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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狙杀
2025-08-05  作者:朱羽  来源:朱羽作品集  点击:

  冬月,在北国,早已是大雪纷飞。冰冻三尺了。高德全在短骨的北风中回到家门。妻子的拥抱,爱儿的笑靥,热辣辣的酒,香喷喷的菜,炽烈的炭火,使他忘记屋外是严寒的隆冬,更使他忘记了旅途的辛劳。当然,他也要将那个长达十年的恶梦忘掉。
  娇妻、爱儿、宁静、温馨的生活,他还企求什么?但他绝没有想到,死亡的脚步打从他离开荒原开始,就一直钉牢了他,从来没有放松过。
  苏家的药铺在省城的闹区,高德全买下的这座四合院则在宁静的西城。风雪夜,小两口自然不能连夜去拜见父母,何况小俩口的浓情蜜意又忽野地里的冰砖了,说什么也化不开。这一座原本清冷的四合院突地变成了一座暖炉,暖流从他们心底不自禁地倾泻而出。
  火炉边铺着一张骆驼毛的毯子,月莲靠在丈夫坚实的臂弯里,小全蜷曲在母亲的怀抱中。小家伙已经酣畅地进入梦乡。小俩口四目相对,脉脉含情,他们显然有千言万语要说个痛快,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北风好象停了,雪也好象住了,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宁静,只有火炉上那把茶壶中的沸水不时掀起壶嘴上的盖子,那是唯一的声响了。
  在一切都获得极度的满足,在身心双方面都获得松懈之后,高德全开始有了倦意。他恍惚中又回到荒原,数十骑飞纵前进,蹄声沙沙,蔓草低头,枪火在夜空中划着血红的长弧,兽性的嘶吼使得浑厚的大地发抖,——这一切都是冗长恶梦中一再出现的景象,而他现在不是已经回到宁静的家中,回到妻儿的身边了吗?
  一个冷颤接一个冷颤,高德全突地从恍忽中醒转,他只是睁开了眼睛,肢体丝毫没有挪动,躺在他臂弯中的爱妻好像已经入睡,他不忍惊醒她。
  就在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他听到既清晰,又轻微的鸣叫声,似鸟叫,也似虫鸣。在冰天雪地的深夜,既不可能有飞禽,更不可能有昆虫。如果他身子躺在荒原中的帐篷中,当他听到这种鸣叫声一定会立刻弹身而起,那经常是马贼用来相互呼应的一种讯号……
  鸣叫声有了回应,一呼二应,那是三个人,高德全推断,呼的人已经进了院子,应声的人还在墙外。
  有三个不速之客!风雪之夜?用以联络的讯号他是那样熟悉……就在这一瞬间,关宁苦苦挽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都象闪电般映上了他的脑际,他似乎已经明白将有何种情况发生。但他又不免犹疑,十年的交情、十年的辛劳,换来这种下场?关宁他也是人,他怎么下得了手?
  高德全毕竟在险恶的环境中生活了十年,这十年的磨练也使他有了机敏的反应,他以最快的手法弄醒了他的爱妻,然后以明确的手势告诉她危机通过,由于他俩心灵上的默契,月莲很快就明白了。熄灯,拿下火炉上的水壶,毛毯蒙上了火炉,在毛毯还没有看火引燃之前,那壶沸水已经向驼毛毯子浇下。瞬间,光亮的小屋跌进了黑暗,温暖的小屋逐渐冰冷。
  月莲抱着孩子,她的背脊靠着丈夫的背脊,她下意识地感到有一股在肌刺骨的寒冽从她丈夫那边传导过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期待了那么久,得到了却又那么短暂,莫非这又是另一个恶梦的开始。
  高德全慢慢移动着身子,使他的妻子与他并肩而立,他的嘴唇贴紧爱妻的耳朵,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使得月莲浑身一震,当她要发出声音来之前,高德全的手用力捏住了她的咽喉,直到确定她已能控制情绪,手才慢慢松开。
  高德全开始慢慢推动他的妻子,月莲反而扑过来,用脸颊贴着丈夫的脸,高德全尝到了咸咸的液体,那是爱妻的泪。他无情地将月莲推开,片刻之后,他确定他的妻儿已经离开了他,最少已不在这间危机四伏的屋子里了。
  深夜的雪地非常明亮,如同另一个白昼的天空,当那两扇对着院落的门扉轻轻地向两边荡开时,高德全开始瞪大了眼睛,但他并没有发现任何人进来。
  火炉灭了,门也打开了,屋内温度逐渐降低。现在,反而使高德全更冷静了,他再度思考:真是关宁派来的追魂使者吗?或者是自己在过去十年中不知不觉结下的仇人?要不然就是本地的鸡鸭狗盗之流,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赚了大把大把老光洋的富商?
