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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02  作者:阿瑟·黑利  来源:阿瑟·黑利作品集  点击:

  薇薇安的左下肢截肢术在早上八点半准时开始。在手术室必须守时,这是欧唐奈医生当上三郡医院的外科主任后推行的第一件事。而大多数外科医生都遵守这项规定。
  手术过程并不复杂,露西·格兰杰预想这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常规的手术流程。她决定截的位置高一些,在膝盖以上,到股骨的上段。她曾经考虑过截断髋关节,这样可以进一步防止膝部的恶性病变蔓延,但是这种做法的缺点是术后残端安装假肢的难度极大。最后她决定采取折中的做法,留下一部分的大腿。
  她也已经计划好了在什么地方切开皮瓣使肌肉能恰好覆盖残端,事实上,昨天晚上,她摸着薇薇安的腿,已经在脑海里勾画了一遍必要的切开离断的位置,而薇薇安以为她不过在做又一次的例行检查。
  当然,这些都是在告诉薇薇安最后诊断之后的事情了。当她告诉薇薇安的时候,气氛悲伤而凝重。女孩子一开始还强忍着不哭,后来一下子便崩溃了,紧紧地抱着露西失声痛哭,心里明白最后的希望都已经失去了。露西,出于多年的训练和习惯,一般在这种情形下都很冷静,是不会代入个人情绪的,但是那刻她也深深地被触动了。
  随后就是通知家属,接着年轻的塞登斯医生也过来找她,和这些人谈话时她没有那么深的触动,但是依然让她心烦意乱。露西估计她永远都学不来像有些人那样,把自己的心绪和病人彻底分割开。有时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她表面的超脱不过是做样子,但是这个样子必须要摆出来。而在手术室,可没什么是需要做样子的。在这里,她完全像换了个人一样。她发现自己现在就是如此:冷静而不带任何个人色彩,一心考虑着当前手术的要求。
  麻醉师站在手术台的一头,说他这边已经准备好可以手术了。露西今天的助手是一个医院实习生,已经把要截去的那条腿抬起了几分钟,尽量把血排空。现在,露西开始在薇薇安的大腿上部装上一个空气止血带,让其暂时松挂在那个部位。
  器械护士没等露西开口就递过剪刀,露西开始把昨天晚上备皮完毕敷上六氯酚后缠上的绷带剪掉。绷带掉下来,巡回护士把它们从地板上清走了。
  露西看了看钟。那条腿抬成与身体几乎呈垂直角度的位置已经5分钟了,皮肤已经没血色了。实习医生换了一下手。她问他:“胳膊酸了吧?”
  他戴着口罩咧嘴一笑:“要是抬一个小时,我可不干。”
  麻醉师走到止血带旁边询问地看着露西。她点点头说:“可以了,谢谢。”麻醉师开始将空气泵入橡胶止血带,切断大腿的血液循环,当他充好气,实习生放下患肢,把它水平地放到手术台上。实习生和刷手护士铺单,用绿色的无菌巾把病人全身盖起来,只露出腿上的手术部位。然后露西开始做最后的术前准备,在手术部位涂上苯扎溴铵酊。
  今天的手术有两个来自大学医学院的学生过来观摩见习,露西招手示意他们靠过来。器械护士递过来一把手术刀,露西开始用刀刃的尖部在暴露在外的大腿上比画着,一边比画一边向他们讲解。
  “注意,我先把皮瓣的位置用刀划出来。这是为了给我们做标记。”然后她开始往深里切下去,露出表皮之下的筋膜和下面一层黄色的脂肪组织。“记得让前面的皮瓣留得比后面的皮瓣稍微长一点,这样的话,过后的缝合线能稍微靠后一些。将来病人的手术瘢痕就不会正好位于残肢顶端。如果我们在顶端那个位置留个疤,到时候不管多大的压力往上一放都会很痛。”
  现在,她把肌肉深深地切开,血冒出来让两扇皮瓣的位置线显示得很清楚。那两扇皮瓣有些像衬衫的两片下摆,前后一长一短,最后两头会拢在一起,边缘可以整整齐齐地缝合在一起。
  露西用手术刀把肌肉剥离,向上翻转,把血肉模糊的下层组织暴露在外,动作快并且准。
