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洪相公的踪迹
2024-08-05  作者:朱贞木  来源:朱贞木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老道看得这奇怪面孔而又陌生的人,正在惊疑不止,猛听得让他喝酒,颤巍巍地说道:‘你老请用!不过那位恩爷怎的不见?诸位怎的不待他同吃呢?’“袁鹰儿大笑,朝熊经略一使眼色,呵呵笑道:‘你问的那位客官,不等天亮早已动身了,此刻怕不只走了几十里路哩。’“老道信以为真,露着满面失望的神气,低着头一声不响走向楼梯。袁鹰儿明白他记挂着昨夜熊经略允许犒赏他的一着,不禁笑道:‘你回来,俺有话哩。’老道无奈,又挨近前来,袁鹰儿笑道,‘那位客官走的时节,有一块银子交给我,说是待俺们走时再给你,此刻我特地对你说明一声,你可放心了!’

  “那老道一听有银子留着给他,立时从满面纵横的皱纹内,露出一丝丝的笑容来,慌向三人千谢万谢,说个不了。熊经略大笑,正想伸手掏银,猛觉得腰中所有,业已掏尽,不禁一愣。忽听得桌上争的一声,混天猴已掏出二两重的整块银子,丢在桌角,指着老道笑道:‘你拿去,这便是那位客官留给你的。’老道心花大放,伸出鸡爪似的手,把银一捞在手中,连后脑勺都要笑出来,不知说什么才好。谢了一阵,正要回身,熊经略又喊道:‘你且回来。’老道吃惊,以为到手的银子不稳,走过来待在一边,熊经略问道,‘这许多酒肴,当然是你清早出去买回来的,不知今早市上有什么稀奇的故事没有?说来我们听听,好让俺们多喝一杯。’

  “老道一听这话,似乎精神大振,指手画脚地说道:‘说也真巧,早日老朽没有什么可买的,一年到头,也难得出去几趟。偏偏今天一早出去,便让小道听得一桩天大的新闻,小道上得楼来,本来要告诉各位施主的。施主们一给银子,小老道乐糊涂了,偏把这事忘了。施主这一问,恰好又提醒小老道了。’“熊经略慌问道:‘说了半天,究竟甚事呢?’“老道说道:‘俺一早起来出寺,到了市上,正逢着一群高头大马,旗锣喝道,火杂杂的兵仗摆了半里长,看的人像涌潮一般,把俺挤在一家店铺的门角内,几乎气都透不过来!想伸长脖子看个仔细,只见一簇簇的人头,看不清是什么事,向旁人一问,才知今天兵部大人奉钦命办红差,杀的还是赫赫有名的熊大将军哩!小道一听,吓得魂灵直冒,急急忙忙买了应用东西,赶回寺来,此刻心头还扑登扑登直跳哩!’

  “混天猴、袁鹰儿一听老道的话,满脸惊疑的神气,向熊经略面上直瞧。熊经略明白他们意思,一挥手,叫老道下楼,笑向二人道:‘奸臣不知闹什么把戏,弄个俺的替死鬼,遮瞒一时,今晚俺倒要出去探个明白。’混天猴道:‘俺们正疑惑经略既已出来,哪有第二个熊经略让他们开红差哩!现在经略一说,准是那套移花接木的诡计了。今晚经略且不要出去,这点差事让给俺们二人去吧。’熊经略含笑点头。这天三人便在寺内谈谈,并不出门。到了晚上,混天猴,袁鹰儿又带上面具,别了熊经略,出寺探听去了。

