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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02  作者:阿瑟·黑利  来源:阿瑟·黑利作品集  点击:

  透过婴儿保温箱边上两个像舷窗一样的洞口,道恩伯格医生把手伸进去仔细检查了亚历山大的孩子。婴儿出生已经有三天半了,本来这是很有希望的迹象。但是有些别的症状也越来越明显。道恩伯格觉得不能掉以轻心。
  他花了不少时间来给孩子做体查,然后退后一步仔细思量,在脑海里权衡着现有的各种表征,跟过去多年的经验和数不清的病例进行对比。最后,他的判断验证了他的预感:预后极差。“你知道吗,”他说,“有那么一阵子,我还以为他能熬过去。”
  早产儿育婴室的责任护士,也就是几天前约翰·亚历山大见过的那个护士,一脸期待地看着道恩伯格说:“他的呼吸一直很平稳,一个小时前,才变得弱下来,所以我把您请过来了。”
  站在保温箱另一侧的实习护士全神贯注地听着两人交谈,口罩上方的眼睛转来转去,一会看责任护士,一会又看向道恩伯格。
  “不行,他呼吸不好。”道恩伯格慢慢地说道。跟着他又细细地思量着,生怕漏掉什么,一边想,一边说:“黄疸不应该那么重,脚也有点肿,再问一遍:血常规怎么样?”
  责任护士看了看病历夹。“红细胞490万。有核红细胞比白细胞:7/100。”
  又过了一会儿,两个护士等着道恩伯格消化吸收这些数据。他在想,放在一起看的话,贫血是太严重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正常的代偿增生。他扬声说:“你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那份溶血报告,我都要怀疑这孩子有新生儿溶血病。”
  责任护士看上去很吃惊。她说:“但可以肯定,医生——”然后她话没有说完又咽回去了。
  “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他又指了指病历说,“但不管怎么说,让我看看实验室检验报告,原来给母亲的血液查的那份。”
  责任护士翻开几份单子,找到那份检验单取出来。就是皮尔逊医生在和戴维·科尔曼大吵一架之后签的报告。道恩伯格仔细看了看,然后递了回去。“嗯,已经够肯定的了,溶血是阴性的。”
  那当然,就应该是肯定的。但是他脑海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喋喋不休:报告不会是出错了吧?不可能,他告诉自己,病理科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尽管如此,他决定查了房之后,再去找乔·皮尔逊谈谈。
  道恩伯格对责任护士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我们还没有做的事了。如果情况有任何变化,给我打电话。”
  “好的,医生。”
  当道恩伯格走后,实习护士问,“那个医生说的是什么,溶……”她犹豫着,记不全那个词。
  “新生儿溶血病,是一种新生儿的血液系统疾病。一般在母亲是Rh阴性血液,父亲为Rh阳性血液时发生。”这位年轻的红发责任护士像往常一样谨慎而自信地回答道。学生们都很喜欢被分配给她,她也一直被人们认为是最能干的护士之一。她从卫校毕业不过12个月多一点,毕业时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就是知道了这些,实习生毫不紧张地继续说道:
  “我以为一旦发生这种情况,他们就会在孩子出生时给他换血。”
  “你是说换血疗法?”
  “是的。”
  “只有部分新生儿会发生这种情况,”责任护士继续耐心地回答道,“这要看母亲的溶血检验报告,如果报告显示的是阳性的,那么常常提示新生儿生来就会出现溶血病,出生后必须立即给予换血疗法。但是这份病例的报告是阴性的,所以没有必要进行换血。”责任护士顿了顿,然后半是自言自语,若有所思地补充说道:“但是,症状真是太奇怪了。”
  自从前几天科尔曼就实验室检查的问题跟病理科主任吵过一架之后,老头子就没有再过问科尔曼在血清学实验室的工作。科尔曼猜不透这种沉默是什么意思——意思是默许他的想法,由他直接主管血清学实验室,还是皮尔逊想着过后再杀个回马枪。可是目前,不管怎么说,年轻的病理科医生已经养成了定时定点到实验室这里看看,那里查查的习惯。这样一来,他就工作流程的改革有了一些新想法,而一些小的想法最近这一两天也开始实施了。
  至于他和实验室的老技术员卡尔·班尼斯特之间,似乎算是达成了某种停战熄火的协议。而与此不同的是约翰·亚历山大,他对于科尔曼对实验室的关注,表示很欢迎。并在过去两天提了几条建议,科尔曼也批准了。
  在他的妻子被送进医院后的第二天,亚历山大就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虽然语气是挺不耐烦的,但是皮尔逊还是好心建议说,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先休个假。科尔曼听到亚历山大对老病理科医师说:“无论如何谢谢您,医生,但如果我不干活,我会想太多,一点忙也帮不上。”皮尔逊点点头,然后告诉亚历山大,任何时候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到实验室楼上去看望他的妻子和孩子。
  现在,戴维·科尔曼打开血清学实验室的门,走了进去。
  他发现约翰·亚历山大站在实验室中央的工作台边低头看显微镜,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那个女人的胸部极其丰满。科尔曼依稀记得自从他来到这家医院之后,似乎是见过她好几次了。
  当他往里走时,亚历山大说道:“我想没准你应该问问皮尔逊医生或者科尔曼医生,我会把报告给他们看的。”
  “什么报告?”科尔曼顺口问道,两人都抬起头来看向他。
  女人首先发话了。“噢,医生!”她看着他的脸问道:“你是科尔曼医生?”
