,我却能教你尝着甜蜜的味道!”
  这个少年孀妇竟测不透道姑的话,是正经话,还是调皮话,茫茫的又问道:“你为什么这样打扮?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青年道姑笑道:“我的打扮不坏呀。我就是为了行道,才这样打扮。”说着伸手来摸崔氏,崔氏要躲,没有躲开。不觉的带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色。低声诉苦道:“不知道有多少人上了你们的当,吃了你们的亏。你们这叫行什么道?男不男,女不女,活活是妖精。我问问你,你得说实话,到底她们鲍家娘儿两个,也知道你的底细不?”
  青年道姑说:“你猜她们知道不?”何崔氏懊恼的说:“我猜不出来,反正,哼,鲍家那个病了头,免不了也要吃你的亏。”
  道姑道:“什么叫吃亏?左不过开玩笑,凑趣罢了。老实说,你们的病,我一定行法给你们治好。”崔氏摇头道:“去吧,去吧,我不教你治了。我的病不要紧,你还是给鲍换姑治去吧。她那个肚子那么大,你何不掏出你的本领来,把大
  肚子化小,小肚子化大?”说时也不禁笑了。
  道姑也笑了,说道:“你这个乡下人,嘴也够刻薄的。我们不但能把大肚子化小,还能把小肚子化大。”说着一指崔氏,格格的笑起来。崔氏被指得一哆嗦,道:“你不要害我出丑。我可是个寡妇。”道姑笑道:“你放心,我不但能够变老变幼,化男化女,我又能给你种瓜摘瓜,我决不会害你。”
  道姑就在这鲍家塘,敷衍搪塞,一面向崔氏打听当地的富户,混了几天,渐渐的敷衍到“不掏真格的”便站不住脚了。于是,在第五天头上,道姑要给换姑施行大法术,捉膏育二小鬼,除臓症,消减肚中过多的肾水,
  道姑自己首先预备法物,预备针砭。到了这天早晨,照常提了一个锦囊,来到鲍金娘家。对鲍金娘说,照上次那样,供上神牌,红烛,五觳,香斗,命病人给神牌跪下。先祷告了一遍,叫病人的母亲也跪拜行礼,礼毕,由道姑自己跪在香案前,低声持诵咒语。然后化符,焚香,仍用胆瓶,向病人身上,吸取邪气。
  然后命病人躺在床上,由道姑加紧持法。行法,扎针,吃药,三方面并进,道姑从锦囊中,取出一包红色药粉,命病人鲍换姑,用无根水服下。这药粉异常辛辣,入口螫舌头,病人不肯服,被道姑和病人的母亲,强给灌下去。
  这药一入肚,鲍换姑几次作呕,连喊不好受。道姑教鲍金娘按住病人,不许她乱动。换姑只可好好的躺在床上,渐渐觉着头脑昏昏,她却不知道,这是药力行开了。
  道姑凝视着病人的神色,病人连说不好受,末后抓住了她母亲的手,哭道:“妈妈,妈妈,这药不好,我受不了……”嘶声挣扎,忽然间,好象沉迷过去了。鲍金娘大骇,请问道姑。道姑笑道:“别害怕,这是药力行开了。”鲍金娘道:“她怎么说不出话来呢?”道姑笑答道:“再过一会,她还不能动弹呢。你不要虚惊,我把病人麻醉过去,才好给她扎治呢。”
  于是,病人躺在大木床上,道姑胡筠仙运用仙方,药力,再加上针法,三方面并进,给活人治病。从锦囊中,取出三寸长,带彩线穗的三枝银针。先叩齿三通,掐诀念咒,随运一口罡气,照这第一枝银针,喷了一口法气。然后命鲍金娘,给病人解衣袒腹,露出肚脐来。道姑双手捧针,到神牌桌案前,赶紧行三跪九叩礼。又捻着三根针,向神牌上一照,这样就领到仙气。然后赶紧来到病人身旁,教病人的母亲按着病人,道姑她左手捻针,右手扪腹找病。找着了病人病根的所在,道姑把这第一针扎下去。
  病人已经被药迷昏过去,仰面躺在床上,恍惚睡着了似的;这针照肚脐旁刺入很深,病人突然一动,似乎觉到疼痛,两双手不觉的掩上来护疼。道姑忙叫鲍金娘,赶紧按住病人的手,要用力按住。鲍金娘依言办理,抓住了女儿的双手。道姑忙又行法,预备扎这第二针。
  鲍家塘原是湘东荒僻之区,乡下地方向来缺少医师。象用符水针炙治病,在乡下原本盛行,在湘东更流行着祝由科跳神,扎针,放血,和一些符水语咒的疗病治法。道姑给换姑扎针,鲍家塘的人本已见惯不惊的了。但是医与巫本来异途,“扎针”和“跳神”,以一个人,而兼行两术的,却是少有罕见。这道姑筠仙居然三方并用,第一针扎下去,恰中穴道,只扎得病人动了一动,旋即安静下去,好象不很疼痛了,病家鲍金娘也就放下了心。……
  但等到道姑重新施法,捻着第二枝银针,照这换姑的肚
  脐再刺下去,昏迷不醒的病人,忽然尖叫了一声。鲍金娘大吃一惊,不禁的一疏神,冲着道姑一张嘴,要问,她那按着病人双手的两双手,也不觉的松了把。……病人护疼,她的两双手一齐伸向肚皮乱抓,要抓那针。鲍金娘大骇,道姑也一惊,忙喊道:“快快按住她的手,别教她抓!”
