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冤家路窄

2024-04-22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铁心兰伏在黑暗中，等了许久。
　　忽然间，她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吼，但虎吼过后，四下又转于静寂，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这没有动静却比什么动静都令铁心兰担心。
　　她又等了半晌，越等越着急，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终于自藏身处跃出，她无论如何也想去瞧个究竟。
　　浸浴在黑暗中的道观，看来还是没有丝毫险兆。
　　铁心兰纵身跃上了墙头。
　　她刚跃上墙头，突然有灯光一闪——那是特制的孔明灯灯光，一道光柱，闪电般从她脸上掠过。
　　接着，黑黝黝的大殿里，就有一人缓缓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铁心兰姑娘。”
　　铁心兰这一惊，几乎在墙头上冻结住了，嘶声道：“你是谁？”
　　那人笑道：“我既然认得姑娘，自然是姑娘的朋友了。”
　　铁心兰道：“你……你究竟是谁？”
　　那人道：“姑娘走进来瞧瞧，就会认得我是谁的。”
　　铁心兰又惊又疑，哪里敢冒然走进这阴森黝黯的大殿。
　　那人阴恻恻一笑，接着又道：“姑娘既已来到这里，还是进来瞧瞧的好，否则，连姑娘的那两个朋友都走不了，凭姑娘的本事，难道能走得了么？”
　　铁心兰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难道连花无缺都已落入别人的陷阱，遭了毒手？
　　她咬一咬牙，再也不顾一切，跃了下去。
　　黑暗中那人缓缓接道：“石阶旁的柱子下，有盏灯，还有个火折子，姑娘最好点着灯才进来，别人都说我在灯光下看来，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
　　铁心兰又在犹疑：“这又是什么诡计？”
　　但无论如何，灯光通常都能带给人一些勇气，黑暗中的危险总比较大，于是她寻着灯，燃起。
　　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灯光看来似乎特别亮，也特别温暖，铁心兰紧紧握着灯，一步步走进了大殿。
　　大殿中哪里有什么人？
　　巨大的香炉，褪色的黄幔，魁伟而狰狞的神像……
　　灯光又像是忽然黯淡了。
　　铁心兰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大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躲起来？”
　　没有人回答，也瞧不见人影。
　　没有人，方才又怎会有人说话？
　　莫非那木雕的神像，在向一个平凡的女子恶作剧？
　　铁心兰不敢抬头，却又忍不住抬起头，巨大的山神，箕踞在一只猛虎身上，似乎正在瞧着她狞笑。
　　一阵风吹过，灯火飘摇，栩栩如生的山神像，在这飘摇的灯光中，更似将振衣而起，步下神案。
　　铁心兰几乎忍不住要抛下灯，转身逃出去。
　　铜灯又变得冰冷，她的手已开始发抖。
　　忽然，神幔后爆发出一阵狂笑声。
　　一人大笑道：“铁心兰呀铁心兰，你的胆子倒当真不小。”
　　这语声赫然竟似那木塑的山神发出来的。
　　但铁心兰反而沉住气了，她竟也冷笑道：“你既敢请我进来，为何又躲在神像后不敢见我。”
　　那人大笑道：“女人的胆子，有时倒的确比男人大得多，我本想骇你一跳的，谁知道竟被你瞧破机关了。”
　　随着笑声，一个人缓缓自神像后转了出来，飘摇的灯光，照着他苍白的脸，锐利的眸子。
　　他果然是个十分英俊的男人。


