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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鬼画符乡妇求巫
2025-07-10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鲍家塘有一户外姓人家,是个姓何的老寡妇,原也有儿子儿媳,不幸儿子死了,只遗下一个小孙儿,和这老少两个寡妇度日。
  鲍家塘的居民,有的务农耕稻,有的往湖中捕鱼。何老头父子,便是捕鱼为业,现在两个当家人死了,孙儿幼小,没法重操旧业,每日生活渐渐艰难起来。
  何老婆婆的孀媳何崔氏,年纪不过二十几岁,觉得受穷守寡全都不易,趁着自己年纪还不大,就跟婆婆闹着要改嫁。何老婆婆一听这话,又急又悲,再三哄慰儿媳,又抱着小孙子,给寡媳下了一跪。这何崔氏也哭了,当时没有走,可是改嫁的意思并没更改,只是孩子太小,一时不忍罢了。
  可是她们婆媳俩仅靠给人家洗衣做活,挣钱糊口实在来不及。日子越过越穷,何崔氏改嫁的心思又发动了,天天说闲话,甩腔,何老婆婆只好装聋容让着她。
  忽有一日,鲍家塘来了一个年轻道姑,生得长身玉立,眉目如画,是本乡鲍金娘由城中请来,给女儿治臓症的。这个道姑其实是祝由科巫婆,会顶香治病,又会按摩推拿,自称是茅山师傅的女弟子,本领很大,据说还有相宅捉妖的能耐。鲍金娘进城逛庙,亲眼看见这茅山道姑法术精奇,就请来给女儿治病。不想鲍金娘的丈夫鲍金榜是书呆子,深念朱柏芦治家格言之诫,三姑六婆不准进门,两口子吵了一场架。鲍金娘本来泼悍,这一回却被丈夫说服了,缘因她家窄房浅屋,请医治病,是可以的,却将一个年轻道姑留在自家住,自家的儿子也不小了,多有不便。病女儿又没有独间闺房,被书呆子再三唠叨,鲍金娘让步了。
  然而道姑已然不远的请到,当天打发回去吗?也岂有此理,事实上也办不到,总该试着让她瞧瞧,才算告一段落。于是乎鲍金娘气哼哼的出来,找亲戚,问街坊,打算替道姑找个借宿地方。带领道姑,连问数家,不是人家不能借,就是巫婆不愿住。最后找到何寡妇家了。是由孀媳何崔氏应门。鲍金娘径引道姑,升堂入室,何家仅仅有三间北房,两间南房。地方比较狭陋,屋里也显着肮脏。然而这道姑一打量这情形,居停主人不过是寡妇婆婆和寡妇儿媳,人口如此孤单,她竟欣然中意了。
  何崔氏见这道姑年轻貌美,衣履整洁,说话儿甜净,经鲍金娘一提,她就没跟婆母商量,脱口答应。何姑老奶奶也就说不上不算,好在只住一两天,就对鲍金娘讲“这位师傅没地方住,好罢,若是不嫌脏,就住在我们这儿罢。不怕娘笑话,我们可供不起饭。”鲍金娘忙说:“老奶奶放心,师傅是我们请来的怯,(契也切,客也,)自然是我们家管饭,教师傅天天到我们家吃饭去,只到晚上,上你们这里寻宿。”对道姑说:“这是怎么说的,教师傅多抱委曲。我们当家的太死
  心眼,犯起他那牛性来,教人急不的,恼不的,若不是我们丫头有病,怕吵,今天我饶不了他。”又向何氏婆媳说:“我原和这位师傅讲妥的,十天包好,人家是行善,不在乎马钱的。金榜他好象把女儿的病,一点不放在心上。好容易大远的把师傅请来,人家一半行好,一半施舍,一半也是我们娘家那里,有些光棍们,净跟人家师傅捣乱,师傅要躲躲他们,才肯上咱们这小地方来。谁想他唠唠叨叨,翻盘子不肯信。你说多么可恶!”跟着又把道姑神医妙技,仙法灵符,形容给何氏婆媳听。
  鲍金娘是在株州,亲眼看见这年轻道姑,给人家画符治病。也是在一户农人家行法,屋里屋外,围了好多人看热闹。道姑口诵神咒点一对红烛,火焚黄表,祝告仙灵,火光一闪,黄表纸直飘上空中,无形中似有神灵临降。又剪纸作成判官小鬼模样,也焚化了,教这判官小鬼,给病人捕捉病魔。她做出许多奇异举动;使观众见状耸然,她的法术和两湖祝由科迥乎不同,人们很不了解,也就越惊异,也就越信服了。她画一道符,火烧成灰,和药泡酒,给病人服下去,病人出了汗,不再发呓语了。病人有时候忽然惊喊见神见怪的闹,经道姑一般做作,用银针刺指甲心,只三针,便把附体作怪的野鬼,给扎走了,有这么许多的奇迹,鲍金娘对何家婆媳,说了又说,真是五体投地的信服。唠叨一阵走了,言明明早来接,放下几吊钱,姑且给道姑预备晚饭。这年轻道姑,就留在何寡妇家。
  何家孀媳招待道姑。把她让到正房,上炕头里头坐。这道姑一上炕,露出窄窄金莲,崔氏瞥见了,说道:“呦,师傅是出家人,倒裹了脚,别是半路出家的吧?”
  原来这年轻道姑是作道姑打扮的,蓄发缠足,和寻常道姑截然不同。这道姑回答道:“我是从小就出家的,我原是道门。”何崔氏道:“你从小出家,是谁给你裹脚的?”道姑脸一红道:“我七岁出家,那时候脚早缠好了。”何老寡妇言道:“师傅是七岁出家的,在哪座庙修行啊?贵姓?大号?”