  “两人一走,熊经略觉得面上已无动静,奔到楼下老道房内,好容易寻着了一面镜子,在灯光下一照,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只见镜内全非自己真面目,鼻拗嘴咧,两个撩天鼻孔,一双歪斜怪眼,满颊疤痕,衬着一张灰紫色的面孔,真同活鬼一般!看了半晌,推镜哈哈一声狂笑,索性除了头上绸巾,拆散长发,向老道索取一柄剪子,一阵乱剪,把长发都截下来,再用手一揉头上短发,立时变成一颗鸡巢似的毛头,愈发增加了几分怪相。又把自己一件宽袖长袍卸脱,硬向老道对换了一下,把老道百年不离的一件七穿八洞泥垢道袍,绷在身上,脚上也换了草履,却把那个朱漆葫芦和宝剑系在贴身腰上。这一改装,把旁边老道看呆了。熊经略一声不响,大踏步直向寺外走去,一抬头,只见星月无光,沉沉夜色,穿出枣林,一耸身,便跳上人家屋上,拣着僻静街道,直向老朽寓所奔来。”

  以上许多情节,便是高公旦对沈廷扬、徐洁人讲的熊经略奇奇怪怪的踪迹。真是闻所未闻。当下又问高老头儿道:“当时熊经略既到老丈寓所,当然一同回到扬州了?”高老头儿笑道:“不是的,那晚熊经略到了老朽寓所,便说混天猴、袁鹰儿邀赴河南的事。老朽略一思索,劝他先同袁鹰儿等到河南看一看情形,如情形不对,再到扬州不迟。那时老朽意思,另有一番存心,总觉得像熊经略这样惊天动地的人物,真个长此埋没,实在替国家可惜。也许在河南绿林道中,另创一番事业。其实熊经略那时也未尝没有此心,所以听了老朽劝告,便同袁鹰儿等到河南去了。

  “从那晚一别,过了好几年,不见他的踪迹,老朽还非常担心他,到河南凶吉如何,又不好向人打听。直到今年春天,他居然到琼花观来践昔日之约了。老朽问他别后情形,他说,京城寓所别后,他依然回到皇觉寺,混天猴、袁鹰儿也陆续回来。两人已从奸邸侦得兵部办的红差,果然不出熊经略所料,奸臣手下在死牢内拣着一个相貌相似的人,做了替死鬼,还铺凶扬厉地传首九边哩!

  “那时熊经略在第二天,便跟两人到了河南。不多几天,便被他窥出混天猴、袁鹰儿以及两人的同党,所作所为都是草寇行径。虽有几个旧部下,也是一丘之貉,无非想利用熊经略,做个招牌罢了!熊经略岂肯落他们圈套?两三天以后,便悄然远避,走得不知去向。可是他这趟河南,却也没有虚行。原来他寄身草寇的当口,无意中逢到与自己很有渊源的女英雄,而且收了一个资质绝好的徒弟,年纪很小,一言投契,他居然带着这位唯一无二的高足,隐身严密,像神龙一般见首不见尾了!

  “据说这个高足不是别人,正是混天猴的内弟。到了现在,他栖隐之处,不止这一个徒弟,又在各处收了几个。恐怕他们这几个门徒,现在已有了不得的本领了。他也诲人不倦,乐此不疲。对于国家兴亡,浑同隔世,早已灰心到极点!他今天酒后,被老朽一挑逗,舞了一场惊人的双剑,便是他偶然泄露的故态了!”

  徐洁人道:“原来他还收了不少徒弟,晚生再三求他收人门下,一味峻却,想是晚生不堪造就,不屑教诲了!”高老头笑了一笑道:“这却不然。此中自有缘分,并非资质好便能收作徒弟的。”沈廷扬也问道:“他独来独往,倏东倏西,究竟栖隐之所在于何处,老丈想必知道的。”

  高老头儿叹了口气道:“说也惭愧,老朽承蒙他拂眼相看,引为挚友,可是问到他高隐所在,他便说‘上不在天,下不在地’两句话回答,终于不肯说出实在地名来。还有一桩要事嘱咐两位:今天咱们一见如故,老朽又藏不下事的,一高兴,把他以往实情向两位说了出来。可是两位千万守口一点,这倒不是玩的。再说以后两位碰见了他,依然称他鲁颠先生好了,千万不要露出熊经略的字样来,切记,切记!”两人慌忙唯唯答应。

