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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荒村说剑
2025-07-11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转年后,元宵节也过了,赵府的家馆又该开塾。赵承佑定正月十七、二月初二,两个日子,为学生上学的日期。学生们过年,定没玩够,希望二月初二日上课才好。赵仲颖又私找婶母,恳请专心学武;自己也向叔父赵承佑说,情愿白昼习文,下晚学武。赵承佑问他:“你打算拜谁为师?”赵仲颖说道:“就拜住闲的刘师爷为师,刘师爷的功夫很好。”那个护院兼授拳的武秀才,赵仲颖是看不上眼的,而且这一节,武秀才回家过年,至今还没有回馆。赵承佑想了想,叹道:“也罢,我就成全你的志愿,你这孩子天生的怕念书;我却不知你一心习武,将来想做些什么事情?”赵仲颖道:“叔父也不是说过么,你老仰观天文,俯察人事,料定天下眼看要大乱,正是英雄用武之世。乱世重武轻文,也是你老讲过的。练武太有用了,可以防身御侮,又可以除暴安良。”
  这些话又是赵仲颖平日从叔父口中听来的,现在原封端回,赵承佑也笑了。左思右想,说道:“你真要习武?可是你既拜师,就得敬师。你不要看现在,刘先生常哄着你玩,一旦拜师,你再不勤学,他可就要打你了。”赵仲颖道:“叔父放心,我一定敬师勤学;老师打我,我也决不逃学逃跑。刘师爷很喜欢我,不会打我的。”
  当下,赵承佑特别请刘熹到内厅小宴,次日托教书的塾师向刘熹致意下聘,然后择吉拜师。赵孟頫、赵仲颖、赵季显,都拜在刘熹的门下。弟兄三人白昼习文,下晚到中牌以后,便在宅内后院习武。
  自此赵仲颖安心学习拳剑,他的胞兄赵孟頫天性不近武,只跟刘熹练了一套花拳、一套青萍剑,自谓足以健身防害,无须深求;向叔父说了,不再入场操练。赵孟频现在一面研读策谕经解,一面探讨书画篆刻;他年纪还未到成丁,可是他的书法已经特创一格,足以成名了。这就是他那软软的一笔赵字,如美女簪花,十分娟秀,可惜缺少一点峻拔英挺之气,失之于“媚”。那小弟弟赵季显,年岁很幼,于拳于书,全不曾好好学。只有赵仲颖,天性倔强,年纪不大,脖子梗梗的,一对大眼看人死盯,有些不服人管的样子,偏和刘熹投脾气;师生到一块儿,天南地北,又说又笑,又讲究,又比画,似乎师生都乐此不疲。拳技、剑术、枪法、刀法,一件一件地习练,武师教不倦,弟子学不厌;连宅主赵承佑看了,都觉得奇怪。赵承佑起初以为仲颖做什么都没有长性,现在他居然耐住性子,安心习拳,想来一定是教师武艺高,并且教授得法,才得如此。却不知血蝎子刘熹,暗暗看中了赵仲颖,一面教拳,一面讲道,有许多话,把学生吸住了。
  于是光阴荏苒,岁月催迁,赵孟頫、赵仲颖这胞兄二人,性行与学业,渐渐分歧,各走各路。赵孟顺极力追求文章书史,熟习书本上的学问,存着学成致用、出人头地的思想。赵仲颖极力地追求拳经剑谱,饱闻江湖上奇人奇事的传说,小小年纪,竟会含着一肚皮不合时宜。
  这件事也很怪,赵府上请着两位文武教师,这两位教师恰好具备相反的两种性格。教书先生倒是个饱学之士,凡是琴棋书画,金石篆刻,无不博通,只是博而不精。他这个人似乎猥俗一点,既矜才自喜,又懦弱畏事。肚子里满装着学优而仕的古训,明哲保身的格言,时常鼓励学生用功上课;说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脱不掉举巍科,登仕版,居朝堂,享荣禄,显亲扬名一类的想头。赵孟频这人天分极高,名心又重,自视高人一等,不肯埋没草莽之间;受了这塾师感染,果然习与性成,自然不甘寂寞,要驰骋于名场的了。
