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无牙门下

2024-04-19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但她还是醒了过来。
　　醒来时，她发觉自己是安静地躺在一张柔软而带着香气的床上，阳光已不见，灯光却似比阳光更辉煌。
　　这整个一间屋子简直辉煌得令人张不开眼来，她闭起眼睛，等她再张开时，她就瞧见了花无缺。
　　花无缺也正在温柔地望着她，在这辉煌的光线里，他看来更如神话中的王子，那么英俊，那么洒脱，那么高不可攀。
　　铁心兰呻吟一声，道：“花无缺，你真的是花无缺么？”
　　花无缺温柔地笑了笑，柔声道：“是我，我就站在你身畔，你用不着害怕了！”
　　铁心兰又闭起眼睛，幽幽叹道：“花无缺，为什么我有危险时，总是你来救我？”
　　花无缺心里也叹了口气，嘴里却笑道：“妳莫忘了，这是移花宫，这原是我的家，你在这里受了……受了伤，我已不知该多么抱歉了！”
　　铁心兰突又挣扎着要爬起来，嘶声道：“求求你，带我去见移花宫的宫主好么？我不顾一切来到这里，为的只是想求她见我一面。”
　　花无缺苦笑道：“我回来，也是想求见她老人家的，只可惜，她们都早已不在宫里了。”
　　铁心兰倒在床上，失声道：“她们都出去了？”
　　花无缺道：“两位宫主全都离宫而出，这本是很少有的事。”
　　铁心兰凄然道：“我的运气为什么总是这么坏，我……我……”
　　她语声哽咽，用丝被蒙住了头，再也说不下去。
　　花无缺呆了半晌缓缓道：“我想……我是知道你来意的，我也正是为了同一件事，想回来问她老人家，想不到她们离宫都已有许久了。”
　　铁心兰在被里轻轻啜泣，忽又问道：“这些日子里，你是否已见过他？”
　　用不着说出名字，别人也知道她说的“他”是谁。
　　花无缺柔声笑道：“他现在很好，你用不着为他担心。”
　　他虽然尽力想装得平淡，但笑容中仍不免有些苦涩之意。
　　铁心兰终于自被里伸出了头，呐呐道：“你可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花无缺努力想笑得愉快些，柔声道：“我知道，只要你身子康复，我就可以带你去找他。”
　　铁心兰凝注着他，眼泪又不觉流下面颊，颤声道：“你……你为什么永远对我这么好，你……你……”
　　花无缺赶紧转开话题，大声道：“方才的事，我实在觉得抱歉得很，但她们……她们其实也是些可怜的女孩子，这全是寂莫才使得她们变成这样子的，我希望你能原谅她们。”
　　铁心兰以手蒙着脸，点头道：“我知道，一个女孩子若是变成她们这样子，其中必定有一段酸苦的原因，她们的一生，也许比我更不幸。”
　　忽然间，屋子外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声音，这声音既不尖锐，也不凄厉，却令人听得忍不住要为之毛骨悚然。
　　这声音骤听如同铁锯锯木，再听又如蚕食桑叶，仔细一听，又如刀剑相磨，简直令任何人听得都要牙痒脚软。
　　接着，就听得少女们的惊呼声。
　　铁心兰又惊又奇，失声道：“这是什么声音？怎么如此难听？”
　　花无缺也微微变了颜色，道：“我出去瞧瞧。”
　　他深知移花宫门下，纵然大多是少女，却绝没有一个会大惊小怪的，能令她们惊呼出声来，事情绝不简单。
　　铁心兰摸了摸身上已穿得甚是整齐，也跳下了床，道：“我跟你一齐去。”
　　花无缺道：“但你的伤……”
　　铁心兰忍不住笑了笑，道：“有你在身旁，我还怕什么？”
　　她话未说完，脸却已红了。
　　花无缺心里不禁又叹了口气，但这时那奇异而难听的声音，也越来越强烈，已令他没有心思再去想别的。
　　两人赶出去，只见少女们已都躲在宫檐下，一个个竟都已吓得花容失色，有的甚至连身子都发起抖来。
　　再见那一片花海中，正有无数个东西在窜动。
　　星光，月光，宫檐下的灯光映得这些“东西”身上也闪着一种油腻腻的，令人作呕的乌光。
　　铁心兰失声道：“老鼠！哪里来的这么多老鼠！”


　　果然是老鼠！
　　成千成百个简直有猫那么大的老鼠，正在花丛中往来流窜，啃着花枝，吞食着珍贵的花朵。