  鲍金娘登时手忙脚乱,病人嘶出声来,不住的唉哟,两手乱抓,身子也蠕动。道姑手中的第三枝针竟未及扎下去,病人已然受不住了!
  “这是麻药力量小!”
  “别是扎的不好吧,扎的太深了吧?”
  病人这时在大木榻上打滚,道姑和鲍金娘全都按不住病人,病人狠命的挣扎。
  病人竟疼醒了,两双眼直瞪着,似昏迷,似清醒,一叠声喊肚子疼。鲍金娘张惶失措,道姑也很惊慌。但是她旋即镇定心神,教鲍金娘不要害怕:“这不要紧,扎针焉有不疼的?你不该松手,你瞧,你这一松手,教病人一阵乱抓,估摹碰着针,针动了地方了。”又申斥病人:“治病不许害怕,不要怕疼,千万别乱动弹。”鲍金娘很着急的说:“师傅,你瞧瞧我们孩子,头上都出了虚汗,你还不给设法子止一止疼?”又说:“要不就,……你先给把针起下来罢!”
  道姑不悦道:“起下针来,岂不是白受疼了?你要明白,扎了针,必得病人躺在床上,一点也不要动,行一行针,才能有效。我不是嘱咐过你了,教你按住了她,你不听话,你说这怨谁?”又抱怨病人:“你怎么乱打滚?”
  但是无论怎样责备,第三针是不能扎了。那第一针,和第二针,现在仍在病人鲍换姑的肚脐旁,病人咬牙咧嘴,呻吟呼痛。这时候的病人,已被他母亲和道姑,一边一个人,强给按在床上,仰面朝天,肚皮外露。三寸长的银针,深深刺入,不许动一动。
  病人呻吟。
  病家惊慌。
  道姑皱眉,心中也打了鼓。
  病人本来服了蒙药,蒙药竟似乎失了效验,病人竟疼得这么厉害。这也许是没有扎准了穴道,以致误伤要害,疼得这样,再不然别是蒙药不好。但是不管怎样,道姑应该想法子下台。不幸道姑又迷信自己那点艺业,她确是懂得一点针法,她自己心里明白,病人肚子里的膨症,简直象是胎;把胎给扎下来,岂不显得自己道法无边?无奈这胎太坚实了,第二针又扎的不对。病人又乱挣,结果坏了。
  最后道姑向病家说着大话,念着咒语,开始起针。拔第一针时,鲍换姑肚皮上汪着一点血,似乎无碍。等到拔第二针,顺着针眼,冒出鲜血来,病人疼得捧腹嘶唤,满头是汗,脸变黄了。鲍金娘越发着急,瞪着眼诺问少年道姑,道姑仍说不要紧。用很快的手法,先给病人患处,敷上了一种药。血液直冒,药粉阻不住;道姑忙又由锦囊中,取出一方细棉,倒上许多药末,往针眼上一按,赶紧拿一条长带子,给病人紧紧扎裹上,道姑嘘了一口气,说:“好了,不碍的了。”
  病人还是疼,鲍金娘大睁着眼,钉住道姑,催她给设法止疼。道姑想了想,忙又取出红药粉,仍用无根水化了,教鲍换姑服下,说这是宁神补气的药,吃下去,睡一觉,赶明天,病人的臓症管保好了。
  果然再吃下这大量的红粉,鲍换姑就双眼迷离,支持不
  住,躺在床上,昏昏睡了,或者说,是蒙过去了。道姑亲自给病人盖上一床棉被,对病家说:“治这种大症,疼是免不了的。不疼,怎么治得好病?但是,疼一阵过去,这针力一行开,肚子里的痞积就慢慢的化了。今晚上好好的睡,赶到明天,病人一定要解溲,那病就跟着扎下来了。也许到不了明天,今晚下半夜,病人也许要走动,那就是痞积,淤血块,要打下来。”向鲍金娘说:“大嫂子放心,这一来,姑娘的病管保好了。”啜了一杯茶,她便收拾了针、锦囊,告辞要走。
