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无牙门下

2024-04-19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现在，“南天大侠”路仲远已安葬了，在这清凉的小镇上，安葬的仪式虽然是不可避免地十分简单，但却也是十分隆重的。
　　现在，已又是黄昏。
　　小鱼儿和花无缺，正沉重地肃立在路仲远的墓前，以一杯浊酒，吊祭这一代大侠的英魂。
　　暮色苍茫，大地萧索，秋，像是已极深了，直到夜幕垂下，星光升起，他们才黯然离去。
　　花无缺仰天唏嘘，叹道：“豆寇未除，江湖未宁，路大侠实在死得太早了些……他甚至连燕大侠的下落，却未及说出，便含恨而殁，却教生者情何以堪。”
　　小鱼儿长长叹了口气，道：“他本可说出燕南天下落的，他未说，只因他不愿说出而已。”
　　花无缺道：“他不愿说出，为什么？”
　　小鱼儿苦笑道：“这原因难说得很，也许是因为他不愿任何人去打扰燕大侠的安宁，也许是……燕大侠早已仙去，他不愿说出来，令我伤心。”
　　花无缺黯然道：“但愿我今生能梦见到燕大侠一面，否则……”
　　小鱼儿忽然挺起胸来，大声道：“你当然还能见着他，他当然不会死的，他还没有见到我扬名天下，他又怎能放心一死！”
　　花无缺凝目瞧着他，展颜一笑，道：“不错，燕大侠若是不愿死时，谁也无法要他死，甚至阎王老子也不能例外，我终有一日，能见着他的。”
　　小鱼儿仰天笑道：“说得好，你说话的口气，简直和我差不多了，再过七十五天，就算我死了，你也可以替我活下去。”
　　花无缺神情骤然又沉重了下来，他沉默许久，忽然道：“现在你就要赶去龟山？”
　　小鱼儿道：“咱们一齐去，我保证让你瞧一出又紧张，又热闹的好戏。”
　　花无缺垂下了头，道：“可惜我不能陪你去了。”
　　小鱼儿失声道：“你不去？为什么？”
　　花无缺缓缓道：“我……我忽然想起要做一件要紧的事。”
　　小鱼儿怔了半晌，大声道：“咱们已只剩下七十五天了，你竟不愿陪着我？”
　　花无缺遥望着远方的星光，缓缓道：“我这件事若是做成，你我就不止可以做七十五天的朋友。”
　　小鱼儿凝注了他半晌，大声道：“你莫非想回移花宫？”
　　花无缺苦笑道：“你何必定要逼我说出来？”
　　小鱼儿道：“你莫非想去求移花宫主，要她们莫要杀我？”
　　花无缺叹道：“我只是想去问清楚，她们为何定要我杀死你。”
　　小鱼儿大笑道：“你以为她们会告诉你？”
　　花无缺道：“至少，我总是要去问的。”
　　小鱼儿顿住笑声，缓缓道：“我知道你和我一样，若是决心要做一件事，就永远没有人能拦住你的，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有些人天生就注定要有悲惨的结局的，男女之间固然如此，朋友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苦笑着接道：“有些男女之间，明明相爱极深，但到头来却偏偏要弄个你死我活，这就是人生，你我的命运，本已注定了我们不能交成朋友，将来就算你可以不杀我，说不定我反而要杀你了！”
　　花无缺默然良久，淡淡一笑，道：“江小鱼，难道你已被命运屈服了么？”
　　小鱼儿一惊，大笑道：“好，你去吧，无论如何，你我总还有一次见面的时候，这已足够能令人想起就开心了！”


　　现在是秋天，百花大多已将凋谢了。
　　但在这里，花却开得正盛，菊花，牡丹，蔷薇，梅，桃，兰，曼陀罗，夜来香，郁金香……
　　这些本不该在同一个地方开放，更不该在同一个时候开放的花，此刻却全都在这里开放了。
　　这里本是深山，绝岭，本该弥漫着阴黯的云雾，寒冷的风，但在这里，阳光如黄金般洒在花朵上，气候更温柔得永远像是春天。
　　这地方简直否定了自然界的一切定律，这地方是人世间另一个世界，是人间的天上，是天上的人间。
　　无论任何人到了这里，都会被这一片花海迷醉，忘记了红尘中的困扰，更忘记了危险，忘记了一切。
　　但这里都正是天下最神秘，最危险的地方！
　　这就是移花宫
　　这也就是江湖中大多数人梦魂牵萦的地方。
　　花海中，有一座奇丽的宫阙，在奇丽的阳光下，这宫阙辉煌得就像是白玉黄金所建，辉煌得令人不敢仰视。
　　花丛中，有四个小女正在浇水，扫叶，修剪着花枝，此外，再没有别的人影，再没有别的声音。
　　她们都是人世间少见的美女，她们的如花娇靥上，却都带着一种冷漠，萧索，无精打采的神色。
　　她们有的在浇水，水壶早已空了，但她却一点也不知道，只是痴望着天畔的一朵白云呆呆地出神。
　　她们有的手里拿着银白的剪刀，在修剪花枝，但这柄剪刀却已有许久没有动了，她垂头站在那里，痴痴地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们也有的本该打扫花丛间的落叶，但现在却只是俯视在落叶上，让阳光晒着她发烫的身子。