  道姑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淡淡的说道:“贫道姓高,道号是青岩,我是奉师命,下山行道来的。一面化缘修庙,一面施医捉妖。”何老奶奶问道:“师傅年轻轻的,就出来行道,可真不容易。你还会捉妖,也是画符念咒吗!”道姑道:“对了。”又问道:“鲍家姑娘得的臓症,好些郎中治不好,师傅也能给治,那么不论什么病,师傅都能治吗?”
  道姑道:“没有治不了的病,男妇老幼,不拘什么疑难大症,只要‘诚则灵’,心不诚,是不会灵的。”何崔氏道:“哦,诚则灵,对啦,我也听人说过。师傅,你的马钱要多少?可有现成的药么?”
  道姑笑道:“什么马钱?我不是郎中,一向不要马钱的。我是奉师命下山行道,图钱不为道,用药不为道。我们是只靠仙方,符水,推拿,按摩,给人调治百病,轻易不肯用草药的。贫户人家,我是分文不要,杯水不沾;富家也只随他们的意布施。治好了病,教他们给菩萨仙姑上供许愿,点长明灯,我们是行好,不为赚钱。”
  这无知的少年孤孀,闻言大悦,忙向道姑敛衽道:“师傅,你这人太好了,我就有一股病,对人说不得,穷家苦业的,也没法子请郎中。今天遇上你老,该着我免灾了,没什么说的,看在菩萨份上,你老给我调治调治罢。”
  这道姑微微一凝眉,旋又笑了,说:“好吧,……你是什
  么病呢?”
  何崔氏低声说道:“每逢‘来’的时候,就肚子疼。从前本来没有这个病,由打我们当家的死后,窝住了一口气,我们这位老婆婆也太那个,年月又不好,又没有富裕钱治病,如今历历拉拉,闹了快一年了。一到经期,准疼得直不起腰来。师傅,您说这个病,该怎么治呢?”
  道姑道:“哦,这病吗?”她先不接下去,定住了眼神,一个劲的端详这个少年孤孀。这个少年孤孀才二十四岁,虽然是村妇,衣履旧敝,妆饰不美,却也是曲眉,秀目,直鼻,小口,脸蛋儿滚圆,头发漆黑挺长。所差的是清水脸,未加脂粉,肤色微黄,透出寡妇相来,手脚却粗糙,做惯了庄稼活,当然不会有粉嫩的手,更不会有纤小的弓弯。大体看来,人材不恶;当她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原有艳名的;可惜生在小户人家,只嫁了一个少年渔夫,她的丈夫本来很强壮,也正因娶了漂亮媳妇,过于贪恋房帏,又做着捕鱼的生涯,整年泡在水里,不过二十二、三,便夭亡了;据说是冬天捞鱼,伤寒致命。丈夫已死,当地很有些光棍,想算这个小孤孀;只是何崔氏纵然家贫守不住,到底不是野草闲花。在她守寡这几年中,并没有闹笑话,只是和婆婆抓磋吵架罢了。道姑胡筠仙将她头上脚下,尽量打量,倒把个何崔氏看得很不好意思。笑说道:“师傅,怎么了?我的病能给治不?”
  道姑竟不回答她这话,反而“吆”了一声。用调笑的口吻说:“原来大娘子年轻轻儿的,已经守了寡?看你的相貌,可不象个苦命的,是怎的老早没了当家人?莫非你过门时,冲撞了什么?还是你们两口子属相上克着了?你过来,我给你瞧瞧,到底哪一点下,命犯孤鸾?”伸出手来,要曳何崔氏的手。何崔氏笑着缩手道:“我没求你相面,我是求你治病啊。”
  道姑道:“治病容易……”少年孤孀道:“师傅别净说容易,没有钱,不肯给治吧?”道姑格格的笑起来,说:“大娘子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是那些跑江湖的人,净说不练,我是出家人,慈悲为本。你的病请只管放心,我一定好生在意,给你诊治。”
  少年孀妇一听“诊治”二字,忙问:“可是扎针吗?我可晕针,怎么办呢?要不价,你就把那符水,给我一点喝。”道姑笑道:“符水香灰,得看什么病,该喝才给喝呢。”何崔氏道:“你那符水治什么样的病呢?”答道:“但凡是中邪,中祟,冲撞了鬼神,这都得画符看香,念了逐邪咒,烧化了,服下去,自然灵效,大娘子的病,不怕你怪罪,你分明是年轻居孀,气郁伤肝,思虑过度,五脏里面有了痞积,方才得这种经期肚子疼的毛病。我再说句该打的话罢,想当年大娘子跟你们当家的,两口子一定感情挺好,如今他伸腿去世了,只剩下大娘子你一个人,整天思念旧情,心里头免不了难过。白天还好,一到夜晚,独守空房,大娘子一准折腾睡不着。白天该着做什么,还得照样做,夜晚失眠,日久天长,阴盛阳衰,自然就得了个少阳之病。我说的病源可对吗?”
