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南天大侠

2024-04-17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江玉郎一生中再也没有听过能令人如此惊心动魄的笑声，单只这笑声，已足可震散人的魂魄。
　　接着，他又瞧见了这人的身形，这人的身形也不算十分高大，但看来却魁伟如同山岳。
　　那无牙门下似也被他气势所慑，倒退三步，厉声道：“是谁敢对无牙门下如此无礼？”
　　“冀人燕南天！”
　　这五个字就像流星，能照亮整个大地。
　　只听燕南天喝道：“你是魏无牙的什么人？他现在哪里？”
　　那人胆虽已怯，却仍狂笑道：“你用不着去找家师，无牙门下的四大弟子，每一个都早已想找燕南天较量较量了，不想我魏白衣运气竟比别人好……”
　　江玉郎忽然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燕大侠如此无礼！”
　　喝声中，他竟已扑了过去，闪电般向魏白衣击出三掌，这三掌清妙灵动，竟是武当正宗！
　　要知他和小鱼儿同时去练的那武功秘笈，正是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总汇，以他的聪明，再学别家掌法，自然容易得很。
　　而武当掌法也正是当时武林中最流行的掌法，精者虽少，会者却多，江玉郎偷偷练好了这种掌法，当然没安什么好心。
　　他三掌全力击出，竟已深得武当掌法之精萃。
　　魏白衣狂笑道：“你也敢来和我动手！”
　　他只道三招两式，已可将江玉郎打发回去，却不知江玉郎虽是个懦夫，却绝不是个笨蛋。
　　他实在低估了江玉郎的武功。
　　骤然间，他被江玉郎抢得先机，竟无法扭转劣势。
　　江玉郎知道燕南天绝不会看他吃亏的，有燕南天在旁边掠阵，他还用怕什么，他胆气越壮，出手更急。
　　魏白衣武功虽然诡秘狠毒，竟也奈何不得他。
　　燕南天在一旁凝目旁观，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不住颔首道：“好……好！这一招‘玄鸟划沙’，就算紫髯老道亲自使出来，只怕也强不了多少了。”
　　突见魏白衣身形的溜溜旋转起来，四、五道碧森森的火焰，忽然暴射而出！却看不出是往哪里射出来的！
　　惨碧色的火光下，江玉郎面色也已惨变！
　　燕南天暴喝一声，一股掌风卷了出去，卷开了江玉郎的身形，震散了碧森森的火焰，也将魏白衣震得踉跄后退。
　　这时喝声已变为长啸，长啸声中，燕南天身形已如大鹏般凌空盘旋飞舞，魏白衣抬头望处，心胆皆丧。
　　他再想躲时，哪里还能躲得了。
　　他只有奋起双掌，迎了上去，只听“喀喇”一声，四掌相击，魏白衣一双手腕已被生生折断！
　　他狂吼着喷出一口鲜血，仰天倒了下去。
　　燕南天一把拎起他衣襟，厉声道：“魏无牙在哪里？”
　　魏白衣睁开眼来，瞧了瞧燕南天，狞笑道：“就在龟山无风崖，你敢去找他么？”
　　燕南天怒道：“我此刻就要你带我去！”
　　魏白衣大笑道：“你只管去送死吧，我已不奉陪了。”
　　他突然咬了咬牙，又嘶声叫道：“无牙门下士，可杀不可辱……”
　　这次他开口说话时，嘴里已有一股腥臭的惨碧色浓液流出，等他说完了这要命的十个字，他便再也说不出一字来了。
　　燕南天放下了他，长叹道：“想不到魏无牙门下，又多了这些狠毒疯狂的弟子……”
　　他忽然转向江玉郎，展颜笑道：“但你……你可是武当门下。”
　　江玉郎这时才定过神来，立刻躬身陪笑道：“武当门下弟子江玉郎，参见燕老前辈。”
　　燕南天扶起了他，大笑道：“好，好，正派门下，有你这样的后起之秀，他们就算再多收几个疯子，我也用不着发愁了。”
　　江玉郎神情更恭谨，躬身道：“但今日若非前辈恰巧赶来，弟子哪里还有命在。”