  鲍金娘上床,扪了扪病人,心中打鼓,向道姑说:“师傅,你别走,你得留在这里,……”道姑笑道:“你是有点害怕,你只管望安,今晚上病人一准很安静,决没有闪错。万一病人到了夜里,还觉着有点疼,你就打发人到何家找我去,我一定全始全终,给你姑娘治好了这个病。”
  鲍金娘变脸道:“那不成,你不能走!我们姑娘让你扎的直喊,你要躲,可不成!”
  道姑大笑道:“我凭什么走,我往哪里走啊?你还怕我溜了不成?”
  鲍金娘想了想;料想道姑也逃不到哪里去;就很不满意的说:“今晚上,我们姑娘要是情形不对,我可找你,你可准来。”
  道姑说:“那当然的了,你什么时候叫我,我准什么时候来。你瞧,等着把你姑娘的病打下来之后,我还得给她补一补气呢,我决不会半途而废的。”
  鲍金娘到底不放心,再看了看病人,似乎睡得很熟,她就暂且释念,自己个亲自把道姑送回借宿之所,又背着道姑,向何家二孀妇,秘密嘱咐了许多话:“万一她要溜走,你们娘俩个千万给我们送一个信。”
  鲍金娘自恃在当地,他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料想道姑一个缠足的女子,,不会偷跑;就逃跑也跑不开。她就万分懊恼的转回自家,索性搬到女儿房中,小心看守着。
  因为她曾经为了这事,踉丈夫吵过一顿架,丈夫责备他,不该崇信三姑六婆;她此刻怕丈夫抓住了理,定要抱怨她,索性瞒起来了,对丈夫鲍金榜一字未提。扎针时,病人疼得直喊,鲍金娘提心吊胆,反倒怕教丈夫听见。恰巧鲍金榜出去下棋,闹得最凶的时候没有在家;等他回家之后,一时疏忽,也没有打听,鲍金娘也就乐得的揭过去这一篇。现在见女儿安稳多了,她稍稍松心,仍没把实话告诉丈夫。她躺在女儿身旁,小心厮守着,工夫不大,她倒打起鼾声,居然睡熟了。
  忽然间,她又警醒,听见女儿的呻吟声。幸而她没有脱衣裳,忙欠身起来,将灯火点着,就光亮一看。鲍换姑仍然沉睡未醒,呻吟声是从睡梦中不自觉发出来的,脸上神气十分难看。对着这惨淡的灯光,夜静无声,渐觉景象很不吉利,鲍金娘止不住心头惊悸。悄悄的下了地,索姓把灯火移到床边,她轻轻伸手,把病人身上的绵被,掀开了一点。病人和衣侧卧着,呼吸声重浊,时时夹杂着哎呦呼疼的声音。鲍金娘又怕又悔,轻轻伸手,把女儿的衣裳撩起来,验看患处。哎呀,那细绵白布束裹着的地方,竟涔涔的渗出血来。虽然不多,可是针眼能有多大?患处隆起,随着病人的喘气,忽扇忽扇的动着,鲍金娘不禁皱眉咧嘴。
  鲍金娘愣了一会,把灯挪到桌上,她想把病人唤醒,问她一问;旋又想病人好容易睡熟,不要叫她了。鲍金娘此时悔惧交迸,不能入睡;重新给女儿盖好了被,悄悄的躺在女
  儿身旁,翻来覆去,只觉心神不宁,好象有大祸将临似的。
  耗过了一刻,鲍金娘双眼迷离,渐渐又要睡过去,猛又听见女儿哀叫。她又吃了一惊,睁开了眼,换姑在旁连叫娘。鲍金娘忙问病人:“孩子,怎么样,好点了不?”鲍换姑哭声说:“娘啊,我疼的太厉害了,爹爹在家没有?”