  赵仲颖和他哥哥恰巧相反,而武师血蝎子刘熹又是个潜有作为人物,认定赵仲颖,虽是个小孩子,却颇有骨气;若诱掖得法,将来定要成为一个不修细行,落落负有奇节的男子。他本是在此避难,既看中了赵仲颖,一面授武技,一面把“知耻近乎勇”的话,慢慢讽示弟子。刘熹他自己是满腹牢骚,对这三个小学生,任意讲说。赵孟频听不入,赵季显听不懂,唯有赵仲颖很能听受。到后来,刘熹对赵仲颖,越发另眼看待,有许多话,对别人不说,单对赵仲颖讲。大抵小孩在十六岁以下,心地如白纸一样,往往先入为主,每把师父的言语,当作天经地义。并且越是偏激之谈,愤世之语,越能打动人心。血蝎子刘熹起初说话,多少还有些顾忌,后见这潜山山村,仿佛与世隔绝,山民唯鲁,也不会献媚常道,刘熹说的话也就越明显了。
  刘熹的话,大致便是“尊王攘夷”,教学生不要忘了自己是汉人。他并不理会小学生听得懂,听不懂,他总搬出古史来,把五胡乱华,辽金侵宋的故事,绕着弯子,讲给学生听。然后又牵扯到时局上面,现在鞑子们如何残杀南人,如何霸占民产,如何强逼剃发,如何把子纳父妾,弟娶寡嫂的“收继”的陋俗,强制推行到中原,以致民间许多烈妇,因违旨而犯胡法被诛。又说到“收继”敝俗,现已推行乡间,乡下人为了争夺寡妇田产,往往有无耻的小叔,以奉旨收继为名,硬来逼奸守寡的孀嫂,每每激出人伦惨变来,这都是新朝的秕政。刘熹尽量打听来,恶狠狠地向学生说。本来这些事情,过于荒唐淫虐,不该教小孩子知道。刘熹却不管不顾,凡是人间不平事,他定要发出不平鸣,一字一板,对这得意弟子讲,他把当时人间一切罪恶,统统归咎到异族入主中原,故意拿胡俗,摧毁我们汉人固有的民德善俗。他极力形容,把学生说得小脸通红,满面怒气,方才罢休。
  又不只如此,血蝎子刘熹更举出“刚毅木讷近仁”的道理,劝学生多听少谈;务必要人前沉默,暗地精明,要喜怒不形于色,要临难不惊,受宠勿喜。总而言之,刘熹用五年的功夫,要把赵仲颖铸成一个猛似烈火,坚如寒钢的烈士。居然他没有看走了眼,赵仲颖这个少年,居然变成一个又冷又热的任侠人物了。
  在这五年期间,血蝎子刘熹把全副精神,都用在赵仲颖这个门人身上。自己的武功,已经倾囊尽授,自己的希望,也全都寄托在赵仲颖身上。因为赵仲颖不仅是汉人,而且他又姓赵,的确是故宋宗室的后裔。刘熹把赵仲颖看得很重,赵仲颖也不负他所望。这两个人虽然年龄差得很多,却在这五年中,已经成为肝胆相照,性情相投的好朋友,早超过师生义气了。简直可以说,他们师生志同道合,一心一德。
  还有那山中猎户窦临父子三人,也不断和刘熹、赵仲颖师徒,秘密往来。赵仲颖已经十五六岁了,竟与窦氏父子,也结成忘年之交。
  不过,血蝎子刘熹的言谈、举止,过形激烈,免不了引人注目。一起初,刘熹总还有掩饰的地方。后来在赵府做客日久,看出宅主赵家是避世逃难的亡国遗民,上上下下都不满意时事;刘熹不知不觉,露出真面目来。于是他的为人,也被宅主人赵承佑看破了。