  突然一股寒流自右侧吹袭过来,高德全这才发现右边一扇窗户不知在何时已经敞开。他的心猛地下沉!人已经进来了,门是幌子,窗口才是他们的路。如此狡猾的老手,绝非市井的鸡鸭狗盗之流;也不是仇家,如是仇家,多半喜欢挑明了干,何况又是以至对一?高德全现在已经肯定了是关宁派来的夺魂侦者。他发现自己犯了两个大错:先是不该沦为马贼,后则不该毅然退出。他妄想以劫掠来的金钱过安适的日子,这种想法太如意,也太愚昧了。
  现在不是懊恼或反悔的时候,他已经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三个杀手正环伺着他,他没有半点逃去的机会。其实,他也希望那三个追踪而来的索魂使者一个不缺地成犄角之势将他包围,这样,他的妻儿才有一线逃生的机会。十年的见识告诉他,关宁的做法必然是斩草除根。此刻,高德全真想痛哭,幸福好象泡沫,轻易就消逝了。
  攻击终于开始了,那是一条环形铁链,在将要临顶时发出了轻微的响声,这一轻微的响声使得高德全占到了一些便宜,铁链没有套上他的颈项,只擦过他的头皮,几乎同时,他手中的一把火钳斜斜地向上推出,火钳的尖端不够锐利,只因为这把火钳上贯注了他的愤怒和抗议,竟然透过了坚韧的皮筒子,穿过了结实的腹肌,成为一把致命的利刃。
  一堆沉重的肉体倒下,带走了那把火钳。
  高德全只有一双空拳了,他相信:就以他的双手他还是能够一口气扭断十个恶徒的脖子。他仍然坐在那里,没有动,他不能动,只要稍稍一动,就成为猎人枪口下受惊跃起的一只兔子。
  第二次攻击再度来临,依然是一条粗重的环形铁链,它来自后方,尽管它也发出了响声,高德全却没有上次那样幸运。他的头是避开了,铁链却重重地鞭击在他的右肩上,他清晰地听到肩胛骨折裂的声音。他已经成了半个人,但他的左手仍然抓住了那条铁链,全力一带,一个重重的身体压在他的背上。他翻转身子,左手准确而快速地找到了对方的喉咙。他的手指变成了五把锋利的刀,深深地嵌刺进去,握住喉管,从撕裂的肌肉中拉了出来,一声脆响,喉管断了,喷了他一脸的血,其实,他已分不清楚那到底是谁的血。
  一股子冰凉的感觉从他的胯间溜进了小腹,他浑身起了一阵强烈的痉挛,在生命最后残留的一刻,他还在算计,二对一,不但够本,而且还赚了。
  他感到身体轻轻地飘浮起来,他看到了一遍青葱翠绿的大地,有一匹健马在奔驰着,马上载着他心爱的妻儿,正奔向阳光。
  他有些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亲吻一下爱儿稚嫩的面颊呢?现在——现在,他的爱儿距他已很遥远了。
  屋内再度点起了灯。
  一个面色冷峻的年轻人正以不太尊敬的目光望着地上血肉模糊的三具尸体。他走遍了这座四合院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那一对母子的影子。当他再度来到陈尸的屋子时,带来了一瓶油,油浇在骆驼毛的毯子上,火引燃了。有风无雪,这场大火恐怕难以扑灭了。

×      ×      ×

  月莲看到了那场大火,直冲云端的火焰在夜空中格外惊心刺目。她抱紧孩子,咬着牙,含着泪,还是让车把式挥舞着皮鞭,使牲口狂奔,拖着大车驶过雪地。
  到现在为止,月莲还是不明白这天大的惨祸是如何发生的,她只牢牢地记住丈夫以颤抖的声音告诉她的几句话。他丈夫说:他死定了,要他的妻子带着爱子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水貂寨,去找紫水貂,这是一次斩草除根的追杀行动,只有紫水貂或许还能保住爱子的性命。
  她抱着爱子从侧门溜出去,敲开了车店的门,以头上的一根金簪子租了一辆双簪套车,送她母子俩一百里地。其实,她知道水貂寨距离省城有八百里之遥。她不敢一开口就说出目的地,事实上,在这个隆冬季节,一根不过三、五钱重的金簪子也雇不到一辆载送八百里路程的大车。
