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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02  作者:阿瑟·黑利  来源:阿瑟·黑利作品集  点击:

  护士怀尔丁夫人步履轻快地走在四楼产科的走廊上,一边走,一边把一缕灰发别到耳后,那缕头发总会从她那端正的帽子里掉下来。约翰·亚历山大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在第五道门前,她停了下来朝里面看了看。然后她兴致勃勃地喊道:“有人来看你了,亚历山大夫人。”领着约翰走进了这个小双人间。
  “约翰尼(约翰的昵称),亲爱的!”伊丽莎白伸出双臂,因为在床上这么一动弹,她疼得缩了一下。他走向她,温柔地吻了吻她。有那么一会儿,她紧紧地抱着他不放。他感受着手掌下温热的身体和医院干净而粗糙的病号服的纹理。她的头发散发出汗水和乙醚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就如同她孤身一人去了一个遥远地方,现在回来了,一身风尘仆仆的异乡的味道似乎在提醒他,远方有些他们俩无法分享的事物。他感觉到两人之间有几分隔阂,似乎因为分离,他们需要重新找回彼此,重新相识。这时,伊丽莎白慢慢地把身体缩了回去。
  “我看起来一定很丑。”
  “你看起来很美。”他告诉她。
  “没有时间拿任何东西。”她低头看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连睡衣或唇膏都来不及拿。”
  他同情地说:“我知道。”
  “我列一个清单,然后你去把东西拿过来。”
  怀尔丁夫人在他们身后拉上挂帘,把他们和小房间里的另一张床间隔开。
  “好了,现在你们能说点儿体己话了。”她拿起伊丽莎白床头柜上的水杯,倒满了冰水。“等一下,我就回来,亚历山大先生,回头我带你去看你的宝宝。”
  “谢谢。”两人都感激地笑着看着护士走了出去。
  门一关,伊丽莎白就转过脸面对着约翰,两只眼睛紧张地在他脸上打量着。
  “约翰尼,亲爱的,我想知道,宝宝活下去的机会有多大?”
  “那个……亲爱的。”他犹豫了一下。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约翰尼,我想知道实际情况,护士不跟我说,我得听你跟我说。”她的声音在发颤,约翰感觉她随时就要哭出来了。
  他轻轻地回答说:“两种都有可能。”他字斟句酌地接着说道:“我见过道恩伯格医生,他说,还是有机会的。孩子能熬过去,或者……”约翰闭上嘴,没把话说完。
  伊丽莎白头往后一仰,跌落到身后的枕头上,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道,几近耳语:“实际上没有多大希望,是吧?”
  约翰掂量着他的话可能会造成的影响。也许,如果宝宝死了,现在就让他们两个面对这个打击会比较好,也许比挑起了伊丽莎白的希望,但过一两天就残忍地捏碎要好一些。他温柔地说道:“他……他太小了,你看,他早产了两个月,一旦出现任何感染……即使一点儿风吹草动……他没有多少抵抗力。”
  “谢谢。”伊丽莎白一动不动,没有看他,但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放,眼泪从两颊上流了下来,约翰发现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咬着牙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他说:“伊丽莎白,亲爱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还年轻,我们的未来还有很多的时间。”
  “我知道。”那几个字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他再次用手臂搂住她,她的脑袋紧挨着他的头,他听到她在抽泣,她哽咽道:“但是……两个孩子……都这样……”她抬起头,绝望地哭道:“这不公平!”
  他感到自己的眼泪也在翻滚,轻轻地,他对她耳语道:“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但是我们俩都还在一起啊。”
  有好一会儿,他抱着她,她默默地抽泣着,然后他感到她在怀里动了动,喃喃地说道,“手帕。”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块递给她。
  “我现在没事了,”她擦着眼泪说,“就是……一阵阵的。”
  他温柔地告诉她:“如果哭能好一点儿,亲爱的,任何时候你想哭,就哭吧。”
  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把手帕还给他。“估计我现在已经乱得不知所云了。”然后,她语调一变,说道,“约翰尼……躺在这里的时候,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
  “我要你去学医。”
  他温和地反驳道:“现在,亲爱的,我们之前已经谈过……”
  “不。”伊丽莎白打断了他,她的声音仍然很疲弱,但却暗含决绝。“我一直想让你学医,现在科尔曼医生也说你应该去学。”
  “你有没有想过那要花多少钱?”