  这时沈、徐两人闻所未闻,一面听,一面喝酒,已是既饱且醉,主客尽兴,便起身告辞。高老头儿把那条六合枪依然交与徐洁人,亲自送到门外,坚订后会。两人将转身,高老头儿猛又记起一事,慌止住二人,笑道:“老朽多了一点岁数,记性便这般不济,几乎把一桩要事忘记!”两人转身,慌问道:“老丈有何事赐教?”高老头儿笑了一笑,长髯一拂,向沈廷扬道:“沈兄何时回尊府?”沈廷扬道:“晚生尚未定日,大约尚有一二日耽搁。”

  高老头儿昂头想了一忽儿,然后笑道:“尊府左近现在有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正在落魄穷途,进退失据。沈兄有孟尝雅号,不可不交接此人,望你留意!”沈廷扬吃了一惊,暗想通州一点地方,有何了不得的人物?自己住宅左右,无非船户粮帮,再不就是商铺买卖,有何出色人物?慌问道:“晚生年轻识浅,实未见敝处有此人物,尚乞老丈赐示姓名,以便回去访求。”

  高老头儿大笑道:“好,好,此人并非此地人氏,却从千里之外到来。足下回去,便见分晓。”说罢,便拱手作别沈、徐二人都怀着满腹狐疑,又不便再问,只好揖别下山。两人回到徐洁人家中,已是三更时分。徐洁人扫榻款宾,在书房内又同沈廷扬谈论一会儿高老头儿的豪迈,鲁颠的怪僻,韵娘、莺娘的刚健婀娜,一会儿又谈到门前石鼓搬家,这儿天所遇的事,两人同而不同,却都猜不透到底怎么一回事!徐洁人肚里还格外多一桩事,其实沈廷扬也犯同一毛病,不过彼此难以出口罢了!

  一晚过去,第二天沈廷扬刚起来,徐家管家引着一人直闯进书房来。廷扬一看,是自己当铺的伙计,慌问何事。伙计道:“昨夜半夜里,南通派人赶来迎接东家回去,说是崇明几家渔户,这儿天集了二三十号渔船,到海外捉鱼。头一天便发了大利市,捉了几条大鲨鱼和鲟鱼。第二天晚晌,业已只只装满了海鱼,正待点齐船只,满载而归。不料海里起了大雾,幸而没有风,只可结在一起,等雾散再挂帆行驶。哪知就在这当口,一声炮响,从迷漫大雾中,冲来几十只艨艟大船,挂着海盗的杂色旗帜,排着蜂洞似的枪炮口,众渔户一看情形不对。本来渔船上也备有鸟枪土炮,偏因这几天海面尚平靖,海盗很少发现,因此警备略微疏懈。偏又起了大雾,等到看清来的是大帮海盗的船只,而且已经逼近面前。

  “只见盗船上一只只舢板,纷纷吊下,舢板上蚂蚁似的海盗,一个个举着雪亮的短刀长矛,一声呼啸,箭也似的向四面包围拢来。渔船上的渔户,来不及装药开枪,只可拔出随身带的短铳,以及刀剑之类,拼命抵敌。无奈众寡不敌,又是突如其来,不知虚实,不到一个时辰,满满装着海鱼的二三十号船只,只逃出了两三只最快的小船,其余都被海盗掳掠过去。死的、伤的都被海盗掷入海中,活的都绑上盗船,想也难以活命!

  “逃回的渔户,一到崇明,立时一面鸣锣,一面派急足赶到通州来请东家做主。据逃回的渔户说,这次海盗突然来到崇明近海,必定不怀好意。他们亲眼看到海盗包围渔船时,当头几个凶恶盗魁,大声问:‘你们是崇明姓沈的子孙吗?沈大眼是你们何人?快快通名上来!如果不是崇明人,或者不是姓沈,还可商量。俺们来报前仇,誓必踏平崇明,杀尽沈姓才能罢手!