  “我是。”
  “我是希尔达·斯特劳恩。”她一边向他伸出手,一边自我介绍道:“餐饮部主管。”
  “你好。”当她握着他的手,他不由自主地注意到随着她手臂的动作,她那丰满的胸部跟着抖动,好像鲸鱼拍打海面一样。他定了定神,问道:“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为你做吗?”他过去的经验告诉他,病理科医生和餐饮部负责人常常在食品卫生方面合作密切。
  “过去的几个星期,医院里有很多人出现胃肠道感染。”斯特劳恩夫人说。她又说道:“其中一大半是医院职工。”
  科尔曼笑道:“请告诉我哪家医院不是三天两头发生这种情况的。”
  “噢,这我知道。”斯特劳恩夫人对他不重视的态度稍微露出了点不太同意的神色,“但是如果食物是源头的话——它一般都是,我想一旦发现就从根源上制止。这样大家就可以预防同样的事情再发生。”
  这个女人的热忱让戴维·科尔曼肃然起敬。他客气地请教道:“你有什么想法了吗?”
  “非常肯定,我怀疑是我的洗碗机的问题,C医生[1]。”
  因为这个称呼,科尔曼愣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他问,“哦,为什么?”透过眼角的余光,他看到班尼斯特走了进来。现在,这两个实验室技术员都在听他们的对话。
  餐饮部主管说:“我的热水加温系统一点儿都不管用。”
  把设备都说成是“我的”,听着有点好笑,但是他忍住了,问道,“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吗?”
  “我当然提过,C医生。”显然,斯特劳恩夫人对这个话题颇有怨气,她接着说:“我已经跟院长托马赛利先生提过很多次了。正是因为最近我和T先生提起这事,他才让皮尔逊医生对洗碗机再做一次实验室检查。”
  “我明白了。”科尔曼转向约翰·亚历山大问道:“检查做了吗?”
  “做了,医生。”
  “你有什么发现吗?”
  “水的温度不够高。”亚历山大看了看夹纸板上夹住的几份记录,“对每台洗碗机,在一天的不同时间,我检测了三次,温度在43.3摄氏度到54.4摄氏度之间波动。”
  “你看?”斯特劳恩夫人表情夸张地抬首说道。
  “哦,是的。”科尔曼点点头。“这太低了。”
  “这还不是全部,医生。”约翰·亚历山大放下夹纸板,在工作台中取出一张玻片。“我发现在餐盘上恐怕有产气的粪大肠菌群,是在那些已经通过了洗碗机之后的餐盘上发现的。”
  “让我看看。”科尔曼拿着玻片,走到显微镜前。当他调整目镜后,一眼就看到蠕虫一样的细菌,他直起身来。
  斯特劳恩夫人问:“怎么了?这是什么意思?”
  科尔曼想了想后说:“玻片上提示有产气杆菌,正常情况下,热水是能杀死它们的。不过看样子它们是通过了洗碗机然后留在了盘子上。”
  “问题严重吗?”
  他仔细想了想后答道:“问题可大可小。它可能是你说的人们胃肠道感染的原因。这本身倒并不是个大问题。但是,如果医院里面有个带菌者那就麻烦了。”
  “带菌者?”