  “是的,我想过。但我可以去找一份工作。”
  他温和地问:“带着孩子吗?”
  一时她没回答。过了一会儿,伊丽莎白小声说:“我们可能不会有孩子。”
  门静静地打开了,怀尔丁护士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伊丽莎白发红的眼圈,体贴地什么都没有问。她对约翰说道:“如果你愿意,亚历山大先生,我现在可以带你去看看你的宝宝了。”

×      ×      ×

  把约翰·亚历山大带到护士站之后,道恩伯格医生就去了医院的育婴室。
  育婴室在敞亮的长廊的末端,墙上刷满了柔和甜美的图案,看着心情就很好。大楼的这一个部分两年前翻修过,一看就是时下最新的清新明亮的风格。和往常一样,一走到这里,道恩伯格就听到婴儿此起彼伏的哭声,从肺活量十足的号哭到试探性的哼哼声,各种曲风都有。几乎已经是习惯了,他在三面都围着玻璃的育婴室前停下脚步,透过厚厚的玻璃往里瞧了瞧。一眼望去,是排列整齐的摇篮,大多数摇篮中都躺了个婴儿。产科的业务是一如既往的繁忙啊。
  他心想,那都是些健康正常的婴儿啊,现在他们已经打赢了生存的第一战,再过几天,他们就会走出去,走向外面那个他们等待已久的世界。他们走向家庭,走进学校,在生活中浮沉,在名利场上挣扎。他们当中,有些人会品尝成功的喜悦,有些人将忍受失败的苦涩。除非遭遇天灾人祸,他们将安享青春年华,接受中年,然后黯然走向老年。为了他们,会设计出更高级、更闪亮的汽车,为了他们,飞机会飞得更高更远。他们的每一个奇思妙想和心海欲壑都将会有同时代的人们用五花八门的产品细心呵护,悉心填平。有些人敢于直面未知的将来,大多数人则惴惴不安。然而勇敢的毕竟是大多数,怯懦的为数不多。他们之中也许会有人会破除险阻,冲向外太空。有些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四处煽风点火、落井下石。大多数情况下,20年后,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会实现身体的成熟,依傍着那从未被理解,但永远被遵从的,那从洪荒之时起即存在的两性交合的欲望,循着父母把他们带到人世间的轨迹,播下下一代的种子,生下又一个哭泣的小生命。但是无论如何,能存活至今的都是赢家,他们已经出生、嗷嗷待哺。生命的第一场壮阔的战役已经落下帷幕,往后还有千千万万的苦战在前方。
  穿过走廊,这里还有一个小一点儿的育婴室。里头安安静静的,是一个一个单独装在保温箱里的早产儿。这些都是前途难测的新兵,第一场战役尚未结束,他们的生死尚是未知之数。从大的育婴室外面拐了弯,道恩伯格走进了这个小小的战场。
  当他看到他最新的病人—— 一个尚未发育完整的朝不保夕的小生命,他拿不准地抿了抿嘴唇,摇了摇头。随后和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写下详细的医嘱。
  随后,当道恩伯格从一道门离开后,怀尔丁护士和约翰·亚历山大从另一道门走了进来。
  育婴室有独立的空调温湿度控制系统,像每一个到早产儿育婴室的人一样,他们穿上了无菌手术衣,戴着口罩。现在,他们一停下来,怀尔丁夫人就俯身向前在玻璃上轻轻敲一敲,里头一个年轻的护士抬起头,朝他们走过来,口罩上方的眼睛在询问一般地看着他们。
  “亚历山大的孩子!”怀尔丁扬声喊道,以便让玻璃另一边的护士能听见,然后指了指约翰。里面的女孩点点头,朝他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往前走,两人跟着她走到一扇玻璃窗前。她指着育婴室12个保温箱中的一个,把它稍微转了转方向以便他们能看清楚。
  “天啊!就这么小?”约翰心中惊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怀尔丁护士同情地看着他。“是不大,你看。”
  约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小孩……小到难以置信。”
  他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的保温箱,这还是一个小孩吗?这么弱小,就比他的两个手掌大一点,浑身皱巴巴的,跟只猴子一样。
  那孩子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目紧闭,只有胸口那规律轻微的起伏说明他还活着。即使是在专门为最小的早产儿设计的保温箱里,无助的小身体看上去仍是前途未卜,孤零零的。这么羸弱的小生命能存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年轻的护士走到外面和他们凑在一起,怀尔丁问:“出生体重是多少?”
