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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才子求荣为免辱
2025-07-11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在潜山山庄邻近,有着一个遁世闭户,读书务农的世家。这世家也是南朝名宦,亡国后才携眷避难迁来的;埋首隐名,山居很久,素日和邻家不通庆吊。但因与赵家门阀相当,臭味相投;当赵承佑生前,曾以一个偶然的机会,两家有了来往。这宅主自称姓周,也是拥有农田多顷,素常以诗酒自娱。这周员外也有一个爱子,也请着专馆教师,在家读书,后来和赵府成了通家至好,两姓子弟也时常共学共游。周公子名叫周章武,性情却很文弱;年岁、门阀、学识,和赵子昂非常相类,两个少年会文课诗,性情相近,不久成了莫逆之交。
  周员外资性坚僻,因抱亡国之病,看不惯新朝左衽的胡服,听不惯都鲁多罗的新朝国语,更弄不来请安打千的胡礼,他比赵承佑还顽固。不但谢绝交游,不肯进县城,简直国亡后,连家门也不愿出。把自己囚在斗室内,日日酒杯不离手,向故纸堆中钻研排遣,一方是“一醉解千愁”,一方是“讽古以亡今”,他有他的苦处。在他以亡国遗民自居,他的令郎周章武公子,可就不然了;少年矜才,不甘肥遁。抱着“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的志趣,这少年不肯伏处草莽,虚度一生,总想怀才一试,要争功名于朝堂。他的父亲要把他拘在山村旷宅之内,他早已不堪寂寞。他是活泼的少年热衷人物,做隐士本来不成。西汉末年刘向刘歆,父子异志,周章武公子跟他父亲,也是这样。等到他父亲一死,他可就脱颖而出了。他要献身大元帝国,以才能自见,给汉人争一口气。
  而且他们这种人打算出仕,也还有一种不得已的苦处。大元帝国最贱视南人,各地的蒙古县令,征兵抓夫,又专坑害没有势力的老百姓。周宅、赵宅既不曾出任新朝,又没有蒙古亲贵来往,可算是道地的良懦之家;因此抓夫征财,很受贪官酷隶的剥削苛扰。周公子的一块山田,出了瓷土,可以制瓷器,地价变贵,就被佃户们勾结县衙门的译员隶役,硬找出冒名的原业主,拿原地价的五成,硬给买回去。还有周公子的另一家佃户,叔侄二人,忽被地方官强抓了去,既不知罪名,又不知下落。佃户的母亲媳妇,骤失当家人,断了生路,至今还归周家代养着,镇日啼哭,情形很惨。周员外当时曾因此气了一场病,竟由这病卧床不起,缠绵半年,旋即下世。周公子办完丧事,也看透这步棋,想结纳一两个蒙古贵人,或汉籍的翻译员,借他的势力,保护自己的产业。
  周公子这样存心,并不是一定要攀高结贵,更不想狐假虎威,只于在异族统治下,做个“顺民”,求个“顺气”罢了。
  可是那些为贫而仕的头一期的新朝降臣,早对这些拥财肥遁的遗民,怀着妒意。以为你们有钱,你们爱国爱得起;我们穷极,当了汉奸,你们瞧不起我们。到了今天,你们骨子里拿我们不当人,表面上又想借我们的势力,你们也太清高了吧!于是很有些遗民结新贵,反被新贵倒咬一口,再不然也被拖下浑水。至于寻常老百姓,巴结蒙古小吏和译员的,也常常得不到真的庇护,反害得引狼入室,使自己的妻女受了意外的污辱。又有一些遗民,起初怀念尊王大义,誓不食周粟,甘心埋没荒郊,做个殷顽。却是这般人多半是念书的人。念书人一向自视加人一等。士农工商,士流本居四民之首,免不了有优越感。等到做了亡国奴,当然优越不起来了。蒙古人又偏偏拿念书人不当人。