　　他说这“恰巧”两字时，心里实在不知有多愉快，燕南天若是早来一步，再多听到他两句话，他此刻只怕也要和魏白衣并排躺在地上了。
　　燕南天笑道：“这实在巧得很，我若非约好个小朋友在此相见，也不会到这里来的。”
　　他拍着江玉郎肩头，大声笑道：“你和我那小友，都是江湖中难得见到的人材，你不妨陪我等等他，你两人见了面说不定也会变成好朋友。”
　　江玉郎陪笑道：“前辈吩咐，晚辈自然遵命，何况，能得前辈赞赏之人，必是英俊非凡，晚辈正也恨不得早能见到。”
　　燕南天道：“他叫花无缺，你近年若常在江湖走动，就该听见过这名字。”
　　江玉郎神色不变，微笑道：“晚辈下山并没有多久，对江湖侠踪，还生疏得很。”
　　他一直留意着，直到此刻为止，铁萍姑竟仍无动静，这使他暗中松了一口气，接着又道：“弟子方才来到时，那魏白衣正要对一位慕容姑娘下手，这位姑娘此刻还躺在屋里，前辈是否要去瞧瞧？”
　　燕南天动容道：“慕容姑娘？……莫非是慕容家的人？”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掠进屋去。
　　慕容九自然还在棉被里躺着。
　　屋子里黑暗，但燕南天只瞧了两眼，便道：“这孩子是被他点着哑穴了，这穴道虽非要穴，但因下手太重，而且已点了她至少有六、七个时辰。”
　　江玉郎失声道：“已有六七个时辰了么？如此说来，这位姑娘元气必然要亏损很大了。”
　　燕南天沉声道：“不错，她气血俱已受损甚巨，我此刻若骤然解开她穴道，她只怕就要等三个月才能恢复过来。”
　　江玉郎道：“那……那怎么办呢？”
　　燕南天道：“是以我在未解开她穴道前，最好先以内力使她血脉流畅。”
　　他笑着指道：“这也是她的运气，叫她遇着我，又遇着你……若不是有你这么样个人在身旁，说不定只好让她吃些亏了。”
　　江玉郎道：“晚辈愚鲁，还不懂前辈意思。”
　　燕南天道：“我行功为她活血时，最忌有人打扰，若是中断下来，她非但受损更大，我也难免要吃些亏的，但有你在旁守护着，我就用不着担心了。”
　　江玉郎陪笑道：“前辈只管放心，弟子虽无能，如此小事自信还不致有了差错。”
　　燕南天大笑道：“我若不放心你，还会冒这个险么？……紫髯老道的徒弟，我再不放心，还能放心谁？”
　　于是他盘膝坐在床上，双掌按上慕容九的后背，屋子里虽然还是很暗，却也能看出他神情之凝重。
　　江玉郎站在他身后，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狞笑。


　　铁萍姑为什么直到此刻还没有动静？
　　只因她早已走了，没有人想像得到，她走时心中有多么矛盾，多么痛苦。
　　江玉郎的甜言蜜语，虽然平息了她的愤怒，却令她自己感觉得更羞辱，她清醒过来时，只觉得自己好像被自己出卖了。
　　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杀了江玉郎，她恨自己为什么下不了手，她知道方才既未下手，便永远再也不能下手。
　　她恨自己，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就被人夺去了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而自己却偏偏又好像爱上了这可恶的强盗。
　　她又怕，怕江玉郎会因此而瞧不起她，于是她又恨，又怕，又爱……她的心像是已被割成千百片了。
　　一个女孩子，在“这种时候”心情的矛盾与复杂，纵是最聪明的男人，也休想梦想到十分之一。
　　铁萍姑一口气冲了出去。
　　她掠出客栈，掠入茫茫的夜色里，这世界仍是陌生而可怕的，她又后悔，为什么要这样离开他？
　　但这时她觉得自己更没有脸回去了。
　　这客栈本就在小镇的边缘，掠出了这小镇，大地显得更黑暗，她瞧不见路途，也辨不出方向。
