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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盗跖行径夷齐心
2025-07-11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入山谷渐深,情形越紧。江北的山多半辟为山田,筑有村舍。唯独芒场山,一片荒凉。谷中有一望无际的野草,峰峦间又丛林茂密,乱石嵯峨,显得十分险峻。更兼多年来,为山寇所盘踞,连山麓也绝无人迹。血蝎子一行人,偏择此处隐居,他们的企图可想而知了。赵仲颖被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兄引领着,潜投荒山,寻师问计,恍惚觉得身陷虎口一般,被无形中的诡秘气象所包围,心中未免有些惊然。
  通过山谷,连连发现埋伏。旷林岗坡环带中,人行古道,忽地从这边闪出一个人影。经苏五迎头发出暗号,递过隐语,这样答对过去,人影忽然不见了。再往前走,忽然又从那边冒出人踪。不是猎户打扮,便是樵夫模样,三三两两,人数多寡不定。走了数里路,越过了空谷草原,便投入狭窄山径,将要登山了;山坡倾斜,栈道逼窄,像磨盘似的回转着。四个人全都改为步行,牵着三匹马,悄然踯躅其间;只听见履声踏踏。蹄声得得,发出回声,两旁是峭壁悬崖。赵仲颖仰面四望,宛如身临绝地,人若从两旁崖上,潜施暗算,只消推坠山石,便把他们四个人全都砸死。又加登山渐高,山风渐猛;一阵阵风吹来,使得人毛骨悚然。山木被风,时发奇啸。越往深入走,越觉得景物阴森可怖。赵仲颖虽然年轻胆壮,此时也有点面无人色了,觉得身上十分寒冷。
  金面彭铁珊头一个看出赵仲颖的神情有异,忙向苏五低声说:“苏五兄,慢走吧。我们必须找个地方,设法搪一搪寒气。我们师弟穿的衣服单薄,你看他,入山渐深,有点支持不住。”杜伦道:“我也有些打熬不得了,这里真冷。”其实杜伦衣服轻暖,说这个话,不过替赵仲颖解嘲。流星苏五说道:“既然害冷,好吧,我们可以找个地方打尖。”
  顿时改走斜径,拂草旁行。走不多远,望见山坎上,有一座团焦窝铺。苏五喊了一声,从窝铺里钻出一个人。只看外表,这个人很像个庄稼的佃户,手里提着一支木棒,见来的人很多,面露惊诧;站在窝铺面前,大声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可是打听路的么?”流星苏五忙说道:“对了,我们是打听路的。借光二哥,我们打听路,往黄叶村,该是怎样走法?”借光二哥乃是山东土语,流星苏五却是江南人,说出来声调很奇。
  那农户听了,似乎神色一动,重问道:“哦,要上黄花屯,你们几个人全上黄花屯么?”
  回答道:“是的。我们全要上黄花屯。”
  又问道:“上黄花屯,天黄黄,地黄黄……要找哪一家?”
  答道:“天黄黄,地黄黄,史家有个赵儿郎,要找东京朝奉黄,我们全是给他送地租钱来的。”佃户说道:“你们全上黄花屯,前些日子,八月十五中秋节,有人要上黄花屯,也是这么走,走错了路。你们是打哪里来的?有何贵干?”
  答道:“我们是打前边来的,我倒听说八月十五庆中秋,有人走到十字路,果然走错了方向,又退回来,只是往后边走,走了三七二十一天,到底也来到黄花屯;若不是朋友多,几乎回不去家。”
  那农户似乎听懂了,立刻抱拳走来,赔笑说道:“我家主人就姓黄,你贵姓?”