  科尔曼继续解释说:“带菌者是指那些体内带有病原菌,但是没有表现出临床症状的人。带病菌者可能表面看上去是正常、健康的人。这种情况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常见得多。”
  “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斯特劳恩夫人若有所思地说。
  科尔曼转身问两名技术员:“我估计我们会定期对医院的餐饮部工作人员进行体检,对吧?”
  班尼斯特回答,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哦,是的。对这方面皮尔逊医生很重视。”
  “我们的工作做得及时吗?”
  “这个,”技术员组长想了想,接着说,“我们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体检过了。”
  “最近一次呢?”科尔曼就一个日常工作的常规问题随口问问。
  “等一下,我去看看工作日志。”班尼斯特走到实验室的另一头。
  戴维·科尔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一个个相关的因素。一方面,如果洗碗机有问题,现在看起来是如此,那就必须及时采取些措施,这一点没有什么问题。另一方面,既然按照班尼斯特的说法,对于接触食物的人员定期仔细做了检查,那就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倒是另外一个问题值得注意一下,虽然它无关紧要。他对约翰·亚历山大说:“你最好尽快把你的报告给皮尔逊医生送过去。”
  “好的,医生。”亚历山大又回去看他那夹纸板上的记录了。
  房间那头传来班尼斯特的声音,他查看过档案柜子上摊开的工作日志,抬起头来叫道:“2月24日。”
  科尔曼一愣,问道,“你是说2月?”
  “是的。”
  “那几乎是6个月以前了。”他看了看斯特劳恩夫人,问道,“看来厨房那边的人事变动不大?”
  “哎呀,不巧的是有变动的。”斯特劳恩夫人用力地摇摇头说道,“从2月到现在,我们招了很多新人,C医生。”
  这下科尔曼就更不明白了,他问班尼斯特:“你确定是2月?”
  “这是最新的日期了。”班尼斯特像大公鸡打鸣一样扬扬得意地说道。能告诉这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年轻医生一点他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他接着说:“不信你可以自己看。”
  科尔曼当作没听见他的建议说:“对于2月之后招来的新员工,有检查吗?”
  “这里什么其他的记录都没有。”班尼斯特耸耸肩。“如果保健科不把检验标本送过来,我们就根本不会知道招进新员工了。”他一脸不在乎的样子,近乎有些不屑。
  科尔曼的火气又慢慢地升上来了,他忍了忍,平静地对斯特劳恩夫人说道,“我看这个问题你最好跟进一下。”第一次,他开始意识到病理科在有些地方的问题非常严重。
  斯特劳恩夫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她说:“我立刻就去。谢谢,C医生。”她转身走出了实验室。
  片刻的沉默。第一次科尔曼感觉到班尼斯特有些不安。他看着班尼斯特的眼睛,冷冷地问道:“一直都没有餐饮部人员的检验样本送上来,你就从来都没有过问过吗?”
  “呃……”班尼斯特坐立不安,此前的自信都蒸发掉了,他说,“我想,迟早我会收到的。”
  科尔曼厌恶地打量了一下他,怒气冲冲地说,“我看只会迟,早不了,你说呢?——特别是出现要你动动脑子的事情的时候。”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说:“我去找皮尔逊医生。”
  老技术员定定地站在原地,脸上半分血色都没有,看着科尔曼走出去的那扇门,嘴里又苦又涩,喃喃说道:“他什么都懂,是不是?书上每一个字都懂,每一个打击人的字眼都记得。”
  此刻,班尼斯特周身都散发着挫败和崩溃的霉气。他所熟知的世界,那个他以为不可侵犯,因而从未做任何防护措施的世界已经摇摇欲坠。一个新的秩序正在建立,而带着一身毛病的他,在新秩序之下毫无立锥之地。现在,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颓废可怜的丧家犬,被时光抛弃,无处可去。
  当科尔曼走进皮尔逊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老医生抬起了头。
  半句客套话也没说,年轻的病理科医生挑战性地说,“约翰·亚历山大在已经通过洗碗机的干净餐盘上发现了产气杆菌。”
  皮尔逊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阴沉地说:“是热水系统的问题。”
  “我知道。”戴维·科尔曼试着抑制了一下自己,但是语调里的讽刺意味盖也盖不住,他问:“就没有人曾经想过做点什么吗?”
