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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02  作者:阿瑟·黑利  来源:阿瑟·黑利作品集  点击:

  餐厅是一个传统的聚会场所,它是三郡医院小道消息的集散地。那里耳目众多,像藤蔓一样细细密密地蔓延到三郡医院的每一个墙角。谁要晋升了,谁又被炒鱿鱼了,哪里有新人入职,还有各种丑闻——各类消息还没等官方信息公布就在餐厅早早传开了。
  很多医务人员除了吃饭和咖啡时间,互相之间很难碰面。于是常常利用这段时间求点儿“路边的会诊意见”。事实上,不少严肃的医疗事务都是在餐桌上商量好的,有些很有分量的专家意见,本来需要一大笔会诊费现在都免费甩卖。这对病人来说很有好处,有些开始的时候令医生一筹莫展的无法医治的病痛到最后都能有救,而病人绝对不会想到那治愈的办法来得那么简单随意。
  也有例外,少数医生有时候会很反感同事把他们多年苦学才获得的知识随随便便就挖走了,有些人也不太愿意对具体的病例给出有针对性的意见。在这种情况下常用的回应是:“你可以到我的办公室进行咨询。我们可以计时收费吧。”
  吉尔·巴特利特就是不太赞成这种做法的医生之一,有时候他甚至直率生硬地拒绝给出速卖的诊疗意见。对此还有一个传言,故事不是发生在餐厅里,而是在一次在私家豪宅里举办的鸡尾酒会上。酒会的女主人,一个伯灵顿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强拽着巴特利特不放,拿自己的一些若有似无的症状对他狂轰滥炸了一通。巴特利特听了一会儿,就在人头攒动的房间大声宣布:“夫人,通过你的描述,我认为你有月经方面的问题,如果你愿意现在就把裤子脱了,我就在这里给你做体检。”话音一落,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不过大多数时候医生可能只是比较抵制在医院之外的非正式咨询,在医院餐厅进行的这种互利互惠的交流还是可以接受的。“如果你要找我,可以到第二办事处试试。”很多医生喜欢用这句老掉牙的暗语,通常此言一出就不需要再解释什么了,大家都心照不宣。
  一般来说,餐厅是个不分级别的地方,即使没有完全被遗忘,身份地位至少也暂时被忽略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例外的话,大概就是那里特意预留了几排桌子给医生就餐。餐饮部主管希尔达·斯特劳恩夫人会定期巡视餐厅,她明白只要是服务或者卫生方面有点儿小毛病,都有可能在医务科会议上被挑出来。
  除了极个别的人,高年资主治医师基本都会坐到那些预留的座位上。住院医师就没有那么一致了,住院医师和实习生有时候宣称坐在哪里是他们的自由,时不时会和护士或者其他人坐在一起。薇薇安早早完成了任务,比其他的卫校同学下班都要早,现在正独自一人吃午饭。所以此刻迈克·塞登斯便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她的对面。
  自从上次在解剖室见过面之后,已经过去10天了,此后薇薇安在医院里还碰到过迈克·塞登斯好几次。每一次都能看到他红通通的头发,还有他咧开嘴时整张脸都绽开的笑容,她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喜欢看到他了。直觉告诉她,他很快就会直接来找她的。看吧,现在就过来了。
  “嗨!”塞登斯打了个招呼。
  “你豪(Hullo)。”话音一出,薇薇安就尴尬了一下。她胃口很好,正在啃一个鸡腿。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不好意思。”
  “没关系,”塞登斯说,“慢慢来,我就是过来约你的。”
  她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去,然后说:“我觉得这有点儿太快了吧。”
  迈克·塞登斯咧嘴笑了。“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是个喷气式时代,人们没空来虚的那一套了,好吧,我的建议是后天去看戏,看戏前去吃古巴烧烤。”
  薇薇安好奇地问:“你有那么多钱吗?”住院医师和卫校学员之间经常开穷得没钱花的玩笑。
  塞登斯压低声线故意用一种别人也能听见的声音道:“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还搞了点儿副业。那些我们用以做尸检的逝者,很多人嘴里都镶着金牙。那个弄起来很容易……”
  “哎呀,你闭嘴,我都要吃不下去了。”她又咬了一口鸡腿,塞登斯伸手从她的盘子里拿了两根薯条。
  他吃得有滋有味,“嗯,还不错。看来我得常来吃。其实事情是这样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和一张打印的优惠券。“看看这个,一个心怀感激的病人送的。”票是百老汇音乐剧的巡回演出的入场券,优惠券是古巴烧烤的二人晚餐。
  “你做了什么人家要感谢你?”薇薇安纯粹出于好奇,“心脏手术?”