这一来,有的地方,越激起遗民之愤,有的时候,也竟迫得这些伯夷叔齐,在首阳山受不住了。譬如乡村一个种地的,无故挨了打,人都不理会。若在大庭广众中,有一个儒生,因言语不通,平白挨了蒙古驻军一个耳光,别人看着,自己觉着,好像比挨饿挨刀更难堪。这怎么办呢?亡国奴无他法,自然是躲避。但为衣食所累,躲避不开呢?可就有些念书的人慢慢地变了心,国亡既已恢复无望,不觉动了出仕之念。他们这出仕,非为“干禄”,只为“免辱”罢了。当降奴,非为升官发财,只为不受气,苟活逃死,这也就很可怜。但是当降奴,也须有阶梯。这时候,恰值大元帝国开科取士,南人北人一体得兴考试。若头场考中,连捷上去,也可以扬眉吐气,不再受新朝走卒下吏的欺凌了。于是,为了这出仕免辱一念,为了这不甘寂寞,使得周章武公子,一旦变节,同时把赵子昂也拖下水去了。
  他们俩本是好友,周章武进城买试卷,竟买了两本,回来就告诉了赵子昂,讲了好些道理,劝他应试。两个人都很年轻,又都有才学,都不甘沉埋荒邱,虚度一生,而且他们两家都受过新朝下吏走卒的吓诈,周章武是决计要应试了,劝赵子昂和他同去。屏人说道:“赵仁兄,你就不肯出仕,何妨去应试呢?不登仕版,只索取一个功名,也可以镇压狗腿子们,免受挫辱。”
  这话不为无理。赵于昂点点头道:“是的。”
  于是两个人结伴联袂,进城赴试。周赵二人都是富有文才的人,潜山县又是文风固陋的僻邑,两个人应考,居然高列前茅,一个第二,一个第一。蒙古县官当然不通文,他却请着文笔很优的幕府师爷;这个师爷向县官道贺,说:“东翁大喜,现在你这县治内,出现两个大才子了。”蒙古县官说:“谁是才子?”师爷盛夸周赵二人的才华;这二人的试卷,淹贯经史,富丽典雅,实是罕见的两个奇才。因说道:“夫文章足以华国,而荐士实为美政。”这师爷尽量的一拍马。蒙古县官也就欣然得意道:“哦,这两个才子,叫他们来,我见见。”
  周章武、赵子昂,到了这个地步,可就顺水行舟,顺流而下了。这一天,两人衣冠楚楚,进县衙门投刺,拜见了部民的父母,门士的恩师。两人相貌都够雍容华贵,决不带潜山县山民鄙朴之气;蒙古县官看着顺眼,很拿两个人当人,两个人也就很顺气。从此两个亡国贵公子,竟驰骋于名场,欲罢而不能了。两个人都成了茂才异等,县官也保送,府官也保举。旋到行省乡试,又复高高的中上。
  这时候,元世祖采纳了降臣的忠谋秘议,正在开馆招贤,努力搜罗江南的人才。为的是收拾人,使天下豪杰尽入彀中;免得他们毫无出路,伏处草莽,图谋不轨。于是降旨封疆大吏和藩邦属国,一体荐举贤才。访求隐逸;苟有铅刀一技之长,不吝高官显爵之赏。江南蒙古大吏更受到密旨,务必尽量搜罗亡宋失职的官吏和有才能的遗老遗少。大吏遵旨,就把赵子昂、周章武,还有别的人,全都保举上去。别的中书行省也满处搜举贤才,总不似江南闹得厉害。这样一闹,许多遗民隐士,追踪夷齐,发誓不仕新朝的,到了这时,也有穷极饿不起的,也有受辱耐不住的,也有不甘寂寞的,也有名高望重的学者名流,被当地官府,指名挖出来。像逼寡妇改嫁,催他们上道应试,美其名曰:“安车蒲轮,优礼贤良”,被举的也算是征君了。可是如果不去,那就是抗旨,抗旨是要砍头的。许许多多亡宋的旧吏遗臣,借这“征君”的美名,避这砍头的大罪,纷纷出山了。
  赵子昂和周章武,因为年纪轻,名头小,还不算征君,只算是茂才。两位茂才被架弄到燕京,礼部赴试,金殿对策。结果,周章武名附榜尾,赵子昂高捷探花郎;尤其是他一笔软软的媚在骨子里的小楷,使试官爱不忍释。就是蒙古万岁皇爷,见了那篇文,虽不懂得,见了那笔字,也觉得很不坏。于是周章武谋干了一个小京官,赵子昂居然入了翰林院。若不是他姓赵,考官大臣都有点顾忌。倘换个别的姓,更要大阔了。