  流星苏五道:“我姓秦汉唐,我有一个街坊,名字叫流星苏五。是他打发我们来,叫我找一个蝎子,九个头。”
  那农户满面笑容道:“好吧!我知道找蝎子,请到我们这里歇歇腿。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讲,我能替你转达。你们要是打算自己去,回来我再指给你一条明路。”
  这一番双方对答,声音较大,措辞支离;赵仲颖都听见了,晓得其中颇有隐语,只是意思不能明了。流星苏五也看出赵仲颖注意的神气,冲他笑了笑,随即向众人招手。赵仲颖跟彭铁珊,镖头杜伦一齐过来。苏五问农户道:“这三匹马怎么办?”农户换了一种平常说话的口气,道:“四位不用管了,可以交给我。”随即捏唇吹哨,连吹数声,又从林中钻出一个中年人,猎户打扮,手执弓箭。这中年猎户一露面,就冲着苏五等人说:“你们是打听路的么?可是要上黄叶村,黄花屯的么?”苏五道:“正是。借光二哥,我们都向街坊交代过了,我姓秦汉唐,拜访朝奉黄,要找赵儿郎……”那个佃户忙插言道:“借光二哥,不要问了,这位是流星苏五,那三位全是街坊。自己朋友,要找九头蝎子的。你过来,替他们四位照管住这三匹马。”
  猎户打扮的人,收拾起弓箭,过来代牵牲口。笑一笑说道:“我原来认识苏五兄,不过照例的话不能不问,九峰再三吩咐过我们。”遂将马牵到林后去了。农户打扮的人,就引领流星苏五一行,进了团焦窝铺。
  流星苏五以居停主人自居,取干柴枯叶,生了一把火,请赵仲颖取暖。他便对农户说:“这一位便是彭大哥,奉蝎子之命,把要请的人请来了,现在要立刻和蝎子见一面,你可晓得蝎公现在何处?”佃户道:“你不晓得么?九峰山人来了,和血蝎子刘公正商议要事。据说新近有人刚打上京来,近日朝廷正闹着夺嫡争位的把戏。九峰山人说,他们大都地方的朝贵,难免开仗。我们若要动手,正是时候;只可惜我们一切都没有预备好,恐怕坐失良机。所以九峰老人家连夜渡江赶来,特意来问问血蝎子,此间布置的情形究竟怎样?据九峰讲,他们那边人心不齐,差得太多;无论人力、物力,全都不够格。他心上很着急,盼望蝎公这边能够有进步;只是蝎公这儿跟他也是一样,八字还没有一撇,很好的机会恐怕又错过去了。吴会的人心,现下确很浮动,也因我们人少力薄,不能乘时利用。九峰山人在目下唯一的盼望,是听听河北山东的动静。如果我们把河北山东的群雄能够拉拢住,九峰讲,那就可以冒险一试了。”
  苏五听了,说道:“这些消息,你怎么知道的?我却一点也没有听见。”农户道:“这是昨夜的话,他们把我传去了,问了我半天,我今早刚回来,当然我是晓得的了。这是昨晚的密会,最近的情报。”
  镖头杜伦立刻接声道:“既然如此。”对彭铁珊道:“我们赶紧进山,和九峰山人、血蝎子到里面谈一切,岂不是很好的机会?”彭铁珊道:“我也是这样想。”对农户说:“现在我就要见家师一面,烦你费心领导我们去。”
  这农户盘算道:“七星岩离这里不远,不过我在这里,本是奉命等候一个要紧的人。万一我带你们去了,我邀的那个人来到,竟扑了空,可就贻误事机不小。我有点分不开身,这便怎好?”彭铁珊道:“你那位伙计,难道不能替你么?你邀的是谁?”农户道:“说出来,你也未必认识,他叫谈岳华。”镖头杜伦道:“我却知道这个人,这人是个书呆子,你们等他做什么?”农户道:“我是奉命而行,他这人胆小,我也不知道九峰山人请他做什么。听血蝎子刘公讲,是九峰山人出的主意,要请这位岳华先生,编造三部什么经典;要拿着经典,表面替佛劝善,暗地纠党劝盟。详情我说不清,只听说经典叫什么‘济世伏魔宝笺’,还有什么‘真经’、‘宝诰’,说只有这位岳华先生会造,因为这位书呆子学过佛,也入过道教。”