  “这一呼喝,偏逢着崇明渔户激烈异常,没有一个人推说不是崇明人的,不是姓沈也愿姓沈,一声不响,咬定牙关,便同他们拼上了!看情形海盗也许上岸来寻事。崇明驻扎着的几个老弱官兵,早已闻声吓得躲在一边,非请东家回去不可!通州得到这样消息,又立刻派人到太仓当铺来通知,昨夜到天亮,已派来两拨人了。今天俺出当门时,又有一只快船来见东家的。俺不敢怠慢,骑匹快马赶来。”

  这伙计一口气说完,沈廷扬着实吃了一惊,慌说:“你先回去,俺就动身。”伙计退出。沈廷扬匆匆一阵盥洗,正想令人知会洁人,他已闻信赶到书房。沈廷扬刚待说明,徐洁人已接口道:“俺已明白,这班海盗定是从前令尊整顿粮帮、渔帮,驱逐出帮的恶徒。这几年,漂流海面,劫掠为生。内地犯法亡命之徒,也投入他们,所以这几年,人数越聚越多。以为势力雄厚,来报前仇,或者乘机想探听崇明虚实,下手劫掠,也未可知。这事非同小可,关系崇明九千户人家性命,我不敢再留你!可是你独身回去,尊府虽有许多粮帮渔户,平日很少操练,你一人独木难支,也指挥不过来!依我想,你应该多邀几个帮手才好!”

  沈廷扬连连跺脚道:“我也正在焦急,召集许多人容易,不过只是乌合之众,枪械不全,怎能当得大敌?但是要请帮手,眼前只有你一人。可是你是个世家公子,一家香烟所关,俺怎敢叫你涉险!其余只有崇明、通州几个父辈,和俺粮帮里面的几个小帮头,本领同俺们差不多少,也算不得好帮手。另外要请也请不出来了!”徐洁人昂着头想了半天,才说道:“人倒是有,只是请得到请不到,没有把握!”

  沈廷扬急得面孔通红,向洁人连连作揖道:“我方寸已乱,倘然有高人可请,务恳我兄顾念崇明一方人民,替我想个法子,我先替敝处人民拜求!”说罢,真个要行下大礼去。徐洁人慌一手拉住,大笑道:“你我怎的如此客气起来!见义勇为是我辈分内事,何况邻邑有难,披发缨冠而往救之,是古人明训!只是我想请的高人,不是别个,便是昨晚我们同在一起的高氏父女。”

  沈廷扬一听他提到高氏父女,立时喜上眉梢,慌抢着说道:“真该死,我怎的想不起来?但是我已无法停留,非立时赶回崇明不可!此事只有拜托你极力劝驾,倘蒙高老丈俯允,好比崇明筑了一道万里长城!俺想此老豪气凌云,或以一方人民性命,谅可赏面,事不宜迟,便请你前往代为哀求,如果高老丈肯来,便请先通一消息,俺可亲自迎接。如果碰着鲁颠先生,也请见机行事。能够一道请来,非但保守崇明有余,还可出击海面的海盗呢!时已不早,俺就此辞别,在崇明恭候好音便了。”说罢,便欲起身。徐洁人慌拦住道;“少待,俺叫人替你在驴上备好鞍子,俺也就此到文笔峰去。”说罢自去,一忽儿,更衣出来,同沈廷扬携手出门,门外早已备好两匹健驴,沈廷扬跨上自己骑来那匹黑驴,两人一拱手,各自举鞭,分道而驰。

  且不说徐洁人的事,沈廷扬如飞地回到当铺,南通州家里差来的人,又有几批在当铺内坐候。一见沈廷扬来,好似天上掉下宝贝,纷纷报告消息紧张,快快请回。沈廷扬顾不得细问,立时从水道坐着来迎的快艇飞回通州。一到通州,按照沈大眼传下的帮规,召集各帮首领,说明抵抗海盗救护崇明的意思。好在帮里最重义气,里边崇明人也不少,何况通州、崇明都是近海紧贴的地方,理应守望相助。一经沈廷扬召集,个个攘臂大呼,愿跟大帮头尽守卫桑梓的责任。廷扬大喜,立时拿出大批银两,散给众人,制备枪械,限定日子到崇明取齐。吩咐清楚,更不停留,自己先带了近身几个人,当天赶到崇明。