  何崔氏听着,脸皮一红,要承认,又不肯承认。年轻孀妇患失眠,乃是人之常情,这个道姑可就自谀断症奇验,跟手说出治疗的方法。用一种调笑的口吻,说道:“大娘子,你这病,要说好治,却又不好治。常言说,心病还须心医。你若是能够不守空房,你的病一准好的了。……”
  此话一出,少年孀妇不禁含嗔道:“师傅,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少年道姑笑嘻嘻答道:“哟,大娘子可别往邪处想,我说的是实话。我照你们这大炕,你一定是带着孩子,一个人独睡,那就免不了一个人折饼子,睡不熟了,你若能邀个女伴,跟你同床,晚上说话答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道姑的话转弯了,说道:“说是说,笑是笑,你的病,我能治。这病必得吃药,推拿,两下都来着。等到今天晚上,子午之交,没人的时候,我给你好好治一下。不过有一节,你可不要告诉旁人,连你婆母也不要说,我偷偷的给你治。”
  何崔氏道:“这怎么讲?治病还瞒着人吗?”道姑道:“你不明白呀,你想我给人瞧病,哪能一文不要?真个一文不要,我吃什么?这回鲍奶奶请我来,我多少总得琢磨她几文。我给你治,却是真不要钱,你得替我瞒着点。你明白了?”何崔氏很高兴的说道:“我明白了。”其实她是很糊涂。
  道姑见何老奶奶已领着孙儿出去,屋中只剩了崔氏一人,她就笑嘻嘻的,凑到崔氏身边,问长问短,打听鲍家塘的风土人情,谁家最阔,谁家有钱,谁家男子多,谁家净是老弱。崔氏是少年村妇,并不理会问者有何用意,她居然有问必答,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问得太试尽了,崔氏也觉出奇怪,就反诘道姑:“你打听这些话,做什么!”道姑道:“无非是闲扯罢了,若不价,你我白瞪眼坐着;多么闷的慌?”
  说着,忽一曳崔氏的手腕道:“左右也是闲着,大娘子你伸出手来,我给你看看相。”崔氏道:“好么打眼的,看什么相?反正我是苦瓜星罢了。”少年道姑一定要看她的手,笑说道:“大娘子,你又不明白了,你年轻轻的守寡,一定相法上那一点犯了克,把你们当家克死了。我看相最有拿手,我给你断断,到底哪一点有毛病,看出来,也可以破解破解。”
  何崔氏被道姑花言巧语一说,也就活了心,乖乖的伸出她的手来。这手当然粗糙,微微发紫,少年道姑拿着崔氏的手掌。看了又看,不禁点头咂嘴,叹息有声道:“莫怪你年轻守寡了,原来你命犯桃花星!”
  何崔氏蓦地脸一红道:“什么叫桃花星?”这个年轻俊俏的道姑,一双手握着崔氏的手掌,不错眼珠,看着崔氏的眼,低笑道:“大娘子连桃花运都不懂吗?”崔氏半嗔半笑的说:“我们乡下人,就不懂什么叫桃花运。你一定懂了?”
  道姑看出崔氏有着恼的意思,便恳恳切切的说:“大娘子可别恼我,桃花运就是妨夫命。你的命太强,克着丈夫,若按相理上讲,大娘子恐怕这辈子要穿三回白裙子。我可是直言无隐,大娘子若是不怪罪,我可以细对你说,我还有破解的法子呢。”
  道姑信口妄言,少年孀妇何崔氏不觉的双颊绯红,由耳根子直澈到脖颈。道姑有言在先。她是直言无隐,使得崔氏急不得,恼不得,半晌,向地下啐了一口道:“嚼舌根,胡说八道,人家教你看病,谁教你相面来?”道姑笑道:“你的病是命里注定的,因为你命毒,所以才克夫。克死丈夫,所以你才得这样的病。记得去年,我就给一位命犯孤鸾的阔家大奶奶相过面,我也是断定她命运不好,人们都不信。本来那时那位大奶奶,夫妇双全,儿女成群,谁不说她是个有造化的堂客?哪晓得等到今年秋天,儿子患痨病死了,丈夫得了瘫痪。所以说,相命不能不信。”
  一阵妄谈,说得崔氏也犯疑,看看自己的手掌,又取过镜子,自己照着面容道:“你说我的相哪里不好?”道姑道:“你的手相和面相,都有犯克的地方。你的手指缝很漏,掌心
  很敞,足见存不住钱,要抓搔一辈子,自挣自吃。你的脸带着苦相,眉毛太低,眉心很窄,到中年运免不了为难受窄。……“
  何崔氏窥镜端详,回头问道姑道:“我的命苦,不用你算破我也知道。但是,你说你能破解,你可用什么法儿,给我破解、破解呢?”道姑道:“法子多的很,只看你信不信。”崔氏道:“比如我信呢?”道姑笑道:“你口说信不行,你得真信。常言说,诚则灵,你只打点一片诚心,我就能给你想法。”崔氏道:“谁愿意受穷呢,你能把我这穷命搬过来,别说发了财,但凡不再愁日月,我就念佛了,我还有不信的吗?”道姑道:“好罢,我就给你破解。”
  崔氏站起来,凑到道姑跟前,说道:“你就来一下子罢。”
