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四章　见利忘义

2024-05-1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小鱼儿这一辈子虽然活得还不算长，但各式各样的笑声倒也听过不少，其中虽有的比银铃还悦耳，叫人一听就心旌摇荡，失魂落魄，有的却比刀锯木头，拗折竹竿，铁器磨擦还要难听。
　　但无论多么难听的笑声，若和这笑声一比，简直就变得如同仙乐了，他简直想像不出一个人的喉咙里居然能发得出如此难听的声音，他也知道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的声音会如此难听。
　　移花宫主和苏樱都已耸然失色。
　　小鱼儿却也忍不住叫了起来，道：“魏无牙还在这里！”
　　这洞中的人既已走光了，魏无牙怎会还在这里？
　　只听那人格格笑道：“不错，我还在这里，我在这里等候各位的大驾已有多时了。”
　　移花宫主闪电般向笑声传出的方向掠了过去。
　　这笑声就是从隔壁的一间石室中传出来的。
　　这间洞室也有张很柔软的床，也有些零星的日常用具，正和别的洞室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魏无牙门下一个小徒弟睡觉的地方。
　　但在这刺耳的笑声中，这洞室的石壁忽然奇迹般打开，一辆很小巧的两轮车已自石壁中滑了出来。
　　这辆车子是用一种发亮的金属造成功的，看来非常灵便，非常轻巧，上面坐着个童子般的侏儒。
　　你骤然一看，也许不觉得这侏儒有什么可怕。
　　他只不过和别的侏儒一样，特别喜欢炫耀，穿着特别华丽的衣裳，颜色鲜艳得就像是少女出嫁时的嫁衣。
　　可是只要你多瞧两眼，你就会突然觉得手足冰冷，毛骨悚然，只希望自己再也莫要见着此人才好。
　　他盘膝坐在这辆轮车上，根本就瞧不见他的两条腿。
　　他的眼睛又狡猾，又恶毒，带着山雨欲来时那种绝望的死灰色，但有时却又偏偏会露出一丝天真顽皮的光芒，就像是个恶作剧的孩子。
　　他的脸歪曲而狞恶，看来就像是一只等着择人而噬的饿狼，但嘴角有时却又偏偏会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
　　小鱼儿说的不错，这人实在是用毒药和蜜糖混合成的，你明明知道他要杀你时，还会忍不住要可怜他。
　　移花宫主一眼瞧见他，竟也不禁骤然顿住身形，不愿再向他接近半寸，正如一个人骤然见到一条毒蛇似的。
　　魏无牙却向她们微微一笑，道：“十多年不见，想不到两位还是风采如昔，一个女人若懂得驻颜之术，那真比有万贯家财还可贺可喜。”
　　邀月宫主冷冷道：“想不到你还敢来见我。”
　　魏无牙笑道：“我为什么不敢，反正两位又不会杀我的。”
　　小鱼儿刚走进来，就忍不住大声道：“你凭什么认为她们不会杀你？”
　　魏无牙悠然道：“只因我知道移花宫的规矩，我既已从她们手上逃脱了一次，只要不再得罪她们，她们就绝不会向我出手的。”
　　小鱼儿忍不住向邀月宫主问道：“移花宫真有这种见鬼的规矩么？”
　　邀月宫主道：“不错。”
　　小鱼儿叹了口气，忽又大声道：“但你不是一直想找她们报仇么？她们就算不向你出手，你也该向她们出手的，对不对？”
　　魏无牙道：“不对。”
　　小鱼儿怔了怔，道：“你难道已不想报仇了？”
　　魏无牙笑道：“仇，自然是要报的，但我纵然要报仇，也用不着得罪她们。”
　　小鱼儿大笑道：“这是么话，这简直是放屁。”
　　魏无牙也不生气，悠然道：“你方才说的并不错，这里实在已是一座坟墓，你们再也休想走出去了！”
　　邀月宫主变色道：“你说什么？”
　　魏无牙道：“这里就是整个洞府的机关枢纽所在地，现在我已将所有的出路全都封死，莫说是人，就算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得出去了。”
　　小鱼儿大骇之下，就想赶出去瞧瞧，但忽又停住，因为他知道魏无牙既然说出这话来，就绝不会骗人的。
　　他眼珠子一转，却笑道：“你将所有的出路全都封死了？”
　　魏无牙道：“不错。”
　　小鱼儿笑道：“那么，难道你自己也不想出去了么？”
　　魏无牙道：“我正是已不想再出去。”
　　小鱼儿大笑道：“你说的话，有谁会相信？就算你要将她们活活葬在这里，你也可以找别人来发动这机关，为什么自己要来陪葬呢？”
　　魏无牙淡淡道：“这只因我要亲眼瞧见她们死，亲眼瞧见她们临死前的痛苦之态，我还要亲眼瞧瞧她们被饥饿和恐惧折磨时，是不是还能保持这样圣女的模样！”
　　小鱼儿怔了半晌，嗄声道：“这人果然是个疯子，不折不扣的是个疯子。”
　　魏无牙格格笑道：“只可惜你们这些人却都要死在我这疯子手上！”
　　小鱼儿望了移花宫主一眼，只见这姐妹两人就像是忽然变成了两个石像，连动都不动。