  然而这一来,却给他的胞弟赵仲颖一个很重的打击。当赵子昂初应县试时,原本说好,身为一家之长,为免受奸隶恶卒的勒索敲诈,不得已,且去弄个小小功名。赵仲颖也曾劝阻,也向嫂嫂管夫人说:“新朝吏卒如禽兽,越躲远他们越好,哥哥为什么倒接近他们?”管夫人皱眉说:“二叔,你哪里知道,你不管家里田产的事,自然不晓得你哥哥受的那些闲气。县城里的胥吏隶卒,个个比虎狼远凶,每来收地租,征车征夫,动不动就逼着你哥哥亲自去当役。又说二叔你够了岁数了,要征你去当官差。遇上这种事,便赔多少好话,花多少冤钱,才能把他们打发走了。这就因为咱们家只有钱,没有势力,所以才落得受他们的气。你哥哥被逼没法子,这才打算和周公子一同去应试。好歹得一点功名,无非是镇压这些恶奴。二叔你心上海阔天空,不杂一点俗事。你哪里知道居家过日子,顶门户的苦处!县吏和保正把咱们欺负得太厉害了!”
  管夫人这样解说,赵仲颖方不言语,却是心中仍不以为然。哪想赵子昂一帆风顺,一路连捷上去,竟做了京官。赵仲颖这一怒,非同小可;从潜山一直追到燕京,面见胞兄,逼他弃官回家,隐居耕读。赵子昂到了这地步,已经撮上火炉,欲罢不能。他这人颇富才华,元朝君臣虽然酷待南人,却很优礼他。那蒙古大臣,蒙古宰相,都对他异常刮目,又好像见他姓赵,晓得他是前朝的遗胄,反而格外宠任他,用以倾动故宋遗臣,隐消草野异谋。像这样,赵子昂在新朝,可以说意气发舒,名动朝堂了。他就忘其所以,以齐桓公的仲父管夷吾,秦苻坚的权相王猛自命。他确乎是变节了,他有他的理由,是民命为重,宗社次之,个人的名节更次之。好像他屈节做了蒙古大夫,完全是为了济物利民。
  倔强峻傲的赵仲颖,对胞兄应试就不悦,对胞兄出仕更齿冷,一口气北上,赶到赵子昂京城寓庐,屏人苦谏。说了许多激昂慷慨的话,劝哥哥立刻挂冠回家;赵子昂只是淡然一笑,对弟弟道:“你说的全是孩子话。”长本大套,讲出了一番柳下惠玩世,伊尹用世的道理。
  仲颖又瞪着眼说:“怎么是孩子话?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哥哥,今日虎狼当道,岂是你兼善世界的时光?况我们亡国之余,幸未覆家,赖叔父之力,薄有田产,不愁冻馁;我们又是大宋宗室,固然是支子疏族,并非金枝玉叶,但父母抗胡殉国,你我兄弟纵不能誓志报韩,也不该舰颜忍耻,臣事世仇。”
  赵子昂脸一红,说道:“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岂能埋首蓬蒿,没没至死?古人贬节出仕,惠济天下,正自有他们的苦心。孔子并不菲薄管夷吾啊!”赵仲颖忙道:“管夷吾他是尊王攘夷的,哥哥难道不晓得齐侯小白也是华夏之君,是宗周的甥舅之国啊!哥哥没听说父亲的老朋友谢垒山先生,为了拒聘新朝,情甘饿死,你怎么不学他?汉朝的中行说,甘心做胡奴,他不过是个阉寺小人,焉有堂堂士大夫辈,效颦贱奴的?”
  赵子昂变了色,忍受不住了,站起来关上房门,手指着赵仲颖,恨恨地说:“不许你胡说乱道!小小年纪,任什么不懂,读几句死书,胆敢妄议时政!王猛智士,怎的肯做苻秦的宰相?狄仁杰贤臣,怎的肯奉事女主?士各有志,当不恤小节,以成大业。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从小就纵恣偏激,单往狂狷一路上走;往后不许你荡处乱路,信口乱道!滥交些江湖匪类,自此任侠,其实是宵小。看你这样子,早晚弄成灭门大祸来,后悔也迟了!”