  “1.6千克。”年轻的护士问约翰:“你知道现在里头的情况吗?亚历山大先生,你知道我们怎么看护小孩吗?”
  他摇了摇头。他发现自己很难把视线从这个弱小的孩子身上移开,即使片刻也舍不得。
  这位年轻的护士实事求是地说:“有些人想知道,他们似乎觉得知道会好受一点。”
  约翰点了点头。“是的。如果你愿意跟我说的话。麻烦你了。”
  护士指着保温箱说:“内部的温度设定为36.7℃,空气里额外加入了氧气,氧浓度在40%左右。氧气让婴儿呼吸起来没有那么费力。他的肺太小了,你知道的,他出生时肺还没有发育成熟。”
  “是的,我明白。”他的眼睛又回到孩子胸口那微弱的起伏中,只要它还在持续,就意味着他还活着,意味着那小小的负重的心脏还在搏动,意味着生命的气息还在继续。
  护士继续说道:“你的宝宝还没有吸吮的力气,所以我们必须插管。你看到那根小管了吗?”她指着一条中空的塑料管,它由保温箱的上方一直插入婴儿的嘴里,“它会一直插到胃里,通过管道,每隔一个半小时我们会喂他葡萄糖和水。”
  约翰犹豫了一下,然后问,“你以前见过很多类似的情况吗?”
  “是的。”护士严肃地点点头,仿佛已经猜到后面他会问什么。他发现她身材娇小,挺漂亮的。帽子里鼓鼓囊囊地包着一团红头发。另外,她年轻得出乎意料,最多20岁的样子,但是看上去很有专业素养。
  “你觉得他会活下去吗?”他又透过玻璃往里边看了一眼。
  “那可说不准。”年轻护士皱了皱眉。他能感觉到她想在尽量告诉他实情的情况下,既不让他失望,也不给他什么幻想。“有些活下来,有些没有。但是有时候有些孩子似乎有种活下去的信念,他们会为了活下去而战斗。”
  他问她:“这个……他在战斗吗?”
  她小心翼翼地说:“现在说什么都还太早了,但是如果迟8个星期出生,事情估计会不一样。”她轻声补充说:“这将是一场苦战。”
  他游离的视线又回到了小小的生命身上,第一次冒出一个念头:这是我的儿子,我自己的,我生命的一部分。望着在这个温暖的小盒子里孤军奋战的孱弱的小生灵,他对他的爱突然暴涨起来,周遭一切都不再重要,他的全身心都塞满了对他的爱。他有一个荒谬的冲动想透过玻璃对他呼喊:你不是一个人,儿子,我是来帮你的。他想跑到保温箱前面对他说:需要力气吗?把我的手拿去吧。需要呼吸吗?把我的肺拿去吧,用它呼吸。让我替你呼吸。只要你不放弃,儿子。不要放弃!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做。只要你活下去!听我的,挺住!我是你爸爸,我爱你。”
  他感到怀尔丁护士用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她的声音很温柔:“现在我们要走了。”
  他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当他们离开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      ×      ×

  露西·格兰杰敲开病理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乔·皮尔逊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戴维·科尔曼远远地站在房间的另一边看一份文件,露西进来的时候,他转过身来。
  “我把新拍的X光片拿过来了,”露西说,“薇薇安·拉布顿的。”
  “看出什么来了吗?”皮尔逊立马来了兴趣,他把一些文件往边上一推,站了起来。
  “恐怕没看出什么。”露西走到挂在办公室墙上的X光阅片机边上,两个男人跟着她也走了过去。科尔曼伸手扭开开关,一两秒钟后,阅片机中的荧光灯闪了闪,亮了起来。
  他们把两份X光片对比起来一起看,露西依照放射科的贝尔医生那样,指出那块由活检导致的骨膜反应阴影,除此之外,她告诉两人,没有发现其他变化。
  最后,皮尔逊若有所思地用拇指和食指摸了摸下巴。瞥了一眼科尔曼说道:“我猜你的想法没有用啊。”
  “似乎是的。”科尔曼含含糊糊地说道。先不说别的,他们还是要面对一个问题:两人的意见不一。他很好奇老头子会怎么做。
  “无论如何,试试没坏处。”平平常常的一句感谢的话,从皮尔逊的嘴里吐出来就是显得万般不情愿。但是在科尔曼看来,他说这话纯粹是为了拖延时间好掩饰他的犹豫不决。
  现在,老人对着露西。几乎有些刻薄地说:“所以说,放射科是没辙了。”
  她不偏不倚地答道:“是可以这么说。”
  “就是说,现在还是得靠我,靠病理科做决定?”