  月莲是个性格倔强的女人,她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她从那冲天的大火也猜想得到她心爱的丈夫已不在人世。她没有哭,她需要以无比的决心和毅力来保护怀中只有五岁的爱儿。现在她想起方才为什么没有投奔她父母?甚至根本就不曾有过这个念头。那是因为她太爱她的丈夫,所以完全听命于他。
  在枕畔,在花前,在月下,在携手漫步间,高德全也跟她一再地谈到了紫水貂。他曾这样说过:那些狂野的粗男人控制了荒原,而紫水貂却控制了那帮子粗野的男人。因此,当他面对死亡的那一刹那只对紫水貂有信心;月莲深信她丈夫的决定是对的。现在,她作了决定:尽快赶到水貂寨,不计任何牺牲都要达到这个目的,然后将孩子交给紫水貂。她渴望有个孩子,小金这孩子一定会讨她喜欢。
  车突然停了,月莲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更紧。年轻的车把式撩起车帘来向内张望了一眼,然后脱下他身上的皮简子扔进了车厢。
  一阵呼啸,大车又驶动了。
  月莲这个发现身子已快冻僵了,她连忙用那件皮筒子裹住了上身,她暖和了,孩子更暖和。在上车的时候,她曾接触过那个年轻车把式的奇特目光,心中曾有过戒惧。现在,她深感愧疚,车把式是个好人。
  大车的速度减低了许多,也平稳了许多,轻微的颠簸具有催眠作用,她很快就睡着了。
  她没有梦,即使有梦也一定是恶梦。
  当她醒来时大车已经停住了,车帘子撩上了顶侧,能看见拉车的两匹牲口正啃食着麦秸,当她上车时,曾看见车把式将一大捆麦秸放在车厢后面的一个木槽里。低头看,怀里的孩子正骨碌碌地瞪着小眼凝视着他的母亲,他也许知道这一夜之间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故,所以乖巧地保持了沉默。
  月莲立刻抱着孩子跳下车来,她的双腿早就麻木了,脚一着地就要摔倒,却被两双强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再度接触到那年轻车把式的奇特目光。连慌忙地闪开,尽全力站稳了身子。
  车把式大约二十出头年纪,一副高大结实的身材,满头乱发,一脸胡渣子。他的沉静与冷漠不太配合他的年龄,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牵着孩子的小手,转身走去。
  月莲看到了一座以泥砖砌建的泥房,有一座高面粗的烟囱,那是一座烧泥砖的窑,这种砖窑在秋天以后就关闭了,倒成了一些非得在风雪中赶路的人的休息之地。
  车把式牵着孩子向泥砖窑走去,月莲立刻跟上。砖窑里倒很宽敞,只是稍嫌昏暗了一点。一堆熊熊旺火,上面吊着一只熏黑的铁锅,锅里是噗噗冒泡的小米粥,香气扑鼻,地上有碗筷,还有火烧,一张干荷叶上放着好几种酱菜。角落里有一堆干草,车把式啥也没说,倒在干草堆上,侧身向内,似乎要好好睡一觉。这一夜奔驰下来,也的确够累的。
  孩子的嘴在蠕动着,说了一句月莲根本就没有听见的话,作母亲的当然了解爱儿的心意,饿了!她也饿了,她在碗里盛了小米粥,又掰了半块干饼塞在孩子手里。这一顿草率、简陋的饭食吃得非常香甜,月莲更是另有一番感受,这些食物当中还包含了那个车把式丰厚的人情味儿。
  孩子昨夜在颠簸的车上睡得并不安宁,所以在吃饱之后,立刻又扑进母亲的怀里,闭上了小眼睛。月莲为了使爱子睡得安适些,拿了些干草,在火堆的旁边铺上,让孩子躺在那儿。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蛋。现在,她的儿子成为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她要倾全力去保护他,因为这个小生命中还蕴藏了他父亲的希望。
  不知在什么时候那年轻的车把式已经坐了起来,正默默地凝视着她;她第三度接触到那两道奇特的目光。她想道一声谢,那两道目光却压得她开不了口。
  “昨夜咱们赶了一百二十里地。”车把式轻轻地说。
  一百二十里地?那么,他已经超过了事先承诺的里程,现在,他就要赶着空车走回头路了。
  “我不想问什么,你也不必告诉我,”车把式的口气就好象早已明白一切内情似的。“我只问一件事:你要上哪儿去?”
