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卖花翁的垂青
2024-08-05  作者:朱贞木  来源:朱贞木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这两句话,在高朋满座,谈古论今当口,往往被酸溜溜的先生们颠倒价念不绝口,因此便成了老生常谈。倘然你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一声究竟是英雄造时势呢还是时势造英雄呢?这一问便要掂一掂斤量,不是老生常谈了。照在下的小小见解,却以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绝不至被环境征服。能够拨乱反正,双手擎天,果然是个英雄。便是造不成时势,挽不了劫运,落得杀身成仁,破家殉义,也是一个真英雄。因他扬名千载,精神不死,他的毅魄血诚,不为时间空间所限。
 
  可是这种真英雄,古今来不可多得,千百年也许见着一位两位。至于时势造出来的英雄,便不然了,无非因时乘势,仗着一股幸运,成了社会骄子,在某一时代,也被人当作英雄崇拜,到了时异势迁,也就像电光焰火,无形消灭,甚至盖棺定论,还要翻案转来,遗臭万年。这种人物,古今来多得不可数计,在下无以名之,名之曰假英雄。
 
  这部书内,便是专写这两种英雄,斗智角力,石破天惊的故事。不过真英雄果然难得,假英雄也有他异人独具的才力。本书登场人物,十有其九都带点英雄气概,豪杰心肠,骤然看去,一时却也难以分出真假。究竟谁是真英雄,谁是假英雄,待在下慢慢写来,诸公慢慢去评断好了。
 
  闲话休提,在下开首便先提出一个英雄来,此人姓沈,名廷扬,祖居江苏太仓府崇明县。崇明地方,虽然周围也有儿百里方圆,却是一座四面环海的海岛,原是江苏海口淤起的一片大沙碛,成为这座海岛。岛的东南两面,都是通南北洋的汪洋大海,只有北面接近南通州,西面接近太仓府城,两面水迹也有二三十里远近,岛中住民大半是渔户、船户。
 
  这种船户,是专运漕米的粮船。凡是粮船上的船户,称为粮帮,他们内部有极严密的组织,极大的潜势力。每一处粮船码头,有一个帮头,又称为龙头。好几处码头联合起来,又有一个大帮头。这大帮头,又称为老龙头,也称为瓢把子,必定是辈分高本领大的人,才能胜任。在他管辖下的各码头粮帮,只要大帮头一个命令出去,不管水里火里,必是视死如归,绝对没有违背一些命令的,比军队的纪律还要严肃几倍。后来的青帮、红帮,便起源于此。
 
  当时沈廷扬的祖上,便是崇明粮船码头的帮头,因此起家,在崇明县内也算一家富豪。到了沈廷扬父亲沈大眼手上,非但子传父业,而且名头远大,做了太仓、通州、崇明三处码头的总瓢把子。统率着一千几百号大小粮船。每只船上最少有四五个船户,大一点船上便有一二十口,这许多船如果集合起来,怕不有上万的人。这上万的船户,只要沈大眼一句话,比奉着军令还要厉害。
 
  他有这样的魄力,一半是辈分高,有悠久的传统关系,一半是为人公正,武艺高强,压得住众人。他善于使一条齐眉熟铜棍,这条棍足有六十余斤重,沿海一带,无人及得。又因他早晚练习,这条熟铜棍,自出心裁,有一百五十多手的绝妙招术,因此大众又加上一个沈百五的绰号,提起沈百五,江苏一省无人不知。
 
  那时正值江浙沿海,时遭海寇劫掠,崇明又系海口孤悬的岛屿,环境所迫,家家都练习武艺,制备军器,保护身家。有了沈大眼这样首领人物,一岛的人都觉有主心骨儿。有一次来了几百海寇,居然被沈大眼率领着粮帮渔户,把海寇杀得全军覆没。从此以后,崇明便没有了海寇之患。这一来,他的名头一天比一天高,产业也一天比一天地富厚,管理一千几百号大小粮船以外,又拿出资本来,在通州、太仓两处码头上,开设了几个酒楼、当铺。嫌崇明一片沙土,四面环水,便在通州建造一所大房子,移家到通州居住。骨子里虽是粮船帮头,表面上也同富商贵绅差不多少。素性又慷慨,穷人求他帮衬,多少总肯接济一点,因此三处码头的住民,没有不称赞他一句富而好义的。
 