  老人纳闷地看着他。他不但没生气,反而用沉静的语调说道,“我看你这样子,是觉得我们这里管理得一塌糊涂啊。”
  “既然你这么说,是的。”科尔曼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在这样的气氛之下,他不知道他们两个还能共事多久。
  皮尔逊猛地一下子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在文件和文件夹之间一通翻找,带着一种混合着气愤和难受的奇异的语调说道:“你年纪轻轻,刚从温室里出来,就知道一脑子空想。你到这里来,刚好碰到换了一个领导团队,钱是比过去好多年都来得容易些,所以你以为不管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都是因为没有人想去改改,没有人试过吗?”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把一堆厚厚的卷宗往桌子上一扔。
  “我没说这话。”这几个字脱口而出,几乎是有些自我辩解的意味。
  皮尔逊把文件往他的方向一推。“这是关于厨房热水系统改造的申请文件。如果你不怕麻烦翻一翻,你就会知道很多年前,我就要求换一套热水系统。”皮尔逊放开嗓门挑衅地说道,“去,自己看!”
  打开文件夹,科尔曼翻开卷宗的第一页,他翻过一页,然后又翻了一页,最后把后面的内容也大致翻了一遍。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这份卷宗记载着,皮尔逊措辞严厉地对医院厨房卫生情况的批评,有很多措辞要比他自己可能会用的还要尖锐得多。这些意见一提就是好几年。
  “怎么样?”他在看宗卷,而皮尔逊在看着他。
  科尔曼毫不犹豫地说:“对不起,我应该向你道歉——单就这件事来说。”
  “没关系。”皮尔逊听出了后半句话的意思,不耐烦地摆摆手。问道:“你说你还有别的事?”
  科尔曼平和地说道:“在发现洗碗机的问题的过程中,我还发现已经超过半年没有给餐饮部人员做检查了。”
  “为什么?”这个问题破口而出,如同利刃出鞘。
  “显然,保健科一个样本也没有送下来,餐饮部主管正在查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我们没有人过问这件事吗?病理科没有一个人去问为什么没有标本送下来?”
  “显然没有。”
  “班尼斯特这个蠢货!出大事了。”皮尔逊是真心关心这件事,先前对科尔曼的敌意早就忘光了。
  科尔曼平静地说:“我以为你会想知道的。”
  皮尔逊拿起了电话。顿了顿,他说,“请接院长电话。”
  随后的对话简短而直接。最后,皮尔逊放下电话站了起来。他对科尔曼说:“托马赛利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我们一起去实验室见他。”
  在实验室里,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皮尔逊和哈利·托马赛利便了解了此前戴维·科尔曼的发现。约翰·亚历山大简要地汇报了他的记录,皮尔逊检查了玻片。当他从显微镜前直起身时,斯特劳恩夫人走进实验室。院长转身问她:“你那边查到了什么?”
  “事情太离谱了,但事实就是如此。”斯特劳恩夫人带着不相信的神气直摇头。她对皮尔逊说:“今年年初,保健科招了一个新员工,P医生。没有人告诉她要对餐饮部人员进行体检。这就是没有标本送下来的原因。”
  托马赛利说:“所以一直没有体检,这样已经多久了?”
  “大约六个半月。”
  科尔曼发现卡尔·班尼斯特闷闷不乐地站在一边,看上去很茫然的样子。但他感觉这个技术员组长可是什么话都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
  院长问皮尔逊:“你有什么建议?”
  “首先要给所有的新员工做一次检查——越快越好。”这回老病理科医生的思路清晰而果断。“然后给其余的人都再做一次检查。包括大便培养、胸片和体格检查。应该包括厨房的所有员工和其他任何可能会接触到食物的人员。”
  “你安排一下,斯特劳恩夫人?”托马赛利说,“跟保健科合作,大部分的具体工作让他们来做。”
  “好,T先生,我现在马上就去办。”她奔出了实验室,浑身的肉像浪花一样翻滚着。
  “还有别的什么事吗?”托马赛利把注意力又放回到皮尔逊身上。
  “我们需要给那些洗碗机换一个热水加温系统——或者干脆拆了换新机器。”皮尔逊的声音里火星直冒。“这句话,我已经跟所有人说了好多年了。”
  “我知道。”托马赛利点点头。“过去的申请,都接到我手里来了。已经在排队了。问题是我们的基本开支太多了。”他思量着说道:“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皮尔逊不管不顾地暴躁地说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水管工。”
  “我倒是对通水管略知一二,没准我能帮上忙。”听到这和风细雨的声音,大家都转过头去。是道恩伯格医生过来了,他的手上自然还是拿着他的烟斗。他进来时很安静,没有人注意到他。看着哈利·托马赛利,他问道:“我是不是打断了什么?”