  这几人匆匆聚谈,赵仲颖听了,很不耐烦。金面彭铁珊和苏五,仍是坚请这农户打扮的人引路。农户仍然迟疑,怕耽误自己的正经事体。后来彭铁珊急了,就指着赵仲颖说:“我告诉你吧,宝岱兄!”这宝岱兄三字,自然是这农户的名字了。彭铁珊道:“我此刻一定要烦你引路,领这位朋友面见家师。因为这位朋友不是别个,那是家师的得意弟子赵王孙,也就是我的师弟,他急急地要和我们老师见一面,不然,不肯入山……”
  不等彭铁珊说完,这个农户宝岱一听赵王孙三字,顿时改容道:“原来这位就是赵王孙,你怎么不早说?”肃然起敬,向赵仲颖行礼,更自己报名道:“小人名叫汤宝岱,在血蝎子刘公面前,久闻王孙大名;今后小人愿听王孙驱遣,万死不辞。”行罢礼,说完话,站起来道:“我就领四位去,九峰和蝎子就在近处,不过他不许我往外说。既然王孙大驾光临,我一定抛开别的事,先引王孙去见九峰和蝎公去。”
  这个农户汤宝岱立即答应给赵仲颖带路,彭铁珊说:“宝岱兄你可有多余的衣服,借给赵王孙一穿么?他从南方北上,衣服单薄。这一登山,有点受不住。”汤宝岱忙说:“有有有,恰好这里有一件狐裘,穿着上山,最好不过。”立刻找出来,献给赵仲颖。一面笑着说道:“你们打算先见罗寨主,那就可以上山。若是只打算找蝎公,还得下山,现在他们二位全在黄花屯呢。”
  彭铁珊忙道:“我们不见罗寨主,我们跟他没有事情。杜镖头,我们还是径投黄花屯吧。”杜伦道:“如此说,我们还得下山。”汤宝岱道:“正是,得翻回头,再往山下走。”
  这个汤宝岱出离团焦,重复吹哨,把那个猎户唤回。嘱咐了几句话,把三匹马接过来,陪同四人另走捷径。曲折行来,穿过林岗,降下山谷,斜穿过一带密林,在一道山涧旁,发现了小小一座山庄。
  这山庄就用本山岩石所筑,依山面水,被丛莽掩遮着,骤看恍似高阜。这便是血蝎子刘熹,新近才弄到手的一个潜居秘窟。地形险阻,草木丰长,这地方自兵,与世隔绝,已有十多年。原来住着一位隐士,因国变携眷逃到这里,自耕自食,埋首避秦。暂与草木同朽,不再出世。不料近因山大王罗应龙,由鲁南窜到江北,占据了这座芒砀山的西高峰,打劫行旅,气焰横绝。伯夷叔齐不肯与盗跖结邻,这位隐士无可奈何,又携眷避盗,航海移到他乡,这座山庄便空废了。
  后来血蝎子刘熹,得遇九峰山人,二人同心,文武合谋,竟开始订盟纠众,兴宋灭元。血蝎子刘熹第一步做法,便将这山大王罗应龙说服,改为同党。这罗应龙原是中原的一户大财主的少爷,不幸财大烧身,被贪官污吏所害,才一怒杀官亡命,流为强盗。人在壮年,饶有血性,起初只是唱着“杀贼官,除恶霸”的绿林口号罢了;旋被刘熹说破了时艰:“你的家祸,实在由于国难。”详细地一解说,这罗应龙竟率伙盗一百余名,加入血蝎子的秘盟。血蝎子需要一个隐秘藏身所在,罗应龙发现了这座山庄,本来要用作盗帮的一道卡子,不久便赠送给血蝎子。血蝎子把这地方,作为自己的秘窟,至今不过一年。又给这山庄制造了一个秘密的名称,叫作“黄花屯”,那条小山涧叫作“杀胡川”,那土岗叫作“杀胡岗”;其实是同党的暗号,民间并不晓得,也不叫民间晓得。