  到了他七十余岁,寿终正寝这一年,他儿子沈廷扬,已有二十多岁,长得英伟秀挺,一表人才。沈大眼在世时节,自恨虽然富有,众人推戴,无奈粮船帮头的头衔,终觉不雅,明朝土绅阶级观念很深,沈大眼无论如何富厚,只可在渔户、船户以及买卖里面称尊,略有声誉的士绅堆里,便休想挤得进去,因此想从儿子身上达到既富且贵的目的。所以从小就聘请了一位通州老儒在家教读自己儿子,替儿子取了廷扬两个名字,也隐隐含着教他扬名朝廷,不要他再继父业的了。
 
  哪知沈廷扬从小便不寻常,在书房内读书时节,果然聪颖异常,用心攻读,到了散学以后,也十分爱惜拳棒。好在家中进出的,有的是会武艺的人,沈廷扬千方百计,求人教他。沈大眼虽然想自己儿子弃武求文,但看得自己儿子从小志高心傲,竟想做个文武全才,自然格外欢喜,索性把自己一百五十多手的熟铜棍,传授与自己儿子。沈廷扬到了十七八岁,文学武功,都已可观。而且第一次赴太仓府考,便名列案首,身入赏门。在明朝中一名秀才,颇不容易,一经穿上蓝衫,已足荣耀乡里。沈大眼看得自己儿子果然容容易易地穿上蓝衫,列入士绅堆里,将来折桂占鳌,怕不一路青云直上,只喜得嘴都合不拢来。崇明、通州、太仓一带人们,自然格外恭维得不知所云了。
 
  但是沈廷扬自己,却有他特殊的见解,特殊的志愿,自从进了秀才以后,格外专心一意地练习武功起来,听得有奇才异能的,不惜倾心结纳,殷殷求教。而且挥金如土,广事结交江湖上各色人等,只要有一技之长,便要结识结识,因此江北一带的人,又把一个小孟尝的绰号送与沈廷扬了!沈大眼虽然爱惜儿子,不愿十分去督促他上进求功名,平日父子相对,语气之中,也难免不流露一点自己希望来。
 
  你道沈廷扬怎样回答?他说:“父亲希望儿子光耀门庭,儿子何尝不时时存在心内。不过现在朝中太监专权,一般十载寒窗求得功名的人,无非去巴结太监,何曾替国家做出一点事业来。(明朝太监权柄甚重,那时魏忠贤便是太监的首领,权倾一国。)而且盗贼四起,时事日非,倒不如学点实在武艺,广交几个豪杰,预备日后报答国家,保卫乡里。儿子并不敢违背父命,也不敢荒废身心,无非进取之道,与人不同罢了。”当下沈大眼听他发出这样大议论来,暗暗点头,昂头思索了半晌,哈哈大笑道:“好,好,我成就你的志愿,可惜我已见不着你的事业了!”
 
  自从他们父子这样谈论以后,沈大眼索性把全部家产交与儿子执掌,自己不再顾问。通州、太仓、崇明三处码头粮船,也交他代替统率。沈廷扬人才既然出众,武艺也说得出去,把粮船商业,都处治得井井有条,比他父亲还干练几倍。沈大眼一死,粮帮便奉廷扬为大帮头。二十几岁的人,便做了粮帮的大帮头,在他们帮内原是很不易的,他居然把三处码头的粮船弄得服服帖帖,足见他的才具很是不小。
 
  有一年夏天,他到太仓府城自己开的一座当铺内盘查账目,却见当铺门首,围着一大堆的人,闹哄哄的还夹杂无数小孩的笑骂声。这一大堆人,却把一座水磨砖墙的当门,堵得水泄不通。门槛上立着几个当铺的伙计,推推搡操死命地哄赶,只驱不开闲人。有一个伙计远远就看见少东家到来,越发脸红脖粗地大声吆喝。
 