  月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要去水貂寨,也许,你根本就没听说过那个地方。”
  “我知道。那是马贼的销魂窝。昨儿夜里我稍稍偏西了点,从这里起算,还有八百里地。要是不飘雪,紧赶快走,也得五天才到得了。”
  月莲想想就要来这个年轻小伙子帮个忙,但她开不了口,除了昨晚交给车店主人的那根金簪子以外,她已别无所有。
  “我十四岁上车座,挥鞭儿,头尾八年了,行过不少险路,见过不少奇事。八百里地唬不了我,那两匹怪口的蹄子也硬朗,大车也是新的,只是······”车把式捡起一根草来在指头上绕着圈儿。“你明白,我也明白,弄不好,你们母子这一辈子也进不了水貂寨,我也甭想走回程。”
  月莲一句话也没说,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是玩命儿的行程,你能给我什么?”
  “小哥,我没法子应承你什么,因为我目前是一无所有——咱们刚出西门的时候那场大火你想必也看到了,那场大火之后还能留下什么给你呢?”
  “我很乐意送你们母子俩一程,你······你总得让我有点儿想头。”
  月莲心里猛地一动,她的脸立刻就红了。她并没有愤怒,更没有去责怪这个年轻小伙子,如果他是一个登徒子,他有太多的方法达到他的目的,他还可以在事后将他们母子弃在雪地扬长而去,而他却提出了交换的条件,这并不算卑鄙,他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又是一个车把式,对富贵人家的女子、对秀气的女子一定充满了遐思。此刻的月莲甚至已将自己的生命看成轻飘飘的雪花,她那里会在意那身终究腐朽的皮肉之躯?相信九泉之下的高德全也会谅解的。
  “小哥!你能发誓只要你有一日气在,就会尽全力将我们母子俩送到水貂寨吗?”
  “我发誓,”他跪了下来,举手过头。“如果我不尽心尽力将你们母子送到地头,我不得好死。”
  苏月莲很平静地站了起来,她将孩子的身子侧转,面向砖窑的另一个角落,然后,她又在火堆上加了一些枯枝,使得火更旺更炽。当她回身在那车把式身边坐下时,她的神情就如一个柔顺的妻子在侍候她的丈夫。她一点也不怀恨这个小伙子,他有付出,就应该获取;她丝毫不觉得羞耻,因为她也觉得必须为她的儿子牺牲一切。

×      ×      ×

  在以后的行程中,苏月莲和年轻的车把式很少交谈。当他们休息时,月莲总会选择适当的时机给予对方亲近的机会。对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说,每一次欢娱,都使他第二天挥鞭更狂,驱车更力。他本可以贪婪地延长行程,但他并没有那么做,终于在第四天的傍晚将要抵达水貂寨了。
  这天午后,天空竟然出现了太阳,在黄昏夕照中,他们看到了一块木牌子,上面有烙铁烙出来的字:
  “水貂寨方圆二十里之内严禁鸣枪狩猎。”
  月莲看到那块木牌上面的字之后,就高声喊了一声停。
  大牛立刻停了下来。
  “小哥!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你说!”车把式连头都没有回。
  “回去之后忘掉我,我们不曾见过面,你也不曾到这个地方来过······”
  “不!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但我不会告诉别人,我要藏在心里,一直到死。”
  刷地一鞭,大车又驶动了。
  一匹乌黑的健马正尾随着这辆大车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披着斗篷,面上还扎着挡雪面巾,只露出两道阴森森的目光。那匹黑马细腰身长,是上等名驹,在它掀蹄之间却显露了疲态,尽管如此,它的速度仍然比大车要快,眼看着就要超越过去了。
  当这匹黑马接近大车的前座时,马上骑士突地自披风中抽出一把长长的弯刀,苏月莲看在眼里,连忙大叫小心,她的叫声快速,弯刀更快,寒光一闪,那车把式的左臂就落到雪地里去了。
  苏月莲只有一个反应,赶紧将儿子的面孔埋进自己的怀里,她不愿意使孩子幼小的心灵受到血淋淋的刺激。
  被砍断左臂的车把式差一点从车座上栽下来,但他居然稳住了,他右手的鞭子猛抽,速度、劲道,令人难以想象。牲口一阵狂嘶,八蹄如飞,大车几乎弹跳腾空,黑马眨眼之间又落后了两丈多。
  骑者狠狠地用带着铁刺的马鞭在踢马肚子,黑马也使劲地狂跑,却无论如何也超不过车厢。马上骑者挥刀猛砍,车厢板壁碎片四飞,车厢左侧全空,月莲抱着孩子蜷曲在右侧的角落里。那个心肠狠毒,追踩了近千里路程的杀手正千方百计地要在这最后的一刻完成他的使命,无奈这辆大车象一条飞腾的神龙,使他始终抓不到准确的机会作致命的一击。