　　活跃的，飞扬的世界，到了这里，就像是忽然变得一切静止，秋日虽短，在这里却漫长得可怕。
　　在这天堂般的美景中，寂寞岂非变得更可怕，然而，她们的身子虽没有动，但她们的心却在挣扎着，冲突着，像是有一股火焰正在燃烧。
　　她们正在青春，怎会没有青春的欲望？
　　在这永远温暖得如同春天般的地方，欲望岂非也变得更可怕！
　　但在这里，所有的欲望，都不能存在的，她们在这里沉思着，心却早已飞到了远方，飞到她们心中的王子身畔。
　　她们有时真想不顾一切，离开这地方。
　　但这时，却有个少女，正不顾一切要爬上来。
　　她穿的本是件雪白的衣裳，但现在却已染满了泥污和血迹，她容貌本是美丽的，但现在却已憔悴得可怕。
　　无论任何人都可看出，她是花了多大的代价，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能到这神秘的地方来的。
　　到了这里，她整个人都已崩溃，她嘴唇已干裂，肚子已发酸，已站不起来，她只有爬。
　　她爬，也要爬上来
　　她纤柔美丽的手掌，此刻也染满了鲜血，她已几乎晕厥，但这花香，却使她振奋了起来。
　　“有人来了！”
　　她冷漠的眼睛里，竟忽然发出了炽热的光芒。
　　另三个少女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她们眼睛里的这种光芒，竟像是一只在壁炉旁打盹睡的懒猫，忽然瞧见老鼠时所发出的一样。
　　一个人的欲望被遏制得太久了时，只有两种发泄的方法，而虐待别人，令别人痛苦，就是这两种方法之一。
　　自山下爬上来的少女，正是铁心兰！
　　她当然也知道：“移花宫”的神秘与危险，但她不顾一切也要来，为的也只是要向移花宫主问一句话。
　　“为什么定要花无缺杀死江小鱼？”
　　现在，她瞧见了这一片灿烂的花海，心里不觉长长松了口气，无论如何，所有的痛苦都已过去了！
　　她却不知道，痛苦还未开始哩！
　　她瞧见花丛中掠出了四个少女，她们的容貌是那么美丽，风姿是那么潇洒，笑得也是那么开心。
　　铁心兰挣扎着要爬起来，挣扎着笑道：“小妹铁心兰，求姐姐们……”
　　但她话还没有说完，身子还没有爬起，一个少女已窜了过来，飞起一脚，将她踢倒在地上。
　　铁心兰又惊又怒，嘶声道：“姑娘难道竟……竟不容人说话么？”
　　那少女笑嘻嘻地瞧着她，也不回答她的话，却笑道：“我们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要说什么，都要谢谢你！”
　　铁心兰怔了怔，道：“谢谢我？”
　　那少女悠悠道：“你可知道，我们在这里，永远没有开心的时候，我们唯一开心的时候，就是有人要闯进宫里来……”
　　铁心兰失声道：“但……但我只不过是想求见宫主，说一句话。”
　　那少女笑道：“你可知道宫主对我们是如何吩咐的么？”
　　铁心兰摇了摇头。
　　那少女道：“宫主吩咐我，无论是谁要闯入宫来，无论他为的是什么，我们都可以将他杀死，而且随便我们用什么法子。”
　　铁心兰全身都凉了。
　　她自然知道：“随便用什么法子”这句话的含意。
　　她也是女人，更知道女人若要对付女人时，通常都比男人对付女人要残酷得多，可怕得多。
　　只见四个少女都已走过来，将她团团围住。
　　她们的眼睛，异样地盯在铁心兰身上，她们的呼吸渐渐渐急促，她们的鼻洼里，开始泌出了汗。
　　铁心兰不觉已颤抖起来，嘶声呼道：“你们就算要杀死我，也该先让我见宫主一面。”
　　那少女吃吃笑道：“你这辈子休想再见到她了！”
　　她的脸渐渐逼进，铁心兰已可瞧见她的瞳孔渐渐放大，她的鼻翅在搧动着，樱唇里露出雪白的牙齿。
　　然后，她伸手来撕铁心兰的衣服。
　　铁心兰拼命挣扎着，防护着，她就算遇见一个最淫恶的暴徒，也不会像此刻这么害怕。
　　这些少女竟似已变成一群春情发动时的母狼，她们竟似已忘了铁心兰也和她们同样是个女子。
　　她们只求发泄，发泄……
　　无论是什么对象，她们的四双纤纤玉手，竟似已变成了八只锐爪。
　　铁心兰用尽了所有力量，也已不能抵挡了，她只能感觉到锐利的爪子，划过她的肌肤，她只能感觉到血液在身体里流出。
　　她也能感觉到她们的笑声，已变得更疯狂。
　　这实在是一种疯狂的，丑恶的，不可思议的景象，一个人欲望被压制得太久时，实在比什么事都可怕。
　　铁心兰渐渐已没有力量再挣扎，再抵挡。
　　她渐渐什么都感觉不出了。
　　绝望的晕迷中，她似乎听得有一人大喝道：“放开她……放开她……”
　　然后，她就完全晕迷过去，她以为自己永远再也不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