  将近崇明时,一望岸上,立时显出同别地方两样来。海边沙滩上,已立满了人,有无数壮丁,个个荷着标枪,东一簇西一簇地聚立着。标枪上矛头擦得雪亮,映着海面的阳光,熠熠生辉。麻林似的标枪,好像缀着万颗明星,吐出一股忠勇的锐气。还有许多渔户,都在船头上擦着鸟枪,整理着火药火绳。老的、小的和妇女们,满脸罩着重忧,夹在里边,送饭的送饭,缝甲的缝甲,忙得像穿花蝴蝶一般。这许多人们,却不约而同个个昂着头,张大了眼,望着沈廷扬渐渐靠岸的那只快艇,似乎人人心目中都知道,这只船上是他们唯一的首领!

  在沈廷扬眼内心中,也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喟。他这种感喟,并不是憧憬着这许多壮丁杀尽海盗,保卫崇明,乃是看到沙滩上耀目争光的矛头,蓦地回想到他父亲沈大眼雄视崇明的往迹,这班壮丁手上的武器,还是自己父亲心血造就的成绩。可是一班壮丁东一簇,西一簇,零零落落的,远不如当年整齐雄武,还待自己踏着父亲的前规,下一番整理功夫哩!他心里想着,艇已靠岸。崇明几个绅士和许多父辈,已闻信赶来迎接。标枪林立中,拥着一大堆衣冠楚楚的人。沈廷扬慌忙步上船头,一跃上岸,同绅士们一一周旋。来不及回到自己老屋,先同地方上绅董到公所来。

  这公所是崇明一县的公共场所,绅董商议公益事务都在这公所内。这公所设在靠海镇上一所关帝庙内,自从海盗警报到来,这公所便像崇明要塞司令部一样。沈廷扬一到,无形中他便像司令部的总指挥。当下大家在所内坐定,便有许多绅士,你一言,我一语,发挥个人的意见。有的纷纷报说已由县衙禀省请兵防堵,已由公所派干练人员四出哨探,并已照尊公所遗规矩,组织团练了。沙滩上的壮丁便是团勇,是照抽丁法抽出来的,可是人数究竟单薄,器械也不完全。诸事只有你老弟台一力担当的了。当年尊大人何等英雄,老弟台年少威武,便是尊大人第二,我们都听你指挥,赴汤蹈火,万不敢辞!说罢,众人便把团勇花名、器械、旗帜、船只等册,交沈廷扬过目。

  沈廷扬略一点查,只有三百多个团勇,器械枪船一半破旧,尚待补充。最紧要的是船只,因一批渔船已被海盗掳去,留崇明的不到百余只。幸有粮船不少,倒颇为坚固,却又惯走运河,不惯海道,到这紧要关口,也只可临阵磨枪,统统调齐在海口充数。沈廷扬正想同绅董们商量,忽然庙外一阵骚扰,十几个团勇,架进一个人来,直架到后殿绅董们议事所在。沈廷扬举目一看,这人器宇轩昂,满脸书卷气,只身上一领蓝衫,已被团勇们撕揉得不成样子,头上一顶头巾,也歪在一边。沈廷扬慌立起身来喝问,团勇已七嘴八舌地报说:“这人是海盗的奸细,乔装书生模样,来此卧底的。”

  沈廷扬喝道:“你们怎见得他是奸细呢?”团勇道:“这奸细是一老一小,躲在海滩僻静所在一只小船上已有两天。起初他们以为撑船的是通州人,并不注意。此刻我们放哨到那只船所在,忽见那船篷遮盖得严丝密缝,却听出篷内有人讲话,一递一答,都是咭咭巴巴的外乡口音,似乎同海盗口音一般。这才疑惑他们是海盗奸细,赶忙围住那船,进篷搜索,见着一老一小两个奸细。老的已有六七十岁,卧在舱底,拥着一床破被,骨瘦如柴,不能动弹,看情形那老者有病倒是真的。俺们存了几分忠厚,没有把老者带来。只派了几位弟兄,把那只船,和船上舟子一起看管。先把这年轻的奸细带来,让少东勘问。