  道姑嗤的笑了,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这还得布置镇物呢,得要买香烛,黄表,摆五谷,上供,先祭黄仙姑,再祭本命星,很得费一回事呢?好在我在鲍家塘,要有几天耽搁。我先给鲍家的姑娘治病,腾出空来,再给你祭星破命。你不要忙,连治病,带消灾求福,我一定全给你办,一文钱也不要你的。”
  何崔氏到底是个乡下女子,容易受人蒙哄。被这个青年道姑花言巧语,一阵说法,她真就把道姑礼如上宾,敬如神明。闲谈到吃饭的时候,何老奶奶同了孙儿回家,催儿媳做饭。又问道姑:“鲍家可给师傅送饭来没有?”道姑说道:“还没有送来呢。”老孀妇把眉峰一皱,露出不悦,道姑立刻说道:“咱们何必吃他们送的饭?来,让我作东,现买点东西,请你们婆媳三口吃好了。”
  遂抢了一个篮子,问明近处街市所在,立刻走出去,买来许多馒头,大饼,肉食,咸蛋;又沽了一瓶酒。拿回何家,请何家婆媳和孙儿小毛同享。乡下人饭食苦;见了肉食,祖孙婆媳眉开眼笑,连说:“做什么,倒教师傅花钱?”说着客气话,何老奶奶先拿了两个包子,给自己孙儿,孙儿小毛早就抓起熟肉来了。这个五岁的小孩,两双手象黑老鸹爪子一样,抓在馒头包子上,立时四五个黑印。青年道姑不禁皱眉。却也无法拦阻,何氏婆媳两个也就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起来了。道姑又把酒筛了,拿茶杯当酒杯,坚让婆媳两个,何家婆媳两个全不会吃酒,禁不住道姑坚让,老孀妇象服药一般,呷了一杯,小孀妇被灌了两杯,婆媳全都招架不住,登时醉了。匆匆吃完,何老婆婆回房倒着去,竟睡着了。崔氏强撑着,收拾了食具,直闹头昏,也要睡去。屋中只剩下道姑一人,自己坐柴锅,烧水沏茶,院中便是五岁的小毛,一个人玩耍。
  饭刚吃过,鲍金娘来邀巫婆,到她家用膳。道姑笑道:“我们刚吃完。”鲍金娘道:“哎呀,我们邀晚了,倒教何大婶替我做了东。”遂拉道姑道:“师傅上我家喝酒去吧,就手给我们闺女看看。”道姑跟鲍金娘去了。
  直到申牌,道姑一个人回来,提着一瓶酒,一包吃食,回到何家。照例又请何家婆媳吃饭喝酒,说这酒肉鲍家送的。何老奶奶很馋,又好沾小便宜,自然一让就吃,酒却不敢喝了。却是这道姑让酒更勤,再三的劝,简直这婆媳不喝不行;何老婆子看在肉的份上,只可喝点,于是又被灌了两杯,儿媳被灌了三杯。小毛子自然是饱啖一顿,一家皆大欢喜。不过这一顿晚饭,比午饭醉的更厉害,何老奶奶头一个上炕,儿媳崔氏连锅碗都没有收拾,醉眼迷离的点上灯,给道姑收拾
  了一个卧处,她就带小毛上了床,头刚挨枕头,做起梦来了。
  何崔氏先梦见她丈夫,向她解说桃花运,又梦见道姑驾云上天,忽然间,又落在堂屋,请她吃酒,酒杯比海碗还大,她不肯喝,恍惚又看见她的丈夫和道姑说笑,她不觉发怒,和丈夫吵闹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觉丈夫把自己推倒在土炕上,似乎要跟自己打架。她一着急,喊出声来,把自己吓醒了。桌上残灯早灭,月光入窗,身边小毛睡得正美。她迷迷忽忽,想起了道姑请酒的事,觉得梦境离奇。打了个呵欠,正要入睡,忽又听窗外沙沙作响,似乎起了风。她立刻想起一件事,院中的两只老母鸡恐怕忘了入笼。于是她坐了起来,穿起衣服,揉着眼睛下地,趁月光开门出屋,果然院中的鸡没有入笼,笼盖盖着呢,两只鸡栖在鸡笼外。何崔氏便轻轻走过去,把鸡捉住,放入笼中,重新掩门上闩。
  何崔氏被这风一吹,头脑清醒过来,摸索着来到床前正要宽衣脱鞋,登炕觅睡。骤然间,她记起一件事,登时精神耸动。是的,她想起了白天道姑来借宿事,因为吃醉了酒,迷迷忽忽把这借宿的女客,让到明间炕上。而现在月光影里,恍惚只看见婆婆睡在那里。那个道姑却不见了,她往哪里去了?
  何崔氏很吃惊,忙叫了一声:“师傅!”又连叫了几声,只叫得婆婆喃喃发呓语,不闻道姑应声。
  她想,也许道姑睡沉了?却是无形中起了恐怖,她连叫数声,终于忍不住下了地。摸索到明间炕上,往睡人处摸了一把:“没有人。”
  何崔氏心中乱跳,忙又摸了一把,任什么没有,不由得心慌起来。终于她取火点灯,火种又灭了,费了很大事,敲火种取火,才把那盏灯点亮。举着灯一照,屋中只有她,她婆婆,她儿子小毛,那个青年道姑不见了,而且是门闩着。
  何崔氏呆呆的立在外间屋,旋又各处寻找,连茅厕看过了,里里外外没有这个道姑的踪影。而且这道姑又会法术,又自称是仙门之徒,村妇的何崔氏越想越怕,不禁出声了,她的婆婆也被惊醒。
  何老奶奶披衣坐在土炕上,冷得发抖。塞外天气冷,这时已是夜深。何老奶奶很不高兴的抱怨儿媳:“你闹腾什么?外头下雨了吗?”见媳妇惊惊惶惶挨到婆母身旁,指着空炕,说:“你老瞧那位师傅黑更半夜的,没有了!”