  “不,我上周替急诊室的弗兰克·沃斯顶了半个多小时的班。一个手上有很严重的撕裂伤的男病人过来了,我给他做了缝合。接下来就在邮箱里发现了这个。”他扑哧一笑。“沃斯要气疯了,他说他以后再也不翘班了,好吧,去不去?”
  “我很愿意去。”薇薇安说。这是心里话。
  “太好了!我后天7点钟去护士宿舍接你,好吗?”就在这说话的当口,塞登斯发现自己心里对这个女孩的兴趣更大了。他突然觉得除了一张漂亮的脸和好身材,她吸引他的远远不止这些。当她看着他一笑嫣然,似乎有一种温暖馨香的感觉袭来。他不由自主地想:我希望我们今天就能会面,而不是后天。这还要等多久啊。然后他内心隐约传来警告声:千万别纠缠不清!记得塞登斯原则:带着美好的回忆好聚好散,分别是甜蜜的哀伤,所以说千万别陷进去了。
  “好的,”薇薇安说,“我可能会迟一点儿,但不会耽误很久。”

×      ×      ×

  离上次哈利·托马赛利跟欧唐奈谈起明年春天医院扩建的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现在在院长办公室,他、肯特·欧唐奈和董事会主席奥登·布朗聚在一起商量眼前就要做的事情。
  几个月前,和就在近旁的建筑师一道,这三个人就大楼的新翼楼具体布局制订了详细的计划,每一个部门都会在那里有一个新的家。三人掂量着手里可能会筹到的钱,尽量去满足各个部门领导的心愿。欧唐奈负责与医务人员沟通,而奥登·布朗负责资金的分配。和往常一样,主席一贯是果断而尖锐的,还好强硬的态度外还包裹着一层幽默的糖衣。有时候他们会完全满足人们所有的要求,但有些时候如果他们怀疑部分要求完全是为了以权谋私,就会进行更全面的审查。
  药房主任强烈要求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再装个私人卫生间。当建筑师指出在走廊那头,大概12米开外就有个公共卫生间时,药房主任过分地表示他时不时会拉肚子,12米对病痛时的他来说是段太遥远的距离。奥登·布朗干巴巴地告诉他,内科病房离他比较近,可以去看看。
  有几个很值得添置的医疗设备被否决的原因只有一个,钱不够。放射科主任医师贝尔提出了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方案,建议买一台放射线摄影设备,从而提高心脏疾病的诊疗水平。当得知单是设备本身就要花费5万美元时,这个计划就很遗憾地被否决了。
  现在计划已基本完成,事情的重心就又回到钱的问题上。严格地说,这是董事会的责任,但是董事们也希望能获得医务人员的帮助。
  奥登·布朗说:“我们建议给医生们定个指标:主任医师捐6000美元,主治医师捐4000美元,助理医师捐2000美元[1]。”
  欧唐奈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他告诉主席:“恐怕会有人起哄。”
  布朗笑了。“我们只好尽量忍一忍了。”
  哈利·托马赛利插话道:“我们可以采取分期的方式,把钱分摊到4年里收上来就行了,肯特,只要手里捏着同意捐献的书面担保,就可以去找银行借钱了。”
  “还有一点,”布朗说,“当医生自己也在筹款的消息在伯灵顿传开了,我们再去筹钱就方便多了。”
  “你会让消息传播开去?”