  假农户汤宝岱,把赵仲颖一行,引到杀胡川和杀胡岗之前。汤宝岱由山涧旁,乱草苇丛中间,寻着小小一具木筏,一次只能引渡一人,费了很大的事,才将众人挨个摆渡过去。这时候山庄的秘密瞭望台,已然瞥见他们了,顿时迎出来三个壮士。流星苏五和农户汤宝岱,不等盘诘,抢先答话,彼此虽然认识,照样说了一套隐语,三壮士这才当先引路,把众人延入山庄。
  山庄的建筑宛如碉堡,内有更道,外有护水濠。房舍前不太高,护水濠却很深阔。金面彭铁珊到了这个地方,显得很熟习,不像入山时,那么生疏。因为环山一带,向归山大王罗应龙督众戒备的,这山庄却由血蝎子主事。金面彭铁珊一进庄院,也就拿出主人的态度,把众人让到客舍。请赵仲颖、杜伦、苏五等人坐下;他自己匆匆进去,径到上房。
  上房五间,二间通敞,血蝎子刘熹正与九峰山人和各路同党数人聚谈。彭铁珊一进房,血蝎子欣然道:“你回来了?可见着赵公子没有?”彭铁珊道:“不但见着,而且邀来了。”九峰山人等一齐大喜,急问:“赵公子在何处?”彭铁珊道:“现在客舍。”血蝎子刘熹很得意地向着众人说:“我的眼力还好,居然没看错他,他居然一请就来。铁珊你把他请进来,九峰先生你可以看一看他的人物。”
  彭铁珊道:“但是,老师,这却有点疑难。”血蝎子道:“他人已经来了,还有什么疑难?”答道:“他为人虽然英锐,大概不脱贵胄脾气,他看不起绿林,又不屑于加盟结社。”遂到师傅面前,附耳低语。把赵仲颖最恨强盗的意思说出:“现在他虽然来了,却只想和师傅见一见面,谈上一谈,似乎还要走,他不愿跟我们走一条路。”
  血蝎子听了一愣道:“这是何故?他不肯加盟,请了他来,也没有用啊?你没有把底细全告诉他么?”答道:“他为人过于清高,有些话没等我说,就被他的傲兀神色,把我的话噤住了。”
  血蝎子顿时不悦道:“这是书生恶习,不足以成大事。既然如此,他不屑于干这个,就教他干他的去吧。唯同志始能同谋;现在,道不同,不相为谋,把他打发了吧。”
  九峰山人在旁听了半晌,忽然点点头,笑道:“我明白了,赵公子这个人乃是年轻的贵胄,多少总有书生门风,纨绔习气;他看不起绿林,正可以想见他的人品志节。这不要紧,我可以跟他谈谈。”遂对血蝎子刘熹秘嘱了许多话;血蝎子点头会意,当下把聚会也散了。各山人物一一避开,单留下九峰山人和血蝎子刘熹,然后血蝎子刘熹亲自迎出。
  赵仲颖和镖头杜伦在客舍坐候;流星苏五、汤宝岱等,已被庄中人引走。过了好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把杜伦也邀走了。只剩下赵仲颖一个人。枯坐无聊,心中疑闷,站起来往门外看。全庄院寂静幽清,浑如僧庙,一个人影也没有。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师兄彭铁珊,引领师傅血蝎子刘熹,从上房走出来。刚一见面,老师血蝎子就大叫道:“赵贤弟,你真来了,你想找我了。我听说你找了我一趟,又听说你弟兄不和,好教我疑闷不安。我又整日穷忙,不能到你府上来,所以我打发你师兄找了你去。只不过打听打听你,找我究竟为何事?想不到你师兄把你折腾来了,可算是阴错阳差,小题大做。”老师血蝎子刘熹,听言谈,看外表,还像当年那样热诚,满面欢容,直奔过来;赵仲颖方要施礼,竟被刘熹双手捉住肩膀,十分恳挚地说:“老弟,你还好!你很壮实,你们令兄可好?你成了家没有?”