  何老奶奶懒得动弹,咳嗽了一大声,方才说:“她一定上茅房去了。”儿媳说:“茅房没有,屋里院里全没有。”何老奶奶吃了一惊道:“怎么寻宿的人会丢了?屋门街门开着没有?”儿媳说:“奇怪的就是屋门没有开,你老瞧,还是这么闩着。”又问:“街门看了没有!”何崔氏又去看街门,街门关的更严密,上着插管,加着横闩。更探头往外看了看,回转来,向婆母摇头道:“街门也没开。”
  这个老孀妇也吓醒了,婆媳俩目瞪口呆,疑鬼疑神,十分震骇。老婆婆终于无可归咎,抱怨起儿媳来:“我不教你留怯(音去也切,谓客也,)你偏留怯。你忘了咱娘们寡妇失业的,没个顶头人,好磨打眼留下这么一个妖精,谁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呀!人家鲍秀才请来的瞧病的,人家自己家不肯收留,你倒收留!”唠叨不休,儿媳也怒了,说道:“你老是一家之主,你不愿收留,怎么不早说话?如今晚出了岔错,你老又卖后悔药了!”
  老寡妇怒道:“我倒早说,你也得肯听我的话呀。我没对鲍家说吗,窄房浅屋的,太肮脏,不方便,怕委屈了怯。”儿媳不禁发急道:“妈妈越老越糊涂了,你多咱说这话来着?你就一声儿没言语。”老婆婆说:“你听听,我就说了,你也听不到耳朵里去,你这些日子,简直封了王啦,肯听妈妈的话吗?”儿媳道:“你老说好话,我自然听,你老总是这么黏黏缠缠,瞒怨起人,死儿没完!”
  婆媳拌嘴,反而把借宿丢客人的正题目抛到一边。越吵越支离,末了,连小孩子毛儿也吵醒了。毛儿一醒,立刻找妈,妈不在床头,立刻大哭。何崔氏恨恨的离开婆母,重复上床,拍哄儿子,老奶奶也含怒上床,口中依然唠唠叨叨,却是声音很大,被儿媳听见了。老寡妇不合说出几句刺心的话,说是:“儿媳妇死了丈夫,就在家里横行霸道,要想嫁人,不要拿捏我苦老婆子。黑更半夜,借事生风,分明是晚上睡不熟,想汉子了,也不知是想死汉子,还是想野子。”偏偏这恶骂又被儿媳听见,一个婆婆,一个儿媳,就隔着屋子,躺在床上,互相诋闹。不但把丢客人的话放去一边,甚至连房门也不管,灯也吹灭了,彼此打叠起精神,互吵不休。越吵越急,少年寡妇哭起丈夫来,吓得小孩子号啕不已。到了这时,婆婆的气焰顿挫,依然喃喃暗骂,儿媳的声音反而高起来了。
  正哭吵得热闹,忽然间,暗影中,发出种劝架的声吻,说道:“老奶奶,小娘子,少说一句,睡觉吧,都是我这个寻宿的客,给你们婆媳惹出麻烦来,得了,全瞧我吧。”
  婆婆儿媳一齐大惊,寻声看去,黑影中恍惚有人。那个失踪的道姑,不知什么时候,又在屋中坐着呢。
  儿媳在内间,婆婆在外间,都吓的失声叫唤。婆婆顶沉不住气,喊道:“毛儿娘,毛儿娘,你出来看看,你看看那黑影里坐的是谁?是是那个师傅吗?”儿媳不敢出来,反而越发搂紧了孩子,往床里头钻。婆母又叫儿媳点灯,儿媳说:“你你老点吧。我怕……”,又道:“那个人影,许是那个,师傅。师傅,是你吗?”
  黑影中的人影格格的笑了,用安静的语调,慢慢说道:“老奶奶,大娘子,只顾拌嘴,连我这个寻宿的客人也忘了。我就在这里呢,你们娘俩闹什么?”
  婆媳两个听出道姑的口音来,渐渐神定,不甚害怕了,跟着又起了疑怪。婆婆借着月影看了看,质问儿媳:“你不是说这位师傅,不见了吗?人家这不是在屋角落椅子上坐着呢。”道姑笑道:“是呀,我老早老早就在这儿呢。”
  于是乎婆婆越发不高兴,认为儿媳妇黑更半夜瞎炸尸。寻宿的本来在屋呢,她想是睡迷忽了,或者眼离了,反而把那么大的一个大活人看不见,硬说门没开,人没影了。老婆子摸着心口说:“尽管你这么一瞎炸尸,吓的我这工夫心还跳呢。”
  但是儿媳妇心里很明白,她清清楚楚记得道姑没在屋。她把孩子抱着了,重新点亮了灯,走出来看。她很不悦的质问道姑:“刚才你到底在哪里了?你是在椅子上坐着吗?我可是屋里床上全搜了一遍,我就没看见你。”道姑陪笑道:“刚才我是出去解溲来着,等到我回来,你们娘俩就拌起嘴来了。”儿媳崔氏仍然不肯信,含嗔道:“不对,就是茅房,我也找到了,你没在茅房。到底刚才你到哪儿了?”道姑笑道:“我实在是上茅房了,不过没在院里。我太对不住你们了,教你们娘俩为我生气,为我受惊。得啦,大娘子,我给你陪不是了。”再三说好话,想把这事岔开。
  可是儿媳不比婆母,她年轻明白,不易蒙混。她记得清
  清楚楚,刚才屋里床上椅子上,并没有人。就是厕所,她看过了,她心中起了很大的疑团,对道姑很不满意。