  鲍金娘道:“你问他做什么?他,没在家。你现在还疼吗?好孩子,你告诉娘。”
  鲍换姑垂泪道:“娘啊,我不敢说啊,我怕爹爹不饶我,我怕娘骂我。”
  鲍金娘大睁两眼,坐了起来;鲍换姑伸出一双手,来拉她的娘。鲍金娘赶紧抚住女儿的手,用好言语安慰道:“孩子,不要紧的,你爹没在家,在家也不要紧,有话只管对娘说,娘给你做主!”
  鲍换姑长叹一声道:“娘啊,我太对不起娘了,娘这样疼爱我,我,咳,我受了二表哥的骗。娘,我一步走错了!我后悔也来不及了。……”
  鲍金娘骇然,听直了眼。鲍换姑侧脸。盯着她娘的脸,说道;“娘,娘,你生气了,我不敢说了!”
  鲍金娘赶紧遏住心情,向女儿说:“我不生气,好孩子,你快说罢。我问过你多少次,你总瞒着我,现在你,你,你……还不快告诉我?”
  鲍换姑道:“娘,咳,什么露脸的事,我早告诉娘了。无奈,我怕,可是,现在,娘啊,我教这个师傅扎治坏了。他扎伤了里边,我恐怕我活不了了。那一天,她吓唬我,她说我这是胎,若不扎治再过两三月,一准生养下来。她偷偷的问我,逼我说实话。她告诉我,你只承认一准是胎,我就有打胎的药,也有扎胎的针。我一时害羞她又引我,好象我的事,她全晓得了,我也没法子瞒她了。我就冲她点了点头,央告她救我。她笑了,她说头一次见我,就看出是胎,她答应给我扎治,她说服了她的药,不会疼痛。我知道她这针这么厉害,扎下去,疼的我受不住,我又不敢喊。现在我觉着一阵比一阵疼的利害,我觉着我这条小命保不住了。……这也怨我不识羞耻啊,做下这错事。我死了,娘也别难过,就算你没有生下这么一个无耻的女儿!……”说着呜咽起来,鲍金娘听了这话,耳中响了一个焦雷,气坏了,吓傻了。
  鲍金娘的脾气是非常暴烈的,他的丈夫都怕她。但是她虽不是贤妻,却是慈母。她乍一听,固然恼怒,当不得女儿紧紧拉着她的手,央告她,连声叫娘:“娘,我是活不长久的人,娘不要生气了,娘饶恕我吧。娘,娘,你给我一个好脸吧!”泪随声下,欠身要起来叩头。鲍金娘面对这怯怯的病女,不由的一阵阵心如刀扎,眼泪簌簌的流下来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忍不住抱住了女儿,连叫:“换儿,换儿,你,你你!”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而病人的病状急转直下!
