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武侠书库 朱贞木 庶人剑 正文

第二章 一条胳膊债
2025-07-03  作者:朱贞木  来源:朱贞木作品集  点击:

  天刚发晓,太阳还藏在东面高山的背后,老武师公孙龙家里的把式场,已经开始了生龙活虎的早课。老武师的族侄公孙守廉,短小精悍,穿着一身紫花布密扣对襟短衫,下面是灯笼裤和千层纳帮洒鞋,赤手空拳同他族兄——老武师次子守义,练习“空手进刃”的功夫。
  守义中等身材,一脸精悍之气,横着一柄三尺有余的木剑,认真地纵横挥霍,左右刺斫,嘴上还吆喝着:“你瞧,这一下,给你个便宜。”
  守廉身形展开,运用本门无极玄功拳三十六式——身法是挨、帮、挤、靠;手法是吞、吐、浮、沉,随着挥霍刺斫的剑点,倏进倏退,对打得异常火炽。
  老武师大弟子纪大纲,站在墙边一株马缨花树下,很细心地看着两人过手的招数。
  忽见守义用了一手“抽撤连环”,剑锋点胸膛,挂两胁,守廉轻喊了一声:“嘿!有你的。”瘦腰疾闪,两腿灵活,竞用“风展落花”的身法,连躲三剑,随着守义剑势一收的间隙,跟踪直进,疾舒右臂,用掌一托守义的右肘尖,左掌从自己右肘下穿出,“叶底偷桃”直向敌方右胁猛击,招紧势疾,堪堪用上,不意守义不退反进,右腿一上步,身形一斜,便把敌人的招术化开。
  守廉招一落空,上身不免向前一倾,守义脚跟一转,一个“怪蟒翻身”,身形半转,手中剑反臂刺扎,反向守廉后背刺来,守廉招术用老,未及换势,剑已点到,急忙身形向前一俯,一个“龙形穿掌”,滑出一丈开外,将将避开这一险招,回过头来,看了一看马缨树下的大师兄,舌头一吐,伸手把脸上的汗摸了一把。
  守义淡淡地一笑,用木剑指着他道:“这招龙形穿掌,你没有学会了多少日子,居然被你用上了。”
  大师兄纪大纲从树下背着手走了过来,向守廉笑道:“四师兄,你这手‘龙形穿掌’虽然用上了,可是也够险的,倘若对方真是敌人的话,剑锋早已点到了,哪让你逃出手去?因为你一大意,招术先用老了,招术用老了不要紧,要紧的是沉住气,心里不许发怵,别忘了咱们本门武术败能自救啊,当时你应该‘矮身下蹲’,‘就地偏踹’,既可拆开三师弟那一招,自己又可缓开式子,以攻为守,哪能撤身一跑呢?”他说完这话,不等守廉还言,便向对面二师弟守仁练功夫的地方走了过去。
  这位大师兄纪大纲是凤县南门外八里铺的人,距离三岔镇只三四里路远,进门却早,还是公孙龙夫妇在外面收下的第一个徒弟,跟着公孙龙夫妇在外乡不少年,随师还乡,又练了一二年,才出师门,由公孙龙托人介绍到北京,充作某大宅的护院武师,论武功虽未尽得师传,已很说得出去,北京也有个小小名头。他年纪已有三十五六,也快近四十的人,这时正值他请假返里,省亲觐师,公孙龙夫妇知他回来不易,便留在公孙庄,叫他和几个师弟们,多盘桓几天,而且已到了假期将满,快回北京的时候了。
  纪大纲的二师弟,便是老武师的长子——守仁,年纪也正二十出头,浓眉大目,长得有点像老武师,可是对于本门武术,也只平平过去,尤其对于他父亲最得意的“绵掌”功夫,还练不到精奥处,常常受他父母训斥,论功夫还不及他弟弟守义进步得快,一半是他勇猛有余,颖悟不足。这时刚练完他母亲传授的一套无极剑法,身上见了汗,敞着胸襟,倒提着一柄青钢剑,向东面墙根一株大槐树下走去,走到树下,便先喝彩:“嘿!了不得,百发百中!”