  水貂寨的两端都各有栅门,不到午夜,栅门不会关上。此时,东边的栅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显然已从远处看到了这场追杀。大车以惊人的速度冲过栅门,早有两个健壮的汉子等在那儿,准确无比地出手扣住了牲口的笼头,大车刚一停住,车把式就一头栽了下来,他身上的血已经流干了。尽管月莲为他做出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肯做的牺牲,而月莲依然认为自己亏欠这个小伙子太多。

×      ×      ×

  几年来,紫水貂为荒原制造了绚烂,而她本人则逐渐自绚烂归于平静。到水貂寨来寻乐的人很少能见到她本人;尽管如此,她所制订的一规一矩却严格地在执行。因此,水貂寨在荒原中是唯一没有杀伐之气的一小块地方。然而,这一突如其来的追杀事件使得这一小块地方也染上了血腥。
  随着夜色的来临,水貂寨的每一个人的心头都如同夜幕低垂般笼上了一层阴影。断臂的死者还仆倒在雪地中,饱受惊吓、倍尝艰辛的母亲正抱着似已解事,不敢声张的孩子跪在西栈门口;最令人震惊的是:那个黑衣汉子连同他的那匹黑马还停留在车头的栅门外。他虽然没有冒失地闯进去,但他的表现,似乎并不认为他的行为已经触犯了紫水貂的禁令,或错犯了她的威严。
  几乎在这暂大车厢一向进紫水貂的领域时,她就知道了。在她的指示下,各种善后的行动就立即展开;将车把式的尸体移开;车、马移走;月莲母子被安抚接待,冷淡的追魂使者被解下随身所带的凶器之后被带到紫水貂的面前。当她一接触到情况时,就感觉好象有一根尖针刺进了她的手指······棘手!的确棘手,这不但牵涉到所谓“家规”的问题,还牵涉到关宁。关宁!这个狂暴地窝进她的生命,而又被她黯然逐出的男人,到现在为止,紫水貂还不能肯定,自己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有一点,紫水貂却绝对可以肯定:她不愿意与关宁为敌。
  她一接触情况之后立即又搁置,这对一向作风明快,果断的紫水貂来说,是罕有的现象。她将自己关在西楼的后院,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即使平时最亲近她的人也不例外。
  苏月莲和她的宝贝儿子已经在安适的暖房里安歇了,她在开始携车逃亡后,一连五天都过着心神不宁的日子,虽然那个年轻车主式的死亡,使她脆弱的情绪几乎达到崩溃的边缘,但她依然酣畅地睡着了。
  午夜,她被唤醒,紫水貂要跟她见面。
  关于苏月莲的爱情故事,紫水貂曾经听说过,她曾经暗暗描绘过这位大家闺秀的模样儿。也许是饱受惊吓的关系使她改变了外貌,令紫水貂觉得眼前的苏月莲和她心目中想象的她有着相当大的距离。
  紫水貂静静地听着:幸福的短暂、死神的无情,高德全面临死亡时的叮嘱、冰天雪地中的逃亡,甚至她和年轻车把式的一段孽缘……苏月莲一字一字委婉道出,每一个字都包含着血和泪。她的泣诉竟然使得一向自认为有着一副硬心肠的紫水貂也为之恻然,她强忍着心中的悲楚,她不能让面前这个对她寄予重望的女人发现她内心的弱点。因为她将要作一个无情的决定。
  苏月莲以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面前这个将能决定她今后命运的权威人物。她就是一再听说过的紫水貂吗?她就是自己所想象的紫水貂吗?她怎么会跟关宁一样冷漠无情?或者……
  “请不要再问我为什么,”紫水貂将她的身子转了过去,也许她不敢接触苏月莲那种近乎绝望的目光。“你问,我也不会答复。我只答应一件事:你们母子俩可以在水貂寨停留三天,让你有时间考虑一下该投奔到什么地方,投奔什么人。然后,我会为你准备一些钱,准备车、马、粮食。我还派人护送你到达一个最近的市镇……对了!还有那个舍命护送你们母子俩来到此地的年轻人,我会派人厚葬,小貂寨的地区内终于有了一座坟墓。”
  “我什么都不要!”苏月莲几乎以全力在嘶吼,然而她所发出来的声音却相当微弱。
  紫水貂转过身来了,那是本能的反应;人类的自制能力经常比本能来得薄弱。“我什么都不要!”苏月莲尽全力地再度嘶吼。“我只请求你收留我的孩子……你可以将我交给那个一路追赶的杀胚,你也可以将我交给关宁,你甚至可以把我送到水貂寨中的妓馆去为你做一辈子的奴隶,你也可以把我扔到冰天雪地中去喂野狼,什么我都不在乎,什么我也不要,只求你能收留我的孩子!他无辜,他没错,他应该活下去!他应该活下去!”