  布朗笑了。“好事传千里嘛。”
  欧唐奈想,十之八九得由他在医院的员工会议上公布这个消息,他现在就可以想象到时候就会看到一堆苦瓜脸。据他所知,大部分医务人员,跟时下大部分的上班族一样是月光族。当然捐款不是强制性的,但是个人毕竟无法反对医院的整体决策,再说了大树底下好乘凉,医院成长对个人也有好处。相当多的人会按要求把钱交了,相应的,这样会给其他没交的人带来压力,同甘共苦,人之常情嘛。医院也是滋生政治斗争的温床,一个不随着大流走的人很快就会寸步难行。
  哈利·托马赛利,一如既往跟随直觉说:“别担心,肯特,在员工会议前,我会把材料都准备齐全,然后把这件事的理由都罗列出来。事实上,等你说完,有人估计还会捐出更多。”
  “别指望了,”欧唐奈笑了,“你这可是要去碰触医生们最敏感的神经,打他们钱包的主意。”
  托马赛利也咧嘴笑了,他知道当外科主任呼吁医院同事们捐钱时,他的办事风格会跟他做别的事情一样详细周全、单刀直入。他不止一次地感到能和欧唐奈这种性格的人共事是件极其幸运的事情。以前托马赛利在另一家医院当副院长,董事会董事长是个哗众取宠、见风使舵的家伙,那导致医院根本就没有领导可言,相应的医院的医疗水平也受到很大的影响。
  哈利·托马赛利看重直率的态度和迅捷的决断,这也是他自己管理三郡医院的主要方针。当然,太快速的决定有时候会使你犯点儿错误,但是从整体来说,你完成了更多的工作。随着时间推移,你决断的准确性就会提高。快,不仅是要想得快,说得快,还要做得快,在想都没想过自己最终会做医院行政工作之前,他在法庭上就学会了这一点。
  大学毕业后他进入了法学院,准备以后执业当律师,其时,战争打响了。他应征入伍加入美国海军,被安排去做医疗行政工作。后来,随着海军医院塞满了伤员,哈利·托马赛利中尉证明了自己的管理才能,他本能地感知到医生救死扶伤和医院商业运作管理的无形界限。
  战后,在久违的法律工作和已熟悉的医院工作之间,他选择了后者,随即考入哥伦比亚大学医疗管理专业。当他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时候,正逢人们日益认识到医院管理是一个特殊的专业范畴,在这里医学学历既无必要,也不见得很有用处。于是,对医院管理人员的市场需求被全面打开,做了一家医院的副院长两年后,一接到奥登·布朗的邀请,他就来到三郡医院当了院长。
  现在哈利·托马赛利爱上了他的工作。他赞同肯特·欧唐奈对于医疗水平的高要求,同时也敬佩董事会主席奥登·布朗作为生意人的精明和手腕。作为院长,哈利·托马赛利的工作是统筹全局,让医院的医疗护理、院务、工程机械、财务以及医院名下的其他一切事物,都可以达到这两个人的要求。
  他是个好伯乐,知人善用,提拔了一群很不错的科室领导。另外对于发生在医院里的一切,他都很感兴趣。几乎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能逃过哈利·托马赛利的眼睛。每天,他矮小敦实的身体就在走廊上来往奔走,时常停下来和护士、病人、门卫、文员、厨师,或者其他任何人交谈,听他们反映医院的点滴情况,或者对于医院的建议。新的建议总能让他兴致盎然,而他的热情往往又能引发更多的建议。有时候他探出头,眼睛在大黑框眼镜后面闪闪发光,脑海中各种思绪狂奔而过,他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在整个寻访的过程中,哈利·托马赛利很少做笔记。律师的专业训练让他能轻而易举地把零零碎碎的事情印在脑海里。但是每次寻访后,只要是他感觉对三郡医院的行政管理有好处的建议,他就下达一系列的书面指示给下属,简直事无巨细。