　　移花宫门下虽然都有绝技在身，怎奈全都是女子，老虎她们是不怕的，但见了这许多老鼠，腿都不禁软了。
　　花无缺一步窜了出去，变色喝道：“来的可是魏无牙门下？”
　　四下寂无应声，也瞧不见人影，只有那千百只老鼠，仍在啃嚼着，这一片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培养成的花海，转眼间已是狼籍不堪，花无缺既惊且怒，但面对着这么多老鼠，他也没法子了。
　　在移花宫中，他既不能用火攻，也不能用水淹，若是要去赶，这些老鼠根本就不怕人，若是一只只去杀，这么多老鼠要到什么时候才杀得光，何况眼瞧着这么多毛茸茸，油腻腻的东西在面前跑，谁的手能不发软。
　　他再也想不到名震天下的“移花宫”，竟拿这一群动物中最无用，最卑鄙的老鼠无法可施。
　　只见那一片辉煌的花海，此刻已变得惨不忍睹了。
　　黑暗中才传来一阵狂笑声。
　　一个尖锐的语声狂笑着道：“普天之下，人们大多瞧不起老鼠，如此她们总该知道，世上最可怕的，就是老鼠了吧。”
　　另一人大笑道：“只可惜移花宫主不在家，否则让她们亲眼瞧着这些宝贝鲜花进了咱们老鼠的肚子，她们只怕连血都要吐出来了。”
　　花无缺此刻神情反而镇定了下来，既不再惊慌，也不动怒，就好像连一只老鼠都没有瞧见似的。
　　他脸上带着微笑，缓缓道：“无牙门下的高足既已来了，何不出来相见？”
　　只听黑暗中那人大笑道：“这小子倒沉得住气，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另一人笑道：“听说移花宫里全是母的，怎地又多了个公的出来。”
　　花无缺还是声色不动，淡淡道：“在下花无缺，正也是移花宫门下！”
　　那人道：“花无缺，我倒好像听见过这名字。”
　　另一人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出去会会他吧。”
　　话声未了，那黑暗的角落里，突然闪起了一片阴森森的碧光，碧光闪动，渐渐现出了两条人影。
　　这两人俱是枯瘦颀长，宛如竹竿，两人一个穿着青衣，一个穿着黄袍，脸上却都是碧油油的，像是戴了层面具。
　　这两人年龄都不大，模样也不太丑恶，但不知怎地，却令人一见就要起鸡皮疙瘩，一见就要作呕。
　　老鼠似乎也瞧得见这碧光，此刻竟都围了过去，里一层，外一层，团团围在这两人的脚下。
　　那青衣人碧森森的目光上上下下瞧了花无缺几眼，格格笑道：“阁下居然知道我兄弟是无牙门下，见识已不能算不广，所以你这么年轻就要死，我实在不免要替你可惜。”
　　黄衣人笑道：“他叫魏青衣，我叫魏黄衣，我们本不想杀你，怎奈家师此番复出，第一个要毁的就是移花宫，我们也没法子。”
　　他们嘴里虽在笑着，目中却全无笑意，他们故意这么笑，只不过是要人难受，要人丧失斗志而已。
　　他们的目的果然达到了。
　　少女们听到这说不出有多丑恶的笑声，瞧见这些老鼠围在中间的两个人，竟无一人敢出手的。
　　只有花无缺，遇到危险时，他神情竟似比平时还要从容镇定，他嘴里虽不说话，眼睛却从未离开过这两人身上。
　　只见魏青衣肩头微微一动，花无缺身形立刻冲天飞起，接着，立刻便有一丝碧光自魏青衣掌中飞出！
　　但这时花无缺身形早已扑了过去，碧光过处，一个少女已惨呼着倒地，花无缺却绝不回头，双掌已击向魏青衣头顶！
　　魏青衣再也想不到他来得竟如此快，脚步倒错，平平一掌撩了上去，魏黄衣亦自斜斜一掌击出。
　　谁知花无缺这凌空一掌，竟也是虚势，掌到中途，他手肘突然缩了回来，不去接魏青衣的一掌，反而空空划了个圈子。
　　魏青衣只觉掌势突然脱力，就在这旧力落空，新力未生的刹那间，另一股奇异的力量已将他掌势引得往外一偏，也不知怎的，他这一掌，竟迎上了魏黄衣斜斜击过来的一掌！
　　“拍”的一声，双掌相接，接着又是“喀嚓”一声，魏青衣这已脱了力的一条手臂，竟生生被魏黄衣震断了！
　　花无缺竟以出其不意的速度，冒险的攻势，妙绝天下的“移花接玉”神功，一着便占了上风！
　　一掌接过，魏青衣，魏黄衣两人俱是大惊失色。
　　魏黄衣虽未受伤，但见到自己竟伤了同伴，惊慌却更甚，一脚踩在老鼠堆上，鼠群一慌，四下奔出。
　　魏青衣已疼得满脸俱是冷汗，身子竟未倒下，也不退后，咬一咬牙，将断臂的衣袖往腰带里一束，又待扑上。