  原来树身上绷着一张牛皮,牛皮上画着人身的六道,都按照真人一般的部位尺寸,圈着龙眼核大小的红圈圈,圈旁注明了六道名称。皮人对面,相隔三丈开外,站着一个生气虎虎、面目端正的活泼少年,身上斜挂着一袋铁莲子,正在用各种手法步法,向树上皮人连发莲子镖,健腕一抬,嘴上便喊出穴道的名称,铁丸连发,只听得皮人上噗噗直响,居然十有九中,皮人上穴道红圈心,已被他击得起了白点儿,而且凹了进去。
  这是带艺投师的门徒,姓魏名杰,照老武师门下排行,是第六位门徒。魏杰听得二师兄喝彩,转脸一瞧,大师兄纪大纲和二师兄公孙守仁都向自己这面走过来了,慌不及停止发弹,两手一垂,笑嘻嘻地说:“腕上总摸不着准劲儿,两位师兄,多多指教才是。”
  纪大纲道:“六师弟毋庸客气,依我看师弟这手功夫,已差不多了,不知晚上准头怎样?不论什么暗器,讲究能发能接,一人练可不成,还要找有准头的对手。”
  公孙守仁接口道:“他和歪脖儿,原是老搭档。”
  纪大纲问道:“你说的是五师弟张宏吗?我来了这几天,只见过他一次面,练功夫这样停停放放可不成,我师父师母不管他吗?”
  魏杰笑道:“五师弟别的功夫我不敢说,十二支三棱透风镖,又狠又准,劲头又足,实在比小弟强得多了。而且心眼儿真巧,只要瞧他脖子一歪,准有新花样出手。”
  公孙守仁大笑道:“歪脖儿出名,便在这上面。他家在三叉驵上,他父亲早年也走过镖,被人家摘了牌匾,才回家抱胳膊一忍,现在镇上干着大群骡马行,在这条道上,运送安商长行货物,生意很不错。他父亲一出门,张宏便没法安心练功夫,要替他父亲在镇上照应买卖了。”
  纪大纲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忽又向守仁悄悄问道,“那位七师弟呢?”
  守仁向魏杰背后一努嘴,却不开口。
  魏杰向守仁看了一眼,转身向南面拐角处一指,微笑道:“师母常说,晓芙师弟后来居上,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此刻正在练梅花针,大师兄快瞧瞧去。”
  纪大纲便向那面走去,公孙守仁却没有跟去,魏杰独自走到槐树下,俯身去捡自己发出的铁莲子了。
  这片把式场是个曲尺形,原是老武师回乡翻造房屋时,留剩的空地。正面坐北朝南,五开间的两进瓦房,前进正面便是把式场,中间一条铺鹅卵石的甬道,通着大门,围着一道虎皮石的段墙。两进院落的西面,贴着围墙,把式场靠西墙一面,盖着一排小屋,备作堆积杂物和工人住宿之用。东门从把式场绕过去,还有一块狭长的空地,靠后院所在,开了个圆洞门,从后院出来,可以不必经过前院穿堂。从这圆洞门也可以绕过墙角,走出大门去。圆洞门外,和贴近围墙根所在,两面都砌着花坛,种了不少草本、木本的花果,中间空地和正面把式场一样,铺着细沙,花坛上几本芍药和几丛黄白月季,含着晓露,开得非常艳丽。嗡嗡的一群蜜蜂,款款的几只小白蝴蝶,在花坛上穿梭似的飞舞。
  月洞门口,一只五彩烧瓷的花鼓墩上,坐着年近望六的公孙大娘。虽然年近望六,只两鬓微苍,头上依然黑层层的,面上也看不出龙钟之相,穿着宽镶大滚边、长过膝下的二蓝春罗衫,并没套裙,露出青布中衣,青缎布底鞋,手上托着长长的银嘴细紫竹南式坤烟管,吸着自熏细丝兰花旱烟。
  她背后站着她唯一掌珠——小凤姑娘,年纪只十七八光景,分梳着两条蝴蝶结小辫,衬着一张微带鹅蛋式的粉嫩脸,配着黑黑的两条长眉,亮晶晶的一双大眼,妩媚之中,带点英爽之气。
  这时,母女二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空地上——一个剑眉朗目、猿臂蜂腰的少年手上。这位少年便是纪大纲问讯的七师弟叶晓芙,他这时正在练最不易练的梅花针。这种暗器,名虽曰针,其实是一种特制的钢沙,是暗器中最难练、最小巧、最厉害的一种。叶晓芙展开身法,绕着这片空场的中心,滴溜溜疾转,忽而贴地翻腰,犀牛望月,忽而耸身张臂,健翮摩空。每逢他抬臂举手当口,两面花坛上飞舞的蜂蝶,必有几只遭殃,翩然而坠。
  纪大纲远远瞧着,暗暗吃惊,心想这种梅花针分量极轻,取准极难,不比铁莲子、三棱镖等暗器,专在目力、腕力上用功,这种暗器非在气功上先筑根基不可,没有气功,劲不贯梢,想练这种暗器,等于白费气力,这是本门绝艺之一,也是师母独有的心传。说来惭愧,她老人家没偏没向,在她门下的,一样传授,但是这手功夫,我做大师兄的,便练不到这地步,她亲生的两位少爷,也摸不着门,别人更不用说了。不料这位进门未久的七师弟,居然能够练到这样火候,看师母神气,还非常赞许,这事真有点奇怪了。
  纪大纲吃惊当口,公孙大娘背后的小凤姑娘一眼看见他了,招着手,娇喊道:“大师兄,我父亲回来没有?你瞧着七师哥这手功夫怎样?”