  皮尔逊粗声粗气地说道:“没有,一切好得很。”
  道恩伯格看到约翰·亚历山大正看着他。他说:“就在刚刚,我还去看你的孩子了,小伙子,恐怕他的情况不太好。”
  “还有希望吗,医生?”亚历山大轻声问道,其他人都转过身来,脸色都柔和了一些。班尼斯特放下移液管,靠了过来。
  “我看,恐怕希望不大。”道恩伯格慢慢地说道。一阵沉默之后,仿佛想起什么,他问皮尔逊。“我估计,乔,对于亚历山大夫人的溶血试验的结果应该不会有什么疑问吧?”
  “疑问?”
  “我的意思是,会不会有可能出什么问题。”
  皮尔逊摇了摇头。“一点问题都没有,查尔斯,事实上,我亲自做的,做得很仔细。”他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问?”
  “只是确定一下。”道恩伯格喷出一口烟:“今天早上有段时间,我怀疑孩子是不是有新生儿溶血病,不过,我也不过是猜测啦。”
  “绝对不可能。”皮尔逊强调道。
  道恩伯格说:“是的,我也这么想。”
  又沉默了一会儿。大家都把眼光转向了亚历山大。戴维·科尔曼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随便说点什么来转移一下人们的注意力,让那个年轻的技师心里好受一点。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对道恩伯格说:“过去对溶血试验是有些疑问——那时实验室只用盐水介质和高蛋白介质两种方法检查。有时少数阳性病例会出现阴性的结果。现在加上了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就基本上万无一失了。”他说完以后才想起是在他来了以后,实验室才加了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他没有要挖苦皮尔逊的意思,此刻,他希望皮尔逊没有听他讲话就好了。他们两个之间的争吵已经够多了,完全没有必要火上加油。
  “但是,科尔曼医生。”亚历山大张大嘴巴,瞪着双眼说道。
  “嗯?怎么了?”科尔曼一脸不解,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让他表现出这个样子。
  “我们没有做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
  尽管他很关心亚历山大,科尔曼发现自己有点恼火。因为皮尔逊的缘故,他想避免继续这个话题。现在,他不得不继续说道:“哦,有的,你做了。”他随口说道:“我记得我签了抗人球蛋白血清的申请单。”
  亚历山大绝望地看着他,两眼都是央求的神色,他说,“但皮尔逊医生说,这是没有必要的。那个检验只是在盐水和高蛋白介质里做了。”
  科尔曼花了好几秒钟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他看到哈利·托马赛利听得稀里糊涂,好奇地看着他们。道恩伯格马上留意起他们的对话。
  皮尔逊有些不自在,带着一丝不安,他对科尔曼说,“那个时候,我原本想要告诉你的,但是我一时忘了。”
  现在,戴维·科尔曼心里一下就明白了,但是在进一步弄清楚情况以前,他需要落实一下。“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他问亚历山大,“最终,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没有做?”
  亚历山大点了点头。道恩伯格医生突然插了一句:“等一下!让我直说吧,你的意思是说新生儿母亲,亚历山大夫人可能有致敏的血液?”
  “她当然有可能!”已经顾不上了,科尔曼一下子提高了声调大声叫道,“对大部分病例来说,盐水和高蛋白介质就足够了,但是并不是所有病例都如此。每一个在适当跟进血液学最新动态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一点。”他斜了一眼皮尔逊,皮尔逊看上去什么都没听进去。他对着道恩伯格继续说道:“所以我才申请做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
  院长仍在努力理解以上对话在医学上的意义。“这个你们在讨论的检验,如果你已经申请了,为什么没有做呢?”
  科尔曼转向班尼斯特。神色严厉地问道:“那张申请单后来怎么样了,那张申请抗人球蛋白血清的单子?”技术员吞吞吐吐地说道:“那个……”班尼斯特发着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我撕了。”
  道恩伯格难以置信地说道:“你撕掉了医生的申请单,还不告诉他?”
  科尔曼步步紧逼地问道:“谁让你撕的?”