  “拉钩,谢谢!”器械护士递过拉钩,露西放上去,把切开的肌肉钩住,露出下面一层组织。她示意实习医生拉好拉钩,自己继续往里切开,切开四头肌的第一层。
  “很快就会暴露大血管,好了,在这里,先是股动静脉。”露西指出相应的位置,两个医学生俯身认真地看着。她一边继续做,一边沉稳地讲解着:“我们尽量把血管往上边多剥离一些,然后拉下来结扎,让它自动回缩,避开残端这个部位。”露西拿起器械护士递过来的针,上下翻飞缝好血管。所有的大血管都做了双重结扎,确保它们被扎好了,过后都不会松动。术后这个区域如果大出血会要了病人的命。然后,她伸手接过剪刀,把通向小腿的主要血管剪断。做完这一步准备工作,截肢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她很快地把其他动静脉也做了双重结扎,又一次分离肌肉,直到把向下走的神经暴露出来。当她戴着手套的手试探性地摸着神经的时候,薇薇安的身体在手术台上突然动了一下,大家的眼睛立马就朝着手术台头侧的麻醉师望去。他点点头让他们放心。“病人很好,没有问题。”他一只手摸着薇薇安的面颊,她脸色苍白,但呼吸沉稳,节律正常。她睁着眼睛,里面却没有神采,头部摆得很正,向后仰着,没有丝毫偏倚,眼窝里满是泪痕,都是她不知不觉间淌下的泪水。
  “我们用同样方法结扎神经,和动静脉一样处理——拉下来,尽量靠上边结扎,然后剪断,让它自动回缩。”露西有带教的老习惯,手一动,嘴上就不自觉地把知识点带出来,手到话就到。她继续沉稳地说道:“在截肢手术中怎样处理神经末梢的问题,外科医生中间有很多说法。目的自然是避免手术以后的残肢疼痛。”她熟练地打了一个结,朝实习生点点头,后者把线头剪断。“过去试验过很多办法——注入酒精;用电刀烧灼神经末梢。但是,今天我们用的还是最简单的、使用频率最高的方法。”
  露西朝手术室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9点15分——手术已经进行了45分钟。她收回视线,顺便看了看麻醉师。
  “还行吧?”
  麻醉师点点头。“好得不能再好了,露西。她真的蛮健康的。”他故意开玩笑地问道:“你确定你没有切错人?”
  “我确定。”
  露西一向不喜欢拿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开玩笑。但是她知道有些外科医生从做第一道切口就开始开玩笑,一直说到最后缝合。她觉得这个问题纯粹是见仁见智。也许有些人的胡闹是为了掩饰内心对病人的同情,也许不是。不管怎么样,她宁愿换个话题。在开始切开大腿背面的肌肉时,她问麻醉师:“你家里怎么样?”露西停下来用一个新的拉钩拉开新的切口处的肌肉。
  “都还好,我们下星期要搬新家了。”
  “噢,真的。在哪儿?”她对实习生说:“高一点。尽量拉开,把位置让出来。”
  “避暑山庄,北区的一个新地段。”
  大腿背面的肌肉已经剥离得差不多了。她说:“我好像听说过。你的夫人一定很高兴吧。”
  现在骨头已经暴露出来了,血红色的硕大切口大张着。麻醉师答道:“她都乐得不知该怎么表达了——买地毯,选窗帘,还有别的东西。就是有一个问题不好办。”
  露西用手指绕着股骨摸,松解并提起周围的肌肉。为了能让学生看明白,她说道:“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我把肌肉尽量推开。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截肢的部位定得相对高一点,等一会儿把肌肉放下来,就可以完全把骨头包住了。”
  一层层的肌肉叠起来,靠着两把拉钩,实习生有些拿不稳了。露西帮他调整了一下位置。他嘀咕道:“下一台手术,我要带三只手过来干活。”
  “锯,谢谢。”
  再一次,器械护士已经准备好了,她把锯的把手放到露西伸过来的手掌里。露西又接着刚才的话问麻醉师:“什么问题不好办?”