  小凤说时,脸上不断地露出得意的笑容来,纪大纲走了过来,嘴上说着:“这手功夫,七师弟没来时,要算师妹鳌里夺尊,现在却后来居上了。”
  公孙大娘把手中烟筒上的灰,向地上轻轻一磕,叹口气说道:“武功一道,大有缘法,不得真传学不到,不得其徒传不到,够材料而没有悟力、没有恒心的,还是白费劲。大纲,你想难不难?你不要过意,连我儿女都算上,我们两老不会把功夫带到棺材里去,巴不得都交给你们,但是各人禀赋不同,缘法不同,这是没法子的事,想不到来了晓芙这孩子,但是……”
  公孙大娘刚说到这儿,小凤姑娘已替她装上了一筒烟,吹着纸煤,替她点上了,她话锋一停当口,叶晓芙过来向大师兄问安道早。这时,一轮晓日已从东山背后升起,阳光已照到墙头上,花坛上的花朵儿,沿着初出的日光,活色生香,格外的娇艳欲滴了。
  忽听得那面拐弯的墙角上,三师弟守义远远地喊道:“大师兄,我父亲赶早儿回来了,请你说话去。”
  前院一排五间正房,房外还有窄窄的一溜走廊,装着扶栏,老武师常常立在廊轩下,凭着扶栏,吸着旱烟袋,瞧着把式场上子弟们练功夫。右面廊基上,陈列着各式长短兵刃,软硬武器的木架子,这面廊内两间房屋,里间是客房,现在住着大师兄纪大纲,外屋是魏杰、叶晓芙合住的屋子,本族侄子公孙守廉是住在就近自己家里,张宏自住在三岔驵自己店房,老武师全家老小是住在后院一层屋内。前院左首两间房屋是个通间,打扫得明洁无尘,外面陈列了几色像样的桌椅,墙上也挂了几张斗方名士的字画,靠里间正墙上,当中并挂着达摩祖师和关公的神轴,下面设着香案、拜垫,案上长年摆着一副古铜的烛台香炉,靠后墙还有一张四腿用树根雕的凉榻,这是老武师平日待客和静养两用的精室,这间精室是老武师家中最尊严的屋子,子弟们不奉呼唤,轻易不敢进去的。
  这时老武师公孙龙从外面回来,坐在外间靠窗的一张太师椅上,庞眉低垂,虎目微闭,似乎正在琢磨一桩事,嘴上衔着一支湘竹旱烟袋,比他夫人用的烟袋粗而短,下面的铜烟铝,可比他夫人用的大了好几倍,关东老叶的烟味儿,一阵阵往窗外冒出去,子弟们不用进屋,在廊外闻到这阵烟味儿,便知老武师在屋内了。
  纪大纲进了这屋子,双手一垂,笑着说:“师父刚从三岔驵回来?”