  “是的,乔。”她轻声说道,然后等着他开口。
  有10秒钟皮尔逊没有说话。等他再次开腔时,他清晰而确信地说道:“我的诊断是你的患者患有恶性肿瘤——骨肉瘤。”
  露西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有十分的把握吗?”
  “十分的把握。”病理科医师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怀疑或犹豫。他接着说:“无论如何,从一开始我就确诊了,我以为这份……”他指了指X光片,“会提供一些补充的依据。”
  “好吧。”露西点头接受了他的诊断。现在她的心里思想着下一步立即就要做的事。
  皮尔逊顺水推舟地问道:“你安排什么时候截肢?”
  “明天上午,我估计。”露西收好X光片走到门口。她看了看皮尔逊,又看了看科尔曼,她说,“我想我最好现在就过去通知人们这个诊断。”她苦着脸。“这也是件不好办的事情。”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皮尔逊对着科尔曼,以一种令人意外的谦恭态度说道:“必须有人来下诊断。我没有问你的意见是因为我不能让人知道这个诊断还有疑问。一旦露西·格兰杰知道了,她就不得不告诉那个女孩子和她的父母。他们一旦知道了,就会要求延迟手术。人总是这样的,这不怪他们。”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骨肉瘤延迟手术的后果。”
  科尔曼点点头。对于皮尔逊这么做,他没有意见。就像老人家自己说的,总得有个人做决定。尽管,他仍然怀疑明天的截肢手术是否有必要。当然到最后,他们就会知道确切的答案。当断肢送到实验室,解剖切片会显示恶性肿瘤的诊断是对还是错。但不幸的是,即使发现它是错的,对病人来说也于事无补。外科想了千百种办法有效而快捷地截掉一条腿,却没有一种办法能把它接回去。

×      ×      ×

  从伯灵顿乘坐下午的航班出发,4点一过,飞机就降落在纽约拉瓜迪亚机场。从机场走出来,肯特·欧唐奈坐上了前往曼哈顿的出租车。在去往市区的路上,他靠在椅背上,这几天以来他第一次松了口气。一坐到纽约的出租车上,他就会试图放松心神。主要是不能往外边看,不管是看前面的车流,还是看自己坐的车子在车流里窜来窜去,都让人很是焦虑。很久之前,他就觉得如果一定会出车祸,最好的办法也只能听天由命,如果居然没出事,那就在旁边偷着乐好了。
  另一个要放松的原因是,过去的一个星期,无论是在院外还是院内,他都开足了马力干活。他延长了预约门诊的时间,每天把手术也多排了几台,就是为了从三郡医院里抽出四天的时间。同时,前两天,利用哈利·托马赛利准备的材料,他给医院的医务人员主持了一个特别会议,他告诉到会的医生还有其他的医务人员,需要为医院建筑基金捐款的数目,正如他所料,怨气是不少。但是他心里有数,保证书会有的,而最后,钱也会有的。
  尽管精气神是松下来了,欧唐奈还是留意着车窗外纽约的人流,市中心曼哈顿轮廓分明的地平线越来越清晰。他们驶过皇后区大桥,午后慵懒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蜿蜒的绿色桥梁上,桥下是罗斯福岛,市立医院肃穆地踞守在灰色的东河中段。他发现每一次见纽约,它都比上一次要更丑陋、混乱,污垢更令人触目惊心。然而,即便对一个外地人来说,眼前的一切过一段时间也就看顺眼了。就好像老朋友会面,穿件旧衣服出门就足够了似的。然后他不由地一笑,责怪自己这种不符合医疗常规的想法,这种想法会阻碍控制空气污染,清除贫民窟的进程。这种所谓的诗情画意,不过是那些拒绝往前看的人自慰疗伤的借口罢了。