  赵仲颖依师生之礼,要给刘熹叩头;刘熹坚决拦住,一味大说大笑。又对仲颖讲:“仲颖,我想念你不止一天了。你来了,好极了,你可以在我舍下,多住几天。赶等到你住腻了,我再打发你二师兄送你回去。”
  赵仲颖听了老师这番话,颇以为奇,这好像是平常的师生交际,并不是邀弟子加盟起义。血蝎子刘熹滔滔叙旧,等到词锋稍敛,赵仲颖忙问道:“我听师兄说,老师现在正有些营干的事,所以把我唤来……”血蝎子笑道:“你听他胡说,我有什么营干!你不知道么?你老师是‘老夫耄矣’,壮志已摧,我好容易找了这么一块隐遁地方,再不想出去挣扎了。我不过很记念你,你兄弟失和的事,我也听说了;我猜你找我,定是向我要主意,所以我把你找来。我是一点野心希望也没有了,我却永远忘不了你们赵家待我的隆情厚意。是的,我一辈子也不能忘了你们赵家的。”说到“赵家”二字,语涉双关,面容一整。赵仲颖张着嘴,要说话,总不得机会,血蝎子刘熹的话滔滔不绝。正说着,突然站起来,拉着赵仲颖道:“咱们上里面谈吧,你也见见你的新师娘。”又笑道:“你还不晓得吧,我前头那个老伴儿死了,如今又娶了个后老伴,年纪很轻,我只怕……”呵呵地笑起来,扯着仲颖往正房走,且走且说:“你来看看你的老师家……”又向空发论道:“你们亲弟兄斗嘴了,生气了,哦,这是何苦呢?常言说:‘兄弟阅于墙,外御其侮。’你老师是个武夫,不懂诗曰子云,但是你要明白,我们今日的处境,是什么光景?人家拿我们汉人不当人,我们自己再吵家窝子,斤斤计较鸡虫得失,岂不叫人家大元贵族越发笑掉大牙么?”
  血蝎子刘熹把赵仲颖让到内室,见过了师娘、师妹。师娘很年轻,说是新娶的,两只大眼睛很精神;师妹只十几岁。这是初会,赵仲颖忙掏出一锭银子,送给师妹。师妹不肯收,血蝎子笑道:“你师哥给你钱花,你怎么不要?快接着,谢谢!”一番酬酢之后,血蝎子对这师娘师妹说:“仲颖大远地来了,你们娘俩快给打点酒食,我们师生好好地喝两杯,谈一谈。”师娘师妹领诺,到后边去了。屋中只剩下血蝎子刘熹和彭铁珊,赵仲颖。血蝎子刘熹又叫彭铁珊,到前边照应流星苏五、镖头杜伦去。于是彭铁珊也离开了。屋中仅仅剩下两个人,酒都摆上来了,血蝎子刘熹,就叫仲颖坐下吃酒,并且笑着说:“咱们俩一面喝,一面谈,咱们又恢复当年在你府上的情况了!”
  刘熹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赵仲颖。仲颖急忙站起来,接了,又回敬老师一杯;看了看四面,请师母入座。血蝎子刘熹道:“她不会喝酒。”赵仲颖又让师兄彭铁珊,血蝎子刘熹道:“他们忙着呢,他和杜伦镖头,跟我这里的居停主人有事。你坐下来吧,老实说,现在就是你我二人,我们正好彻头彻尾地谈一谈。”
  赵仲颖明白了,笑着点了点头,坐下来;师傅让他酒,他就喝了,同时还敬刘熹。正是酒过数巡,赵仲颖再不能耐,单刀直入地问道:“老师,你住的这座庄院,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为什么沿道都设着卡子,戒备这样森严?弟子乍到来时,如同置身山寨一般。师傅你老可以切切实实地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将师兄彭铁珊在沿路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一一提出质问。血蝎子听了,冲仲颖一笑道:“我知道你犯了疑心。你师兄已经告诉我了。赵贤弟,你我师徒相处有年,你总该相信,老师不能指点邪道教你走。贤弟,你该明白,你老师是怎样的器重你,盼望你,盼望你将来轰轰烈烈。你的身世,我不是不熟悉;你的志气,我不是不明了。从你小时,我就看出来,你是个有心的人。你老师就算暮年堕落,也不肯把你引入歧途,教你为非作歹,做出黄巾贼、黄巢方腊一类的强盗行为,玷污了你们赵氏家门的清白啊,你想!”