  然而,除了这一切之外,他还有外交官一般的做派和腔调,这使他很少得罪人。每每在口头上训示过一个人后,他就立刻会说点儿别的让人高兴的事情。尽管他从不说一句客套话,但是他发出去的书面指示都谦和亲切。除非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一般他很少解雇员工。他经常告诉他下属的科室领导:“如果任何人在我们医院工作了一个月以上,我们就算是对他们的经验投了一笔钱。与其去换一个不知道又有什么新毛病的新人,不如把这个人调教成我们需要的样子,那我们就赚了。”这个讲法被传开后,大家都极为推崇,员工们士气高涨。
  但是,仍然存在着很多让他忧心的问题。他知道有些部门可以更高效一些,有些部门对病人的服务还有改进的空间,一大批老设备需要更新换代。有些新开发的设备,比如说放射线摄影设备,在理论上医院是需要配备的。新的扩建计划可以改善其中的一些不足之处,但不是全部。他和欧唐奈都知道今后还有好多年的工作要做,而且也许有些目标将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但是归根究底,前进的征途就是这样,你只有看得比远方更远,才能到达远方。
  他的思绪被董事会主席的话音从缥缈的远方拉回现实,主席对欧唐奈说:“一旦启动筹款,未来将会有大量的社交活动。哦,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们把你当作麦克风放到扶轮社[2]去,你就可以告诉大家新的大楼能做什么,我们对未来的规划等,我想这会是件好事。”
  欧唐奈不喜欢公众聚会,特别是看到服务团体里的成员个个都是一副普度众生的慈悲相就更不喜欢了。心里正想叫苦,但忍了忍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有用的话,也行吧。”
  “我在扶轮社的管理层有个熟人,”奥登·布朗说,“我会让他安排好的。最好在筹款开始的第一周进行一次活动,然后在接下来的一周,我们在吉瓦尼斯俱乐部[3]再办一次。”
  欧唐奈想跟主席说,他还要留点儿时间做手术,不然手术就安排不完了。但是他想想还是算了。
  “顺便说一句,”奥登·布朗说,“后天有空儿吃个晚饭吗?”
  “有,我有时间。”欧唐奈当即回答。他一直都很喜欢在山上的房子里安静地吃一顿正式而体面的晚饭。
  “我说的是和你一起去尤斯塔斯·思韦恩家吃饭,”看到欧唐奈一脸惊讶的表情,他又补充说,“没事儿的,他请你过去。他问我能不能转告你一声。”
  “好的,我很高兴能去。”尽管如此讲,他可从来没想过被邀请去董事会最保守的保守派家吃饭。虽说欧唐奈也见过尤斯塔斯几面,但是跟此人并不熟。
  “说起来,这是我牵的线,”布朗说,“我希望你跟他谈谈医院的一般情况,如果可以的话,让他接受你的一些想法。坦白说,你也是知道的,有时候在董事会上他就是个麻烦。”
  “我尽力。”现在,他知道自己是要掺和进什么事里了,欧唐奈对于董事会政治上的那一套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到目前为止,他都让自己置身事外。但是他不好意思拒绝奥登·布朗。
  主席拿起他的公文包,准备离开,托马赛利和欧唐奈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只不过是个小聚会,”奥登·布朗说,“大概就六七个人。要不我们路过时接一下你?我们出发时打你电话吧。”
  欧唐奈喃喃地说了声谢谢,董事会主席愉快地点点头走了出去。
  奥登·布朗前脚刚走,托马赛利身材高挑的秘书凯西·科恩就跟着进来了。“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她说。
  “什么事,凯西?”
