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二回 各逞机谋缘底事 自疑身世感亲情
2022-07-22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她在前面跑,悟性在后面跟。
  忽然她那朵大红花掉了下来。
  悟性一见有可献殷勤的机会,忙把红花拾起,赶上前去说道:“师妹,你的花掉啦,好在我眼明手快,马上拾起来,你瞧,花瓣都没有失落一片。”
  蓝水灵道:“掉在地上的花,我不要了。”
  悟性轻轻吹一口气,说道:“它是掉在草地上,并没有沾上污泥,挺干净的。”
  蓝水灵道:“干净的我也不要。”
  悟性道:“你不是因为喜欢这朵花,才叫令弟帮你摘下来吗?令弟的衣裳都给勾破了,为何你现在又不要了呢?”
  蓝水灵道:“我现在不喜欢它了。”
  悟性道:“为什么?”
  蓝水灵道:“你这个人怎么爱管这样闲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有什么好解释的?哼,你刚才不是还责备我有闲心玩吗?现在你倒有闲心管起野花来了。”
  悟性给她抢白,讪讪说道:“这朵野花实在开得好看,我觉得有点可惜罢了。”
  蓝玉京突然说道:“这朵花倒是没有沾上污泥,但你的身上却好似沾上了一点污泥浊水呢。咦,不是一点,湿了好大一片。”
  悟性一心想向蓝水灵献殷勤,却给蓝玉京“不知趣”的岔了开去,满肚皮不好气说道:“刚刚下了一场雨,好在是过云雨,我是给淋湿了一点衣裳,却哪里是污泥浊水!”
  蓝玉京道:“你冒着雨来找我们回去,这份热心真令我感激。”
  悟性道:“多谢。我不要你感激,只盼你少罗嗦。”
  蓝玉京道:“好,你讨厌我说话不中听,我不说好了。”
  他果然闭上了嘴,加快脚步,跑在前面。
  蓝水灵道:“悟性师兄,我瞧你是说谎。”
  悟性道:“我怎么说什么谎了?”
  蓝水灵说道:“分明是掉在臭泥沟里沾上的污泥浊水,却说是雨淋湿的。刚才哪里下过雨?”
  悟性笑道:“后山没下,前山下了。你没听过人家唱的山歌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蓝水灵淡淡地说道:“哦,原来这样。”
  悟性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欲言又止,嗫嚅地道:“其实,我也……也……唉,你们不会明白的。”说完,急匆匆地向一条岔路上走去。山风吹来,他的袍袖微微抖动,好似全身注满了内家真气。
  蓝玉京眼看他的背影,心中的疑云逐渐浮起,暗想:难道他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事?
  他突然想起“不可告人”这四个字,连自己都不觉吃了一惊。
  这不是连义父也怀疑在内么?
  不对,他可以这样怀疑二长老,却不能这样怀疑义父!他吃惊于自己的想法,心里在暗责备自己。
  蓝水灵赶上他,“咦”了一声,说道:“弟弟,你的样子好古怪,你帮我作弄了那小牛鼻子,你为什么不笑,也不说话,你究竟在想什么?”
  蓝玉京头也没抬,说道:“姐姐,你别多疑,我没想什么。”
  他虽然聪明,这句话却露出了一点儿破绽,为什么他要害怕姐姐多疑?
  蓝水灵也不笨,说道:“弟弟,你知道我不是多疑的人,但你为什么要瞒住我呢,你是不是还在怀疑自己的来历?”
  “不是。”
  “不是就好。弟弟,那你还有什么另外的心事,连姐姐也不能告诉?”
  蓝玉京知道若然不说,姐姐更会猜疑,便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近来古怪的事情好象太多了。”
  蓝水灵只道他是指目前发生的这件本派祸事,说道:“是啊,谁能料得到不戒师伯也会给人伤得要抬回武当山呢?”
  她本来要问弟弟,还有什么事情是他认为古怪的,但此时已经来到了掌门人所居的元和宫了。长幼三代弟子都已齐集门前,交头接耳地在探听消息,她不便再问下去了。
  弟弟连别人说他是私生子这样的事情,也敢告诉她,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她呢?