  沈廷扬远远朝着伙计一摇手,自己分开围住的人们,跻身进去一看,原来当门阶石下,半蹲半坐地踞着一个怪物,一头乱草似的头发,粘着无数滋泥,从头顶分向四面披下,没头没脸地蒙着,竟看不清这怪物的面貌。可是乱草似的泥发内,却射出两道烨烨如火的异样眼光来。身上更奇了,这时正在夏季热天,在当街毒日底下,却紧紧裹着一条龌龊不堪的破棉被,那颗怪头就在棉被中间一个破窟窿内钻了出来。下身因为向下蹲着,被破絮裹住看不出来。四围起哄的顽皮孩子,笑着拾起地上的果核石屑,向怪物没头没脸地掷下,他也茫然不觉,依然不声不哼地蹲着。
 
  沈廷扬仔细看了半晌,心里惊疑不定,因为当头太阳灼得皮肤生痛,便从怪物身边跨进当门。门槛上两个伙计,慌忙躬身先导迎接进去。忽又听得门外轰雷似的一阵大笑,沈廷扬忍不住,又翻身回到门口一看,那怪物伸着枯蜡似的手指,鸟爪似的从腰后摸出一个光彩夺目的朱漆酒葫芦来,脑袋一仰,披发后垂,露出一张奇丑怕人的怪脸,满脸都是伤痕,竟分不清五官位置。只看见虬髯猬结之中,一张阔嘴,一张一翕,竟把倒出来的酒,吸得点滴不流。
 
  这一来,把个英气勃勃的沈廷扬,也看得呆了!暗想:这人似癫非癫,似傻非傻,这样的暑天身上裹着这样棉絮,头上半粒汗珠都没有,既然穷得叫化一般,却又藏着这样鲜明的朱漆酒葫芦,真猜不透他是何种人物?正想设法盘问他几句,猛见那怪物无端哈哈一声狂笑,宛似半天打下一个焦雷,震得四面人的耳朵都嗡嗡乱叫。一声笑毕,倏地腰板一挺,蹶然起立,回头朝着沈廷扬有意无意呲牙一笑,两只烂泥脚拖着一双打卦破履,跌蹋跌蹋地走向前街去了。后面兀自跟着许多顽皮孩童,一路指指点点地追着嚷着。远远还见那怪物高高地举着朱红葫芦,若无其事地只顾一面走,一面仰着脖子,向嘴内灌酒。
 
  沈廷扬怀着满腹狐疑,向那两个伙计问话:“从来不曾听到太仓有这样一个怪物,难道是别处新来的游丐吗?”伙计答道:“谁说不是,有人见他晚上在东门外破关帝庙内挂着。”沈廷扬急问道:“怎叫作挂着?”伙计又笑道:“据见他的人说,他晚上睡觉时,与人不同,两只脚高高地钩住庙殿上顶梁,整个身子便这样悬空倒挂着,鼻子里打着雷也似的呼噜,有人问他为何这样睡法?他说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这样睡,因为这样睡法,身上的宝贝便不会被人偷去。人家听他说得好笑,想他身上的宝贝,无非一个酒葫芦,再不然还有日当衣衫夜当铺盖的一条破棉被,他居然还怕人偷了去,情愿这样悬空挂着,不是疯子是什么?但是南村的徐相公,却一口咬定,说他是个异人,定有了不得的本领,还巴巴地亲到关帝庙去看他,想请那疯子到他家去,领教一点本领。却被那怪物文不对题说了无数疯话,弄得徐相公没奈何,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也相信他是疯子了。”
 
  沈廷扬急问道:“你说,南村徐相公,是不是徐洁人徐相公?”伙计点头应是。沈廷扬便不再问,暗自存在心内。便同伙计走进当内,召集执事人等,问了问买卖的细情,略查了一查账目,休息了一下。到了日落西山,叫人备了一头健驴,独自一人骑驴到南村来访徐洁人。原来这位徐洁人,在太仓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名尚廉,号洁人,原是将门后裔,世代簪缨。在南村徐姓是个大族,徐洁人一家更是南村首屈一指的大家。
 
  洁人幼失怙恃,天资秀逸,在廿八岁上考进了武举,此后一连几场,都不得意,一赌气,便守着先人产业,在家闭户用功,不求闻达。他是将门,家传武艺自是不凡,便是文学,也楚楚可观。从小同沈廷扬在一处念过书,练过武,性情相投,非常合契,两人年龄也不差什么,所以沈廷扬不到太仓便罢,一到太仓,定必来看这位同窗好友,在徐家盘桓几天,谈谈文,讲讲武。这一次,听伙计说起,沈廷扬看出那怪物有绝大本领,愈发急于谋面,问个究竟了。
 