  她告诉院长:“一位名叫布莱恩的先生坚持要和你通电话。”
  “我和欧唐奈正忙着呢,我晚点儿回他电话。”托马赛利感到有些意外,一般情况下,这种小事他是不需要交代凯西的。
  “我跟他说了,托马赛利先生,”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拿不准,“但他很坚持。他说他是一位病人的丈夫,我想你可能需要知道这个情况。”
  “也许你该和他通通电话,哈利。”欧唐奈微笑着看着那个女孩子。“把他从凯西的脑海里赶走。我不介意等一等。”
  “好吧。”院长把手伸到他的两部电话中的一部。
  “在4号线上。”女孩一直等到电话接通了,才回到外面的办公室。
  “我是院长。”托马赛利的语气很和善。然后,他听着从电话那一头传来的声音,微微皱了皱眉头。
  欧唐奈可以听到电话听筒里刺耳的叫声,有只言片语传了出来:“太不光彩了……对一个家庭来说太过分了……必须处理一下。”
  托马赛利用手捂住电话的听筒,告诉欧唐奈:“他是真的被气坏了,是关于他的妻子的。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我听不太清……”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说:“布莱恩先生,你能不能从头说起,再告诉我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伸手拿了个本子和铅笔然后说:“好了,先生。”接着他停顿了一下,说:“现在麻烦你告诉我,你的妻子是什么时候住进医院的?”电话那头又咆哮了起来,院长快速记录了下来,“谁是你的主治医师?”又写下一行。“出院时间?”又停了一下。“好的,我明白了。”
  欧唐奈又听到几个愤怒的字眼:“我不满意。”然后托马赛利又继续说话。
  “没有,布莱恩先生,我记不住每一个具体病例的情况。但我一定会查证这件事,我答应你。”他又听着,然后回答说:“是的,先生,我确实知道一大笔医疗费用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您知道的,我们并不是营利性医院[4]。”
  欧唐奈仍然可以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但是因为托马赛利不断地安抚,那声音听起来平复了很多。然后院长说:“好的,先生,一般是由医生来决定患者住院的时间。我想你可以和你妻子的主治医师再谈谈。同时,我们这边会让计费处核查你的收费清单,我们会一条一条核对的。”他又听了一下,然后说:“谢谢你,布莱恩先生,再见。”
  他挂了电话,撕下那页笔记,把它放到一个写着“口头指令”的盘子里。
  “是什么问题?”欧唐奈随口一问。在一个有那么多病人的医院,关于服务和收费的投诉不是什么个别现象。
  “他声称他妻子的住院时间太长了。现在他不得不借钱还住院费。”
  欧唐奈敏锐地问:“他怎么知道她住得太长了?”
  “他说他四处打听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托马赛利若有所思地说:“可能她就是必须住那么久,不过她住了将近三个星期。”
  “所以呢?”
  “通常我不会对此想太多。但是关于这方面的投诉是有点儿过于多了,一般来说,同一问题不会一下子碰到那么多。”
  一个词突然闪过欧唐奈的脑海:病理。他大声问道:“谁是主治医师?”
  托马赛利扫了一眼他的笔记。“鲁本斯。”
  “让我们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弄清楚这件事。”
  托马赛利接通内线电话。“凯西,”他说,“看看能不能找到鲁本斯医生。”
  他们静静地等着。从走廊外,他们能听到医院的公共广播系统里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鲁本斯医生。鲁本斯医生。”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托马赛利拿起听筒,听了一下他就递给了欧唐奈。
  “鲁本斯吗,我是肯特·欧唐奈。”
  “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吗?”欧唐奈能听到电话另一头本院那位高年资的外科医生鲁本斯尖细而清晰的声音。
  “你有一个病人叫……”他看着托马赛利推过来的笔记,“叫布莱恩夫人吗?”
  “是的,什么事?她的丈夫过来投诉了吗?”
  “你知道这件事?”
  “我当然知道,”鲁本斯听起来有些恼火,“我个人认为,他确实是有理由投诉。”
  “什么情况,鲁本斯?”
  “情况就是我将布莱恩夫人收治入院,考虑她可能患有乳腺恶性肿瘤。我切除了肿瘤,病理提示它是良性的。”
  “那为什么你还让她住了三个星期?”欧唐奈一边问,一边想起鲁本斯这人不爱说话,他每次跟鲁本斯了解情况,都非得问一句他才答一句。
  现在他答道:“你去问乔·皮尔逊吧!”