  露西把锯齿尽量往上放,前后短促地推动着锯,它最后简直是在震动了。在锯齿咬进骨头时,发出吱吱咯咯的单调、钻心的响声。麻醉师答道:“钱的问题。”
  露西大笑起来。“我们得让你再忙一点——多给你安排点手术。”她已经锯了一半了。它看起来是比有些骨头要难锯一些,年轻的骨头当然要更硬一点。突然一个想法闪过她的心头:这样悲剧的时刻,我们几个人却在这里闲聊,开着玩笑,说着家长里短。最多再用一两秒钟,这条腿就要断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这一辈子就此便失去了生命的一部分。她再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自由自在地奔跑、跳舞、游泳、骑在马背上,或者无所羁绊地做爱了。最终,有些事情她还是可以做到的,其他事情靠着工具和努力也能勉力完成。但是世界再也不是最初的模样,原先无拘无束的完整的躯壳,鲜衣怒马、无忧无虑的丰盈年华,一去不复返。悲剧的症结在于,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早。
  露西停了一下。她那敏感的手指觉出快要锯到头了。突然骨头迸出一道裂纹,接着咔嚓一声,就在这最后一刻,在将断未断的半截腿的压力下,骨头彻底碎了。断肢脱离躯体,往手术台上坠下去。露西第一次抬高声音叫道:“接住,快!”
  可是已经迟了。实习生抓了一下没抓到,断肢从手术台上滑落到了地板上。
  实习医生忘记了自己已经进行过无菌消毒,弯下腰要去捡。露西喊了一声:“别捡!”实习医生有些尴尬地直起腰来。
  巡回护士过来,捡起断肢,用纱布和纸包起来。过后,这条断肢将和其他手术标本一起由运送部的工作人员收集起来,送去病理科。
  露西对实习生打着手势说:“请把残肢抬起来。”实习生顺从地绕过去,抬起残肢。露西接过器械护士递来的一把锉刀,摸到折断处的骨头棱角,仔细锉起来。她又对学生们说:“记住要把骨头断端锉好,确保没有不平的地方,一旦留有锐缘,这些骨尖会增生,会让病人非常痛。”她头也不抬问道:“我们一共花了多长时间?”
  麻醉师回答说,“一共70分钟。”
  露西把锉刀还回去。“好的,”她说,“现在我们可以开始缝合了。”到了接近尾声的时候,她一想到等会儿可以去楼下大厅的外科休息室喝杯咖啡,那实在是件幸事。

×      ×      ×

  毫不夸张地说,迈克·塞登斯在薇薇安做手术的期间,整个人一直在冒汗。薇薇安的父母还在伯灵顿,并计划暂时留在这里。塞登斯和拉布顿夫妇一道,他们去了专门给手术病人家属准备的等待区。在此之前,当一大清早医院才刚刚开始运转起来的时候,他在大门口等着他们,把他们带到病房看望薇薇安,但是当时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说。薇薇安因为镇静剂的作用已经昏昏沉沉的了。随后,就在他们来了几分钟后,她就被推去了手术室。
  等待区安静得让人有些不自在,里面没有什么摆设,就零星摆了几把坐着不舒服的皮椅和漆木桌子。他们三个人连最敷衍的客套话也说完了。亨利·拉布顿,高大魁梧,一头稀疏的铁灰色头发,因为常年待在户外,一脸的皱纹和风霜。他站在窗前俯视着下面的街道。迈克·塞登斯可以猜到,再过一两分钟,薇薇安的父亲会从窗口走过来,回到皮椅子上。然后再过一阵,他会站起来又走回窗边去。因为这个年长的男人就是这样踱过来又走回去,一个多小时都没变过。就跟用温水煮青蛙一样,塞登斯被折磨得快疯掉了。他在心里发疯似的求自己稍微改变一下,要不就走快一点,或者在移动位置的时候换个时间也行。