  鲍换姑感觉肚皮越发绞疼,突然爬起,突然倒下,哀嘶不已。母女已经披诉衷情,用不着隐瞒强撑了,她忍痛对鲍金娘说:“娘,我这阵子越发不好,肚子里头好象要……”腹内的垒块似乎要坠地,她吞吞吐吐的告诉她的娘,已经“觉痛”了。
  鲍金娘慌了手脚,急忙动手,掀起了床上的破褥,预备临时的东西。鲍换姑已然迫不及待,要断气似的呻吟,疼得撕东西。折腾了好久的工夫,终于把肚中的“痞积”打将下
  来,却是血淋淋的肉块,已是具婴儿之形。血行不止,鲍换姑晕死过去了。
  鲍家男妇老幼全都惊起,这件事已经无法隐瞒。鲍金榜披起衣来,懵懵懂懂问。鲍金娘吞声呜咽着,把实情告诉她的丈夫。女儿这是胎,教道姑用药物和针法,生生给整治下来了。只是手法太凶,胎固然打掉,人也受了重伤。若在寻常的产妇,胎儿已离母体,产妇便当止疼,至少也该缓过一口气来。现在不然,血反而越下得多,人更剧痛难忍,刚刚还醒过来,又疼晕了过去。发泼的鲍金娘此刻没了主意,家中人也都慌了神,不知所措。家主翁鲍金榜勃然大怒,痛骂女儿该死,又骂老婆少家教,又问道姑现在哪里?这样草营人命,把她抓来送官治罪。
  鲍金榜也是个胡涂虫,一方既嫌丢脸,一方又嚷闹出来。大喊小叫,惊动了四邻。这时候,五更破晓,天色渐白,鲍换姑折腾得瘫在炕上,只剩了一口气。鲍金榜大犯痰气,顿足跳骂不休,向老婆穷诘道姑现在何处?鲍金娘抱着女儿狂哭,犯了老病根,又象遇见了“撞客”。于是,四邻全惊动了,邻人们敲门过来问。都是老邻旧居,鲍金榜一时忘情,指手画脚的说:“三姑六婆没有好人,你们看,草菅人命。这不知是哪里来的女妖,装神弄鬼,错断了病症,疼死了活人。这不行,我得跟她打官司!”邻人们听不明白,忙问:“到底怎么回事?”要追里边屋去看,鲍金榜忽然醒悟,拦住了大家,连忙说:女儿生病,老婆接来一个道姑,道姑筠仙生生扎死了他的女儿,治痞积,疼断肚肠子了。
  这工夫,天大亮了。那近的街坊,听见鲍家哭声一片,登时又进来了几位,无非是四嫂子六姑姑,三大伯,小歪子,毛顺儿,有一半是鲍家的本家。女人们比男子更不客气,到底一涌而入,进了鲍家的深闺,就是换姑的卧房。
  当此之时,鲍换姑的屋中,已被快手的二婶娘一顿乱抓,乱掖,乱藏,头一招,已将那块血淋淋的病根子,咧着嘴撮弄到马桶子里。顾不得给病人穿衣裳,只忙着把木榻上的血,用柴灰垫了,好歹抓草铺上,然后把被褥放好,然后把病人放倒。又叫来家里的人帮忙动手,把嫂子鲍金娘也换下床来。鲍金娘舍不得离开女儿,仍然倒在女儿身旁,打着滚的哭,她心中后悔万分。
  二婶娘慌忙找香,这可真凑巧,道姑请神骗鬼檀香线香,很有富余,整摆在供桌上。二婶娘赶紧点起香来。屋中登时又充满了香味。
  二婶娘很能干,老实说,她这个侄女的病,她早就猜出几成来了。她现在居然胸有成竹,代为掩遮一切。她又低声叫着嫂子:“嫂子,你哭尽管哭,可别数落出别的话来。你听,外头来了好些人,四邻八坊全都挤进来了,也不知是谁开的街门。”
  开街门的其实是一家之主,鲍金榜老先生。
  二婶娘刚刚的收拾了一多半,街坊王大娘头一个挤进来了。“怎的?怎的?”一叠声的问,眼睛早打量到病榻上。
  换姑娘有出气,没入气,挺在木榻上,下体兀自涔涔下血。做母亲的一面哭,一面叫:“儿呀,肉呀,是我害的你呀,你要死了,我可怎么活呀!”
  王大娘上来劝解,其实是窥看病人的真相;口中说:“大嫂子别哭,闺女不行了,你还不给她准备衣裳?别教她光着来。光着回去呀!”两只眼睛几乎跳出眼眶之外,下死力侦察
  换姑娘,并且尖着个鼻子直嗅。鲍金娘只顾哭,不理会,二婶娘很不悦,顾全着门户之尸,要把王大娘架出去。走过来,一面动手一面说话,刚要说:“大娘外屋坐!”不料四嫂子、六姑姑蜂拥而至,一霎时把换姑的卧房围满。“哎呦哎呦!”“可惜,可惜!”夹杂着问讯的话,连珠炮似的发出来。
  “大嫂子,换姑到底怎的了?昨儿白天还好好的,怎么隔了一夜这样了?”
  “大嫂子,换姑的病可是教那个年轻道姑给扎治坏的吗?那个道姑她哪里去了?这不能饶她呀!”