　　只见花无缺一招得手，竟又含笑站在那里，并未跟着抢攻，只因他方才一招便已试出这两人的功力，实是非同小可，他自知侥幸得手，绝不贪功急进，他还要等着这两人再次上钩。
　　这正是“移花宫”武功与天下各门各派都绝不相同的地方，天下无论哪一门派，讲究的都是占得机先，便着着抢攻。
　　但“移花宫”却讲究的是后发制人，以缓制快，移花宫的厉害，就是要以对方本身的武功，击伤他们自己。
　　这时鼠群已散布开来，再次往四方流窜。
　　铁心兰突然咬了咬牙，自窗框上拆下段木头，她身上虽仍隐隐发疼，但仍咬着牙窜出去，举手一棍，将一只老鼠打得血肉横飞。
　　要知打老鼠并不需要高深的武功，需要的只是勇气，但这些老鼠却似经过训练，非但不怕人，也不怕死。
　　本来往四下流窜的老鼠，此刻竟都向铁心兰围了过来，铁心兰心已发寒，手已发软，但仍咬着牙不退缩。
　　躲在宫檐下的少女们，终于有一个窜出来——只要有一个出来，别的也就会跟着出来了。
　　她们只要打死一只老鼠，胆子也就壮了。
　　老鼠前仆后继，不要命地攻上来，她们手里的棍子，也就不停地打下去，有的已开始呕吐，但一面吐，还是一面往下打，打得更重。
　　有的手已打软，就用脚去踩去踢。
　　这真是一场世上最令人呕心，也最奇怪的大战。
　　十几个又娇柔，又美丽的少女，流着汗，喘着气，忘记了一切，全心全意地在和一群老鼠拼命！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看得过这种景象。
　　要知她们此刻不但已忘了畏惧，也忘了武功，只是用本能的力量去击打，只因人们在面对着最畏惧的东西时，只唯有本能才能发挥力量了！
　　没有人愿意指叙这种景象的，只因那实在令人作呕，总之，鼠辈终于败了，大多被打死，少数已逃得不见踪影。
　　少女们瞧着地上狼藉的鼠尸，又瞧着自己的手，她们几乎不相信这些老鼠真是她们打死的。
　　这简直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
　　然后，她们有的抛下棍子，又开始呕吐，有的却疯狂般大叫大笑起来，也有的拥抱起别人，放声痛哭。
　　这些情况，都是“移花宫”绝不会发生的，但现在却发生了，只因她们经过这一番恶战后，已不知不觉地放松了自己。


　　只有铁心兰，她停下了手，立刻就去找花无缺！
　　花无缺竟已不见了！
　　魏青衣，魏黄衣也已不见了！
　　铁心兰踉跄地四下搜寻着，心里又是惊慌，又是害怕，她方才专心对付老鼠，竟忘了瞧一瞧这边的战况！
　　花无缺的武功虽高，但这两人既敢闯到移花宫来，又岂是弱者，花无缺以一敌二，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何况，这两人全身上下都带着种阴森森的邪气，他们是否有一种邪恶的外门武功，花无缺是否能抵敌？
　　铁心兰几乎要急疯了。
　　忽然间，她发觉残花丛中，似躺着一个人的尸身。
　　但这人幸好并不是花无缺，而是魏青衣。
　　只见他右臂已齐肘而断，胸前有个血淋淋的大洞，一张阴森碧绿的脸上，也已被人打肿了。
　　这模样也不知有多么狰狞可怖，铁心兰哪里还敢再看！
　　她赶紧移开目光，不觉瞧见了魏青衣的一只左手。
　　只见他这只鬼爪般的手掌食、中两指上，竟带着两粒血淋淋的眼珠子！
　　显然是被他自眼眶中生生挖出来的。
　　铁心兰惊呼一声，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花无缺竟已遭了这人的毒手！
　　花无缺那一双温柔的眼睛，此刻难道竟……
　　铁心兰不敢再想下去，她颤抖着，自魏青衣手指上，拨下那两枚眼珠，颤抖着捧在她流满了冷汗的掌心。
　　她眼泪不觉已夺眶而出！
　　忽然间，她听得有一阵沉重而急促的，像是负伤野兽般的呼吸声，自一片山崖下传了上来。
　　她立刻挣扎着扑过去！
　　只见一个人满面流血，双臂箕张，喘息着蹲在一株树下，一双眼睛，已变成了两个血洞！
　　但这人也不是花无缺，而是魏黄衣！
　　他显然是在“移花接玉”的奇妙功夫下，被他自己的同伴挖去了眼珠。
　　他竟还是没有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