  她哪知道,弟弟真还有不能告诉她的事情。
  有事情只能藏在心里,不能告诉别人,那是最痛苦的事。
  蓝玉京只不过开始感觉到这种痛苦,他的义父不岐却已经被这种痛苦折磨了十六年。
  一个时辰之前,正当蓝玉京第一次向姐姐诉说心中苦恼的时候,不岐正陷在苦恼的回忆中,而且没有人可以听他诉说。
  一个时辰之前也正是那阵过云雨突然来到的时候。
  虽然是过云雨,雨势却很大,还有雷鸣电闪。
  不岐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每逢下雨天,他的心就会抽搐,情绪的紊乱无以复加。
  “唉,又是下雨天。”他独自坐在静室里深思。
  电光从窗外闪过,他突然想起十七年前的那个下雨天。 
  风雨中折断的树枝在眼前幻化,他好象看见小师妹向他走来。
  那个时候,何玉燕还是他的小师妹,还是他的未婚妻。
  这个关系,就是在那个下雨天结束的。“大师哥,我没有脸和你说——”用不着小师妹说,他已经明白了,小师妹是来和他告别的。就在那天晚上,她跟他的师弟走了。
  电光再闪,眼前的幻影又多了一个。小师妹何玉燕之外,还有他的师弟耿京士。
  这一天是十六年前那个下雨天。他又见着小师妹了,小师妹已经变成了耿夫人。上一次的见面是小师妹来向他告别,这一次的见面却变成了永别。
  眼前重现当年的纪景,他也不知是幻是真,是梦是醒?
  雷鸣电闪中,耿京士在他剑底下倒了下去。耳边有新生婴儿的哭声。
  师妹也在血泊之中。啊,天地万物都静止了,只有婴儿的哭声。
  不,不,他好象还听见了笑声。飘飘忽忽的,若隐若现的笑声!
  十六年前那个下雨天,他其实并没有听见这个笑声。这个笑声并不是他用耳朵听到的,而是他用心听见的。这是他想象中的笑声吗?不,他知道这不是幻想,那个女人,那个风骚妖媚,绰号青蜂的女人,即使她当时没有笑出声来,她心里一定在得意地狂笑!
  “唉,我怎么会想起这个女人?”
  他最不愿意想起这个女人,尤其不愿意在想起小师妹之后,又想到这个女人。他甚至自己在哄自己,不不,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那天她根本没在场!甚至哄得他自己都相信了。
  唉,是幻是真,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电光三闪,眼前的幻相又变了。
  神情威猛的老人、剑光如电的高手!
  时间一下子过了十六年,拉得很近很近了。是在三个月前的一个下雨天!
  三个月前,他奉师父之命,来到辽东,侦查一个人,一个谜一样的人。
  这个人是和武当派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宗疑案有关的人。和这宗疑案有关的人差不多都已死了,这个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但正因为他还有可能活着,所以必须打听到真实的消息,即使他死了,也希望能够发掘到一点儿当年的真相。
  这个人就耿京士和何玉燕在辽东结识的那个霍卜托。那时他的身份是一个鱼行的伙计,实际的身份是金国大汗努尔哈赤的卫士。第二年他又摇身一变,变成了大明天子锦衣卫的军官。这个人,几乎可以说整个人就是一个谜。
  但也只有找到这个人,才有希望找到破案的线索。他的师弟耿京士当年是否真的做了满洲奸细,也只有找到这个人,才能弄个明白。
  说是奉命,其实他已不止一次地向掌门师父提过这个要求了,师父一直没有答应他。以至在那一天他突然听到师父要他到辽东探案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个月前,他到了霍卜托曾经做过鱼行伙计的那个小渔村,亦是耿京士和何玉燕曾经在那里住过的小渔村。
  那个鱼行早就没有了,不过小渔村的变化是不大了。当然也还有记得霍卜托这个人的旧人。
  但从这些人的口里,他却得不到他想要知道的东西。那些人只知道霍卜托是个鱼行伙计,一个平凡之极的人。别人记得他的只是他的算盘打得很精,但也不会占别人的便宜,帐目一向都是清清楚楚的。只是如此而已。
  何玉燕和耿京士当年住的那间屋子还在,那间屋子是他们花钱建造的,渔村的人都是老实人,他们走了没有回来,也没有人去霸占他们的屋子。
  他伪称是耿京士的远亲,进了这间屋子。这间屋子早已破烂不堪了。其实即使他不冒认亲友,他要进去,也没人理会他的。
  屋子里早已是空无所有。有的只是墙头的蛛网,炕底的冷灰。破了的蛛网似乎在张口笑他,笑他还未能跳出情网。炕灰虽冷,心底犹有余温。
  真的是什么东西都没留下,留下的只是事如春梦了无痕的慨叹。
  忽然他发现屋角有几颗石子。
  石子有什么奇怪?天北地南,哪个海滩,哪座山头,没有石子?