  徐洁人住的南村,离城只有二十多里路。沈廷扬骑驴出城,急加几鞭,便到了南村。一进村口,便望见徐家临溪的一座八字墙门,左右分列着两面光滑如镜的大石鼓。正想催骑临门,忽见门内急匆匆走出一个高大汉子,肩上扛着一支花枪,枪缨枪锋,用一尺多长的皮套子罩住,只露着下面七尺多长,酒杯粗细,通体缠丝绞筋的枪杆子。
 
  沈廷扬远远望见这条枪,便认得是洁人家传之物。因为徐家祖传六合大枪,颇为有名。徐洁人平日练的功夫,都在这条家传枪上,此刻叫人扛了出来,不知有何用意?忽又见扛枪汉子背后,又跨出一个武士装束的美少年,仔细一认,正是徐洁人本人,慌一催驴子,当啷啷赶近门前。那两人一听鸾铃声响,回过头来,沈廷扬已翻身下驴。洁人一看是沈廷扬到来,大喜。两人握手寒暄了几句,沈廷扬便问:“此刻已是傍晚时分,你叫人带着花枪出来干什么呢?”
 
  徐洁人笑道:“其中自然有个缘故,你来得真凑巧,本应该先请你进屋坐谈,但是我与人约定在此刻会面,只好请你一同前往,也可以助一助我的胆气,而且此事你定也欢喜参与的。此事一了,我们一同回到寒舍再细细叙阔,你看如何?”沈廷扬大笑道:“你没头没脑说了这些话,我一句不懂,究竟赴何人之约,值得这样郑重其事,看情形好像预备交手一般。照你平日性格,极不愿在人面前显耀的,怎的今日与往常不同,还要叫我参与呢?”
 
  徐洁人微微一笑,便执着沈廷扬的手道:“此事说来话长,请同我前去,一面走,一面我把其中原因说与你听。好在路也不远,你的尊驴留在舍下便了。”说罢,向门内喊了一个小童出来,叫他牵驴到后槽喂养,吩咐清楚,一同沈廷扬安步当车,走出村来,一面走,一面把携枪赴约的原因,说与他听。
 
  原来南村虽然离城不远,却是风景佳胜,水秀山明。离南村二三里远,有一座孤零零的山,叫作文笔峰,拔地而起,高接云霄,峰头尖峭,远看去,很像一支椽笔。因此迷信风水的,都传说这座山峰正对着太平东城,天下太平,便应文风;乱世时代,便应武略。因为那座山的形象,当它一管笔、一条枪都可以。这种原是信口开河,不足深考,不过这样一迷信,文笔峰便成了出名的地方了。
 
  文笔峰的山脚下,也有十几户人家。这十几户人家,既不耕,也不织,都以种花为业。峰脚周围都是花圃。文笔峰被这许多花圃一点缀,真变成生花之笔了。每逢春秋佳日,太仓城内的士绅,男的骑驴,女的乘舟,都要到文笔峰游览一下。清明踏青,重阳登高,也是文笔峰的专利。峰脚下卖花的人,便靠此营生。徐洁人文武兼资,风流自赏,在家无事,也时常种花灌园,以作消遗。见了奇卉异葩,也不惜重金购求,好在文笔峰的花圃近在咫尺,徐洁人便成了花圃中的老主顾。
 
  有一天清早,徐洁人独自背着手,在门前溪岸上闲步,看几个邻居儿童,在绿柳底下捉迷藏,捉鱼虾,一派天真烂漫,颇觉有趣。正看得高兴,忽见远远一个须发如银的卖花翁,挑着一担花草,缓缓走到自己大门口歇下肩来,坐在石阶上,从褡裢袋里摸出一支短短的旱烟管,很自在地吸起烟来。
 