  赵承佑虽是亡国遗民,却因身家沉重,甘心携子侄,逃到这僻邑山村,隐姓埋名的匿居,只求安居乐业,做个遗民,以保全种姓为志,很不以任侠人物愤世嫉俗的傲态为然。为天命所在,胡运方张,我汉人既无力揭竿起义,纠众驱胡,那就该蜷伏爪牙,老死草莽,做一个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也就可以了。若是妄发狂言,口头上谩骂胡奴,其实是贾祸有余,无济于事的。赵承佑是绅士,是耆旧,受儒道熏陶,虽懂得尊王攘夷的大义,总不如明哲保身的古训,更可以作为“苟全乱世”的借口。人是畏葸的动物,赵承佑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当然和刘熹不同了。
  赵承佑已然看出刘熹为人,料定他是当年抗胡的将军。却因亡兄承佐,也是抗胡殉国的忠臣;只要刘熹不给他惹祸,他也就伪装不知道。等到积日既久,刘熹无意中说出来的话,常觉刺耳。随后又觉出侄儿赵仲颖小小年纪,说话也带锋芒,和老师刘熹口吻一样,赵承佑就有点疑虑了。经暗中留神体察,渐渐看出:大侄儿赵孟频,依然是书生本色;二侄儿赵仲颖可就性情变化,渐形偏激。按说十几岁的少年人应该活泼的,读书习剑之暇,自当开怀寻乐才对。可是赵仲颖近两年竟像成年人一般,不喜儿童游戏,专好访探人间不平事,又好探听新朝的虐政。这就不大相宜。而且神情意趣,也似过于沉默严冷。赵承佑渐渐不放心。遂暗地向家人打听,又把侄儿叫来,几次屏人私谈,拿话引诱他。终于断定二侄儿受了刘熹的感染太深;而刘熹的思想,实在是祸害。赵承佑为了保全身家,保全侄儿,反复筹思多日,终于决计,要把刘熹解聘,心中又有些疑难。可是刘熹似乎十分机警,这一方稍露疑思,那一方见机而作,不等主人开口,自己先行告退了。
  告退的日子,恰好五整年零四个月。这天,刘熹拜见宅主,说道:“晚生在府上叨扰五六年了,深蒙礼待,至深感激。现在,晚生要回故乡看看去。”赵承佑一听,正中下怀,不觉面带欣容,忙答道:“刘师爷想回家看看么?好极了……”刘熹赶紧表明这不是暂时请假,实是永远解聘,不再回来了。赵承佑大喜过望,求之不得,连忙厚赠川资,盛筵饯行。
  血蝎子刘熹一面打点行李,一面向学生话别。师生恋恋难舍,赵仲颖很惨淡地说:“老师走了,何日再来?”刘熹却说:“山高水长,后会有日。”
  终于血蝎子刘熹悄然离开潜山山庄,悄然远行了。临行以前,刘熹秘密和赵仲颖说了许多话,又赠给仲颖一个外号,叫作“铁面赵”;还留下几本书,赵仲颖珍藏起来。教师虽走,学生自己仍然用功自修。
  于是日月跳丸,光阴似箭,赵孟颍十九岁了。赵承佑忙于给赵孟頫成婚;这还是赵孟頫的父亲殉职前,给订的婚事,乃是吴兴管礼部的女儿。大乱之后,两家亲戚隔绝,现在甫通音讯。管礼部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下管夫人和一子一女;逃避乡间,苦度岁月。两家亲戚互通消息之后,那位管夫人便催男亲家定期速娶;赵承佑这才携带长侄赵孟,前往亲迎。
  这位管小姐,年已十八岁,比赵子昂(孟颍)小一岁,是一个才媛,生得秀美温文,而且知书识字,称得起扫眉才子,和赵子昂正是一对璧人。过门以后,和赵子昂恩爱非常,父事叔父,子抚幼弟,全家称赞她贤淑。这时叔父赵承佑已然鳏居,此日欣得贤媳妇,代主中馈,赵承佑更为宽慰,便渐渐将家事交给侄妇了。