  “哼哼,我早瞧出她来,整个是生意口,没有真本领,好磨打眼的,单找她治,还不如我找黄外婆呢。”
  “还不如老老实实,自己个养着呢。”
  许多嘴,许多舌头,徒乱人意,一霎时泄出这么些个后悔药,把个二婶娘气得小眼睛只翻。这其间到底还是隔壁王大嫂年高有德,经多见广;一开头,她的话最多,此时不言语,爬上床去。伸出枯瘦的手,来试病人的呼吸。呼吸微弱到觉不出来,忙又用手臂试摸病人的脸。
  “哎呦,不好,大嫂子,姑娘可是过去了!”
  “哎呦!”
  这些老娘儿们,一个个全把脖颈伸长,全把眼珠瞪圆,看而又看,跟着一齐咧嘴,叹气,挤泪,伸手,抹泪。
  “年轻轻的,一条小命,糟蹋了!哼,才十八岁!”
  “这不成,这得跟她打官司,杀人就该偿命。大嫂子别尽。哭了,到底这个道姑是哪里迸出来的?还不把她抓来?哭有什么用啊!”
  这些邻妇钻到内室,乱嘈嘈的说出打官司的话,那些男邻在屋里院中,更是嚷得凶;也是众论归一,主张抓道姑送官治罪,“草菅人命,这还了得!”
  起初,鲍金榜怒气勃勃,最先喊骂着要成讼,此刻被众人一哄,忽然他又打了退堂鼓。打官司便须两造上堂,打人命官司更得验尸。一面洗剥了身体,交仵作检验,一般人认为侮辱,何况她家受害的又是个女孩子,还没有出嫁,又何况得的病还是这种“臌症!”
  鲍金榜疑虑起来,他的娘子鲍金娘哭成泪人,也想到涉讼验尸的耻辱,“那是把死尸剥得一丝不挂的,我们换儿又是个姑娘。”
  两口子疑惑,有一个邻人叫道:“难道白死了不成?”又一个邻人道:“我们可以见官拦验,只告状,不验尸。”
  群众相聚,最易煽起公愤怒火,乡下人对于活埋花案深感兴趣,也就是由于群众心理喜事妒情。现在这受害的人既是少女,害人的又是个年轻道姑,鲍家塘的人们登时哄闹起来,怂恿事主告状,千万不能私了。有一个年轻男子大声问道:“这个跳神的女人现在跑了没有?”
  又一个邻人说道:“没有,没有,昨天我还看见她住在何寡妇家呢。”
  众人立刻包围了鲍金榜,教他去抓道姑。他还是迟疑,众口哗噪,已然由不得他了。推着,拉着,架弄着,出离鲍家,径奔何寡妇家。沿途聚了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哄之下,象捉臭贼蜂拥而去。说什么话的都有,有的说抓住她,打死她,有在说活埋了她,有的说架上火,把她烧死。
  鲍家塘大动公愤,人们来到何寡妇家,砸得门山响。天时尚早,何家老少二寡妇全都睡着没起,听见外面的嚷叫,刚
  刚欠起身来听。外面一个愣小子,连踢带蹦,把何家的破柴门登时打裂,众人一涌而入。
  那个年轻的道姑胡筠仙,还没有起床;和何家的年轻孀妇崔氏,睡在一个大床上,相偎着,几乎是共枕而眠。何崔氏叫道:“谁呀?”何老奶奶在隔室也叫道:“毛儿娘,谁砸门来了?”
  话声中,鲍家塘的住户打开街门,逼着屋门,拍拉的砸门不休。何崔氏慌慌张张,披衣下地,拔下屋门拴。几乎被闯进来的人撞倒。
  一个人叫道:“在你们这里寻宿的那个跳神的娘儿们,在哪里了?”
  一个人不消问,一直侵入内屋,发见了大木床上,欠身半起,支头外望的少年道姑胡筠仙。这男人登时大叫:“没有跑,在这里啦!”
  动公愤的人陆陆续续闯进来,事主鲍金榜也被架进屋。一个楞小子,过去就要动手,做出捉活人的样子。那个道姑并不慌,淡淡的抬起头来,说:“你们做什么?”一双俏目好象透露出不可侮视的意态,而且她生得如此不俗。
  愣小子噤住了,大张的双手,不觉垂下来,歪着脑袋打量道姑。
  背后另有一个愣小子,把前边的人一推,侧身挤上来,仰脸望着屋梁,厉声叫道:“是你!你是道姑!你妖言惑众,你草菅人命,我们拿你来了!”