  徐洁人一望,便知是文笔峰下的卖花人。凡文笔峰卖花的人挑到城内去,必定经过南村,而且总在徐家门口歇一歇肩,也许便在徐家发个利市,这是天天如此的。而且从文笔峰来的卖花人,十有九认识徐洁人徐相公的,但是这一个卖花翁,却是特别,明明看见徐洁人在溪岸闲步,并不叫一声徐相公,却一面吸烟,一面向徐洁人上上下下,打量个不住。因此也引起了徐洁人注意,仔细向那卖花翁一看,似乎面目甚生。只见他一身布衣草履,同别个卖花的一般无二,只是生成童颜白发,矍铄异常,尤其是两道庞眉底下,隐着一双黑白分明、凌凌生威的眼神,颇为奇异。看他腰板笔挺地坐在那儿,顾盼非常,如果不看他一身粗布衣服,绝不像一个卖花老者。
 
  徐洁人暗暗称奇,缓步踱至花担跟前,再看担内疏疏落落地拥着几束芍药、红莲、剪春罗、虞美人之类,一边只搁着几小盆红白石榴,花既不多,亦无珍贵之品,心想这一点点儿花草,也巴巴地挑到城内去,未免不值,不禁向他问道:“老丈,今年高寿有几?”卖花翁并不站起身,只随口答道:“贱庚小得很,七十有八。”徐洁人一听他口音虽近江北,却不是太仓土音,便又笑道:“老丈在文笔峰治理花圃,想已多年,在下常到贵村,却与老丈少会。”
 
  卖花翁向徐洁人看了一眼,立起身来,叹了口气道:“俺原不是此地人氏,唯扬州琼花观前也有几亩祖传花圃,一家衣食,原可无忧无虑。无奈小老儿生性耿直,今年新春头上无端得罪了当地恶霸,自己上了岁数,膝下又有两个娇养女儿,难与恶霸们争闲气,只可弃了祖业,躲避到此,权在文笔峰下置了几椽草屋,租了几亩花田,将就糊口。常听邻居同业们说起,南村徐相公怎长怎短,想必就是尊驾了?失敬,失敬。”
 
  徐洁人听他避仇到此,又见他这样高年,便起了恤老怜贫之念,对他说道:“今天无意碰着老丈,也是有缘。在下也爱玩点花草,老丈今天可以不必进城去,担上花卉也不多,统由俺买下便了,老丈说一句价值,俺便招数奉纳,老丈可早点回家休息一天。”卖花翁连连称谢道:“徐相公果然名不虚传,既承厚意,老朽这点花草,值得什么,不嫌亵渎,情愿奉送,请吩咐一句搁在贵宅什么地方,老朽替你端进去好了。”
 
  徐洁人慌摇手道:“这使不得,你将本图利,怎好送人?请你在门口稍待一忽儿,俺去去就来。”说罢,匆匆进门,取了钱钞,唤了一个家童,一同出来搬取花草。哪知刚一步跨出二门,举目一看,顿时大吃一惊,连呼奇怪。后面跟出来的书童,也惊得直跳起来。你道如何?原来那卖花老者一挑花担,踪影全无,所有担内花草,却整整齐齐摆在门斗内。这还不足为奇,最奇的大门外一对大石鼓,这时却对门并放着,恰巧把一座台门堵死了!这事突如其来,如何不惊?
 
  徐洁人略一沉思,且不顾地上花草和堵门的石鼓,一撩衣襟,从石鼓上面纵了出去,一伏身,飞也似的去追那卖花老者。一直追出村口,向那直通文笔峰一条大陆上望去,何尝有卖花老者的影子!不觉脱口喊声:“奇怪,难道会飞不成?”因为这条路可以望到文笔峰脚,足有两里路长,两旁都是水稻田埂。暗想自己无非回身取钱的一忽儿工夫,那老者非但在两座石鼓上做了手脚,连人也像会飞般飞得不知去向,真是怪事了!没奈何转身回到门口,想找几个前时柳荫下玩耍的孩子,探问一下,不料这时门口冷清清的,那几个顽童早已跑散了。
 
  心想这对石鼓,每个足有六七百斤,不是天生神力,休想移动分毫,自问绝对没有这种力量,难道七八十岁的卖花翁,有这样神力么?如果说不是他,眼前一忽儿的事,不是他是谁?如果是他,这样同我开玩笑,又是什么用意呢?太仓地面,虽都知道我懂得武艺,但我从来不在人面前露,也没有与人较量争胜过,谅也没有同我故意作难的人,可是今天的事明明摆在眼前,这真真难以索解了!
 