  赵仲颖和哥哥赵子昂,天生性情不同。一个年幼而倔强,一个年长而柔雅,手足间感情并不融洽。赵仲颖年纪虽小,却看不起哥哥的脾气随和;哥哥又不满意弟弟的风骨强傲,以为小小年纪,自作聪明,不肯听大人的话,又不喜读书,未免有隳诗书家风;为此做哥哥的每每规劝胞弟。偏偏这胞弟胸有主心骨,私自抱定主意,最不喜人劝诫。而且哥俩年纪差不多,纵不打架,也常常拌嘴,好像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等到这新嫂嫂娶进门来,她却是个很有耐性的女子;居然拿出做主妇的身份,一面劝阻丈夫,一面哄慰小叔;不但替丈夫兄弟之间,消弭了多少争辩,还把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调和得很好。赵季显年岁小,两个兄长都肯容让他。赵仲颖却有时犯起牛性,叔父责打不改,哥哥规劝不听;单靠这位嫂嫂很温柔地规劝他,他多少还能依从几句。因此叔嫂之间感情很好,居然引得兄弟之间感情也好起来了。这样做,只一年的工夫,全家上下,莫不称赞新少奶奶的贤惠。
  叔父赵承佑本是百劫余生,行年整六,料理家务,事必躬亲,免不了忧劳致疾,坐下病根。赵子昂成婚后,忽一年残冬,赵承佑因受了感冒,引起喘哮旧疾。住在山庄,没有良医;等到病重,请来医师;可是他大限已到。到底医药无效,渐致不起了。前后卧病两个多月,赵承佑自知钟漏将歇,来日无多,便将两个侄儿,一个侄妇,和自己的一个儿子,全唤在病榻之前,掩上卧室门,屏人秘语。把自家已往身世,细说了一回,如何兄嫂城破殉国,如何自己抚孤逃亡,埋头创业,喘息着都说了;侄儿侄妇挥泪敬听。
  赵承佑又道:“我埋头荒村,已经将近十年;从来未曾细谈过往事。现在已经快不行了,我将要到地下,去见你们死去的父母;我们家的事,不能不说一说了。我这些年来,自问抚孤课侄,煞费苦心,就是因为我家系出贵胄,富有资财;自从经过时变,变卖祖产,出走逃难,弄得消耗很多。及至重新经营,挣扎了十年,方才得到万贯家产。没能给你们兄弟多留一点,这是我心中歉然的一件事。从今以后,我希望你们和睦同居,勤学守业。说到将来的出路,我有两句话,对你们说。你们要是想保家免害,也不妨出仕新朝,在元廷做官;但是如要明耻立节,便该闭户读书,管理奴仆,耕田种地,做个亡宋遗民;那就随你们自己的志愿了。但是孟,你的性格过于柔懦,应努力坚拔一点。仲颖,你性格太嫌偏激,应该往谐和一点做去;这是我对你兄弟的遗训。新妇是一个好孩子,不用我多嘱咐了。”又特嘱自己的儿子赵季显:“务必听从长兄长嫂的话,千万不要析居。万一你们兄弟异趣,实在不能同居呢,也就不必勉强怄气,那就把遗产分为三份,孟,仲颖、季显,你们人各一份。”
  说到这里,赵季显挥泪应诺。自誓今后定必遵从遗言,和两个同堂哥哥,好好同度日月。赵孟頫夫妇和赵仲颖都很凄惨地哭着说:“叔父放心,我们一定和季显兄弟好好相处。至于产业,这全是叔父创出来的,我们愿意分作两份,我弟兄当共分一份;季显弟弟当独分一份。因为我们本是两房,当然该折作两份的。况且我兄弟,若不是叔父舍死忘生,负救逃难,我们兄弟两个早就死了,我们焉能忍心和季显兄弟平分遗产呢。”管小姐也再三地说,将来就有妯,也决不分家,万一折产,也须教三弟多得。赵承佑点点头道:“这个,由你们自己去办吧,我管不了许多了。只是仲颖至今还未订婚,孟頫你应该替他物色。还有老家人赵禄曾在患难中背负你们兄弟,越城逃跑,很是不易,他的子孙,你们要好好看待他。”一番叮嘱,语多气虚,又复昏迷过去。延至次夜,竟尔逝世。兄弟叔嫂四人抚尸痛哭,遵礼成服。
  赵氏祖茔远在吴兴,赵子昂设法把叔父的灵柩,用车运回故乡宗茔安葬。从此赵孟,管小姐,便以长兄长嫂的身份,主持赵宅全家大计;服满之后,因三弟季显年纪小,学业未成,子昂仍给他延请一位塾师,每天在家授课。子昂因自己居长,又须料理家务。便不再上学,只自己研读。却是赵仲颖年岁比自己小,又没有娶妻,孟频做兄长的意思,很愿这二弟和三弟做伴,一块儿念书。不意赵仲颖此时已然志不在此,再不肯抱书本,镇日咿唔咕哔了。大哥赵子昂对他说了几次,他摇头峻拒。嫂子管小姐也曾用好言语,探问他,劝诱他;他只哈哈嘻嘻地笑。再问急了,便道:“念那些书,做什么?叔父临死的意思。埋首荒村,长为农夫,以殁一世。我不打算应考,又不打算出仕,念那些诗云子日,倒害得人气短胆小。”