  班尼斯特双眼看着地板,无可奈何地说道:“皮尔逊医生。”
  现在道恩伯格脑子转得很快。他对科尔曼说:“这说明这孩子可能有新生儿溶血病。事实上,一切表现都指向它。”
  “那你现在就去换血?”
  道恩伯格痛心地说:“只要是有必要的话,那也应该在一出生时就换。尽管现在已经那么晚了,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看着年轻的病理科医生,就好像只有科尔曼的意见是值得相信一样,“但我想明确一下,这孩子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禁不起折腾了。”
  “我们需要用孩子的血液做一个直接抗人球蛋白试验。”科尔曼的反应迅速而中肯。现在就看他和道恩伯格的了。皮尔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对突然发生的一切都茫然失措。对着班尼斯特,科尔曼厉声问道:“医院到底有没有抗人球蛋白血清?”
  技术员咽了咽口水:“没有。”
  这是院长的职权范围了,他干脆地问道,“我们从哪儿能弄到?”
  “没时间了。”科尔曼摇了摇头。“我们必须找到能做这个检测的地方,那个地方必须有设备才行。”
  “大学应该没有问题,毕竟他们的实验室规模比我们的大。”哈利·托马赛利已经走到电话面前,他告诉接线生,“请给我接通大学附属医院。”他转头问大家:“那里的病理科是谁做主?”
  道恩伯格说:“弗朗茨医生。”
  “麻烦找弗朗茨医生。”托马赛利问:“谁过来跟他说?”
  “我来吧。”科尔曼接过了电话。其他人听到他说:“是弗朗茨医生吗?我是科尔曼医生,三郡医院病理科副主任,你能帮我们加急做一个抗人球蛋白试验吗?”接下来,科尔曼一直在听。然后他说:“是的,我们马上把样本送过来。谢谢你,医生。再见。”他转身对着房间里的众人说:“我们需要尽快拿到血液样本。”
  “我帮你抽,医生。”班尼斯特说道:手中捧着一个摆满器械的托盘。
  科尔曼原想拒绝他,但是看着他默默恳求的眼神,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跟我来。”
  他们正准备走,院长在身后说道,“我去叫一辆警车。他们可以把标本送得快一点。”
  “拜托!麻烦让我和他们一起送过去。”约翰·亚历山大说道。
  “没问题。”院长拿起电话凑到耳边急匆匆地说道:“接市警察局。”他对着亚历山大说:“你跟着他们,然后把血样送到急诊的入口,我让警车在那里等你们。”
  “好的,先生。”亚历山大快步走了出去。
  “我是三郡医院的院长,”托马赛利再次对着电话说道,“我们希望警车能帮我们送一份加急的血液样本。”他听了几句又说:“是的,我们的人会在急诊的入口处等,好的。”挂了电话,他说,“我最好过去以确定他们能接上头。”他走了出去,留下皮尔逊和道恩伯格单独在一起。
  在过去的片刻里,老产科医生的脑海里各种思绪翻涌奔腾。在道恩伯格漫长的行医生涯里,他的有些病人不可避免地没有救过来,有时候他甚至可以预见他们的死亡。但是,他总是为了能让他们活下去而奋力抗战,有时候甚至是拼了命地去抢救,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而每一次,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他都可以扪心自问,他行得正,坐得直,他对自己的要求是高的,工作是踏实的,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知道有些医生,有时候对自己并没有这么严格。但就他自己而言,他敢自信而自傲地说:我查尔斯·道恩伯格从没有因为技艺不精或者玩忽职守而耽误过任何一个病人。
  直到这一刻。
  现在,就在执业生涯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似乎要分担由另外一个人的无能所导致的酸涩的恶果,而这个人,是他的朋友。
  “乔,”他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皮尔逊跌坐到了实验室的凳子上,脸色灰白,双眼无神,现在他慢慢地抬起头来。
  “这是一个早产儿,乔,但这是个正常的孩子,原本我们可以在他一出生时就给他换血。”道恩伯格顿了一下,再一张嘴时声音里已满是狂风暴雨。“乔,那么多年,我们一直是朋友,我也时不时地为你打掩护。我帮着你去对抗别人。但是这一次,如果这个孩子死了,苍天啊,医院董事会若还没找你,我就先要把你撕成两半。”

  [1]科尔曼医生的姓氏首字母为C,斯特劳恩夫人以其一惯的称呼人的方式,以C医生指代科尔曼。——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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