  徐洁人思索了半天,兀自想不出所以然来。可是一对大石鼓,经人轻轻拿下来堵在大门口,自己没有力量拿开去,被好事的人一传扬,总说某人被人生生塌了台去了!这样一转念,未免又恨又急!四面一看,幸喜清早时候,左右儿家邻居都在田中工作,南村并非要道,尚无闲人来看稀罕事儿。可是堵在门内的书童,在徐洁人跳出门外追人当口,早已飞身进去,轰动家中。徐洁人父母早故,自己尚未娶亲,家中只有几个叔伯弟兄,率领着许多长工,一齐出来,看得门口两个石鼓,各个骇然。
 
  徐洁人在门外喊道:“闲话少说,快拿家伙来,我们合力把它扛回原地方再说。”门内几个人慌忙领命去寻家伙去了。正在这当口,忽听得身后远处哈哈一声怪笑。这一声怪笑,似乎从空而下。徐洁人急回头向四处瞭望,却静悄悄的不见一人。门内的人,也同时听得这声怪笑,几乎疑惑白日见鬼。蓦地又听得怪气地笑道:“这一对小玩意儿都拿不动,要这样的劳师动众,还说家传武艺哩!”这几句冷嘲热讽以后,众人才听出发话所在,是在溪边一株绿荫如幄的大柳树上。这时徐洁人一听这几句话,不由得无名火发,以为搬石鼓开玩笑的人在此了!一个箭步,纵到柳树下面,正想当面责问,不料抬头一看,又把徐洁人怔住了。
 
  原来树上发话的人,不是那个卖花翁,是一个龌龊不堪,丑如鬼怪的怪物,披着一头黄泥发,身上裹着一张破棉被,精赤着两条瘦泥腿,吊着两只七穿八洞的破鞋,坐在一枝横出的柳干上,手上托着一个红漆葫芦,露出一副看不起人的滑稽状态,还挂着一张椰瓢死的阔嘴。这样的怪相又被柳色一罩,愈发绿森森的满身鬼气。徐洁人等没有看见过这样怪物,竟也看得呆了!那树上的怪物,却也好笑,两只碧荧荧的鬼眼,一闪一闪的,朝着下面徐洁人打量了几眼,把一颗猱头狮子的毛头摇了几下,自言自语道:“公旦眼光虽然不错,但是可惜!”忽然又叹了口气道,“求仁得仁,也是解脱一法。”他这样自言自语了一阵,徐洁人不知他胡吣些什么,忍不住喝道:“你这疯子,先头骂我们枉称祖传武艺,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本领,敢无端出口伤人?”
 
  那怪物大笑道:“你说我疯,再过几年,你比我还要疯得厉害哩!你不信,记住我话好了!现在闲话少说,你不是恨我讥诮你么?好,你看我的!”这一句话方出口,人已飘然下地。徐洁人看他飞身下来,似乎比一片叶一团棉花还轻,非但下面尘土不扬,声息毫无,连上面坐着的柳条,也纹丝不动,不禁暗暗称奇。只见他一下树,把腰间所束破絮的草绳,紧了一紧,葫芦往草绳上一挂,拖着一双烂跟破鞋,踢踢踏踏走到门前,更不停留,两臂一张,抱住石鼓,随随便便地便抱了起来,放回原处。放了这个,又抱那个,踢踢踏踏来回奔波了几次,便将两个大石鼓好好地仍归原位了。
 
  门口石鼓一去,里外通行,徐洁人同门内众人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这样穷叫化似的怪物,有这么大力!尤其徐洁人诧异之间,心中一动,觉得今天的事,绝非偶然,定须问个明白。而且这样奇人,岂可失之交臂?主意打定,正想近前向怪物求教,不料话未出口,那怪物已如飞地向村外逃走。徐洁人慌拔步便追,一面口中喊道:“暂请留步,有事求教。”
 