  这一晚上,勉强敷衍过去,第二天,由儿媳妇发起,要赶逐这个道姑。儿媳对婆母说,这个道姑简直象妖怪似的,忽然失踪,忽然又来了,简直太吓人,“我们家孤寡无依,又没有男的;趁早教她搬出去吧。”婆母含愠道:“本不是我收留的,你能够把她赶走,你就赶吧。”于是儿媳妇向道姑发话,立刻请她走。然而这道姑很世故,不容儿媳说话,她自己就讲开了:“明天准走,今晚只再借住一宵。”
  象这样就没有问题了。却是这天,道姑跟何崔氏偷偷嘀咕一阵,把自己手腕上的一双镯子褪下来,亲自给何崔氏带上。又买了许多食物果品,请何家三口同吃。转眼到了第二天,道姑并不走,儿媳妇何崔氏也没好意思赶逐。这样,马马虎虎又留下了。不过半夜失踪的事,却没有再发现了。
  就在这天,道姑在鲍金娘家,开始诊病了。
  鲍金娘的女儿,刚刚十七、八岁,还没有出阁。近些日子,忽然病了,面黄肌瘦,肚皮很大,精神也似乎很疲怠。她自己不承认有病,她母亲却看出她神情不对。鲍家塘这地方,本没有医师,也就没得治疗。这病闹了好几个月,总不见轻灭,反形沉重。有些闲人说,大概不是膨症,恐怕是胎。鲍金娘听了大怒,背人问女儿,女儿矢口不认。鲍金娘细想女儿为人,觉得她没有走错步,因此她仍以为女儿的肚子大,必然是病不是胎。现在,幸得请来这么一个道姑,鲍金娘就把女儿得病的原由,仔细对道姑说了,这病乃是夜守瓜田,偶受风寒得来的,也许是冲犯了什么邪祟,人很懒,肚子很大,到如今五、六个月,百医罔效。鲍金娘恳恳的询问道姑,她到底是什么病呢?好不好治呢?又特别提示出来,“我们这孩子是个姑娘,还没出阁。”青年道姑听了,很有把握的说:“不要紧,不管什么病,临到我手里,准保手到病除,请把病人请出来,待我看看。”
  当下,青年道姑由鲍金娘陪伴,来到了病房外间。病人鲍姑娘虽然害病很重,却还没有病倒不能起床。道姑进门时,她衣裳齐楚的,正在里间屋枯坐着,只觉得气短,精神恍惚。不过脸上气色太坏,蓬头垢面,不曾梳洗,两眼发直,向空凝视不语,鲍金娘叫了一声:“换姑!”这是病人的小名,“换姑,妈妈给你陪来一位瞧病的师傅,你出来看看哇!”
  里间屋懒懒的答道:“妈妈,又是什么郎中,我没有病,我不瞧。”鲍金娘忙说:“孩子,妈妈为你,跟你胡涂爹吵了一场架,大远的把师傅请来,哪能不瞧?这不是男郎中,是一位女师傅。你不用出来了,我陪师傅进去吧。”她还当是女儿卧床没下地呢。
  鲍金娘一掀门帘,把青年道姑让进去。病人鲍换姑打量道姑,想不到这个装神弄鬼的道姑,会如此俊俏漂亮,尤其是衣履入时,是鲍家塘少见的;细高挑粉面珠唇,修发漆亮,双手白嫩,不象乡下人那么粗莽,脚下弓弯纤瘦,更是少有的。换姑娘不由看呆了,却又不知不觉,双眉一皱,带出不耐烦来。
  道姑也打量病人,小小破瓜年纪,容颜如此寂寞,双眸凝滞,双蛾紧锁,似乎病容中隐现幽怨。道姑来了,她倒不高兴似的。却又强抑心情,脸上泛出客气的笑貌,慢慢站起来,叫了一声:“妈!”跟着吁了一口气,果然呼吸重浊。肚皮紧勒着,果然看着不小,怨不得说是膨症,真的凸出来了。
  道姑坐下来,请病人和她对面坐着,款款的打听病情,无非是看病照例的规矩。问罢症候,又问生辰八字,低头掐着手指头,口中念念着辞,半晌抬起头来,摸摸病人的肚子,教病人张开口,看看舌苔。又索过换姑娘的右手来,却不诊脉,只捏住中指中节,嘴里依然默念咒语。过了一会,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对鲍金娘说:“鲍奶奶,姑娘这个病,若据我看,不是看瓜田得的。若据我看,这病跟这房子有干连。鲍奶奶,你领我到院子里看看去。”鲍金娘道:“师傅还会相宅吗?”道姑笑道:“不是相宅,是看病。我要看看这儿的房子,是不是跟姑娘的身体犯着冲?”
  于是鲍金娘陪道姑,来到庭院,东张西望了一阵,面对南墙,直望到墙外天空,南山在望,映日泛丹,山峰如火。道姑伸纤纤玉手,遥指山峰道:“哦,天门鬼户,山精临门,你们这正房门楣子,应该挂个‘太公在此’的牌子。”又到前后院各处看了一圈,又问后院有没有井?病家问她:有井该如何?无井该怎样?道姑她做出匆忙的样,凝目看人的嘴,微笑不肯答,反而提出许多别的问题来,反诘病家。问的这些话,竟都是鲍金娘这种乡下妇女想不到,答不出的怪话,因为怪,鲍金娘越觉着不懂,越觉着神奇,也就越发的信服心折。
  道姑验完鲍家全宅,返回病房,她坐下来眉峰紧皱,好象了不得似的,肚子里揣着很大的“疑难”。把个鲍金娘闹得毛毛骨骨,连问:“怎么样?我们姑娘这病可好治么?我们这院子可盖的平安么?”