  不,这几颗石子是与别的不同的。是来自他家乡的石子。
  他怎么知道?因为这些石子是他亲手拾的。
  他摩挲石子,如对故人。
  在他家(严格地说,是他师妹何玉燕家)背后的那座山上,有一种白里泛红的石头,斑斑点点,好像朱砂,名为朱砂石。又有一种三分浅黄夹着七分深红的石头,名为黄血石。有人说,假如没有那三分浅黄,简直就可以冒充鸡血冻了。鸡血冻是刻图章的佳石,名贵胜过黄金。不过这两种石头还是罕见的,在那座山上,也很难找到比较大块的石头,找得到只是一颗颗小石子。何玉燕很喜欢这些小石子,他一发现有这两种石子,就拾起来送给她。他记不清这玩意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到了何玉燕十四岁那年,他送给她的朱砂石和黄血石,日积月累,为数也相当可观了。那年她开始学针线,绣了一个荷包装这些石子。记得她曾说过,这些晶莹可爱的石子,在她的眼中就是宝石。但也就在她说过这句话之后不久,她又对他说了另外的话,她说她已经长大了,她珍视大师哥送给她的这些礼物,但却不想大师哥费神再为她收集这些小孩子的玩物了。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注意到,注意到师弟已经替代了他的角色,成为师妹上山的游伴了。他在山上,不单只是为了替师妹拾石子吧?
  旧梦尘封休再启,但他还是继续在小师妹住过的这间破屋里寻找。唉,人都已经死了,何必还在寻梦?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绣花荷包。荷包早已经破烂,不过,他当然还是认得的。
  师妹把他送的这袋礼物带来辽东,但在她准备回乡的时候,却又把她曾视同宝石的礼物忘记了。(是忘记带回去的呢?还是有心将它抛弃的呢?)
  这是不是表露了师妹对他的那种矛盾心情呢?
  他把破烂的绣花荷包贴着心房,摩挲石子,呆了。
  天上忽然下起大雨,隆隆的雷声,把他惊醒。
  他是把燃着的松枝插在墙上作照明的,狂风吹来,松枝熄灭。
  轰隆巨响,突然一堵墙倒塌了!
  不错,屋子已经不堪,但还未至于达到摇摇欲坠的程度。墙并没受到雷劈,按说一阵狂风是不能把它吹塌的。
  他吃了一惊,登时一省,莫非是给人力摧毁的!心念未已,只见一条黑影已从裂口扑进来,人未到,劲风先到,他果然猜得不错,这堵墙是给这个人以刚猛无伦的掌力震塌的。
  电光一闪,那人的长剑已刺到他的咽喉,不是电光,是剑光,是快如闪电的剑光。
  幸亏他察觉得早,立时拔剑抵挡,他的剑也并不慢,一招“夜战八方”,风雷激荡,立即接招还招。
  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所未遇的一场恶战,惊险处比起他那一次和耿京士斗剑还要惊险得多。那一次斗剑,耿京士初时还是对他手下留情的,这个人却是未见面就施杀手,而且自始至终,每一招都是刺向他的要害。
  是喝声还是雷声,是剑光还是电光,双方都分不清了。
  在电光一闪再闪之间,他已看见了对方。
  是一个身材高大,神情威猛的老人。
  “你是谁?我与你素不相识,因何你要取我性命?”他喝问对方。
  那老人哼了一声,喝道:“一命换三命,你已经便宜了。”
  “什么一命换三命,我根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你直接间接害死了三个人,你自己应该明白,我不能让你再来害人了。”
  趁着那老人怒骂他的当口,电光明灭间,他抓紧时机,一招白鹤亮翅斜削出去。
  这是他最得意的一招,剑削的幅度虽然很大,但出手奇快,却是后发先至,更胜对方。
  只听得刺耳的碎裂声,那老人的左臂中剑了,听得出是骨头的碎裂。
  但与此同时,他的胸膛也中了对方的一剑。
  幸亏他是后发先至,老人中剑在前,刺中他的胸膛时,劲道已减,否则只怕已是开膛破腹之灾。
  两败俱伤,雨停风止,那凶神恶煞似的老人亦不见踪迹。
  雨止了,血还在流。流的是他身上的血。
  伤口不深,血也流得不多,但所受的剑伤却令他惊心怵目。
  他重燃松枝,解开衣裳一看,胸口竟然好像北斗七星似的,排列着七个小孔。剑尖刺穿的七个小孔!