　　但铁心兰瞧见了这个男人，却比瞧见什么恶魔都要吃惊。
　　他失声而呼，道：“江玉郎，是你！”
　　江玉郎微笑道：“不错，是我，我方才跟你开了个玩笑，你受了惊么？”
　　他带着和善的微笑，一步步走了过来。
　　铁心兰一步步往后退，道：“你……你要怎样？”
　　江玉郎却微笑道：“我们是老朋友了，你看见我还怕什么？”
　　铁心兰连脚趾都冰冷了，脸上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谁说我还在害怕，我也高兴得很。”
　　她嘴里说着话，脚下还是在往后退，她自然也知道这十分英俊，十分和善的男人，其实比毒蛇还要可怕。
　　她突然将手里的灯，往江玉郎脸上摔了过去。
　　飞一般逃出了大殿。
　　此时此刻，她似乎什么都已忘记，只想快些逃出这鬼地方，逃得距离江玉郎越远越好。
　　她突然撞入一个人怀里！
　　铁心兰用不着用眼瞧，已知道这人是谁了，这人穿的衣裳又软又滑，滑得就像一条满身都是腥涎的毒蛇。
　　这人的一双手也是又软又滑。
　　他竟然轻轻搂住了铁心兰，柔声道：“你为何要逃？你难道怕我？”
　　铁心兰整个人都软了，整个身子都发起抖来。
　　她竟已没有力气伸手去推。
　　江玉郎轻抚着她肩头，缓缓道：“告诉我，你怕的究竟是什么？”
　　铁心兰努力使自己心跳平静下来。
　　她告诉自己：“铁心兰，你现在千万要沉住气，江玉郎既然要装出和气的样子，你千万不能揭穿他，否则他若露出真面目，你的危险就更大了。”
　　于是她跺着脚道：“我不理你，你刚刚吓得我半死，我为什么要理你！”
　　她知道自己绝不是江玉郎的敌手，她知道此时此刻，唯有少女的娇嗔，才是她唯一可用的武器。
　　江玉郎果然笑了，大笑道：“你真是个可爱的女人，难怪小鱼儿和花无缺都要为你着迷了。”
　　铁心兰咬着嘴唇，道：“你呢？”
　　江玉郎笑道：“我也是男人，看见你这么可爱的女人，怎会不动心，只不过，既然已经有他们两个人……”
　　铁心兰抢着道：“你以为你自己比不上他们两人？”
　　江玉郎眯着眼道：“你以为我比他们两个人如何？”
　　铁心兰道：“他们还都是孩子，而你……你却已经是男人了。”
　　江玉郎大笑道：“你果然有眼光，只可惜你为何不早让我知道！”
　　他将铁心兰抱得更紧，铁心兰简直快要吐出来了。
　　但她却只是娇笑道：“你难道是呆子，你难道还要等我告诉你。”
　　江玉郎大笑道：“对，你说得对，一个男人若要等女人告诉他，他才知道这女人对他的意思，那么他实在已等得不可救药。”
　　在这微带凉意的晚风中，在这寂寂静静的黑暗里，怀抱中有个如此温柔如此美丽的女人……
　　江玉郎纵然厉害，只怕心也软了吧。
　　铁心兰的声音更温柔，缓缓道：“现在，我不妨告诉你，其实我早已……”
　　她已准备了许久，此刻她双臂已蓄满真力，她用尽全身力气，向江玉郎腰眼上打了过去。
　　但她的手刚一动，左右肩头上的“肩井”穴，已被江玉郎捏住了，她的力气连半分都使不出来。
　　她的手软了下去，她的人也凉了。
　　江玉郎，这恶魔，竟早已看透了她的心意。
　　她只觉江玉郎的手沿着她背脊滑了下去，沿着背脊又点了她七八处穴道，她立刻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但江玉郎的手却还在她身上不停地动着，嘴里格格笑道：“我知道你早已喜欢我了，今天晚上，我可不能辜负你的好意。”
　　铁心兰嘶声道：“你……你这恶魔，你敢……”
　　江玉郎吃吃笑道：“你现在想反悔了么？只可惜你现在就算反悔，也已太迟了。”
　　铁心兰咬着嘴唇，没有喊出来，她知道此时此时，呼喊和挣扎非但无用，反而会更激起江玉郎的兽性。
　　她从小是个孤苦的女孩子，已经历过太多的困苦和不幸，她已懂得一个人在无可奈何，不能反抗时，只有接受命运。
　　她已准备接受这悲惨的命运。
　　她闭起眼睛，眼泪涌泉般流了出来。
　　她的嘴唇已出血，她在心里呼喊：“小鱼儿……花无缺，我对不起你们！”


　　谁知就在这时，江玉郎的手竟突然停住不动了，铁心兰还未觉察这是怎么回事时，江玉郎竟已将她推开。
　　她无助地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她立刻便瞧见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雪白的衣服，苍白的脸，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江玉郎，冷冰的眼睛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
　　但无论是谁，若被这种眼色瞧过一眼，只怕永生也难以忘记。
　　江玉郎拍了拍手，强笑道：“这丫头当我是呆子，居然想骗我，我怎能不给他个教训。”
　　那女子还是冷冷地瞪着他，不说话。
　　江玉郎笑嘻嘻道：“你吃醋了么？”
　　他笑嘻嘻地去摸她的脸，又道：“你用不着生气，更用不着吃醋，你知道我心里真正喜欢的只有你！”
　　那女子动也不动地被他摸着，就像是块木头。
　　江玉郎道：“你还在生气，你不信我的话？”
　　那女子终于开了口。
　　她瞪着江玉郎，一字字道：“不管你是不是骗我，从今以后，我只要看见你再动别的女人一根手指，我就立刻杀了你，然后再死在你面前。”
　　这本是别的女人在愤怒激动时说出的话，但此刻从她嘴里出来，却仍是平平淡淡，冷冷静静。
　　这女子自然就是铁萍姑。
　　江玉郎吐了吐舌头，奖道：“你真是会多心，有了你这么漂亮的老婆，我还会打别人的主意么？”
　　他搂起铁萍姑的脖子，在她面颊上亲了亲。
　　铁萍姑冰冷的目光，终于溶化了。
　　她叹了口气，道：“只要你永远对我好，你无论做什么别的坏事，我都不管你，只要你这件事不骗我，别的事你就算骗我也没关系。”
　　她垂下头，眼睛似已有些湿湿的，轻轻接着道：“你知道，你不但是我平生第一个男人，也是我平生第一个对我如此亲切的人，无论你这么做是真是假，只要你永远这样对我，我就已心满意足了，你就算做别的坏事，我……我……”
　　她咬着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铁心兰瞧着她，听到她的话，心里不禁暗暗叹道：“这是个多么寂寞的女人，又是个多么可怜的女人，她甚至已明知江玉郎对她是假的，假的她竟也接受，她这一生，难道已寂寞得太久了，她难道已怕透了寂寞，她难道已再也不能忍受孤独……”
　　铁心兰心里又是难受，又是同情。
　　她觉得这女子实在比自己还要可怜——一个女人瞧见比自己还要可怜的人时，往往就会将自己处境和艰苦忘却了，而男人却永远不会的。
　　男人只有在赌钱时，瞧见别人比自己输得更多的时候，心里才会觉得，有些安慰，有些开心。
　　但这也并不是说女人比男人更富于同情，这不过是说女人的情感比男人较丰富，较软弱，也较糊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