  赵仲颖的话只是微露锋芒罢了,但就这样,已说得赵子昂很悬心。赵子昂就要摆出长兄的谱来,规诫胞弟。管小姐比较聪明,急急劝住丈夫。夜间闺房无人时,她向丈夫说:“我看二叔为人豪气英风,与众不同;他不愿念书,你就不要强逼他了。你们是手足,你还没看出他那脾气,识顺不识强,你越勉强他,他越拒抗。”
  赵孟,听妻子这样劝说,就深喟一声道:“你哪里知道,二弟性情倔强,从小不喜念书,这个还是小事。我只担心他终日游闲无事,好似野马一样。我深恐滥交恶朋,沦入歧途。他的拳技练得很不错了,万一被匪类勾了去,恐将为家门之祸。我不是真劝他上学。我只是想把他拘束在家中,免得浪游惹祸。”
  管小姐听了这话,低头寻思良久,抬头说道:“二叔的脾性,一来好武,二来好交,的确是容易招惹是非。但是你要想化解隐患,却不能强按他头皮,逼他念书。我们有一法,二叔今年十七八岁了,我们何不给他物色一个淑女?不管他性情有多么野,年轻人没有不慕少女的,给他娶一个艳妻,他就贪恋闺房,不致出门惹祸了。”
  赵子昂道:“这话很是。不过二弟从小不喜读书,他的学问太没有根底;我实在盼望他跟三弟好好地再念几年书。他已经十八岁了,可是他只念过论语,孟子,左氏春秋,而且是粗通大义,不能成诵;诗经书经并没念完,别的他只胡乱翻过十七史和六朝杂著。我的意思,很愿他把五经都念过才好。至于诗词韵文,行书楷隶,他也素欠研究。”管小姐笑道:“你不要希望二叔和三叔一块儿进书房,这是绝办不到的事。他志不在此,你不要勉强他。古人说:‘父子不责善。’你们是兄弟,更不可逼勒他太甚,还是由着他自己的性子为妙。据我想,二叔已经成丁,你还是赶快给他说亲吧。”
  赵子昂依言托人物色淑女,可惜他们乃是避地隐居潜山的,与老亲旧邻多半隔绝,因此为胞弟提亲,也很不易。他们是书香门第,自然要聘娶旧家闺秀,无如他们现时住在山村,这里只有农家猎户。经半年多的物色,才提到一家老秀才魏明经的幼女。据说这女子才十六岁,品貌颇佳,针凿精巧,只是不认识字。她的父亲,是个老儒,家道也很平常。经女眷相亲之后,大致总算相配,赵子昂便要给仲颖放定,管小姐连忙拦阻道:“使不得,你必须问问二叔,万一他不乐意,将来岂不为难了?”赵子昂便在内宅,亲向仲颖提说,把这女子如何贞顺贤淑,家庭如何知礼守法,盛赞了一回。问仲颖意思怎样?果不出管小姐之所料,赵仲颖没等听完,就脸皮一红,诘问道:“哥哥说的不是魏明经的姑娘么?”赵孟頫答:“正是他家。”赵仲颖摇了摇头,再叮问时,他便说:“哥哥常读古书,难道不晓得男子年未三十,不应受室么?我是不要成家的,哥哥千万不要给我胡乱提亲吧。”赵子昂再三提说,赵仲颖再三推却,又背地向嫂嫂透露心思,请嫂嫂千万拦住哥哥,暗含着表示:哥哥倘或冒昧给他成家,他就要弃家出走。
  管小姐忙问:“二叔可是嫌这魏明经家的女儿不好么?”赵仲颖点了点头道:“魏老头冬烘极了,他的女儿一定是个糊涂女子。大概这个女孩子,一个字也不认识,我不要不认识字的女人,魏老头也不配跟我们攀亲。”管小姐笑了笑,忙又叮问:“二叔若嫌魏家的女儿不好,我可以告诉你哥哥,另外给你物色知书识字,门当户对的女子。可是二叔若依你之见,到底你要什么样的妻室,才算可心呢?”