  他们的车子过了桥,沿60街到达麦迪逊广场,又慢慢驶过一个街区,向西拐进59街。在第七大道的中央公园往左拐,开过了四条街,停在了喜来登酒店门前。
  他办了入住手续,过后在自己的房间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他从包里拿出外科医生年会的大会议程,表面上他可是因为这件事才到纽约来的。他发现有两个心内直视术和一个血管移植术的讲座值得一听。不过第一个讲座在第二天早晨11点才开始,这就是说明天他的时间还蛮充裕的。他看了看手表,7点不到,离见德妮丝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乘电梯下楼,缓步穿过门厅,踱到名为金字塔的休息室里。
  正是喝鸡尾酒的时间,越来越多准备等会儿去吃饭和看戏的人走了进来,看样子大多数人和他一样都是从外地来的。领班把他带到一张餐桌前,途中他看见一个挺美丽的女人,独自坐在那里,她还颇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以前就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偶尔也顺道尝尝鲜嘛。但今晚他想:对不起,我已经约了人了。服务生拿来了他要的威士忌苏打,他慢慢地抿了一小口,悠闲地任由各种思绪四处奔逸。
  他想,这样的时刻,在伯灵顿太难得了。所以有时候脱身一段时间也不错,它让你的视野更开阔一些,当你退后几步从远方看过来,你会发现你在原地奔忙经营的一切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就在最近,他想自己是不是把太多心思都放到医院,想东西都有些有失公允了。他环顾四周,从他进入休息室到现在,已经坐满了人。三个调酒师在调酒,服务生利索地走来走去。邻座有一两拨先到的人已经走了。他很好奇坐在邻座的男人和女孩子,门口的服务生,还有刚刚离开的四个人,他们之中到底有多少人听说过三郡医院。如果听说过,谁又关心那里发生了什么?但是,最近对他来说,医院的事务简直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这样健康吗?从专业角度上看有好处吗?欧唐奈一直对一心扑在事业上的人报以怀疑的态度,满腔热血的他们往往容易执迷不悟,然后脑袋一热影响判断,他现在是不是有变成这类人的风险呢?
  就拿乔·皮尔逊的事情来说,欧唐奈是不是有些当局者迷呢?医院需要再招收一名病理科医生,这一点他是肯定的。可是他是不是对老人家有些过于苛刻,夸大了他管理上面的漏洞呢?医院有大大小小那么多科室,哪个科室没出过错漏呢?有一段时间,欧唐奈甚至考虑过让皮尔逊自动请辞,一个年轻人对一个年长那么多的前辈的决定那么草率,这是不是有失公允呢?
  当然,这些想法早就有了。尤斯塔斯·思韦恩明确表态,在乔·皮尔逊留在病理科坐镇的情况下,才肯捐那25万美元。再说了,思韦恩到现在也没有明确要捐。欧唐奈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在这一类的考虑之上的,不管这一类考虑显得多么重要。从各个层面上来讲,皮尔逊依然对三郡医院劳苦功高,他长年累月的经验确实是有几分价值。他默默地赞赏了自己的想法:换个环境,你确实是想得更清楚了。即使需要找这么一个鸡尾酒酒吧来冷静推理,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服务生在他的桌前停了一下,“要再来一杯吗,先生?”