  那怪物好像听不见一般,转瞬间已跑出村口。徐洁人不舍,加紧脚行,拼命向前追去。追出村外里把路,只见那怪物兀自脚板打着屁股跑个不停,边跑边回过头来喊道;“你我无缘,有缘的在文笔峰等你哩!”喊了这一句,愈发跑得飞风一般,一眨眼便看不见人影子。徐洁人料得自己脚步万难追上,只可快怏回转,却把怪物回头说的那句话,记在心内,回家也不对人说起。
 
  到了第二天清晨,独自走向文笔峰,先到熟识的几家花圃探问扬州搬来的卖花翁,住在何处。有知道的,说是这一家搬来不久,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和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在山腰内盖了几间茅屋,辟了一个小小花圃,孤零零地住在山腰内,并不与人来往,也不常见他们挑出去卖。山脚下几家花圃,因为他们是外乡人,那老头儿性情又怪僻,很少有人到他家去探望的。
 
  徐洁人听说,暗暗点头,便从山脚一步步走上山腰。立的所在正是一座悬崖下面,从崖侧露出一条仄径,两旁都是刺天修竹,随风摇曳,发出极幽韵的天籁。仄径尽处,露出两间新盖的土墙茅屋,外面编着短短的竹篱,篱上缠着几丛牵牛花。当门一座瓜棚,绿荫扑地,藤蔓如龙。棚下矮脚竹椅上坐着一个绝色的女子,穿一领褪红纻衫,梳一个家常慵髻,低垂粉颈,正在引针度线,勤做女红。徐洁人到了这种境界,宛如身入画图,痴痴地站在竹径中间,几乎忘记了来此何事!暗想山腰只此一家,这女子定是那卖花老者的女儿了,想不到在此得见佳人。
 
  正在痴想,猛听得身后哈哈一声狂笑,声若洪钟,远振山谷。急回身看时,正是那卖花老者,此时却装束不同,穿一件大袖葛袍,戴一顶宽檐竹笠,足蹬云履,手挽朱膝,长须拂胸,俨然道貌。一见徐洁人便大笑道:“徐相公兴致不浅,清早便来游山,既然枉驾,不嫌蜗居,便请稍作勾留如何?”
 
  徐洁人想不到老者会从身后走来,自己正在窥探人家闺秀,未免难乎为情,未来时预备着许多话,一时竟说不出来。但是老者似乎毫不介意,一手挽住徐洁人,走入篱门,直登草堂。徐洁人留神瓜棚下女子已不见。一进草堂,居然明窗净几,雅洁无尘,而且书架如城。缥缃万轴,哪像卖花人的家庭。
 
  徐洁人愈发钦敬,慌不迭倒身下拜道:“昨日一见老丈,令人生敬,打听得高隐于此,特地专诚叩谒,尚乞不吝下教,启迪后进。”老者扶起徐洁人,呵呵大笑道:“徐相公家学渊源,早已闻名,因为素昧平生,未便冒昧晋谒,昨日在尊府门前略事游戏,尚乞海涵。”徐洁人一听这话,才确定门口石鼓是他弄的把戏,想是借此试一试自己本领的,不禁面孔一红,嗫嗫道:“老丈神力,世所罕及,小子粗知半解,又鲜明师益友切磋,实在惭愧得很,倘蒙老丈不惜教诲,收列门墙,终身感激!”说罢,又欲躬身下拜。
 
  老者扶住道:“老朽风烛残年,何敢当足下下问,如果足下要求进益,相近便有强胜老朽百倍的明师,可惜足下轻轻失之交臂!”徐洁人蓦然记起柳树上的怪物,慌问道:“昨天老丈走后,正拟合力搬开石鼓,忽然柳树上躲着如此如此一个怪物,飘身下来,极不费力地便把石鼓放向原处,在下料他有了不得的本领,原想殷殷求教,无奈那人举动离奇,竟自跑掉,只临走说了一句有缘的在文笔峰,所以在下今天专诚到此。听老丈口吻,想必认识那人。便是那人语气,也明明指着老丈。想是小子资质平凡,老丈不屑教诲罢了!”
 