  道姑好生胆大,回眸一扫,微微一笑道:“我犯了什么罪,有人要拿我?你是干什么的,挤到屋里头来,要打算做什么?你不知道男女有别么?”
  两个愣小子被道姑安闲镇定的态度逼住,又被道姑的话噎住。其实他们都是良民,凶不上来,而且受礼节的约束,“好男不跟女斗”,其实下不了手。何况这道姑又如此大方美貌,而且人还躺在被窝中,他们再也鲁莽不上来了。
  后边的人都喊,外间的人也喊:“把她抓出来,教她穿上衣衫,跟我们走。她妖言惑众,行针扎死了活人,她还嘴皮子哓哓的,不行,叫她滚起来!”
  人群中一个老者劝道:“你们老爷们闪开一步,教她好好的穿齐衣衫。”
  一个买卖人说:“这得教王大娘上前,把她拉下来。”立刻得到赞同,大家齐叫王大娘。另一人说道:“咱们男的先在外间屋等着,王大娘没来,教别的女眷进屋,和她打交待,反正跑不了她。”
  立刻过来一个中年妇人,却不是王大娘,是张大嫂;王大娘脚疼落在后面了。这中年妇人张大嫂义形于色,扼着腕子上前。叫两个愣小子退出去。她一屁股坐在床边上,瞪着大眼,手指着道姑,催她穿衣。其实不用催,少年道姑已然坐了起来,正自缓缓披衣,缓缓拿被遮着穿鞋,缓缓扶床下地。乱嘈嘈围了这些人,她脸上一点也不慌,她打扮齐整,又掠了掠发,轻启朱唇,问这些人:“你们要怎么样,出了什么事了?”
  张大嫂怒冲冲的说:“你把人治死了?”
  道姑扬眉道:“哦,把人治死了,把谁?”
  “喝,你瞧她这股子劲!喂,我说,告诉你,你把我们街坊家的姑娘鲍换姑姑娘,活活整死了,你还装没事人?你出来,跟我们走。你就是女人怎么着,杀了人,也得抵命。你
  再不走,我们可要动粗的了!”这嚷的还是那个愣小子,把着屋门口,挺胸腆肚的叫唤。一面叫,一面推他身旁的另一个愣小子说道:“别跟她耗了,咱们俩先把她架出来。”
  这个愣小子寻思过味来了,正可以乘机会,把这漂亮道姑罗咤罗咤,跟她动手动脚,占点小便宜,她这工夫决不敢支吾。
  这时窗外聚满了人,何寡妇家三间屋内,固然人头攒动,语声嘈杂,就是院子里,也不晓得从哪里招来这么些人,里里外外挤满。单在院中,差不多便有四五十位,想要瞧瞧这道姑,挤不进来,把窗纸也扯破了,虚眯着眼往里面探头。
  这道姑站在屋地上,往外一看,心中也未免一动。可是她刚刚的气一馁,见张大嫂直推她,而门口那两个愣小子,二番又要过来动手;她心知这事不好,要大费手脚。她忙把胆气一正,回手把张大嫂一推。张大嫂哎呀一声,倒坐床沿上。同时那两个愣小子伸过来两双手,直往她肋下叉来。她怒道:“你们干吗?”微往后退半步,倒转半身,左手挺胸,右手伸出来,只一拨,又一推。两个愣小子,前边的碰着后边的,都被拨得一歪身,道姑的手劲很不小。
  愣小子大哗,“这娘们敢拒捕!”
  道姑眉峰一锁,急急往窗户一望,窗户早已聚满了人头,黑压压的看见人影晃动。这不能往外闯,而且也闯不出去,就闯出去也逃不开。
  这道姑心似旋风一转,立刻打定主意,锐声叫道:“诸位乡亲们,杀了人,我偿命,伤了人,我跟你们打官司去。人家小男妇女的,你们老爷们可不能跟我们动手动脚!你们闪一闪开,容我收拾了我的东西,立刻跟你们走。公事公办,杀剐存留,我都接着,我可就是不教老爷们挨挨蹭蹭的!”