  欧唐奈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
  服务生记了账,欧唐奈添了小费,然后签了字。
  七点半的时候,他离开了酒店。时间尚早,他就信步沿着55街一直走到第五大道。在那里叫了一辆出租车,驶向德妮丝给他的地址。出租车开到86街的街口,停在一栋有着灰色石头墙面的公寓楼前,欧唐奈付了出租车费,走进楼去。
  在大厅,一个穿着制服的门童恭敬地迎了上来,那人问了他的名字,对了对出入记录说道:“宽茨夫人留了话,请您自己上去,您看?”他指了指电梯的方向。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电梯管理员就站在电梯旁。“在顶楼,先生,20层。我会告诉宽茨夫人您过来了。”
  到20层了,电梯门静静地打开,门前是一个宽敞的、铺着地毯的玄关走廊。一幅绣着狩猎场面的哥白林双面挂毯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对面一扇雕花橡木双层门开着,一个男仆走出来说:“晚上好,先生。宽茨夫人让我带您到客厅。她马上就来。”
  欧唐奈跟着男仆穿过又一个玄关走廊走进客厅,这个客厅几乎有他在伯灵顿的整个公寓那么大。室内摆着米黄、赭石、珊瑚三色拼接的长沙发,前边放着胡桃木的茶几,那朴素深沉的色调和象牙白的宽幅地毯形成鲜明对比。客厅通向一个磨石地面的露台,他可以看到前方满满的夕阳的余晖。
  “需要拿杯喝的给您吗,先生?”男仆问。
  “不用,谢谢。”他回答。“我等等宽茨夫人。”
  “不用等了。”一个声音传来,是德妮丝的声音。她伸出手朝他走来,“肯特,亲爱的,看到你,我真开心。”
  他出神地看了她好一会,才缓缓地说,“我也一样。”又真心实意地补充道:“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高兴。”
  德妮丝笑着俯身向前,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颊。欧唐奈忽然有一个冲动想拉她入怀,但他忍住了。
  德妮丝穿着一件镶着墨玉花边的黑丝晚礼服,是一件裹胸小伞裙,黑色的蕾丝环绕肩头,隐约可见暗纹下白皙的肌肤,全身一黑到底,单单在腰间绣着一朵红色的玫瑰。她比他记忆中还要美丽,对着他莞尔一笑,似乎整个人都发着光,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一只手放开了他,引他走上露台。男仆走在前头,手里托着一个银制的托盘。上面放着玻璃杯和一个鸡尾酒调酒器。现在,男仆小心地轻步退了下去。
  “马提尼已经调好了,”德妮丝对着欧唐奈试探道,“要不,如果你想喝点别的,我去给你拿。”
  “马提尼就好。”
  德妮丝倒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她的嘴角是笑着的,视线是温热的,轻启双唇说:“我代表我一个人组成的欢迎委员会,欢迎你到纽约。”
  他抿了一口马提尼,酒冷而烈,他淡淡地说,“请代我谢谢这个委员会。”
  有那么一刹那,两人视线相交,然后她勾起他的手臂,带他走到露台边上那矮小的石栏前。
  欧唐奈问:“你的父亲还好吗,德妮丝?”
  “他很好,谢谢你。跟每一个像模像样的老顽固一样,一天到晚和人争辩不休,但身体好得很。有时候我觉得他会活得比我们所有人都要久。”她补充说:“我很喜欢他。”
  他们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往下看。已是黄昏,温暖夏末那令人沉醉的黄昏下,纽约的灯火在忽闪忽闪中次第点亮。下面的街道上,夜间的车流如同心脏坚定而沉着地搏动着,柴油公共汽车和焦急的小汽车的喇叭,间或发出呜呜嘟嘟的响声。街那边,中央公园的轮廓已经看不清了,只有零星的街灯照着公园中的道路。再往远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通往哈得孙河的西岸街道;黑暗中,河上船舶的灯光连成一条线,一直延伸到灯火闪烁的新泽西海岸。往纽约的城区方向看,欧唐奈认出了乔治·华盛顿桥。桥上明亮的泛光灯,串成一串银光闪闪的珠链。桥下一行行车头灯如同溪流般穿过大桥驶向城外。欧唐奈心想:“都是要回家的人啊。”
  温软的微风在周身浮动,他感到德妮丝紧贴在身旁。她轻轻地说:“很美,不是吗?即使你知道,在灯光下有些事情很可能是错误的,甚至是可憎的。它依然很美,我爱这一切,特别是晚上的这个时候。”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回去,我的意思是回伯灵顿?”
  “定居吗?”
  “是的。”
  “你永远回不去的,”德妮丝平静地说,“这是我学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之一。对了,我说的不仅仅是伯灵顿,而是指一切的时间、人和地方。你是可以重回故地,重拾旧爱,但是已经物是人非,你从旧梦里走出来,路过了,就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她顿了一下。“现在我属于这里。我从来都不觉得我能离开纽约,我听起来是不是非常不现实?”
  “不,”他说,“你听起来非常明智。”
  他感觉到她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让我们再喝一杯鸡尾酒,”她说,“然后你就可以带我去吃饭了。”
  后来他们去了一间在第五大道上的名叫小宅的酒吧,酒吧并不起眼但布置很是雅致。他们吃了晚饭,跳了舞,然后回到他们的桌旁。“你能在纽约待多久?”德妮丝问。
  “三天后回去。”他回答。
  她歪着头说:“为什么这么快?”
