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萍水相逢
2024-04-19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长街上的灯光已疏,店铺也都上起了门板,只有转角处一个面摊子的炉火尚未熄,一阵阵牛肉汤的香气,在晚风中显得分外浓冽。
  铁心兰笑道:“坐在这种小面摊上喝酒,倒也别有风味,却不知道你嫌不嫌脏?”
  花无缺微笑道:“你真的把我看成只肯坐在高楼上喝酒的那种人么?”
  铁心兰嫣然一笑,还未走到面摊子前,已大声道:“给我们切半斤牛肉,来一斤酒。”
  在如此温柔的晚风里,在一个无拘无束的好朋友身旁,谁若不想喝酒,那人就真的值得悲哀了。
  面摊旁摆着两张东倒西歪的木桌子,此刻都是空着的,只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瘦子,正蹲在面摊前那张长板凳上喝酒。
  锅里冒出来的热气,将那盏本已被油烟熏黑的灯笼里发出来的灯光,熏得更黯淡昏黄。
  朦朦胧胧的热气与灯光下,这黑衣人瘦削的脸,看来简直比那小木橱里的卤菜还要干瘪。
  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他箕踞在板凳上,一面啃着鸭头,一面喝着酒,神思却已似飞到远方,你若问他鸭头是什么滋味?酒是什么滋味?他一定全不知道。
  像铁心兰和花无缺这么样的两个人走过来,他也没有去瞧一眼。
  一个落拓的人,坐在简陋的面摊上喝酒,追悼着逝去的青春与欢乐,这本是极普通的情况。
  所以铁心兰和花无缺也没有留意他。
  他们如果瞧了他一眼,瞧见他那双锐利而明亮的眼睛,他们说话也许就会要特别小心了。
  但现在,酒虽浊,并不酸,肉也很香,星光和晚风,更给这酒肉平添了许多滋味,几杯酒下肚,他们心里哪还有什么顾忌。
  他们天南地北的聊着,但后来他们忽然发现,无论他们聊什么,都好像总和小鱼儿有些关系。
  花无缺笑道:“如此良宵,有酒有肉,这本已足够了,但我却总还觉得缺少了什么,现在,我才知道缺少的是什么了。”
  铁心兰垂下了头,道:“你是说……缺少一个人?”
  花无缺叹道:“没有他在一齐,你我岂能尽欢?”
  铁心兰默然半晌,抬头道:“你想,我们三个人会不会有在一齐喝酒的时候。”
  花无缺道:“为什么不会有?”
  铁心兰凝目瞧着他,幽幽道:“你想,我们三个人在一齐喝酒的时候,又能有多少呢?”
  花无缺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也不禁默然良久,他强笑道:“人生百年,不过如此,若能得良友尽欢,一次岂非已足够……只要彼此相知,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一笑举杯,道:“来,你我且来为江小鱼干一杯。”
  “江小鱼”这三个字说出来,那黑衣人突然抛下了鸭头,放下了酒杯,目光闪电般向他们扫了过去。
  铁心兰一饮而尽,脸更红了。
  她脸上虽有笑容,目中却似有泪光,悠悠道:“我若也是个男人,那有多好……”
  她抬起头,忽然发觉一个干枯瘦削的黑衣人,已走到面前,左手端着一盘茶,右手提着一坛酒,一双发亮的眼睛,不停地在他们脸上打转。
  花无缺和铁心兰都怔住了。
  这黑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几眼,忽然向花无缺道:“你就是花无缺?”
  花无缺更惊奇道:“正是,阁下……”
  黑衣人根本不听他说话,已转向铁心兰,道:“你就是铁心兰?”
  铁心兰点了点头,已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人?怎会知道他们的名字?
  黑衣人眼睛瞪得更大,道:“你们方才可是为江小鱼干了一杯?”
  铁心兰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道:“是又怎样?”
  她知道小鱼儿仇人不少,她以为这黑衣人也是来找麻烦的,谁知这黑衣人竟拉过张凳子,坐了下来,道:“好!你们为江小鱼干一杯,我最少要敬你们三杯!”
  他竟举起那酒坛,为他们各各倒了杯酒。
  铁心兰和花无缺望着面前的酒,也不知是喝好,还是不喝好。
  黑衣人自己先仰脖子干了一杯,瞪眼道:“喝呀!你们难道怕酒中有毒不成?”
  花无缺还在怀疑着,铁心兰已大声道:“对不起,我们没有和陌生人喝酒的习惯,你若要敬我们的酒,至少总得先说出你是谁?”