  “再说这奸细一见咱们下船搜索,态度好不从容,而且口音一变,立时说得一口好京话,自说是京城有职分的人,此次从京城出来,不幸老父中途有病,不便行旅,在此耽搁下来,等待一个朋友到来,再作区处。咱们问他朋友是谁,他又现出为难情形,不肯明说。本来他信口乱诌,怎说得出人名来?”这时在座的绅董们,个个点头,似乎这人确是奸细无疑。

  只有沈廷扬一言不发,暗地打量那奸细神情,等团勇报告完毕,吩咐道:“这人是奸细不是奸细,待我问明白再说。既然在我们掌握,也不怕他插翅飞去。你们尽管放下他来!那船上有病的人,和舟子,不要难为他,待我问明再作主张。你们且出去,小心在海口一带哨探,遇事急速来报!”团勇得令,唯唯退出。沈廷扬也不与绅董们商议,竟自离座,走向那奸细跟前,拱手说道:“团勇无知,又正在这几天盗警纷纷当口,冒犯老哥,抱歉得很!老哥毕竟到此何事?所访何人?务乞详细见示,在下可以替老哥做主。只要老哥说得明白,绝不难为老哥的!”说罢,连连请他上坐。

  这人却也奇怪,在这危险当中,毫不露惊慌之色,一听沈廷扬委婉的话,连连点头,竟昂然就客位坐定,只举手朝殿内诸人虚拱一拱,便声若洪钟地说道:“晚生姓洪名承畴,福建人,供职刑部。此次从京城侍奉老父回转故乡,一路行来,不意到了太仓地界,老父年衰,长途辛苦,突然生起病来,难以动身,困在太仓宿店内,急得没法。幸而碰着素不相识的一个老丈,热肠相助,殷殷爱护,指点晚生一条明路,叫晚生父子投奔通州一个仗义英雄。不幸俺父子奔到通州,这位英雄没有在家,却在太仓。俺父子没法,权在船上存身,等候那位英雄回来。

  “过了几天,从市上探得这位英雄,因有急事,被崇明人邀到此地来了,市上人人都这样说,晚生信以为真。好在通州到此地很近,便坐原船转到此地。可是这样一转折,老父的病又加重了几分。再一打听,此地人又说那位英雄尚未到来。直到今天,船家上岸探得确实,知那英雄确已驾到,不禁喜出望外,正想上岸拜访,不意贵处团丁们,硬说晚生是奸细。不知晚生父子说的是家乡福建话,自然难懂,也难怪贵处疑惑的了!现在经晚生说明,诸位可以恍然了。”

  他这一番话,在座绅董们倒不觉得怎样。唯有沈廷扬听得非常疑感惑,慌问道:“足下在太仓遇着的那位老丈,知道他的姓名吗?”洪承畴答道:“晚生也请教他过,他不肯说明住所,只说你们碰到那位英雄,只说太仓文笔峰卖花翁拜托就是。晚生到现在还疑惑那位老丈,怎的如此称谓哩!”沈廷扬倏地立起身,拍手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高老丈临别所托,原来就是……”说到此处,却又咽住,转口问道,“还有足下所称那位英雄,究竟是何人呀?”

  洪承畴看他举动,也自疑惑,忽听他问到此处,迟疑了半晌,才答道:“此君晚生起初也说不出姓名来,那位老丈称他为小孟尝,晚生用这三字探问通州的人,才知小孟尝就是……”沈廷扬不待他说下去,大笑道:“英雄两字,万不敢当!足下所访,就是小弟!令尊带病跋涉,我兄无故受了委屈,皆小弟失迎之罪!”说罢,连连向洪承畴长揖。