  “我是工薪阶层,”他笑着说,“我的病人希望我时刻都在身边,再说了医院也有很多事。”
  德妮丝说:“我估计你不在时,我会想你的。”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面对着她,直截了当地说道,“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结过婚。”
  “知道。”她认真地点点头。
  “我已经42岁了,”他说,“过去那么长时间,我都一个人过日子,有些生活习惯和行为模式已经定型就很难改了,别人估计也很难接受。”他停了一下说:“我想说的是,和我住在一起,我可能会不太好相处。”
  德妮丝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肯特,亲爱的,我能问一下吗?”她漾出一丝笑意:“有没有一点点可能,你是在求婚吗?”
  欧唐奈咧嘴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怎的,就凭着一股傻乎乎、乐呵呵的孩子气,他说,“现在既然你提出来了,我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德妮丝答道:“我很是受宠若惊,但是你会不会太匆忙了。毕竟,我们几乎都不了解对方。”此话一出,欧唐奈就感觉她是在拖延时间。
  “我爱你,德妮丝。”他只说了一句。
  他感觉到她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我也可能爱着你。”她说。然后慢慢地挑着字眼继续道:“此刻,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让我答应你,我最亲爱的,千万个声音说让我紧紧地抱着你。但是还是有一个警告在耳边响起,当你曾经误定终身时,下一回就要小心重蹈覆辙。”
  “是的,”他说,“我能理解。”
  “很多人都觉得,”她说,“爱一个人,没一会儿就分手,然后就像吃片助消化的药一样迅速把这个人消化排泄掉。这个我一直都学不会。我看这也是我一直没办离婚手续的原因之一。”
  “离婚手续不难办吧?”
  “是不难,我想我可以去内华达州,或者别的什么差不多的地方,安排离婚的事情。但是还有别的事情——你在伯灵顿,而我在纽约。”
  他小心翼翼地说:“德妮丝,你说的关于不在伯灵顿生活,真的是认真的吗?”
  她想了想才回答说:“是的,恐怕是的,我永远无法生活在那里,完全没有必要假装,肯特,我太了解我自己了。”
  一位服务生拿着咖啡壶走过来,给他们的杯子里斟上了咖啡。欧唐奈说:“突然,我想单独和你在一起待一会儿。”
  德妮丝轻声说:“那我们为什么不走呢?”
  他叫来服务生结账,然后买单,帮德妮丝披上披肩。到外面叫了辆出租车,欧唐奈报了第五大道上公寓的地址。当他们坐到后座的时候,德妮丝说,“这是一个很自私的问题,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来纽约开业?”
  “想过,”他回答,“我现在就在想这件事。”
  自从德妮丝问出那个问题后,直到他们进入了公寓楼,坐上电梯时,他还在问自己:我为什么不能去纽约?这里有很不错的医院,这是个医学城市。在这里找份工作不难。开业也相对来说更容易些。他自己的资历和他在纽约的朋友,都会给他介绍病人。他分析着:到底是什么把我绑在了伯灵顿?从现在到将来,难道我要一辈子待在那里?现在也许该是换一个新的环境的时候了?我又没有娶三郡医院当妻子,再说医院也不是缺了我就不转了。有些东西我确实会就此错过了,这是事实。会失去一种创业感,会错过那些一起共事的人。但是我已经做了不少实事,这是谁也抹杀不去的。然而纽约意味着德妮丝,德妮丝难道不值得所有这一切吗?
  到了20层,德妮丝用她自己的钥匙打开了门,两人走了进去,此前欧唐奈看到的男仆都不见了。两人跟约好了似的,一起走到露台上。德妮丝问:“肯特,你想喝点什么吗?”
  “也许,过会儿吧。”他说着,朝她伸出手。她顺从地靠过来,然后两人的双唇挨在了一起,这是个缠绵的吻。他的双臂紧紧地抱着她,他感到她的身体也在用力贴过来。然后,她轻轻地脱出身来。
  半转开身,她说,“还有这么多的事情要考虑。”她的声音中带着不安。
  “什么事情?”他的声音里夹着疑惑。
  “我还有很多东西你都不了解,”德妮丝说,“首先,我这个人有很强的占有欲。你知道吗?”
  他回答说:“这听起来并不是很可怕。”
  “如果我们结婚了,”她说,“我必须占有你的全部,不是一部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会把你分给任何人,医院也不行。”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想,我们会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其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又转回身挨着他。“你这么一说,我几乎就要相信你了。”德妮丝顿了顿。“你不久会再到纽约来吗?”