  她的嘶吼、泣诉,几乎可以使天地为之撼动。但是,紫水貂仍然冷冷地站在那儿;她必须如此,她一旦点头答应,就势必要和关宁形成水火,她极不愿意有那种情况发生。她宁愿与天下人为敌,甚至不惜与苍天为敌,也绝不愿意与关宁为敌。不是怕关宁,而是……她无法解释那种复杂的心理感受。
  “不!”紫水貂很用力地说出这一个字。
  “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收留一个无辜的稚童,因为你和关宁有一样的想法:怕孩子将来长大了会为他的父母亲复仇。这是每一个施展血腥残暴者最大的顾忌,恐惧别人向他索讨血债,找他复仇。他们任意掠夺别人的生命,却又那么珍惜自己的生命……”苏月莲似又恢复了昔日在她父母面前争取婚姻自由的那股子顽强。“请放心!我不会教我的孩子怀着仇恨心理长大……小全已经五岁了,他聪明、懂事,即使再过二十年、三十年,他也定会记得五岁时他母亲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我要他学习容忍、宽恕、原谅那些暴虐者的愚昧和无知……你也可以继续教导他,不要让他去碰触刀、枪,不让他去接触那些可能心怀仇恨的人……”
  “不!”紫水貂说得更用力了,她还在全力拒绝。
  “不管你表现得多么冷漠无情,我还是看得出你心里的想法:你太喜欢孩子!天下没有不喜欢孩子的女人,你也不会例外,你会收留小全,你会!你一定会!”
  第三个“不”字一直在紫水貂的咽喉处打转,再也出不了口,天生的母性逐渐掩盖了她那复杂的感情。
  苏月莲并没有跪地恳求,现在,她跪下了,她的姿态非常端正,两臂左右伸张,从手掌到肘部都平贴在地面上,她的前额也紧贴地面。
  紫水貂并没有去搀扶苏月莲,她并不是在享受权威,更不是希望见到别人比她矮一截,而是她不敢接触苏月莲的目光;那象千万把利刀,要切割她的私情。现在,她终于肯定了一件事实:她爱关宁,深深爱着关宁,她不愿为了任何原因去伤害她曾经爱过,而现在还在爱着的男人。
  紫水貂明白在此刻紊乱的情绪下去决定一件事情必然会犯下错误,她要在稍后心情平静时再下决定。
  她伸手又搀扶苏月莲,这才发现接近苏月莲头部附近的地面上全是鲜血。紫水貂飞快地托起了苏月莲的头,当她看到这个伟大的母亲已经断舌自戕时,她惨然了。
  苏月莲的嘴张着,尚未全断的舌尖斜挂在嘴角,鲜血还在快速地涌出。她也许在幻觉中已经看到她的丈夫正张着双臂向她迎来,但她的意识还算清楚。她已无法言语,而两行热泪却朝嘴里的鲜血一样如泉水般涌出,目光是九分哀求中微带一分责备。
  紫水貂突地将这个垂死的母亲抱紧,将她的脸颊贴上苏月莲的脸,她尝到了咸涩的血、咸涩的泪。她的嘴在苏月莲的耳边,她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安心地去吧!我会照顾小全,她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苏月莲抽搐的手抓住了紫水貂的手臂,指尖上传过导来的微颤,表达了她刻骨铭心的道谢和殷殷的嘱托。
  从此,水貂亲不再是荒原中的一块安乐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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