  更进一步,做出威吓的样子道:“可恨就是你这张嘴,再这么胡讲,我的性命断送在你身上。蝮蛇螫手,壮士断腕,那时节,我为了保全身家,也就顾不得手足之情了。手足到底是手足,我不能一味姑息你,害了赵氏满门性命。我限你明天,就给我滚回家去,不许在这里惹祸!”
  赵子昂恼了,赵仲颖也恼了。哥哥瞪着他,他也瞪着哥哥,毫不逊让,半晌冷笑道:“好好好,我这才明白,兄弟是手足,手足之情断断抵不住功名利禄!看你的意思,你一定做官,不肯回家了。那也好,我是好交匪类的,也许连累了哥哥。这样做罢,你是新朝攀龙贵臣,我是亡国下流种子,正是士各有志,我们趁早析居另度。往后我做了砍头的事,也省得害了你这个阔人顺民。”仰面自语道:“中行说是强逼出使,恚愤叛汉,李陵是力尽援绝,兵败降胡,都是被激迫,现在你们可是甘心自乐,你还嫌我,我却不愿跟胡奴同炊共活。”
  赵仲颖说罢,赵子昂大怒,骂道:“好蠢材,倒骂起我来了,越怕你说胡虏,你偏说,便是找死……”不觉举起手掌,又似来打赵仲颖,又似要堵赵仲颖的嘴。赵仲颖竟误会了,抬手把这赵子昂一推,直推得倒退数步,跌倒在椅子里了。
  赵子昂大叫:“好弟弟,你竟敢殴打胞兄!……”几乎气昏过去。
  赵仲颖竟说道:“什么弟兄,你少跟我论弟兄!我没有弟兄!”开了房门,气愤愤地走出来,策马出离燕京,顺路访友不遇,旋即遣返潜山隐居的山村。
  回到山村,面见嫂嫂管夫人,泣诉情由,便要立刻析产。管夫人爱弟心重,知他弟兄阋墙,且不论谁是谁非,只如哄小孩似的,反复地劝慰仲颖,赵仲颖只是含愠不听。管夫人心中为难,也哭起来,唏嘘地说道:“二叔,你哥哥贬节出仕,我也劝阻过他许多次。只是他一生受病的地方,便是名心太重,总不肯埋首田野,这跟二叔你太好漫游滥交,都是一样的毛病,那有什么方法呢?你知嫂嫂的心,析产是小事,如果我放你走,从此使你弟兄分离,再也不能见面,你哥哥回来,岂不恼我,我又于心何忍呢?况且你哥哥做的虽然不对,他可是你的胞兄啊。况且他这出仕,不尽是为利禄所诱,实在也有贬节自污,保家护产的意思。他的苦处,你也要原谅一点,他难道一点也不疼你么?”说到委曲处,便将丝巾掩面号啕。
  她这一流眼泪,把赵仲颖急得在屋里直打转,没办法了。强按住心头火,央告嫂嫂道:“嫂嫂别哭,我先不走,等哥哥回来我再走。”管夫人道:“就是你哥哥回来,你也走不得。就让他在朝内争名,我却不愿意离开家远去,正靠着二叔支持门户,理家务农。你弟兄俩一个在朝,一个在野,岂不正好?你怎么能拔脚就走?”赵仲颖想了想道:“这个,那么就这样吧。”便出了嫂嫂的闺房,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默想。
  过了一会儿,管夫人扶着使女过来,安慰赵仲颖。多方譬解,很谈了一会儿,便教内厨房给二爷预备晚饭,又道:二爷好喝酒,把那四坛陈酒,快开一封来,赵仲颖也不拦阻,任听嫂嫂摆布。饭后管夫人还不放心,二次又到书房探问,赵仲颖故意藏在纱帐里,说道:“嫂嫂,小弟躺下了,跑了这几天,很乏累。”把管夫人骗回内宅。