  “会。”
  “多久?”
  他回答说:“你给我打电话,我什么时候都在。”
  仿佛是出于本能,她靠向他,他们又吻了起来,这一次带着更为炽热的情感。他们身后响了一下,通往客厅的门打开了一道缝,露出一线灯光。德妮丝轻轻地推开他,一会儿,一个穿着睡衣的小孩走向露台,一个声音说道,“我想我听到有人说话。”
  “我以为你正在睡觉,”德妮丝说,“这是欧唐奈医生。”然后对欧唐奈说:“这是我的女儿菲利帕。”她充满爱意地补充说:“我那难对付的双胞胎中的一个。”
  女孩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看着欧唐奈说,“你好。”她说:“我听说过你。”
  欧唐奈还记得德妮丝告诉他,她的两个孩子都17岁。这个女孩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她的身体才刚开始长开。但她行走之时却和她的母亲的风度和体态有着惊人的相似。
  “你好,菲利帕,”他说,“我很抱歉,如果我们吵到你了。”
  “我睡不着,所以我在看书。”女孩低头看着手里拿着的一本书,“这是赫里克[1]的作品。你读过吗?”
  “我想应该没看过,”欧唐奈说,“事实上,在医学院你没太多的时间花在诗歌上,出了医学院之后,也没能挤出时间来。”
  菲利帕拿起书翻开它。“这里有几句是为你写的,妈妈。”她带着感情和气韵,轻声读起来,声音很吸引人。
  最好的年华,
  最初的爱,
  青春和热血还在,
  却荒芜,凋败,
  时光荏苒,过往却无变改。
  褪下青涩,去爱吧,
  如果还来得及,嫁给他吧,
  从前,现在,过去,
  再不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德妮丝说。她转过身对欧唐奈说:“我告诉你,肯特,我的孩子们常年督促我赶紧再结一次婚。”
  “我们只是觉得这样对你最好了。”菲利帕插嘴道,说完她放下手中的书。
  “他们假装成很现实的样子劝我再婚,”德妮丝继续说,“要真结了,还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她转过身来问菲利帕:“如果我嫁给欧唐奈,你觉得怎么样?”
  “他求婚了吗?”菲莉帕立即兴致勃勃地问,没等大人们回答,她就大叫道,“当然,你会求的。”
  “这要看情况,亲爱的,”德妮丝说,“还有,当然,离婚之类的琐事也要安排。”
  “哦,那是!爸爸在这件事上总是这么不讲理。再说,你还要等什么?”她对着欧唐奈说:“你们为什么不干脆住在一起?然后所有需要的证据都有了。然后妈妈就不用跑到雷诺(内华达州的城市)那种乱七八糟的鬼地方去了。”
  “有些时候,”德妮丝说,“我严重质疑开放教育的价值,今天我想,就到此为止了。”她轻步走向菲利帕。“晚安,宝贝。”
  “哦,妈妈!”女孩说:“有时候,你就是个老古董。”
  “晚安,宝贝。”德妮丝严肃地又说了一遍。
  菲利帕对欧唐奈说:“我想我得走了。”
  他说:“我很高兴见到你,菲利帕。”
  女孩向他走来。天真烂漫地说道:“如果你就要成为我的继父,我想吻吻你应该没问题吧。”
  他回答说:“那么,不管将来怎么样,咱们就先吻了再说吧。”
  他向她俯下身,她亲了他的嘴一下,然后退后一步,站着微微一笑说道,“你真逗。”她提醒德妮丝道:“妈妈,不管你做什么,不要错过这一个。”
  “菲利帕!”这一次语调里教训的味道已经很明显了。
  菲利帕大笑着吻了她的妈妈。随意地扬扬手,拿起她的诗集,走了出去。
  欧唐奈靠在露台边的墙上大笑起来。在这一刻,他在伯灵顿的单身生活看上去苍白灰暗到无以复加,而与德妮丝在纽约生活的愿景则显得闪闪发光,越来越诱人了,他的向往也日益增长。

  [1]罗伯特·赫里克(Robert Herrick,1591~1674),英国资产阶级时期和复辟时期的“骑士派”诗人之一。下文诗篇摘自Gather Ye Rosebuds While Ye May。——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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