  老者呵呵笑道:“此中自有因缘,且请安坐,容老朽慢慢告诉。”说毕,用手向后壁弹了几下,唤道,“莺儿,佳客到此,怎的还不倒茶来?”只听壁后娇应道:“阿爹勿急,阿姊到崖下挈泉水去,预备烹儿盏松花香茗款客,稍待便得。”说完,便又听得弓鞋蹀躞,一阵折柴洗盏的声音。徐洁人知是老者女儿。却听老者笑道:“老妻早已去世,家内只有两个小女供应门户,足下幸勿笑话。”徐洁人慌逊谢不迭,彼此在草堂坐下。
 
  老者笑道:“老朽姓高,贱号公旦,早年也曾出土戮力疆场,五十岁以后,饱尝宦海风波,便乞骸骨,隐居扬州琼花观。因素性爱花,权以此为业。足下所见落拓不羁的那位怪人,虽同老朽交往,但是他对于自己身世却讳莫如深,屡次问他,终是装疯作颠,只知他道号鲁颠,原籍山东,其余便难测其隐了。不过他一身奇才异能,瞒不过老朽两眼。老朽阅人甚多,像这位鲁颠先生的本领,实在少见!他这样佯狂作态,无非看透世情,游戏三昧罢了!现在他也云游到此,寄居在东门外关帝庙内,足下何妨去见他一见。他是一个忽来忽去,行踪莫测的人,稍迟便寻不着他了!”
 
  徐洁人听得津津有味,忽地莲步琐碎,一个又端庄又流丽的美人,大大木方地捧出两盏松花香茗来,在宾主面前各敬一盏以后,便退一步向洁人微微裣衽,慌得他立起身连连还揖,口中说道:“怎敢劳及女公子玉步!”嘴里这样说着,两只眼未免略一平视,只见她唇不点而朱,眉不扫而黛,长身玉立,宛如空谷幽兰,却不是初见的瓜棚下绣花女子。高老头儿大笑道:“这是老朽长女,闺名韵娘。素知足下胸襟阔大,老朽也不效世俗之态了。”说罢,呵呵大笑。韵娘低头微笑,徐步退入里面去了。
 
  徐洁人按定心神,又坐下来,同高老头儿深谈起来。渐渐又谈到武功上面,高老头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所说家数,竟是闻所未闻!徐洁人究竟青年好胜,把自己家传六合枪法,不免也从嘴上显露出来。高老头儿居然也极力赞扬几句,却笑道:“足下家学渊源,自然与人不同。老朽的两个小女,对于枪法,也粗知半解,可惜老朽不擅长此道,年老功荒,小女们平日想求点进益,苦于没有明师切磋,难得足下有此家传绝技,老朽不揣冒昧,想请求足下给小女们指点一二,未知能蒙俯允否?”
 
  徐洁人一听他两个女儿也喜武术,心里吃了一惊,转念这样弱不禁风的佳人,无论如何,也练不出什么来。听得高老头儿求他传授枪法,信以为真,嘴上虽谦让不迭,一脸扬扬得意之色,却已泄露无遗。高老头儿倏地立起身,两手一拍,呵呵大笑道:“老朽素性疏阔,今天逢着足下倜傥不拘,恰恰合了自己脾胃。现在老朽要托个大,叫一声老弟,以后彼此可以亲近亲近,谅来老弟也不嫌高攀的。”
 
  徐洁人大喜道:“老丈休要这样称呼!老丈是先进,此后晚辈时时要来求教,请老丈直呼贱名好了。”高老头儿握住他的手,摇了几摇,笑道:“老弟少年老成,真是难得,想不到老朽在此得了一个忘年交!”说着,又伸着手指算了一算道,“后天是个望日,晚上月色定必皎洁。老朽藏着一坛花酿,味尚不恶。老弟不见外,后天申酉时分,便请枉顾,在俺后面花圃,趁着月色痛饮一场。老弟倘若高兴,带着家传家伙,让小女们开开眼,老朽多年荒疏的笨拳笨腿,也许显一显丑,取个乐儿,让老弟多饮几杯。老弟,你看怎样?”
 
  徐洁人心中暗喜,却说道:“怎好叨扰老丈!”高老头儿便不待他再说下去,抢着笑道:“老弟再说这话,便是看不起老朽!丈夫一言,后日准定恭候便了。”洁人无话可说,只可唯唯答应,于是订了后约,兴匆匆回转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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