  血蝎子刘熹说了开场白,顿了一顿,又讲:“黄巢、朱温、方腊之流,乃是匹夫,所谓强盗行径,史册上永留污名,你老师一生最看不起他们。但是陆放翁有句诗:‘身后是非谁管得?满街听唱蔡巾郎。’东晋大司马桓温也说:“‘大丈夫不能流芳千古,亦当遗臭万年。’这句话怎么讲呢?……”
  刘熹凝望着赵仲颖,半晌才说:“我近来认识了一个奇人,名叫九峰山人,听他讲今论古,颇说出许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据他讲,桓温这句话很有意思。晋人南渡之后,新亭对泣,国运陵夷。唯有大司马桓温,灭蜀辟疆,励志北伐,驱除胡虏,匡复中原,实有尊王攘夷的硕志。可是当时朝臣王谢之流,却把桓温看小了,以为北伐成功,功臣将不可制,恐不免近效王敦,上效晋祖,霸业开创了王基。朝臣王谢之流因此处处防制着桓温,破坏他的北伐大业。桓温大司马为此怒极、恨极,这才陡发遗臭万年之叹,把个光复英雄激成跋扈将军了。假使当时的人看开了,以攘夷复土为第一义,以尊王防篡为第二义。桓大司马必不致臣节不终。因为他一生志愿,就在立功驱胡,光复中夏,并不甘心做司马氏一姓家奴啊。”
  赵仲颖听了,说道:“这却是创见。”刘熹笑道:“九峰先生的读史创见多得很呢。他还说过,英雄立功立事,必须持恤大体,无小节。他说汉高祖斩蛇起义,实在曾在我们住的这座芒砀山,聚众做过强盗。”
  赵仲颖道:“什么,刘邦当过强盗么?”刘熹斟了一杯酒,饮下去,说道:“这也是九峰山人的话,他说史记上明明记载着,刘邦以亭长奉令,中沛县押解罪徒赴咸阳。中途徒犯多逃,自度到了地方,必致逃尽,刘邦乃将余犯扫数放走。说是:‘公等皆去,吾亦逝矣!’逝到哪里去呢?便是逃亡在芒砀山,《史记》说,有十几个壮士,跟着他一块去了。他妻吕后日常给他送饭。两口子合谋造谣,说刘季头上常有云。刘季头上有云,别人看不见,只有吕后看得见,当然还是诡词愚众了。后来陈涉揭竿举义,天下土崩,沛县令也要应时叛秦。县吏萧何、曹参以为不邀外助,不足以威众,劝县令勾结刘邦。《史记》上明明说,是刘邦已有众数十百人矣。请问这数十百人是甚样人,躲在芒砀山做甚?难道喝西北风么?可见汉高祖创业,乃是先在芒砀山啸聚为群盗的了。”
  刘熹又道:“等到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刘秀起兵,赤眉、绿林、新市、平林,全是强盗。而且后汉书明明说,当时人称光武为铜马皇帝。铜马便是群盗的一个大帮。光武的哥哥刘缜起兵时,自号柱天都部,这跟梁山上的及时雨、托塔天王,又有什么不同?”
  刘熹泛论古人,称述了许多大事,都说是:“这全是九峰先生对我讲的。”跟着便眼望赵王孙,察看他脸上的神气。赵仲颖也凝眸不语,口角上微露笑容,心中说:“老师这是对我说法!”
  血蝎子刘熹停了一停,又说:“《史记》上的《伯夷列传》和《论语》上的伯夷、叔齐,史家和孔子把他说成殷商之际的耻遁的隐士,九峰先生却偏偏说不是。他说伯夷、叔齐,乃是殷商的忠臣,实欲夹扇商朝余烬,助纣子武庚复殷抗周,乃是两位勤王英雄。不幸事败,才被周人放逐在首阳山,归晋国监管,活活饿死。二人既死,韩非子说,周人以将军之礼葬他二人于首阳山下。韩非子以为太滑稽了,哪知是真事,《尚书·大传》说得更明白。九峰先生说,尊王攘夷是人生第一义,大丈夫做事,当为其大者、要者,不须斤斤计较小节。拘守小节,只是民间的愚昧寡妇之行。”