  老武师摇着头说:“我一早到伏虎寺,找那慧明老和尚聊天去了,好在这位老和尚不管什么早课晚课的。”说了这句,抬起头来,向窗外把式场上瞧了一眼,转过头来,用手上旱烟袋一指,说,“大纲!你坐下来,我有话和你说。”忽又虎目一睁,向屋门口喝声:“义儿,鬼头鬼脑的在房门口干什么?去!”
  纪大纲欠着身坐在下首,看神色就知道师父定有心腹之谈,不敢先开口,很庄重地等着。
  老武师又抽了一袋烟,微微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你跟着我也走了不少道儿,现在你又在天子脚下混事情儿,眼珠是亮的,眼界是宽的。这几天你住在我家里,眼睛里看见有什么不对茬的情形吗?”
  老武师这几句话,似乎压着声儿说的,纪大纲听得心里一跳,一时摸不准老武师是何心意,定了一定神,才说:“怎么?在师父眼底下,发现了什么岔眼的事么?”
  老武师淡淡地一笑,半晌才说:“我问你,你这几天看见了你新来的七师弟,早晚练的功夫,大约你自愧不如吧?”
  纪大纲说:“唔!弟子倒瞧出来了,师父向来不收来历不明的门徒,这位七师弟从前大约已得过名人指点,一法通百法通,七师弟绝顶聪明,进步比别人快,也是有的。”
  老武师一声冷笑,烟袋的铜帽铝向地下一磕余灰,自言自语地说:“我真后悔,过信了慧明和尚的话,你们师母也走了眼,竟收了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你是出门的人,现在又快走了,我心里的话,也只有对你可以说,大约在这人身上,我要栽个大的。”
  纪大纲吃了一惊,慌问道:“难道七师弟有了什么不端行为吗?”
  老武师朝纪大纲看了一眼,说道:“论他材料,实在比哪一个都强;论他为人,谦恭知礼,实在一步都没走错过,非但没有不端的行为,照他表面上的举动,凭良心说,实在是个好徒弟。他进我门,将近一年光景,但是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的来历真相,他自己所说的过去,万不可靠,因为我亲自试验过他的拳脚,逼得他现出狐狸尾巴来了,他没有破绽漏出来,我也不会起疑。此人到我门下的经过,你们只晓得是慧明和尚介绍来的,是个带艺投师、慕名求艺的青年子弟罢了,其实慧明和他也是初交,机会凑巧,他救过慧明性命,才发生了关系,其中事情很曲折,而且这位门徒,完全是你师母做主收下的,现在我把内情对你说明,你也可以帮我参详参详。”
  老武师口中的慧明和尚,是公孙庄东面,约莫有五里多山路,地名莲花峪。峪内有座冷清清终年不常见香火的庙宇,便是伏虎寺。慧明和尚便是伏虎寺的住持,寺内除出住持,并无第二个和尚,只有慧明临时雇用的短工,这短工也不常在庙内,自己还在莲花峪山脚下种着一层层的梯形山田。老武师返乡以后,偶然闲步到莲花峪,会见伏虎寺的慧明和尚,年龄和他相仿,谈吐豪放,精神矍铄,对了自己胃口,便结成方外之交。日子一久,两人越谈越密,知道慧明虽然茹素,却常常在三岔驵买几斤土制高粱白烧,独个儿坐在危崖松阴底下,自酌自饮,独乐其乐。因此老武师到伏虎寺去,常带着几瓶远陈汾酒,和慧明对酒谈心,豪放的慧明和尚,在酒酣耳热当口,不由得倾吐出他当年的生平。
  原来慧明和尚未落发前,在苏北淮安、海州一带盐枭帮里鬼混,由头目混到小帮头,手底下也带了一部分弟兄,很吃得开,淮海一带替他取个绰号——小白龙。他有一次在运河上面,和江淮泗(粮船帮支派名称)粮船帮的舵主海豹周四结了梁子,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各自率领本帮弟兄,在码头上动了家伙,真砍真杀的一场械斗,慧明把海豹周四一条左臂砍了下来,可是自己手下弟兄,也伤亡了十几个人。说起来,还是为了码头上一名土娼,大家争风吃醋,事后由两帮龙头出面,料理此事,可是慧明因这场事也犯了帮规,盐枭帮龙头开香堂,按帮规责罚慧明。其实也是假戏真唱,敷衍粮船帮龙头的面子而已。