  到了夜半,鼓打三更,赵仲颖侧耳细听,四面人声静寂。便悄悄地起床,先掩窗篝灯,磨墨拂笺,写了两三页信,掷笔长叹了一声,然后熄灯,和衣卧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忽又一跃而起,换了全身短衣,携带兜包,开门出来。回身虚掩门扇,下台阶,径奔内院。却不开屏门,越墙而过,登上正房檐,向四面打一照。用倒卷帘势,探身下垂,先将堂屋门撬开,一跃入内。轻轻踱过储藏室,找开银柜,将赤金锭取出一半,白银取了八封。旋又一转念,把金条放回一小半,白银放回四封,其余的做两包包好带起。这才合柜加锁,出离堂屋,一跃上屋;从内院跳到天井。刚要折至前院,忽觉脑后一阵冷气吹来,仿佛是金刃劈风。赵仲颖是个会家,心疑有人暗算自己,并不敢回头争看,急俯身向旁猛然一窜。躲开了这一劈,又纵出数步,停住身形,这才回头仔细察看。
  黑影中,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人,浑身穿着一色的青短衣裤,左手倒持着明晃晃的一把刀,骤然把右手一扬。仲颖此时手无寸铁,只小包中,有着一尺八寸长的一把短剑。匆遽中,晓得是暗器打到,连忙侧身闪开,一跃登房。不知来人是到自家办案的捕快,还是到自家行抢的强盗;心想总是把他调出本宅,才免得惊吓着嫂嫂和三弟。也是赵仲颖年轻气壮,毫无恐惧,便向怀中揣好金锭,手提着银包,抽出短剑,口打着血蝎子教他的江湖人所常用的呼哨,悄向来人叫道:“来来来!”连蹿带跳,奔出本宅。
  且跑且回头,直奔到一处丛林旷野,赵仲颖方才止步,拔剑出鞘。但见那人一声不响,也似一阵旋风似的赶来。直追到双方对面,方才听那人喝道:“什么大胆的狂贼,竟敢到铁面赵仲颖家中行窃!趁早把偷的东西,给我如数留下,饶你不死。”
  赵仲颖这才一块石头落地,哈哈一笑道:“你是什么人,可是血蝎子打发来的么?”赵仲颖此时完全省悟,“铁面”二字的绰号,乃是师父血蝎子刘熹临行时所赠,除了那山中隐居的三个猎人,别人再不晓得。那来人按刀止步,暗中打量赵仲颖,仍有点不放心,还问一句道:“到底你是谁?你跑到铁面赵府上,登梯爬高,要做什么?”赵仲颖笑道:“我就是铁面赵仲颖,朋友贵姓尊名?一定是我师傅血蝎子刘熹叫你来的。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那人“哦”一声,侧着脸不住端详赵仲颖,口中说道:“闻名胜似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你就是铁面赵三弟,你可晓得金面是谁?玉面是谁?”赵仲颖道:“金面彭铁珊,玉面许汉冲,是我二位师兄。”来人立刻插刀大笑道:“我便是金面彭铁珊。”赵仲颖道:“可了不得,大师兄来了,失迎失迎。”就在荒郊,赶忙行礼。两人平磕了头,都站起身来。
  赵仲颖道:“师兄多早晚来的?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冒冷子给我一刀。”金面彭铁珊笑答道:“对不起,老弟多多原谅,我来了四天了。头天刚到,我就去找你。你们那个看门的长工,颇有衙门司阍的派头,拿眼翻了我一阵子,说你不在家。问你上哪里去了?多早晚回来?回答说是出远门去了,没有准日子回来。前天我又去探听,那长工一脸的不耐烦,还是说没在家,没回来;再问不答,把脸扬起来,架子好大。昨天我又去,贵门房还是那句话,直冲着一个小当差的龇牙咧嘴地捣鬼。使得我不由犯了疑心,怕他们把我当了求帮告助的,不肯往里回话,熬到昨夜,我可就不客气,施展夜行术,竟到你的府上,偷偷窥探了一回。我又不认识你,只蒙着偷看,觉得没有看见像你这模样的人。今天夜里,我是第四次再登贵宅访友,想不到竟瞥见你穿一身短打,穿房开柜。我只当你家闹贼了,冒冒失失砍你一刀,打你一箭,真真对不起你。老弟,你恕个罪吧!”