　　小鱼儿眼珠子一转，忽又大笑道：“但你还是瞧不见我们死的，只因你一定比我们死得早。”
　　魏无牙道：“我一定不会比你们死得早，只因我身子比你们小，所需要的饮食就一定比你们少，你们渴死饿死的时候，我一定还是活着的。”
　　小鱼儿道：“但你这样做，一定是因为自知还不是她们的对手，否则你就可以真刀真枪的杀了她们，用不着自己也来陪葬了，是么？”
　　魏无牙叹道：“不错，我本来以为这二十年来，武功已精进许多，已足可将她们置之于死地，但见到江别鹤时，才知道自己错了。”
　　小鱼儿又不觉怔了怔，道：“你为何要等见到他时，才知道自己错了？”
　　魏无牙道：“二十年前，江别鹤的武功根本还不入流，但现在却已可算得上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这二十年来，连他的武功都进步了这么多，何况移花宫主，我和移花宫主的武功若是同样在进步，那么我再练二十年，还是一样胜不过她们，何况，她们有姐妹两人，我却只有孤零零一个。”
　　他笑了笑，接着道：“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用这一手了。”
　　小鱼儿道：“既然如此，她们现在要杀你，还是简单得很，你……”
　　魏无牙截口道：“我早已说过，她们绝不会杀我的，只因我并没有得罪她们。”
　　小鱼儿大笑道：“你要将她们活活害死，还不算得罪她们么？”
　　魏无牙道：“这地方本是我的家，是么？”
　　小鱼儿道：“嗯。”
　　魏无牙道：“我既没有请她们到我的家来，也没有逼她们来，现在，我只不过是将我自己家的门都关起来了，这又怎能算得罪她们呢？”
　　小鱼儿道：“但她们要你开门，你若不开，就是得罪她们了。”
　　魏无牙冷冷道：“这些的门户俱是万斤巨石，现在已被封死，连我自己也是开不开的。”
　　小鱼儿也石头般怔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魏无牙道：“何况，你们就算明知这里的门户都已被封死，还是难免要抱万一的希望，而我就是你们唯一的希望，所以我算准你们绝不敢杀了我的！”
　　他忽又笑了笑，道：“樱儿，你为什么躲在外面不敢进来？”
　　苏樱垂首走了进来，脸色也苍白得可怕。
　　魏无牙盯着她瞧了半晌，又瞧了瞧移花宫主，道：“我一向对你不错，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苏樱垂首道：“我……我不知道。”
　　魏无牙笑道：“你若瞧瞧这两位宫主，再自己照照镜子，就会知道了。”
　　小鱼儿心里一动，这才发现苏樱和移花宫主的容貌竟有七分相似之处，她们都是绝世的美人，面色又都是那么苍白，神情又都是那么冷漠，看来简直就像亲生母女，同胞姐妹差不多。
　　苏樱也不知是惊是喜，动容道：“你老人家对我好，难道就是为了我长得很像她们？”
　　魏无牙道：“不错，否则天下的孤女那么多，我为何要将你一个人救回来？我一向对你百依百顺，就因为我要将你养成冷漠高傲之态，我要你一个人住在那里，就因为我要养成你孤僻的性格……”
　　苏樱道：“你老人家想尽法子，难道只为了要使我变得和她们一模一样么？”
　　魏无牙道：“不错。”
　　苏樱怔了半晌，望了望魏无牙，又望了望移花宫主，失声道：“难道你老人家对她们……”
　　怜星宫主忽然大喝道：“住口！”
　　苏樱虽然不敢再说，心里却已明白了。
　　只听小鱼儿拍手大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了，原来你的心上人竟是移花宫主，就因为你得不到她们，所以因爱生恨，才会对她们恨之入骨。”
　　他是这世上最最聪明的丑侏儒，竟会爱上世上最最高贵，最最美丽的女人，这种事实在不可思议，妙不可言。
　　小鱼儿越想越好笑，笑得连气都已喘不过来。
　　魏无牙却一本正经，缓缓道：“二十多年前，我专程赶到移花宫去，向她们两位求亲……”
　　小鱼儿喘着气笑道：“你……你向她们求亲？”
　　魏无牙正色道：“这正是智慧与美丽的结合，正是世上最严肃，最相配的事，你为什么要笑！”
　　小鱼儿道：“是是是，这件事实在再也相配没有，只可惜她们非但不答应，还要杀了你，你们的仇恨，就是这样结下来的，是么？”
　　魏无牙叹了口气，虽然没有说话，却已无异默认。
　　再看移花宫主姐妹两人，已气得发抖。
　　小鱼儿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有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来向你们求亲，正是你们的光荣，你们为何竟不肯答应呢？我实在觉得很可惜。”