  黑衣人瞪着她,忽然大笑了起来,道:“我本以为你温柔得很,谁知你这张嘴和小鱼儿差不多。”
  铁心兰冷笑道:“我温柔是要看对什么的,若有莫名其妙的人要来找我麻烦……哼!”
  她的手一抬,一双竹筷已插入在对面的屋檐上。
  黑衣人却神色不变,仍然笑嘻嘻地瞧着她,道:“一个泼辣的女人,若是对人温柔时,那才是真的温柔……江小鱼呀江小鱼,你福气可真不错。”
  铁心兰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想来干什么的?”
  黑衣人道:“你也莫管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是江小鱼的朋友就好了。”
  铁心兰瞪眼瞧了他半晌,道:“好,你既是江小鱼的朋友,我就喝了这一杯。”
  黑衣人转向花无缺,道:“你呢?”
  花无缺微微一笑,道:“在下喝三杯。”
  黑衣人大笑道:“好,你很好,很够朋友。”
  他和花无缺对饮了三杯,又道:“你在这样的星光下,和这样的美女坐在一齐喝酒,心里居然还没有忘记江小鱼,好……好,我再敬你三杯!”
  那坛酒已差不多快空了,这黑衣人眼睛虽仍清亮,但神情间却似已有些醉意,再不管别人喝不喝,也不和别人说话,只是自己一杯又一杯地往肚子里灌,不时仰望着天色,似乎在等人。
  他等的是谁?
  铁心兰凝目瞧着他,忍不住又道:“你真的和江小鱼是朋友?”
  黑衣人瞪眼道:“江小鱼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为何要冒认是他朋友?”
  铁心兰眨了眨眼睛,笑道:“你最近瞧见过他么?”
  黑衣人默然半晌,重重放下酒杯,长叹道:“老实说,这小子最近跑到哪里去了,连我都不知道。”
  他语声顿了顿,忽然又道:“你们若是瞧见他时,不妨代我向他问好。”
  铁心兰道:“你自己难道见不着他了么?”
  黑衣人又默然半晌,缓缓道:“只怕是见不着他的了。”
  铁心兰道:“为什么?”
  黑衣人再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喝酒。
  铁心兰试探着又道:“我们见着小鱼儿时,说你是谁呢?”
  黑衣人沉吟道:“你就说是他大哥好了。”
  铁心兰忽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人道:“我不是刚告诉你……”
  铁心兰冷笑道:“放屁,小鱼儿绝不会认别人是他大哥的,你休想骗我。”
  黑衣人忽然大笑起来,道:“好,好,你们当真不愧是小鱼儿的知己——不错,我一心想要他叫我一声大哥,但他却总是要叫我兄弟。”
  铁心兰展颜一笑,缓缓坐下道:“如此说来,我就告诉他,是他小弟问他好了。”
  黑衣人面色变了变,瞪着铁心兰,像是要发作,但后来却只是倒了杯酒喝下去,仰天长叹道:“江小鱼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就算死也无憾了,而我呢……”
  星光下,他面上的神情竟似十分沉痛。
  铁心兰忍不住又道:“喂,我看你像是有什么心事?是么?”
  黑衣人又瞪起眼睛,道:“心事?我会有什么心事?”
  铁心兰道:“你若真将我们当成江小鱼的朋友,为何不将心事说出来,也许……也许我们能帮你的忙。”
  黑衣人忽然仰天狂笑,道:“帮忙!我难道会要别人帮忙?”
  他高亢的笑声中,竟也似充满了悲痛与愤怒。
  铁心兰还想再问,却被花无缺以眼色止住了。
  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二更三点。
  黑衣人突又顿住笑声,凝注着花无缺与铁心兰,道:“你们真的要帮我忙?”
  铁心兰道:“自然是真的。”
  黑衣人道:“好,你们就每人敬我三杯酒吧,这就算帮了我的忙了。”

×      ×      ×

  六杯酒下肚,黑衣人仰天笑道:“我本当今夜只有一个人独自度过,谁知竟遇着了你们,陪我痛饮了一夜,这也算我人生一大快事了……”
  铁心兰道:“今天晚上,对你很特别么?”
  黑衣人霍然站起,仰头望着她,像是想说什么,却连一个字也没有说,扭过头就走。
  铁心兰大声道:“你若想喝酒,明天我们再来陪你,好不好?”
