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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懒龙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五月十二。懒龙山庄。
  两个月的时间绝对不算短,但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治疗,殷朝歌的伤竟然还没有全好。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武林中是否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这个地方的主人他从来就没见过。在他清醒后的二十来天里,每天服侍他的是几个小侏儒。
  一开始他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竟然昏迷了一个多月。
  他刚刚醒转时,发现自己的内力被牢牢地锁在了丹田里,而且他的身体也非常地虚弱。
  虚弱到连抬一抬头都非常困难的地步。
  他清醒后的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正在他床前忙碌着的几个穿红着绿的小孩子。
  直到第二天,他才弄清这几个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人,年龄都不会小于三十岁了。
  他们都是侏儒,但他们的身材却不像一般的侏儒。
  一般的侏儒看上去脑袋显得特别大,和他们的身体体形极不相配,但他看见的这几个侏儒的身材却是十分地匀称,看起来就像是十一二岁、天真烂漫的小孩子。
  殷朝歌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他们了,而他们也很快和殷朝歌交上了朋友。
  不过两三天的功夫,殷朝歌就知道了他现在住在懒龙山庄里,但侏儒们却不告诉他山庄所在的地名。
  他当然也知道了送他来这里的人是第五名,还知道这个山庄的主人别号就叫懒龙。
  但他却不知道懒龙和第五名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些侏儒都是庄主的弟子,他们的名字也都是庄主给起的。
  名字都很奇怪,也很有趣,藏红花儿、还魂草儿,知心根儿,开心果儿……
  殷朝歌只知道藏红花是一种极珍贵的药材,但其它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他就不知道了。
  在殷朝歌的想象中,庄主本人大概也是一个侏儒,至少他的身材肯定要比常人矮得多。
  侏儒们都很健谈,所以殷朝歌虽说整天卧床,却也并不感到气闷。
  侏儒们都很善解人意,他们对殷朝歌的服侍照顾也很周到,所以一到了殷朝歌该休息的时候,他们就会在一眨眼间自屋里消失。
  殷朝歌当然很感激他们,但他却找不到一个适当的方法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
  每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许多事情。
  能有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让他能静静地回想过去一年来发生的事,实在很让他高兴。
  一个人只有在总结过去经历的过程中,才能清醒地认识自己,而一个不能正确地认识自己的人,实在算不上是个完整的人。
  要想正确地总结过去的经历,首先就必须让自己平静下来。
  正如平静的水面才能清晰地映出天空的倒影,一个人也只有在平静之中,才能看清自己,看清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
  虽然殷朝歌连床都下不了,但他却知道“懒龙山庄”一定是建在一座高山上。因为他每天所呼吸的,是只有高山顶上才会有的那种清冽的空气。
  有风吹起的时候,一阵阵花草树木的清香就会悠然透过窗棂,悠然升上他的鼻端。
  这时,他就会想起沧浪峰,想起木叶村,想起亦集乃的大雪山,想起大理的蝴蝶泉。
  蝴蝶泉边,一定早就万蝶纷飞了吧?
  他微闭起双眼,好像已看见了蝴蝶泉清亮的泉水,水面上纷飞的彩蝶,泉水边那个披着柔黑的长发,飘动着洁白长袍的人儿。
  他当然也会想起小鸽儿,他已怀孕的妻子。
  他当然也会想起严子乔,想起铁八卫。
  但他想得最多的,还是他的父亲,他的爷爷,他那从未见过面的亲人。
  他们一直就住在沧浪峰上吗?他们现在过的好吗?
  他们此时是不是也在挂念着他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发热、发紧、发酸、发痛。
  他恨不能立刻长出一对翅膀来,立刻就飞回大理去。
  一年来的经历使他深刻地认识到,以他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做一个江湖人。
  但他毕竟已经走进了江湖,并且成了一个在江湖上很有名的人。
  又有谁一生下来就是个江湖人呢?