  青年道姑冲鲍金娘摆手示意,禁止她说话;道姑双手合十,口中照旧念念有辞,却是神气与刚才不同,此刻好象有了把握,找出邪祟,但只一个人捣鬼,不对病家说。——总而言之,女巫举动诡异,鲍家母女十分惶惑,猜不透女巫闹什么把戏。
  跟着道姑奋然站起来,挨到病人鲍换姑身旁,再摸验她的患处,就是那个不平常的大肚子,跟着发话,向宅主人讨要方桌一张、椅子一把,法物种种,纸码,香烛,无根水,黄表纸,硃笔,砚瓦,一个铜镜,一双胆瓶,一个盛米的斗,盛上五谷,就作为香炉用。道姑又把自己带来的锦囊打开了,取出一柄短剑,长才一尺八寸,也放在桌上。此外又要了些黄布,红绳,一起散放在桌上。道姑便用黄表纸,垒了一个牌位的样子,却不写字,就这样白白的供在桌上。将一对红烛点着,燃起九根线香。地上铺了拜毡,这青年道姑立刻整肃面容,三跪九叩,拜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辞:“九天玄女娘娘,上洞金鼎真人在上,弟子胡筠仙,今因得信女鲍换儿姑娘,身染重病,不知主何吉凶,不知犯何邪祟,叩求上真仙灵,指示迷津,驱除病魔,阿弥陀佛,永保福康!阿南多罗叶,叶多罗,诃摩柯,阿遮蜜梭佛罗多,……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儒童菩萨,观世音,天灵灵,地灵灵,一切法,一切经,一切无量神灵上真,多保佑,开福荫,一切灾星化为尘。……”
  道姑双手合十,低声默念,有声无词,越念越低。好久,好久,突然立起来,把九根香拔起,念一遍咒语,又插在米斗中,右手将桌上小宝剑抓起来,双眸怒视,左手取过镜子来,连吹三口气,叫做布罡。然后挥剑舞镜,向空照看,……当此时,道姑手忙脚乱,鲍家母女十分诧异,要问不敢。……道姑虽然把铜镜一转,照到病人身上,对准了鲍换姑的膨胀
  的肚皮,一照,再照,三照,口中不断念咒。又将镜子一转,青年道姑这才凝眸持剑,对镜一看,面色一变,厉声发诧异的诃斥声音来道:“咦!哦,原来是你作怪,好孽畜,我不用五雷天心正法霹死你,你竟敢恋恋不走吗?”
  鲍氏母女见这番举动,不觉大骇,忙问道:“师傅,你说的是什么?是什么东西作怪?”道姑骤然一回首,恶狠狠瞪她母女一眼,不许乱问,鲍金娘立刻噤住了。
  道姑越发的恳忙紧张,右手持宝剑,对准病人的病肚皮,虚挥,直照;她自己叩齿,嘘气,注目,念咒,吹法气,喷法气,几乎五官并用,手乱脚忙。突然间,诵咒声加紧,猝将镜子一照,再照,三照,突然扣放在桌上。腾出左手来,对准病人的颡门,掐真武诀,好象往下一抓,抓到肚子那里停住;却又很慌忙的丢下这个,抄起那个,宪那个铜镜又捡起来,照病人的肚皮,又慢慢的移动,移到颡门,送到瓶口,可是瓶口上,已然捆上红布了;道姑便持镜子在瓶口上面照晃。连晃七七四十九下,打住;又复手忙脚乱的,坐在椅子上,口念咒,手持笔画符。共画了三道符,很着急,很吃力的念着咒,焚化了这符,亲自腾出手来,用一条黄绳,把胆瓶口重新封固了。
  此时鲍金娘和女儿换姑,也都有点理会了。张嘴要问,仍被道姑拿眼神禁止住。道姑依旧很紧张,很振奋,把瓶子供在神牌前,她一手持剑,一手举铜镜,口中加紧念咒,往屋内外照了又照,旋又跪倒祷告。站起来,跑到院中,挥剑举镜,照了一大圈。然后返回病房,跪倒拜毡上,持咒良久,用剪刀剪了五个小纸人,就烛火焚化了,这才喘吁吁的停住了捉妖诅邪的举动。看她神气,与妖魔斗法,仿佛是筋疲力尽。
  鲍家母女愣愣的看着,不敢多问。
  约摸过了半顿饭的时候,道姑振奋的神色逐渐歇过来似的,拿出手巾来拭面。又讨了一杯水,漱口喷出,这才笑吟呤的说:“得了,不要紧了。”指着那紧封的胆瓶,告诫鲍氏母女,“我已经把你姑娘的妖气拘了来,装在瓶子里面了。这瓶子你们不要忽略,这是我拿符篆封住了,妖气在里头尽管挣扎迸跳,决不会逃出来的。但是这妖精很厉害,饶这么念咒,我竟制不死它,照这样,必得我天天来念咒,天天运神火烧炼它。须经过快者三天,多者七天,才能把妖气化为劫灰,永不复活。你们可要小心了,不可把妖气放跑。”
  跟着,道姑站起来,就要告辞,回归借寓之所。却是鲍金娘和病人换姑,每人肚子里愁闷着很大的一个闷葫芦,道姑不给解说,她们娘俩全不能瞑目。姑娘直张嘴,不敢过问,怕道姑说出别的来。母亲忍耐不住,满脸陪笑,轻问道姑:“我说,师傅,到底我们姑娘这病,是什么病呢?你说是捉住了妖气,到底是什么妖气呢?怎么得的呢?”
  青年道姑侧睨着鲍金娘,停了一会,又转眼瞧着鲍换姑道:“姑娘这个病,可教我怎么说呢?”脸上似乎流露出疑难的神气,仿佛一说明病症,未免碍口。鲍换儿姑娘蓦地脸红了,带出怒容,瞪着道姑,低声说:“你说我有病?我有什么病?”