  赵仲颖依然是脸红红的,只说不要不要。管小姐笑着说:“比方新娘子若是像我这样子的人,或者比我还强,你可喜欢要不?”赵仲颖也笑了,当下不好置答,愣了半晌,才说:“女子像嫂嫂这样的能有几个呢?不过,我并不想成家。”管小姐道:“为什么呢?”赵仲颖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这“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八个字,把管小姐吓了一跳。管小姐乃是才女,听了小叔这句话,秋波盈盈,凝睇不已,很惊惧地问道:“二叔,二叔,你说什么?”
  赵仲颖道:“我没有说什么,我不过说,我年岁还轻,没有到成家的时候。”然而管小姐又害怕,又着急,又不敢告诉赵子昂,她素来知道赵子昂比她还小胆的。但是赵仲颖这句话实在教人悬心,她又不敢明劝,只得用好言语,委婉哄慰小叔;讽示他汉祚已尽,死灰难燃,天命佑胡,虏运方张。因劝仲颖做个保家延嗣之子,不要做复宋抗元之士,说着说着,几乎急下泪来。赵仲颖唯唯诺诺地听着,见嫂嫂过于害怕,他便撰辞解说道:“嫂嫂放心,我只是不想老早地成家,我不会在外面惹出灭门之祸。我在外面不过跟几位好武技的朋友,一块儿游戏罢了,其实没有什么事。”管小姐越听他这样说,越是着急。她是个贤明的女子,知道口头劝解,劝得了浮面,劝不了内心;现在还是只有那一法,就是赶快给仲颖物色一个极美丽、极聪慧,知书识字,既有学问,更有权谋,难够拴住丈夫野心的女子。而且要使得这个豪放不羁的小叔,从心眼儿里爱恋他的那个妻子,如此方能把他绊住。管小姐暗暗对丈夫说了,魏明经女儿的婚事作罢,另外托人寻求别的闺秀,务必要做到“贤贤易色”的反面,拿着古人“爱玩艳妻”的柔情,去打消赵仲颖的“偕交报仇”的豪气侠肠。
  只可惜赵子昂、管夫人的主意想得迟了。此日赵仲颖,似乎羽翼已丰,再不受羁勒。常常独自策马出游,经旬不返,问他:“上哪里去了?”他说:“游山逛景去了。”不知怎的,他的话竟教人不敢置信。而且他忽然狂歌极乐,忽然缄口沉默,也教人测不透,他的一双眸子,更是深沉得可怕。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在家中对灯枯坐,支颐冥想,一坐坐到天快亮。这使得做贤父兄的赵子昂夫妻,万分的惶惑担忧。而且,不管你怎么问他,再也问不出他的实话来。他只是说:“出去玩玩,出去溜溜,没有同着朋友,是独自一个。”
  赵子昂很悲戚地对妻子说:“二弟简直把我急疯了,他……他到底装着一肚子什么打算?小小的年经,比壮年人还沉默,莫非真要弄出灭门的大祸来不成?”