　　魏无牙大笑道：“你用不着激怒她们，要她们向我出手，她们就算杀了我，你也没什么好处，你若真是个聪明人，就该劝她们莫要杀我才是，等我自己饿得受不了时，说不定会想出个法子，将封死的门户再打开的。”
　　小鱼儿盯着他瞧了半晌，道：“不错，你现在的确不能死，我还有很多事要问你。”
　　魏无牙道：“你第一样要问我的，就是方才究竟有谁来了？能一剑将那青玉石椅劈开的人，究竟是谁？对不对？”
　　小鱼儿道：“不对，这件事我已用不着问你，只因我现在已经明白了。”
　　魏无牙像是觉得有些意外，道：“已经明白了，来的是谁？”
　　小鱼儿笑道：“谁也没有来。”
　　魏无牙大笑道：“谁也没有来？在甬道上留下脚印的难道是我么？”
　　小鱼儿道：“甬道上那些脚印只是你自己刻出来的，所以才会那么整齐。”
　　魏无牙目光闪动，道：“外面树林中那些人又是谁杀死的呢？”
　　小鱼儿道：“自然就是你自己杀死的，你打他们的耳光，他们自然不敢还手，也不敢躲避，你要他们上吊，他们就不敢跳河。”
　　魏无牙道：“你莫忘了，那些人都是我的徒弟。”
　　小鱼儿道：“是你的徒弟又怎样？你根本从来也没有将你的徒弟当做人。”
　　魏无牙道：“如此说来，那青玉石椅难道也是被我自己劈开的么？”
　　小鱼儿道：“自然是你自己劈开的。”
　　魏无牙道：“我有那么大的本事？”
　　小鱼儿道：“那青玉石既然坚逾金铁，要将一整块石块削成张椅子，就得要有削铁如泥的宝剑。”
　　魏无牙道：“不错。”
　　小鱼儿道：“你既然能将青玉石削成椅子，你手里就一定有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魏无牙道：“嗯。”
　　小鱼儿道：“这把宝剑既能将青玉石削成椅子，就一定能将椅子劈成两半……这道理岂非明显得很么？”
　　魏无牙叹了口气，道：“不错，这道理实在很明显了。”
　　小鱼儿道：“你将树林中的那些徒弟杀死，又在甬道上刻下那些脚印，就是为了要引诱我们走进来。”
　　魏无牙道：“这也很有理。”
　　小鱼儿道：“但你又生怕我们一走进来，发现这里已没有人，就立刻又走出去了，所以你就将那石椅劈成两半，叫我们心中猜疑，而且……”
　　他歇了口气，才接着道：“这里的门房既然全都是千斤巨石做成的，要将它们完全封死，也绝对不是一时半刻间能做得到的。”
　　魏无牙接着道：“所以我就要将你们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那张石椅上，我才有时间从从容容将门户封死，是么？”
　　小鱼儿附掌道：“正是如此。”
　　魏无牙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几乎从轮椅上跑到地下。
　　小鱼儿瞪眼道：“你笑什么？我猜的难道不对么？”
　　魏无牙大笑道：“对对对，实在太对了，你实在是天下第一个聪明人。”
　　小鱼儿笑道：“对于这一点，我倒从来不敢太自谦。”
　　魏无牙道：“只不过我也有几句话要问你。”
　　小鱼儿道：“哦？”
　　魏无牙道：“你到我这地方来过，总该知道，这里到处俱都是奇珍异宝，现在为什么连一件都没有了呢？”
　　小鱼儿怔了怔，道：“这……这自然是你要你的徒弟们带出去了。”
　　魏无牙道：“我为什么要他们带走？我既已决心死在这里，为什么不将这些珍宝拿来陪葬，却将它们送给别人，我既然从来也未将我的徒弟当做人，为什么要让他们落个大便宜？……这其中道理你想得通么？”
　　小鱼儿眼睛忽然一亮，道：“这只因你想看我们死了后，再走出去。”
　　魏无牙道：“我若有这样的打算，更不该将珍宝送走了，只因我此刻若想走出去，一定要等你们全都死光，我难道还怕你们这些已快死了的人来抢我的珠宝么？”
　　小鱼儿这次才真的怔住了。
　　魏无牙笑道：“你既然是天下第一个聪明人，这道理你为什么想不通呢？”
　　小鱼儿眼珠子转了转，道：“这只因你是个疯子，疯子的想法永远是和别人不同的。”
　　魏无牙叹道：“我若真的是疯子，就该将那些不成材的徒弟们全都杀死来陪葬，这点你难道就从来也没有想到过？”
　　小鱼儿又不禁怔了怔，缓缓道：“如此说来，这地方难道真有位武林高手来过么？”
　　魏无牙笑了笑，道：“你既然不信，我也就懒得说了。”
　　小鱼儿眨了眨眼睛，笑道：“我若相信呢？”
　　魏无牙道：“那么我就可以告诉你，这地方的确有人来过，而且就正是在昨天黄昏之前。”
　　小鱼兄忍不住道：“来的这人是谁？”
　　魏无牙道：“这人是你认得的。”
　　小鱼儿道：“你怎知我认得他？”
　　魏无牙悠然道：“只因他曾经问起过你。”
　　小鱼儿面上变了变颜色，忽然大笑道：“你难道要告诉我，来的这人是燕南天么？”
　　魏无牙眼睛盯着他，一字字道：“不错，来的这人正是燕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