  她冲着门窗,这样大声讲,又瞪着两个愣小子,说:“你们二位这是做什么?你们家难道没有姐姐妹妹的吗?你怎么跟我动手,你不嫌失了你们男子汉大丈夫的身份吗?”又回身向张大嫂福了一福,说:“对不住,我莽撞了,推了您一把,你别怪我,我是一股子急劲!”
  张大嫂也是个泼妇,如何肯吃这亏。但是这工夫,道姑已经上床,把她的锦囊小包,抓取到手,银囊带上恰挂着一尺八寸长绿沙皮鱼鞘一把小宝剑。道姑把小剑抽出鞘,剑光青莹莹,看出锋利来。张大嫂刚撒泼抓搔,见状噤住了。而且两个愣小子,被道姑轻轻一推,便跟头踉跄往后倒退,张大嫂看得清清楚楚。刚才自己被道姑一拨,也便来了个坐蹲,她觉得这道姑多半会邪法,也许会把艺,她倒不敢轻举妄动了。
  张大嫂扎煞着两双手,远远催迫道姑道:“你还不快走!”外面一阵喧噪,也催促屋中人:“快把她抓出来!”却是两个愣小子,一个张大嫂,都不敢动粗,院中人干嚷,挤不进来了。有的人找到居停主人何老寡妇,和少寡妇何崔氏,向她二人盘问女巫的情形。何家的那个小孩子毛儿,这时候吓哭了。直嚷着找妈。明间,暗间,人头攒动,崔氏被阻在明间,小毛留在内间床上,还在被窝里面呢。王大娘这时刚赶来,喘息着向何崔氏打听道姑,会什么妖法?你们为什么收留她?何崔氏脸上红红的也有点当事则迷,柯柯的说不出话来。何老寡妇急了,大嚷道说:“叔叔大爷们哪,你们这都是干什么?干吗挤进来这些人?你们要找这位师傅,碍不着我们寡妇失业的事呀!你们瞧,我们的门窗都给挤坏了!咳哟,还摔了
  我们一个大盆!祖宗们,你们往外让让吧!你们要找那位师傅,我叫她出去!这都是毛儿娘多事,答应了鲍金娘。鲍金娘来了吗?你瞧你干的这是什么把戏?到底出了什么乱子啦!鲍金娘,你瞧瞧,你把你的客接走吧,这是怎么说!”
  何老寡妇在那边屋里嚷,也没有人答理她。明间屋的人乱挤,又有两三个男子,拥进内间,催逼道姑出来。这两三个男子也是当地混混一流的人物,乘着人多胆气冲,打量着道姑,都想挨上来摸摸动动。这却不料这个漂亮道姑浑身净刺,说话尖刻刺耳,动起来更很扎手。这两三个男子刚刚张着手,往前一扑,便被道姑侧身轻轻一拨,都被拨得打踉跄,不能靠前。后面有人喊起好来,“好硬的手把子,这个娘儿们准是会妖术!”
  可是道姑尽管手底下硬,也挡不住来的人多。乱到最后,这道姑终被大众蜂拥着出来了。一到街上,比在院内屋中不同了,人是聚得更多,气势是更凶,男男女女七言八语:“打死她!”“烧死她!”“活埋了她!”“把她抓到衙门里去!”
  乱吵着,有好几个壮丁要行凶暴打这道姑。道姑一看不好,要逃跑,跑不开,她把眼一瞪,重抽小宝剑出鞘,就要抵拒强暴。她刚刚摆出抵抗的架式,群众大哄了一声。有许多人拾起砖头要投掷,又有许多人抄木棒,拿锄头,要打。
  眼看要起暴动,也不知是哪一位积德行好,把本镇的地方叫来了。这地方慌慌张张跑来,忙问出了什么事。众人乱嚷着,地方听不明白,他还以为是抓住了拍花的女犯呢。见到了漂亮道姑,又以为是抓住了拐带,拿获了风化案件。问了好半晌,方才问明。
  地方既出面,问明原由,制止住行凶,把动公愤的人群,压伏着,劝说着,更由耆老排解着,又征询了事主鲍金榜的意思。归结是由地方押着,把道姑解到保正家,讯明案情,秉公办理。大众还不愿意,幸而保正的家离此不远,由地方和耆老引导着,很快的趋向保正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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