  相比之下,自从他们走到这个房间,薇薇安的母亲几乎都没有动过。她挑了一把高背椅子坐下,这把椅子看上去比别的要稍微舒服一点,她挺直腰板坐在那里,一看就是一直有自觉自律的习惯。安吉拉·拉布顿直视前方,视线似乎落在无限远的远方,她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膝盖上,这样坐着已经好一会儿了。今天她的脸色比平常要苍白一些,但高高的颧骨显示出其与生俱来的庄重和风度,如同往常一样引人注目。一时间,她看上去似乎不堪一击却又坚不可摧。
  自从几天前迈克·塞登斯第一次与拉布顿夫人会面之后,他好几次想起她。她对薇薇安的爱和忧虑看上去似乎没有她的丈夫那么明显。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塞登斯感受到她深沉的情感,或者说是更为深重的爱。他还猜想着,虽然薇薇安的父亲看上去颇具阳刚之气,但她的母亲却是两人之间性格更为刚强的那一个。她才是两人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丈夫一直倚仗的磐石。
  塞登斯好奇地猜想他和薇薇安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最后,谁会证明自己是更为坚定,更有耐力的那个呢?他知道,两个人之间从来都不会是旗鼓相当的,总有一个人性格上要更强势一些,总有一个人会牵着另一个人走,甚至两个人爱他人的能力也是不对等的。他也知道,性别的差异跟这些事情的关系微乎其微。女人在头脑和感情上通常比男人要坚定,而所谓的外在阳刚之气,有时候只不过是徒有其表,用来掩饰内里的软弱罢了。
  比起他自己,薇薇安的性格是不是更好,也更有勇气呢?塞登斯自从昨天晚上一想到这个问题,就一直思考到现在。他昨天晚上去看她,知道医护人员已经安排好截肢手术了,也知道薇薇安已知晓这一点。看到她的时候,女孩子没有哭,而是微笑着对他说,“进来吧,迈克,亲爱的。”她说:“不要那么闷闷不乐嘛。格兰杰医生已经告诉我了,我已经哭完了,已经过去了——或者至少到明天早上就会过去了。”
  这些话让他更爱她,他抱着她,热切地吻着她。过后,她充满爱恋地用手指抚弄着他的头发,又把他的头往后推开一些,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以后只有一条腿了,迈克,”她说,“以后一辈子都是如此。我再也不是你曾经遇见的那个女孩子了,再也不是你现在看到的,认识的我。如果你想分手,我可以理解。”
  他加重语气回答:“不要这样说!”
  “为什么?”她说,“这个话题,你连提都不敢提吗?”
  “不是!”这是一个响亮而坚定的反驳,但是说出口时,连他自己都知道那的确是个谎言。当他发现薇薇安已经不害怕了,现在不怕,将来也不会时,他自己却害怕了。
  此时此刻,在薇薇安的母亲身上,他看到了薇薇安的影子。或者应该说那原本就是她从母亲那里继承过来的。两人坚忍的力量,毋庸置疑。这种力量,他自己有吗?第一次,一种让人不安的不确定的心情袭来。
  拉布顿先生打破了他的规律,他在窗口和椅子中间停了下来,“迈克,”他说,“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了。时间还会很长吗?”
  塞登斯发现薇薇安的母亲也看着他。他摇了摇头。“我估计不会。格兰杰医生说一结束……她就会来这里。”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们都会听到消息的——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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