  赵仲颖忙道:“师兄越说越远了,你这是护卫我家,我应该感谢你。”金面彭铁珊道:“老弟,我可不该问,你刚才鬼鬼祟祟,在自己家里,蹿房越脊,翻箱倒柜,你那是要干什么?“赵仲颖浩叹一声,沉吟不语。彭铁珊非常疑惑,忍不住透出冷讥的口声道:“大概你是在外荒唐,钱不够花的,你家里的人又禁制着你,所以就偷着鼓捣家里的钱。你多半在外头,有了女相好吧!”
  这话一逼,赵仲颖不由红了脸,抗声道:“师兄大概没听师傅说过小弟的为人,我何至于无赖到那种地步。我只是……咳,家丑不足外扬。我只是为了士各有志,不打算滥竽官场,和家兄闹了一场别扭。我要弃家出走,所以瞒着嫂嫂,我们家里的黄白物,取携出一点。”
  他这样解说,彭铁珊还是不明白,还是有点看不起他。年轻人最怕的是人家鄙视自己,赵仲颖无可如何,方才把骨肉异志,胞兄变节,自己要抛家远避,逐迹江湖,嫂氏挽留,只得潜行出走,所有的前因后果,都无遗地说了出来。又说:自己由燕京回来,曾到师尊住处访候,竟没遇见师尊。此时自己便要拿这金锭和银块,打点行李,潜行离家。仍要找到老师面前,向他讨教一个将来安身立命的出处门径。因说道:“我今年才二十一岁,我不能随随便便白活下去。我总得找一条明路。”金面彭铁珊听罢,不禁嗟讶,手拍赵仲颖肩膀,称赞道:“老弟,你真有两下子。你一个缙绅子弟,家资富有,竟抱着这等气节,怨不得老师一提起你,便赞不绝口。实对你说吧!那天你等老师,没有遇上;等到老师回来以后,知道你来找他,料定必有缘故,所以特意打发我来见你。老师现在正在谋干着一点事业,正要请你去,你去了最好不过。老弟,你跟我走吧!”
  赵仲颖道:“跟你上哪里去?”彭铁珊道:“跟我找老师去。”赵仲颖道:“他现在哪里?”彭铁珊道:“你不用问,反正不是鞑子衙门,那个地方没有我们老师,我们老师是在山上。”赵仲颖道:“什么山?现在谋干的是什么?”彭铁珊笑道:“就是汉高祖斩白蛇起义的芒砀山,老师要在那里占山为王,要造反,你敢去么?”
  此刻赵仲颖怀着两个念头,一个是独善其身,拼着虚度半生,浪游不仕,不家居,不娶妻,踏遍天下,啸傲湖山。另一个念头,是仗一身武功,走向坎坷世途,做一个不平人,游侠仗义,在异族统制下,做一个朱家郭解。他是再也没想到起义造反,因为他年纪还轻,没有这种魄力。并且大元帝国的国运方张,横亘欧亚的大帝国,一统华夷,欧洲的俄奥,亚洲的印度,都做了忽必烈大帝的藩属。正好像元朝威武,炙手可热;故宋积弱,尚且不敌,匹夫起义,简直不能梦想。赵仲颖身在草莽,并不清楚朝廷的动静,更不知元朝此时已到了强驽之末。然而血蝎子刘熹,却是耳目最灵,并且姜桂之性越老越辣,他此刻果然正在秘密鼓捣着。于是年轻而有血性,不耐烦而有魄力的赵仲颖,终被血蝎子牵引到另外一条道上去了。
  这一夜,赵仲颖仍回本宅,师兄彭铁珊替他巡风,在外面等候。赵仲颖潜入内宅,把留给嫂嫂的信,放在嫂嫂所住堂屋的桌上,用镇尺压上。暗暗叹息一声,觉得不忍离别,眼泪也流了下来。又到自己卧房,收拾了一个行囊,在宅内徘徊良久,不胜凄恋。还是彭铁珊进来催他,他这才一狠心,跟师兄彭铁珊,跳墙出来。两个人背着行囊,一口气走出数十里地,方才觅店住宿。次晨两人改装遄行,径奔湖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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