  血蝎子刘熹就这样讲今比古,称述了许多故事,归结前后,全是九峰先生读史的独见。刘熹还记得当年在赵家做西席时,每有称说,立能抓住学生的信心,学生两眼一张一张地看着他的嘴,神气上很被打动。现在他想,他当然还有这样的口才,却不料今日的学生不是小孩子了。他的话好像没有十分打动赵仲颖,在筵间,赵仲颖只是随便敷衍一两句。刘熹觉得自己对于这个学生,已经丧失了吸力。
  这却怨不得赵仲颖,这全是金面彭铁珊的失策,他的诡秘不测的举动,惹起赵公子的疑心来了。刘熹在席上,虽说了好些话,赵仲颖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抽空还是盘问血蝎子:现在到底做些什么事业?是否落草为寇?仲颖又说:“自己治史不熟,汉高祖、汉光武,究竟当过强盗没有,我却摸不清。就算是这两位明皇圣帝,当真做过绿林生涯,圣帝则可,我们庸人却使不得。”血蝎子讲今比古,暗劝赵仲颖;赵仲颖就讲今比古,暗暗拒绝。若问仲颖的本意,他正徘徊歧途,他现在正是顺口答音地抬杠,这只是他少年倔强性格的表现罢了。
  血蝎子直谈到掌灯,舌敝唇焦,赵仲颖还是不拢碴。刘熹倦怠了,把大弟子彭铁珊唤来,陪伴赵仲颖,他自己打九峰山人问计。镖头杜伦、流星苏五,和别位英雄都很着急。有人说:“这位赵王孙既然打不定主意,我们何不另邀别人?难道非他不可?”九峰山人皱眉道:“别人不如他,我们最要紧的是要找一个真正姓赵的。”杜伦道:“假的不行么?”九峰道:“冒名迟早败露的,所以刘项起兵,必寻楚怀王孙心,正有不得已的苦心。”众人默默无计,九峰山人想了想,对刘熹说道:“你不要心急,我们慢慢地设法劝诱,今晚教他自己寻思一夜;明天晚上,请你引见我和他相见,由我破釜沉舟的再下一次说辞。”
  当下商定。九峰、杜伦、刘熹,三人分头办事。赵仲颖就留在黄花屯刘熹家内,由师傅刘熹陪伴,只是闲谈,再不谈论别事。等到第二夜,刘熹特给腾了一间精舍,请赵仲颖独自宿在屋中。只由刘熹的女儿刘岫青小姐,来给预备茶水。屋中很雅洁,陈列着几部书,赵仲颖信手拿过几套书来,打开了看,原来是《相台五经》和《金陀粹编》,另有几部写本,是文文山丞相《指南录》和《谢山集》。孤灯独榻,闷居无聊,他的老师是躲开了,他便不知不觉,取过这几部写本,任意浏览。
  这文天祥的《指南录》却是看不得的,人只一看,字里行间,立刻有一股忠愤之气,刺人心脾。又有一部书,未题撰人姓名,书名叫《猾夏纪闻》,打开一看,骂的正是鞑虏新朝的虐政。怎样惨杀南人,怎样在河北中原地方,强迫汉人剃发,怎样推行“收继”恶俗,激迫得贞妇自杀,都是血淋淋的实事,看了令人毛发悚然发怒。赵仲颖翻了几页,气愤愤丢在一边了。仍拿起《指南录》来看。这里面很有许多好诗,越看越不忍释,不觉看入了迷,尤其是文丞相自己,述到如何孤忠独抱,仗义南奔,如何反招得同胞疑忌,几乎以汉奸嫌疑被杀的事,看了更令人扼腕。赵仲颖虽是诗书世家,这种书却没读过,读罢冥思,叹恨交迸,不觉失起眠来……就在这功夫,忽然听见隔壁有人谈论。侧耳一听,似有五六个人在邻室秘议,语声很低,然而他正好听得见。
  他正在怀疑,不觉欠身起来听,这一听,却获得闻所未闻的事。他哪里知道,这隔壁戏,实是九峰山人故意排演的呢?隔壁的六七个人,听口音当然是各地草莽豪杰,他们正议论如何灭元扶宋。六七个人此一言彼一言的对话,把这些话总括起来,是:
  现在有这一等人,囊剑携椎,北赴虏廷,要效张良搏浪沙,图刺元酋忽必烈。现在这伙人已然登程,路费似乎不大充足,恐不能在北廷久羁,刺客技能也怕没有十分把握,恐遇上事不足以了事。商量着要追派能人,携资财北上,相机应援刺客。这是一件密谋。