  “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吗,鲁本斯,”欧唐奈默默坚持道,“毕竟,她是你的病人。”
  一阵沉默。然后那尖细而清晰的声音说:“好吧,现在我能告诉你肿瘤是良性的,那也是我过了两个多星期后才知道的。皮尔逊就是花了那么长时间才从显微镜下看出这个来的。”
  “你没有催他一下吗?”
  “我打了五六次电话给他,如果不是不停地打电话去催,估计还会更久。”
  “这就是你为什么让布莱恩夫人住三个星期的原因?”
  “当然。”电话那头的声音带了点儿讽刺的意味。“要不然呢?你建议我应该让她直接出院?”
  鲁本斯对这个问题抱怨是有理由的。欧唐奈想,毫无疑问,他处于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一方面,如果他让病人出院,他可能不得不给她打电话让她回来追加手术处理,这事情已经在比尔·鲁夫斯医生身上发生过了。另一方面,多住一天就要多交一天的钱,病人家里负担也就越重。他不置可否道:“我不是在给你什么建议,鲁本斯。我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
  显然这件事情一直让鲁本斯很闹心。“你最好去跟其他人也了解一下情况,”他说,“不止我一个人碰到这种事情。你知道比尔·鲁夫斯的病人的事情吗?”
  “是的,我知道。老实说,我以为事情会有一点儿改善。”
  “如果有改善就好了,现在真是没看出来哪里改善了。对于布莱恩夫人的住院费,你说怎么办?”
  “我估计是没有什么好办法了。不管怎么说,他的妻子是在这里住了三个星期,医院的钱也很紧,你知道的。”欧唐奈心想,如果再让鲁本斯听到医院要求他自己交6000美元支持医院建设,还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那就惨了,她的丈夫是个老实的平民,一个做木匠或类似工作的人,自己给自己打工。什么保险都没有,这样的话,他们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可能都会手头上有点儿紧巴巴的。”欧唐奈没有说话,他的心思已然不在这上面了,他已经开始考虑下一步要怎么办了。电话那头又问:“好吧,就这样了?”
  “是的,就这样了,鲁本斯。谢谢你。”他把电话还给哈利·托马赛利。
  “哈利,我想今天下午开个会。”欧唐奈已经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了。“起码让六七个本院的高年资医生参加会议,如果方便的话会就在我们这里开,我希望你也能在场。”
  托马赛利点点头。“可以。”
  欧唐奈在心中把参会人的名字都过了一遍,“我们请哈维·钱德勒,作为内科主任当然要到场。最好叫上比尔·鲁夫斯,鲁本斯也叫上。”他顿了一下。“哦,是的,找上查尔斯·道恩伯格,他可能会帮上点儿忙,一共有几个了?”
  院长数了数他写下的名字。“加上你我一共6个。露西·格兰杰呢?”
  欧唐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那就我们7个人。”
  “议程?”托马赛利稳稳地握着他的铅笔准备写。
  欧唐奈摇了摇头。“不用了。就一个议程——改造病理科”。

×      ×      ×

  当院长提到露西·格兰杰的名字的时候,欧唐奈犹豫的原因只有一个,这让他想起前一天晚上自己和露西的约会。
  在死亡病例讨论会上,欧唐奈约了露西。于是他们去了罗斯福饭店的棕榈厅喝了点儿鸡尾酒,然后吃了顿悠闲的晚饭。那是个让人轻松愉快的夜晚,他们自然地谈起他们自己,他们认识的人,还有他们在医疗工作之中和工作之余的经历。
  随后欧唐奈开车送露西回家。她最近刚搬去城北的班伟努图庄园,这是一栋豪华时尚的公寓楼。她说:“你一定会到我那里喝杯消夜酒的,对吧?”