  这时洪承畴也惊喜非常,想不到误打误撞倒访着了!而且打量沈廷扬年少英武,谦恭异常,不愧一乡杰出人才!慌也离下座来,躬身下拜。两人拜罢,在座的绅董们自然也另眼相待。沈廷扬更迫不及待,派人到自己老宅打扫房屋,又另派人急急携带软床,亲自陪他到停船所在迎接洪承畴的父亲。一面又取来衣巾,替洪承畴换了破衫破头巾,一同出了关帝庙,直到自己老屋。

  这所老屋,原是沈大眼在世时自己建筑,非常宽宏敞爽。当年沈大眼疏财仗义,宾客如云,有的是闲房,给洪承畴父子安住。洪承畴同沈廷扬到了沈宅,他父亲也被廷扬手下,用软床抬到,安置在一所幽雅的房内,一切茶水饮食,流水般供应进来,而且看病的医生也立时召来,给他父亲诊视开方。这一来,洪承畴感入骨髓,他父亲的病也转危为安,逐日轻减起来。本来受了风霜劳苦的人,一经得到安然宽心的境地,自然病魔远退。他父亲老洪相公,起初人事不知,任人搬弄,现在病退大半,神智清楚,听自己儿子告诉,穷途落难中得到这样扶持的人,恨不得自己起来,亲身叩谢!

  其实沈廷扬一天到晚,百忙中总要来看望他们父子几次。这日他们父子说话之间,恰好沈廷扬又从团练公所公毕回来,看望他们来了。一进房门,看见他们父子正在谈心,老洪相公已可靠枕而坐,面上气色润泽了不少,心里暗暗欢喜,慌趋前几步,拱手说道:“老伯果然大好了,可喜,可喜!”

  两人蓦见廷扬进门,老洪相公极力挣扎,想下床来叩谢。沈廷扬慌进前止住道:“老伯千万不要客气,体未复原,切忌劳动!在小侄家中,便同自己家里一样,下人如果伺候不周,千万不要客气,尽管通知小侄申斥他们,偏这几天敝乡有点事情,不能常常侍奉,心里实在抱歉之至!”洪承畴抢着答道:“此次家父幸蒙大德,没齿不忘!非但吾兄高谊如云,便是尊纪们也另眼相待,真是难得!大德不谢,小弟只可永铭心腑的了!”

  沈廷扬笑道:“洪兄言重,何以克当,只不要责备小弟招待不周,便心满意足了!”两人谦逊了一阵,彼此就床前左右椅上坐下来。洪承畴问道:“小弟初到,便见此地纷纷赶办团练,都说海盗不日到来。吾兄这几天公务大忙,想亦为了此事。但小弟已到两天,未见海盗踪迹,恐怕是过路的海盗,偶然顺手牵羊,掳了几只渔船就走,未见得真个到此吧?”

  廷扬道:“这几天尊大人病体初复,小弟未敢把此事提及,其实海上消息,一天比一天紧!打发几批哨探侦察盗踪,据报,有无数海盗,逗留在离此五十里海面一处小岛上,扎了无数营帐,几百号盗船,长蛇般泊在岛下,似有久驻模样。小弟得报,推测他们暂时不来,定已得知敝处团练消息,鉴于当年先父防御的严密,不敢轻视我们,定是召集大股海盗,大举来犯。这一次不比当年,定有一番激烈战争!这两天小弟虽然集合了崇明、通州一带粮帮、渔帮,约莫一千不到,也有八百多人。人数虽没有海盗多,可是这八百人,却是经小弟加意挑选的精壮汉子,虽不能说以一当百,也可以一当十!只是有一桩事,小弟正在发愁,便是小弟在太仓动身时,托人请的几位英雄,到现在尚未驾临,小弟一人实在孤掌难鸣!几位绅董,虽然个个有倾家纾难的勇气,无奈酸气冲天,均非应变之才,等到大盗压境,还要分出力量来保护他们哩!”

  说到此处,床上老洪相公忽然向洪承畴道:“我们荷沈兄庇荫,安居广厦,今日才知此地有急难到来。既然如此,你应该尽心竭力帮助沈兄。你虽勇武不足,然照见义勇为的古训,必须尽其所能,帮助沈兄。我病已好,不必顾我,快随沈兄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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