  现在又有一等人,啸聚山林,化名纠众为盗,却不是恭候招安,乃是看不惯胡人衣冠,不肯称臣于虏廷,迫不得已,方才落草,权为群盗,以示不臣。说话时,便有一人建议:“我们可以和他们通消息。他们虽然是土匪,却有良心,我们可以跟他们勾结起来,串通一气,蓄为后图。”——这又是一件密谋。
  又有一等人,流浪江湖,到处结纳英豪,勾结煽惑,专给蒙古、防营、降奴官府捣乱。——这也是一件密谋。
  又有一些人,涵迹市井,做着屠狗卖浆的职业,实则是亡宋遗臣,一面匿名避祸,一面暗地窥伺异族行动。——自然也是一种不轨之谋。
  最厉害的是另一种人,乃是亡宋的败残兵马,抗敌的将校,亡国后逃窜在山林僻乡,照样打着大宋旗号,不时出来袭击新朝的城镇。现在这类人物,在吴越山险地带,和山东地方,滨海之区,多有出没,也不时出来,向民间借粮,叫作打草谷。行为介在强盗和“忠义”之间。(注:忠义二字,乃是两宋当时的义勇军的专名,不能依字面解。北宋时梁山泊群寇也曾盗用“忠义”的美名,实际却做打家劫舍的盗行。)这种人都有着精良的武器,严密的军纪,人数既多如牛毛,又散在各处,出没不常,元驻军屡次清乡也没有把他们消灭;因为他变成了流寇,说跑就跑。这股人应该设法拉拢过来,足可以张大声势。——隔壁密议,大约六七个人,高一声低一声的讲论,语音南北都有,似是由打各地赶来聚义的,趁着深夜,在此接头,互换消息。他们一致的口吻,是请血蝎子刘熹,转向九峰山人请教意见,并索讨军饷接济。
  赵公子失眠静听,心情耸动。过了一会儿,听见隔壁发出纷乱的声音,似乎在座群雄哄然起立,互相转告道:“九峰先生来了,九峰先生到了!”一番逊座寒暄之后,旋听见一个苍老沉重的口音,说出许多计划。大概的话,是说芒砀山一带,如今差不多布置已妥,只少一个号召群伦的领袖。这个领袖必须赶快推定,方足以号召大众,结大众,举大事,乃至于成大功。
  那个九峰先生很沉痛地说:“诸君!丈夫做事,决不应该与草木同朽,尤不应该与仇敌同活。北狄犬种,非我族类,炎黄贵胄岂得坐视神明陆沉!”
  九峰这一席慷慨誓众之词,被赵王孙热辣辣地听了,心上十分感动。旋听见九峰先生对在座群雄,说了许多密谋,直到破晓时分,方才散去。赵王孙这才就枕,就翻来覆去,不能成寐。直到午饭时才起,师傅血蝎子刘熹亲来请他吃饭,便在筵上会见九峰山人。
  赵王孙毕竟是有血性的少年,一见这九峰山人,顿觉倾心。这九峰山人年约五十余岁,面瘦髯长,二目炯炯有光,志趣亢爽,是文人而有武人气概,是老年人而有少年人的魄力。尤其说话毫不吞吐,斩钉截铁般,率陈心志,把赵王孙当作旧主看待,自称是亡国老臣,说了许多亡国后的惨象。亲问赵王孙:“我们汉族的父老兄弟,死在蒙古铁蹄之下的,不可胜数;我们的诸姓姊妹,被胡人降奴残杀淫辱的,更不可胜计。我们堂堂炎黄遗胄,做了俎上之肉!王孙请看今日的域中,成何景象,王孙就不为社稷血食奋起,难道还不为斯民请命么?”
  在筵席上引杯倾谈之后,九峰又与仲颖联榻共话。凡历三昼夜,到底把赵仲颖说动了,于是择日加盟,延见群雄;群推赵王孙为盟主,决计大举驱胡复宋。九峰山人便做了谋主,血蝎子刘熹做了副帅。
  十数年后,终于爆发了“八月十五杀鞑子”的大举,那便是九峰山人和赵王孙等人的密谋。在元末官书上所记载的韩山童、韩林儿,便是赵王孙后裔的伪名。

  (全书完,感谢古龙武侠论坛“古陌阡”提供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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