  黑衣人头也不回,喃喃道:“明天……你以为每个人都有明天么……”
  他走到面摊子前,把怀里的东西全都掏了出来,竟有好几锭金子,和十几粒珍珠,他随手抛在面摊上,道:“这是给你的酒钱,全给你。”
  面摊老板骇得怔住了,等他想说“谢”时,那黑衣人却已走得很远,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
  他看来是如此寂寞,如此萧索。
  铁心兰只觉得心里难受得很,黯然道:“好孤独的人,能找到两个人陪他喝酒,他已觉得是人生一大快事了,他这一辈子,过得真不知有多寂寞。”
  花无缺缓缓道:“在他临死前的晚上,他本都以为要独自度过的,他竟找不到一个朋友来陪他度过最后的一天。”
  铁心兰失声道:“临死的晚上?最后一天?”
  花无缺叹道:“你还瞧不出么?……”
  他忽然顿住语声,拉着铁心兰掠了出去。
  那黑衣人脚步踉跄,本像是走得极慢,但银光一闪后,他就忽然不见了,竟像是忽然就被夜色吞没。

×      ×      ×

  掠过几重屋脊,花无缺就将铁心兰放下,道:“我去追他,你在这里等着!”
  铁心兰只有等着。
  她轻功本不弱,但比起花无缺和这黑衣人却都差得远了。
  星光照着一片片灰色的屋脊,远方偶而有一两点灯光闪烁,人们已入睡,大地也已入睡了。
  风吹在铁心兰身上,就像是情人的眼波,慈母的手。
  但铁心兰的一颗心却总是静不下来。
  这黑衣人是谁?他为何要死?他和小鱼儿……
  人影一闪,花无缺已到了她面前。
  铁心兰立刻问道:“你追上他了么?”
  花无缺点了点头,却叹道:“这人好出色的轻功!”
  铁心兰道:“他到哪里去了?”
  花无缺且不回答,却道:“你跟我来!”
  两人又飞掠过几重屋脊,铁心兰又忍不住问道:“你怎知他已快死了?”
  花无缺叹道:“他随时在留意着时刻,显见他今天晚上一定有件要紧的事要去做。”
  铁心兰道:“这我也发觉了。”
  花无缺道:“他神情看来是那么沉重,又说今后只怕再也见不着小鱼儿了,临走的时候,又将身上所有全都给了那面摊的老板,由此可见,他做的这件事必定十分危险,他是抱着必死之心去做的。”
  铁心失声道:“不错……他这人脾气怎地如此孤傲,明明要去送死,却也不肯告诉别人,更不肯要人帮忙。”
  花无缺缓缓道:“但他既是江小鱼的朋友,我们又怎能坐视他去送死!”
  铁心兰咬了咬嘴唇,道:“他轻功已是顶尖好手,就算打不过别人,也该能跑得了的,但他却完全不抱能逃走的希望,他那对头,岂非可怕得很。”
  花无缺沉声道:“所以你要分外小心,有我在,你千万不要随意出手。”
  到了这里,房屋已渐稀疏。
  铁心兰忽然发现前面不远的山脚下,有座规模不小的庙宇,气派看来竟似豪富人家的庄院。
  此时此刻,这庙宇的后进,居然还亮着灯火。
  铁心兰道:“这是什么地方?”
  花无缺道:“是个道观。”
  铁心兰道:“他难道就是到这道观里去了。”
  花无缺道:“嗯。”
  铁心兰皱眉道:“你瞧他进去后,难道就……”
  花无缺截口道:“他进去时,行动甚为小心,以他的轻功,别人暂时必定难以觉察,所以我就先赶回去找你。”
  铁心兰放眼望去,只见这道观里灯火虽未熄,但却绝没有丝毫人声,更看不出有丝毫凶险之兆。
  她忍不住又道:“他已进去了这么久,道观怎会还没有丝毫动静?难道这道观里的人,还没有发现他。”
  她语声顿了顿,自己又接着道:“但他既然抱必死之心而来,别人纵未发现他,他也该有所举动才是,又怎么会一直在暗中躲着呢?”
  花无缺皱眉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
  铁心兰却拉住了他,沉声道:“我看这其中必定还有些蹊跷,说不定这也是他和别人串通好的陷阱,故意要将我们诱到这里来的!”
  花无缺淡淡一笑,道:“此人若是真的要诱我入伏,我更要瞧个究竟了。”
  他轻轻甩脱铁心兰的手,人影一闪,已没入黑暗中。
  铁心兰望着他身影消失,苦笑道:“想不到这人的脾气有时竟也和小鱼儿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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