  慧明那时年纪已经快近五十,事后懊悔不迭,觉得在帮中摘了牌匾,而且这场事里伤亡了不少弟兄,带累了许多人,觉得无颜见人,一赌气远走高飞,离开江北,在北方鬼混,迷迷糊糊地到了陕南,终年流浪,盘川用尽,已经折腾得没有人样,凑巧在三岔驵病倒了,偶然被伏虎寺以前的老住持看见,发了慈心,把他带到莲花峪寺内,预备把他病治好了,留在寺内充个长工,做个伴儿。不意慧明在寺内养好了病,慈悲的老住持年老血衰,一个不慎,在寺外山道上,跌在山涧里,中风而死。在这种山乡孤寺内,无所谓衣钵传授,老住持一死,慧明落了发,取了个慧明的出家名字,便算伏虎寺的住持了。寺虽荒凉,寺内也有两层小小的殿院,寺外也有薄薄的十几亩山田。慧明心灰意懒之余,在这寺内出家,倒也逍遥自在,似乎比当盐枭,在刀尖上过日子强得多了,从此便安心做他的和尚了。这是慧明以前放下屠刀,安心做和尚的经过。
  这样过了七八年,在老武师向纪大纲说出收叶晓芙为徒内情的头年,有一天,时值夏尽秋初,夕阳西下,莲花峪左右几层土岗子的稻田上,长着高粱青稞子,已有一人多高。山风卷去,青稞子的高粱帽子,随风摇摆,发出飒飒的一片响声。立在高处,四面闲眺,赭红的岗巅,暗绿的青稞子,每一座土岗子好像赤着上身,围着绿纱裙的怪妇人,在那儿装模作样地颤动。有时泼刺剌一响,变戏法似的,从绿纱裙里飞出一只斑鸠,或是一只鹳鹤,冲天而去。
  老和尚慧明,这时年纪已近六十光景,手上拄着一条木棍子,从西面一座岗尖上,背着斜照的夕阳,缓缓地走下岗来,到了岗腰,钻进了绿纱裙内,便看不见他的影子了。半晌,从岗脚绿纱裙下钻了出来。绿纱裙下钻出一个光头来,岂非笑话?可是这绿纱裙是梯田高粱秆子的象征,等于燕冀地面称为青纱帐一般。
  慧明并非乱钻绿纱裙。因为岗腰下面,层层梯田中间,也有可以上下的窄小路。慧明到了岗脚,踏上了回伏虎寺的山道,悠闲自得地信步而行,拐过一座峭拔的峰脚,便可看到莲花峪的山口,但也有两三里路。
  慧明和尚刚走近那座峭拔的峰脚,蓦听得左面一箭路外,迎风摇摆的青稞子内,尖咧咧的一声口哨,哨声未绝,身后不远,也起了同样的口哨,似乎互相和答。这种江湖举动的怪啸,突然唤醒了慧明早年当盐枭的旧梦,而且立时觉察在这地僻山幽的处所,哪会有江湖道上的举动?回过头去一看,却没有人漏出面来。
  这种地方,离官道很远,当然没有过往的人们,连就近种梯田的山农,也没见一个。正惟这样的偏僻之处,突然发现了这种江湖举动,未免觉得奇怪,但是慧明也无非觉得奇怪而已,并没有往自己身上想去。因为他早和江湖道绝缘,多年隐迹,已到衰年,把自己这颗心,也磨炼得像眼前岩石红土一般,静静地等待着灯尽油干,度此余年,所以他回头瞧了一瞧,仍然拄着手上白木棍,向莲花峪伏虎寺走去。
  他拐过前面峭拔的峰脚,地势较坦,形似山坳,只要穿过一片松林,便是莲花峪的入口,西山的夕照,反映入松林内,树上的枝叶和树下的红土,都罩上了一层鲜明的光辉。慧明走近松林,陡然听得林内发出枭鸟般几声磔磔怪笑,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窜出一老一少两个人来,一色穿着一身米色细葛布的短衣裤。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头上盘着一条花白辫子,腰巾上拽着一柄带鞘的宽锋轧把单刀,身形比他魁梧得多,可注意的是他左边的袖管子,随风飘荡,袖内空空无物;另一个是精瘦的年轻汉子,身上背着一个长形包袱。