  青年道姑微微笑了。按照世故人情说,人们的确有“讳病讳医”的。道姑措辞故意迟徊,果然鲍家母女全带出顾忌的意思来。病人看着自己的肚皮,仍要说自己没病;病人的母亲也不觉象输了理似的,口头不再钉问,只拿眼神叩问道姑。末后竟凑到道姑身旁,用恳求的口气,低声问道:“师傅,
  你老是有道行的人,我求求你,到底我们姑娘这病……要紧不要紧?是什么妖精附着她呢?”
  究其实这青年道姑,的确她有疑难的地方。因为她乃是巫师,不是医师。病人的肚子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道姑诊断,好象她并没有确切的把握,而且病人是十七、八岁的处女,有些话,有些病,真不好说,不宜于说。
  可是这道姑就利用这不好说,不宜说,做为反攻侦窥的巧招。当下,她请鲍金娘出来,到外间屋,屏人低议病情。她连讲了几段邪祟害人,妖气附体的故事,甚至于美貌少女,被鬼男子所缠,为雄妖狐所魅,以至于结下鬼胎,生下妖孩,带狐狸尾巴的胎儿。她讲今比古说了好些,自然全是别家的事,却将鲍金娘说得毛骨悚然,而且老脸通红。鲍金娘不能说道姑这是指桑骂槐。反得承认,这乃是人家口下留德。
  道姑是如此的伶牙利齿,措辞很乖巧,善于避责,鲍金娘绕着圈子问,她绕着圈子答。这头一天的作法,只算是先除妖气;病人身上有邪祟,那是无疑的了。不过夜守瓜园,也是得病的缘由,病原不打一处来的。这房子盖的也不对付,女巫劝宅主,赶快在正房门楣上,钉一块“八卦”,或写一个“太公在此”。因为这房子不合开门见山;而湘东多山,要教它开门不见山,房子就不好盖。
  跟着道姑便告辞,“明天见!”
  鲍金娘可有点发慌,请道姑原是她一个人坚决的主张,曾因此和丈夫家主翁鲍金榜抬过杠。而现在,空跳了一回神,“疲里瓜啷”的,问不出确切症候来,鲍金榜是要闹脾气的,鲍金娘拦住了道姑,“他们若问我,瞧的怎么样了,我可对他们说啥话呀?”
  道姑笑了,“你就告诉他们,就说我说的,这是邪祟大概是个女妖狐附着病体,今天先清妖气,明天接着治,明天我带法器来,用不了七天,你们姑娘的肚子,我准给治小了,平复如初,大娘子,你放心!”
  说完,道姑就这样走了。
  鲍金娘不禁发怒,她原是个泼妇,是个雌虎,而且和她丈夫吵惯了架,抓惯了脸的。这个道姑,当她初请来时,不啻视若神明;此刻一回味,又觉得道姑,巫术“不过如此”。况且道姑的嘴,似乎刻薄一点,老实说,鲍金娘起了反感。病人换姑更是脸红红的,暗恨女巫;以为这个娘儿们“装神弄鬼的,嘴太损了!”
  娘儿两个都不乐意,唠叨着,一面撤去桌上的香烛,一面议论刚才种种举动。鲍金娘忽又迁怒到女儿身上,喃喃的说:“我也不是哪一辈子缺德,积修这么一个闺女,冤孽病,活现世!饶好礼好面的请来,耍了半天,也不肯告诉一句实情,到底是什么病,看出来,没有看出来呢?”前一句抱怨女儿,后一句自然是怨恨女巫,病人听不下去,哭起来了!鲍金娘最爱她这女儿,女儿一啼哭,她就收住了怨言。女儿却又接了声,喃喃的说:“谁说不是冤孽!我知道吗?无缘无故的,象我乐意害病似的,倒不如拿把剪子,自己个开了膛,省得教这个作践一顿,教那个抱怨一顿。”
  这工夫,鲍换姑正拿起那个铜镜和胆瓶。母亲说:“你要小心了,刚才师傅还说,瓶子里摄着妖气,你把它供在菩萨佛龛前边吧。”鲍换姑没有好气,心中又纳闷,她放下镜子,不听母亲的告诫,反把胆瓶拿在手中端详。瓶口用黄布红绳扎裹着,她信手摇了摇,瓶里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她举到窗
  前,就着阳光查看,又侧耳听了听,忽觉瓶内微有响声。她说道:“这瓶子里头,我就不信,会装着什么妖气。”要打开看一看,却又不敢。她的母亲吓了一跳,慌忙过来拦阻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你你放下!”
  鲍换姑放下了。
  鲍金娘慌忙双手捧着这胆瓶,放在佛龛前面。说道:“丫头,你要作死!这岂是看着玩的。”
  鲍换姑虽然十八、九岁,到底有点女孩子娇痴意态的,她只是比画着玩,她母亲就不拦,她也没有胆量打开看。女巫的造作,终竟带着许多神秘诡异的气派,是有些吓人的。
  于是装着妖气的胆瓶,被供在鲍家祖先牌前面了;有鲍家祖先监管着,又有一个白磁的小型观音菩萨,在旁帮忙,妖怪是不会逃走的了。
  鲍家的舆论对这女巫,却不大很好。头一个的是鲍金榜,老古板,书呆子,大骂“怪力乱神”,他很想“辞而辟之”,盖巫鬼之害更甚于扬墨,但是,孔子乃是圣之时也,时不可,则不能瞎驳,鲍大奶奶的雌威,连鲍金榜所祟信的圣人,也恐怕惹她不得。孔子云:“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当鲍氏母女招待神巫,在家中大做法事的时候,鲍大爷真格的出走了,没在家中,跑到街坊老头子那里,谈了半天“今古奇观”。家务事只好交给“女人治内”了,他不敢解,他怕鲍大娘子的尖声吵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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