  赵子昂没有别法,只有百般拦阻赵仲颖的游兴。但是赵仲颖究竟已是成丁的人了。做兄长的到底与严父不同,何况他二人年岁相差无多。并且赵仲颖毕竟是男子汉,不是闺女,你也不能整年整月,把他拘在家中。管夫人再三警告丈夫:“对二叔只能以好换好,千万不可强行家法,硬来禁制他。禁制他太紧,他是要飞的。”
  赵仲颖还是这样游荡,累得兄嫂担心,他却满不在意。
  后来管夫人想了一法,赵仲颖如果出游,夫妻俩双双地在家恭候游人。赵仲颖如果迟归,兄嫂便挑灯坐待;弟弟回来,问茶,问饭,伺候完了,看得游人登榻安枕,这两口子方才回卧室就寝。弟弟不归,兄嫂坐耗到天亮。若是赵仲颖流连在外,一连数日不归,赵子昂就丢下一切正事,满处寻找二弟。找着二弟,决不抱怨诘责,只是做出欣然安心,如释重负的样子,给仲颖看。似乎说:“我可找着你了,我可放心了。”再不谈别的话,邀着弟弟一同回家。到了内宅,嫂嫂管夫人早经督饬奴仆,给二爷预备饮食,茶点;温情慰藉,宛如慈母。这种纯以恩情感动的办法,行之既久,赵仲颖可就招架不住了。从此,迫不得已,他只得稍稍敛迹,不太远游了。但是他心中依然另有他的打算。
  这时候,朝野大局早已大变。元世祖忽必烈入主中原,奠定蒙古帝国大业;宗姓大将分封各地,横跨欧亚,建了许多藩封属国,兵威武力,锐不可当。许多的亡宋孤臣遗老,试图死灰复燃,舍死忘生,前仆后继,在长江沿海一带,几次纠众起兵,倡起匡复之号,打起驱胡之旗,宛如以卵击石。明知送死,义士们好像打定主意,要杀身成仁。但是人心尽管炽热,终不敌大元铁骑,弓马精熟,能征惯战。这些股顽到后来一个个剿的剿,杀的杀,死的死,囚的囚,降的降,亡命的亡命。不知有多少志士,眼见元人混一四海,心怀奇愤;然而避秦无地,驱胡无方,有的酒醉贪杯,纵欲自戕,有的隐姓更名,出家为黄冠淄流。这自是仁人志士,委离抱痛,甘心趋死。至于一般流俗,觉得皇天不佑大宋,胡运正在兴隆,又听那些降臣所辅导的:“四夷全是炎黄胄,天下南北是一家”的大道理,相信蒙古即匈奴,“匈奴乃夏后氏之苗裔也”。这句话明明白白写在司马迁的史记匈奴传上,绝没有错。都是同胞,谁算君主,谁算臣奴呢?只不过蒙古贵人,到底是有贵相的。各地老百姓渐渐心悦诚服,纳税效忠了。大元帝国又有好些降奴,代做谋主,一面开科取士,收拾人心;一面大张挞伐,屠戮叛逆。文武之道齐施,德刑之政并布。这样做,不拘中原的汉人,南方的蛮子,渐渐地,慢慢地,老老实实地做了大元的顺民。
  当赵孟頫、赵仲颖昆仲,学成文武艺之日,也就正是中外人心畏威怀德,一体归元,甘为胡奴,再无叛志的时候。
  赵仲颖和哥哥赵子昂年纪相差无多,可是性情如此悬殊。第一,赵仲颖脾气倔强,根于天性,又生得面貌微黑,大眼长眉,嘴角下掩,不怒似怒。而赵子昂生来柔媚,颇富女性美,他和他的爱妻管夫人,风姿都那么俊俏,宛如玉树双辉。试看他的字,就可以看出他的为人。第二,赵子昂受教的那位塾师,乃是屡试不第的老秀才,装了一肚子经诗策论,诗文作得非常当行出色,可惜笔慢,不得志于考场,惭恨生平没得掇巍科,入翰院,登朝堂,做高官。他既坎坷半生,痛怨笔砚无灵,可就把满腹经论,都教给学生。希望这得意弟子赵子昂,能继师志,实现师门“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的大抱负。偏生赵仲颖所遇的拳师血蝎子刘熹,与这冬烘老夫子大大相反。小学生当然尊信师父义的话,老师的话比圣旨还灵,结果这一对胞兄弟,被两个教师带得背道而驰,差得很远很远了。
  那拳师刘熹竟把门弟子推心置腹,教得合盗跖夷齐为一人。赵仲颖不食周粟,可是欲食胡肉。
  那塾师竟也把门弟子倾囊倒箧,教得合佳人才子为一体。赵子昂不但才高学优,还要练达世情。工于揣摩,拿着迎合考官的精神,来博人欢心,善事公卿。大抵猎取功名,必须投机讨好,赵子昂十年寒窗,竟学会了这一套。
  于是,在叔父赵承佑逝世的五年后,赵子昂真要驰逐名场,猎取科名了。赵子昂似乎是自恃奇才,不甘埋没荒野,与木石同朽,利禄之心未断,名心勃勃,不可遏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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