  他敷上金创药,血很快止了。但留下的伤痕,却令他终生难忘。胸口上那一点点的红印,不也正像他送给师妹的朱砂石?
  他已经被同门公认是武当第二剑客,而且正当年富力强,说出来恐怕谁也不会相信,他几乎死在一个老人的剑下!
  这老人是谁?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是不会向别人说的,除了对他的师父。因为他要向师父求证。
  记忆一下子跳过了三个月的时间,是昨天的事情了。
  昨天,他一回武当山,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当然就是去向师父无相真人禀告此行经过。
  他给师父看了他身上的伤痕。
  听了他的叙述,看了他的伤痕,无相真人缓缓地说:“我没有见过郭东来,但我知道这是他的七星剑法。”
  师父证实了他的所料果然不差,这个老人就是十几年前失踪的那个沧州剑客郭东来!
  沧州剑客郭东来真的没有死吗?
  如果这老人真的是郭东来,那么另一件他们早已怀疑的事情也得到证实了。
  那个谜一样的人物霍卜托,很可能就是郭东来的儿子。
  这个未经证实的消息,是他现在的师兄不戒道人打听到的。十六年前,他刚刚来到武当山的时候,和不戒第一次见面,不戒就曾经提出过这个怀疑。
  师父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你的不戒师兄,这两天也应当回山了,等他回来,你可以去问他。他是沧州人氏,小时候曾经见过郭东来的。他对郭东来的事情,知道的也比我多。”
  又是下雨。
  他看着窗外的雨,心在抽搐:“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好好儿的天色,突然就下起这样大的雨来。啊,这样大的雨,不戒师兄今天恐怕不能回山了。”
  树叶在风雨中翻飞,他的心情也象乱飞的树叶。忽地他隐隐感到心中的寒意。
  “为什么掌门师父不叫师兄前往辽东,却把这个差事交给我呢?”他想。
  也怪不得他这样想,谁也不得不这样想,谁也不知道霍卜托的来历,就只有不戒找到这个谜一样人物的一点儿线索,而不戒又早已把心中的怀疑告诉师父了,不管郭东来是否真是霍卜托的父亲,师父若要派遣一个弟子到辽东探案的话,最适当的人选,自然应该是不戒。
  “莫非不戒师兄早已去过辽东,他的调查得不到结果,师父这次才叫我去?若是这样,师父为什么要瞒住我呢?”
  “倘若不戒师兄从没去过,师父在十六年后才想到叫我去,这就更不可解了。”
  不管是哪种情形,都足以在他心中产生许多疑问。他不敢猜疑师父的动机,但仍禁不住想道:“师父这一次把这个差事交给我,莫非其中另有深意?”
  “嗯,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情如父子,他不会不信任我的。我也不该妄自对师父猜疑。”
  尽管他立即就把猜疑师父的念头压了下去,但却隐隐感到了心中一股寒意。
  当然他不会知道,师父叫不戒前去把无极长老的遗骨拾取回来,迁葬本山,不戒也曾经象他一样,觉得自己不是担当这个差事的适当人选,因而感到百思莫解的。只不过不戒没有这样惶惑不安罢了。
  电光闪过,雷声响过,郭东来那闪电似的剑光,那暴雷似的喝骂,又好象重现于他的面前。一命换三命,你已经占了便宜了。
  “他说我直接间接害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是指谁呢?如果他真是郭东来,其中一个应当是指他的独生子,改了满人姓名的霍卜托。啊,若我猜得不差,霍卜托岂非真的死了?”他想。
  他是巴不得霍卜托真的死掉的吗?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也震惊于自己有这个念头。他不敢想下去了,他只是在想:“那么另外两个人又是指谁呢?耿师弟为我误杀(如果是误杀的话),可以算是一个。但师妹也能说是我间接为我所杀的吗?”
  “为什么不能?师妹是因为丈夫死了才自杀的!我一直没有把这两件事连在一起去想,那只是我的自欺欺人罢了。”
  他不但感到寒意,更进而感到心中绞痛了。
  雷鸣电闪,他眼前闪过了何玉燕的影子,闪过了耿京士的影子,最后闪过了郭东来的影子,一次比一次令他心内震惊!正是:
  雷轰电闪如重演,廿载心头恨未平。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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