  两人在林口一站,老的一个,睁着一对三角眼,凶光四射,盯着慧明的脸上,皮笑肉不笑地向他一抱拳,嘴上突然喊出:“小白龙……唔!不对,现在得尊你一声,老师父,老方丈!我说老方丈,想不到你看破红尘,在此清修,更想不到我们有缘相会,居然又碰上了。”
  这人开口时,旁边的瘦汉子,两指向嘴上一揿,发出了尖锐凄厉的口哨,而且一撤身,离开了他们十几步,两手向腰上一叉,往旁边一站,似乎监视着慧明,预防他斜刺里逃走一般。
  慧明和这人一对面,突然听他喊出连自己都久已忘怀的绰号,这一声“小白龙”突然把慧明这颗平静无波的心,退回了七八年,当年旧事,一时都兜上了心头,也看出对面这人的面貌,虽然比当年苍老得多,只要看他一脸水锈,一对金鱼似的凶暴眼,便已认出了当年的冤家对头——海豹周四。尤其是他飘荡不定的左袖,由自己锋利的单刀,替他造成这般模样,这是触目惊心的标志。而且立时明白,海豹周四这样阵势,并不是冤家路窄,偶然相逢,完全是冲着这条断臂,旧恨未消,特意来找他的。自己武功放下多年,形单影只,业已落入他们掌握之中,看来生有处,死有地,此刻是我死期到了。奇怪的是事隔多年,自己隐迹在这样偏僻之处,江湖上早已没有我小白龙这号人物,他怎会寻到此地来的呢?
  慧明认出了海豹周四,心头像七八个吊桶,在那儿上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海豹周四一阵冷笑,高声喝道:“小白龙!你不用发愣,这叫作不是冤家不聚头,想不到咱俩还有碰头这一天。不错,欠债还钱,欠胳膊还胳膊,我确是存了这条心,但是找你不着,也是枉然,事隔七八年,不瞒你说,我这条欠债讨债的心,原也淡下去了,万不料最近我在川中扎了一点小根基,有事到长安去会个朋友,经过三岔驷,从宿店中出来,碰到你在镇上买酒,你虽然出了家,变成光头,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周老四一对眼珠,瞧见了你,再瞧瞧我自己这条左臂,咱们总得碰碰头,叙叙老交情,立时派了一个徒弟,盯着你走,便把你窝儿摸清了。现在我是打定主意,想把我剩下来一条右臂,再和你结个死缘……"
  慧明不等他再说下去,慌不及单掌问讯,抢着说道:“周老四,咱们俩的岁数,都差不多摸到棺材边儿了,当年的事,我到现在还在后悔不迭,当年你失掉了一只胳膊,我弟兄们也死的死,伤的伤,两家龙头已出面料理,我还受了祖师爷的家规,没有面目再在江湖上混下去,才落发出家,在此一忍,以终余年。照说,当年的事,早已了结,你当时没有二话,照理现在你不应该再来找场。此刻你既然找到了我,请你瞧在咱们两人这把年纪上,大家都退一步想一想,请你到我小寺里去盘桓一下,在菩萨面前,我再替你赔礼,从此咱们结个善缘,何必……”
  慧明语音未绝,海豹周四厉声喝道:“住口!你以为我摸清了你窝儿,知道你单身在此,特地带着徒弟们,来欺侮你吗?我周老四在江湖上,大小有个名头,还不致做出这种没出息的事来。说到当年两帮龙头出面调停,我因情面难却,含糊答允,况且我那时断了臂膊,痛得人事不知,足足将息了三个多月,才把这条命保住,你却不等我身子复原,便逃得不知去向了。这且不去说他,我今天来意,一不是依仗人多,二不是暗下毒手,当年我这条臂膊怎样失去的,现在我要照样找回来。当年你那手‘回星摘月'’,砍掉了我左臂,这是你艺压当场,怨我学艺不精,现在我还得请教请教,还得请教你那手‘回星摘月’的高招。你年纪不小,我也没有返老还童,当年我们以死相拼,我们都手脚齐全,现在我却只剩一条右臂了,这不是明摆着是你便宜吗?当年是咱们两人交手,现在还是咱们两人,如果我叫人帮一下忙,我便不是海豹周四,倘若我这条右臂,再送在你刀上,或者连命都搭上,只怨我功夫不到。我此刻带来的人,不是叫他们来张胆助威,是叫他们来掘土埋我尸首的。话已说明,是汉子,一点就透,你没有带刀,我有。”说罢,向那精瘦汉子,喊了一声,“拿刀来!”