  他把车交给穿着制服的门童后就尾随着她,乘上安静的金光闪耀的电梯到了五楼,走过镶着桦木墙板的长廊,脚踏在厚重的宽幅地毯上,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抬了抬眉毛,露西笑道:“这还不错,对吧?到现在我还觉得挺满意的。”

×      ×      ×

  她用钥匙打开门进去,打开灯,雅致的灯光柔和地洒满了优雅的客厅,就在眼前,他看到通往卧室的门半开着。露西说:“我去调杯酒。”
  她背对着他,冰块在玻璃杯里叮当作响,欧唐奈说:“露西,你结过婚吗?”
  “没有。”她头也不回地回答。
  他轻声说:“我有时会想知道为什么。”
  “事情其实很简单。我已经很久没有被求过婚了。”露西拿着她调的酒转过身,把一杯递给欧唐奈,而拿着自己的那一杯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她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我想起来了,只有一次,至少只有那一次是来真的,我那时候比现在要年轻得多。”
  欧唐奈抿了一口酒。“你拒绝了?”
  “我想在医疗工作上干出一番事业。当时那看起来是头等大事,而事业和婚姻似乎不可兼得。”
  他若无其事地问道:“后悔吗?”
  露西想了想说。“并没有,我想,我已经获得了我想要的东西,而且在很多方面都获得了回报。哦,有时候人们都会好奇一个不一样的抉择是否会带来不一样的结果,毕竟人之常情嘛,你说呢?”
  “大概是的。”欧唐奈感到自己有一种奇异的被触动的感觉,那是来自露西的内心深处的柔软之地,一种安宁的回到家的感觉。他想她理应生儿育女,他问道:“对于医疗事业和婚姻,你还抱着以前的看法吗,我是说对你个人而言还是那样吗?”
  “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刻板了。”她笑了。“至少,我已经学会了这一点。”
  欧唐奈盘算着,从他自己的角度去看,和露西结婚会如何?会不会有爱情和快乐?还是会因为两人在职业生涯中走得太远、太长,已经没有改变和调整的余地?如果结了婚,他们闲暇时会怎么消遣呢?他们能说点儿体己私密的家里长短,还是一张嘴就又是医院的事情?餐桌上摆着图表,把疑难病例当饭后甜点?会不会不但没给自己找个避风港,反而是在医疗事务和日常工作之外再建个分院呢?他扬声说:“我一直觉得,你知道的,我们俩很相似。”
  “是的,肯特,”露西说,“我也觉得。”
  欧唐奈喝完了手里那杯酒,然后起身离开。他意识到他们话里话外已经聊了很多了,现在他需要时间去思考,理智地分析现在的状况。牵扯太多,他无法做出仓促的决定。
  “真的,你没有必要走,肯特。如果你想留下来就留下来。”露西说得很简单,他知道,如果他留下来,接下来发生任何事情都是他说了算。
  他有点儿想留下,但是出于谨慎和习惯,他握住她的手,“晚安,露西。让我们都再想想。”
  当电梯门合上的时候,她一个人,还站在那开着门的公寓门口。

  [1]国内外医师职称评价系统不同,本书中按照职称高低大致排列如下:seniorattending physician(主任医师);associate physician(主治医师);assistant physician(助理医师)。——译者注
  [2]扶轮社(Rotary Club):全球第一个扶轮社是由保罗·哈里斯在1905年2月23日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创立的,最初扶轮社的定期聚会是每周轮流在各社员的工作场所举办的。现为国际服务性社团组织。——译者注
  [3]吉瓦尼斯俱乐部(Kiwanis Club),美国工商业人士组织的一个俱乐部,同扶轮社一样为非营利组织,1915年在底特律成立。 ——译者注
  [4]从所有权角度看,美国医院分为政府设立运营的非联邦医院(Government,nonfederal)、政府设立运营的联邦医院(Government, federal)、私立非营利性医院(Private not-for-profit)和私立营利性医院(Investor-owned)。政府运营的联邦医院主要服务于现役军人、退伍老兵和印第安人等特殊群体,并且与其他医院实行不同的管理和财政补偿政策。在美国,半数以上的医院是非营利性质的。——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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