　　她更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路旁有一排枝叶浓密的大树，一株连着一株，连无知的树木，都有伴侣，都有依靠，而她呢？
　　她蹼倒在树下，眼泪已染湿衣袖。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眼泪也许已流干了，她只有空虚，她睁大了眼睛，空虚地凝注着远方。
　　远方正是一片黑暗。
　　忽然间，黑暗中有两条人影走了过来，这两条人影几乎是同样大小，同样高矮，就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他们远远就停了下来，铁萍姑自然看不清他们的身形面貌，但在如此寂静的深夜里，纵然是轻微的语声，听来也十分清晰。
　　只听其中一人道：“江小鱼，你真的不愿见他么？”
　　“江小鱼”这三个字传到铁萍姑耳朵里，她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飞奔过去，投入他的怀抱。
　　但她知道自己现在没有资格再投入别人的怀抱了。
　　她只有咬紧牙关，拚命忍住。
　　微风中果然传来了江小鱼的语声！
　　他笑着道：“你又说错了，我不是不愿见他，只不过是‘现在’不愿见他。”
　　花无缺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阻拦你？也许……”
　　小鱼儿道：“当然他也许会让我去的，但我却不愿冒这个险，这件事我既已决定要做，就非做不可！”
　　花无缺道：“但你既已陪我来到这里……”
　　小鱼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本不该陪你来的。”
　　花无缺仰首望天，出了半天神，缓缓道：“又是一天过去了，日子过得真快，三个月的时间，也很快就要过去的，现在，已不过只剩下……”
　　小鱼儿悠悠着道：“已只剩下七十六天。”
　　花无缺道：“你我已不过只能再做七十六天的朋友了。”
　　小鱼儿默然半晌，强笑道：“有些人虽然做了一辈子的朋友，但一辈子都在勾心斗角，我们做朋友的日子虽不长，岂非也要比他们好得多了。”
　　花无缺道：“但七十六天之后……”
　　小鱼儿似乎再也不愿继续谈这伤心的话题。
　　他突又打断了花无缺的话声，道：“燕大侠会在什么地方等你？”
　　花无缺点了点头，道：“就在前面小镇上的一家客栈里，这小镇只有一家客栈，我绝不会找错地方的。”
　　听到这里，铁萍姑的心又跳了起来……
　　江玉郎此刻还在那客栈里，而他们也要到那客栈去。
　　她虽然恨江玉郎恨得要死，但一听到江玉郎有了危险，她就忘了一切，莫名其妙地对他关心起来。
　　她虽然自己有时也恨不得要杀死江玉郎，但等到别人杀江玉郎时，她又不知道会有多么伤心。
　　这就是少女的心。
　　少女的心里，通常都有一种别人永远也无法了解的矛盾，又爱又恨，是爱？是恨？
　　她自已又何尝能分得清。
　　只听小鱼儿缓缓道：“我本来想要你陪我到龟山去的，但我知道你，既然约了别人，就决不会失信，是么？”
　　花无缺道：“我尤其不能对燕大侠失信。”
　　小鱼儿道：“那么，你去吧。”
　　花无缺道：“你呢？”
　　小鱼儿道：“我也要赶去办事了。”
　　花无缺默然半晌，道：“你我今日一别，就不知……”
　　他骤然顿住语声，他也不愿再说下去。
　　小鱼儿重重一捏他肩膀，头却已扭过去，低声道：“无论如何，你我总有再见的时候……”
　　他话未说完，已大步走了出去。
　　花无缺想了想，也追了过去，道：“现在时候还早，我也送你一程。”
　　铁萍姑眼瞧着这两条人影渐渐去远，她身子颤抖着，咬着牙，突又跳起来，向那客栈飞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