  那瘦汉子把背后蓝包袱褪下来,在地上解开包袱,摊开卷着的几件衣服,从里面取出一柄没鞘的轧把鬼头刀,提着刀走了过来,掷在慧明的脚边,向慧明看了一眼,一声冷笑,便又走开了。
  呛啷一声响,海豹周四的腰刀,业已出鞘,抱着刀,向慧明一抱拳,喝声:“请!”
  慧明这时已知这场祸事,万难脱掉,自己虽然明白,自己已不是当年的小白龙,但是现在的独臂周四,难道比当年双臂齐全的周四还厉害吗?一想到这儿,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希望来,把身上黄布的僧衣下摆,向腰里一掖,手上的木棍放在一边,用脚尖一挑地上鬼头刀的刀把,一伸手,便把刀拿在手上了。
  海豹周四哈哈笑道:“这不就结了,看刀!”
  话到,人到,刀也到。一个“独劈华山”,海豹周四单臂抡刀,向慧明顶上斫来。慧明一迈步,斜身现刀,施展了一招“顺水行舟”,不但使敌刀落空,反而进招来了个“横斩”。
  海豹周四口中喝道:“有你的,欺侮我独臂呀!”嘴上喝着,刀可没闲着,一缩身,偏着刀锋,向下一压。
  两刀相碰,当的一声,慧明立时觉得虎口发麻,疾慌退身抽刀,改换招势。不意海豹周四,刀如泼风一般,趁势一个“顺水推舟”迎胸横切。慧明忙不及吸胸一退,海豹周四倏又一塌身“乌龙摆尾”,刀光似电,向下部滚斫而进,虽然单臂,功夫却比从前高明得不知多少倍了。心神一慌,身法便乱。
  海豹周四得理不让人,一个箭步,窜到慧明左侧,刀光一闪,喝声:“着!”向他左臂胛砍去,慧明翻身抡刀一撩,哪知敌人是虚招,竟撩了一个空,喊声:“不好!”拼命地一滑步,也不过向后退出五六步去。哪知海豹周四手上这柄单刀,既滑且贼,下面一迈步,右臂一缩一伸,倏变为“探臂刺扎”连臂带刀,已够上部位,刀尖已点到左胁下。
  慧明势穷力绝,又拼命地一错身,想转过身来招架,已是不及,刀尖已在左胁下斜刺进一寸多深,幸而他拼命一挫身,否则刀锋直入,立时废命。但是这伤也不轻,立时鲜血直涌,渗透了一大块僧衣。慧明咬着牙,不敢再战,压刀而逃。
  他想从斜刺里逃进松林去,猛听得有人喝一声:“站住!没有你逃走的路。”原来那精瘦汉子,早已从左边赶上前来,拦住去路,而且从腰里,掣出一条檀木七节连环鞭,呼的一声,向前胸横扫过来。身后海豹周四已追了过来,嘴上还喝着:“你们闪开,他逃不了。”
  慧明左手捂着胁下伤口,哪敢招架?疾向右侧一撤身,还想窜进松林逃命,不意右面的一株松树背后又闪出一个短衣汉子,横着一柄锯齿刀,拦住去路。慧明这时已急疯了心,一翻身,抡刀向追来的海豹周四猛剁,不等还招,倏又转身抽刀,向前一冲,举刀向拦路持锯齿刀的那人直刺过去。但是他心慌神乱,伤口血如泉涌,脸上已如白纸一般,刀递出去,也松了劲,而且刀还没有递到人家面前,背后海豹周四业已赶到,腾的一腿,实胚胚踹在他后胯上。
  只听得慧明“啊呀”一声,一个身子向前直跌出去,手上的刀也出了手,趴在地上,被海豹周四在他背上一脚踏住,哈哈狂笑,指着地上慧明笑道:“休怕,我不会要你的命,你当年卸我的是左臂,我现在卸你的右臂,本利两清,天公地道。”说罢,一对金鱼眼往外一努,凶光乱射。

相关热词搜索:庶人剑

下一章:第三章 师徒之间

上一章:第一章 公孙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