  他苦笑,他叹息。
  他忽然发现,自己叹出来的气都带有一股浓浓的苦味。
  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就会有两个侏儒来到他的床边,将他的两只胳膊用厚厚的棉垫子架起来,随后,就有两根丝线飘飘悠悠地自门外飘进来,缠在他的手腕上。
  这是“懒龙山庄”的庄主来给他“悬丝诊脉”了。
  殷朝歌不是没想过欠起身来看看门外的“庄主”,也就是还魂草儿他们口中的“尊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的几次努力都失败了。
  只要那两根丝线一缠上他的手腕,他全身仅有的一点力气就立即会消失。
  很显然,这是一种内功,而且是一种非常奇妙的内功。
  悬丝诊脉之后,大约过一个多时辰,就会有一个侏儒捧着一碗药,一直送到他的床前。
  这些药的颜色都不尽相同,有时浓如酱汁,有时稀淡如清汤,但它们的味道却都是一样的。
  据藏红花儿、还魂草儿他们说,在他昏迷的日子里,每天也都要喝上这么一大碗药。当然喽,那时是他们替他灌进肚子里去的。
  除了每天一碗药之外,他每天还有两顿饭。
  下饭的菜肴做的都十分精致,但殷朝歌却从来没有尝出过它们的味儿。
  喝过那碗药之后,不管吃什么,他都觉得味道很苦。
  苦得他只想呕吐,想把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一样一样挖出来。
  现在殷朝歌就靠在叠得高高的三四个大枕头上,看着手里的药碗发愣。
  他喝药实在是喝怕了。
  还魂草儿在一旁抿着嘴直乐。他的目光里,闪动着一丝同情。
  不管怎么说,药总是得喝的。
  殷朝歌皱着眉头,屏住气,浅浅地呷了一小口,强压着咽下喉咙,立刻伸出舌头,直喘粗气。
  今天的药汁尤其苦,苦得他实在不想再喝哪怕一小滴。
  还魂草儿慢悠悠地道:“其实你只要一口气猛灌下去,反而会好受一点。”.
  殷朝歌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可是这药实在……实在是太苦了。”
  还魂草儿眨了眨眼,微笑道:“我要是告诉你一件事,
  保证你一口气就能把药给喝了。”
  殷朝歌晃了晃头,道:“什么事?莫非……莫非今天喝完药就不用泡澡了?”
  如果说有比喝药还令殷朝歌头疼的事,当然就是每天喝完药之后必须泡一个澡。
  就在他住的房间里,紧挨着窗户摆着一个大瓦缸。
  喝完药后,他就会被两个侏儒抬起来,扔进那个大瓦缸里。
  缸是准备好的药汁,有时候烫得他全身的皮都像要全部褪掉,有时候却又冰得连骨头都一阵阵发疼。
  今天果真能免掉这顿澡,他绝对会十分满意地把药给喝了。
  跟喝一碗白开水没什么两样。
  还魂草儿摇了摇头,道:“只要你喝干了碗里的药,尊者就会亲自进来看你。”
  能亲眼见到这位别号“懒龙”的神秘的山庄主人,是殷朝歌好多天来的愿望,所以他虽然仍苦着脸,双眼却亮了起来。
  他慢吞吞地将药碗放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呷着。
  每呷一口,他都要咧一咧嘴,叹一口气。
  还魂草儿笑嘻嘻地道:“还有一个人一直在外面等着,只有等你喝完了药,他才能进来。”
  殷朝歌心里动了动,道:“是谁?”
  还魂草儿道:“第五名。”
  殷朝歌马上就觉得药汁的味儿变了,变得比二十年陈的女儿红还要好得多。
  他一仰脖子,“咕嘟嘟”几大口喝完了药,大声道:“喝完了,喝完了,第五帮主呢?”
  袍角一闪,第五名出现在门边。
  他飞快地瞟了殷朝歌一眼,立即又垂下眼睑。
  不仅仅他的眼睑垂下了,他的两只手也垂到了膝盖上。
  他的腰一直哈着,就跟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似的直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殷朝歌感到非常非常奇怪。
  他认识第五名已有一年了,还从未见过第五名像现在这个样子。
  在殷朝歌的印象里,第五名一直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也是个自视颇高的人。
  他相信,就算是到了皇宫大内,第五名也绝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世上竟然还会有人能让第五名变得如此恭顺,如此战战兢兢,这不能不让殷朝歌奇怪、诧异。
  他差一点就要从床上跳了起来。
  随着轻轻的一声咳嗽,一个轻袍缓带的中年人慢慢踱进了屋里。
  他在床前站定,微笑着看着殷朝歌。
  殷朝歌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一丝凉意从他心底里渐渐地升起来。
  他的眼中也闪出了一丝亮光。恐惧的亮光。
  这个中年人的相貌很平常,并没有一点异于常人的地方。
  他的风度非常好,甚至可以说是殷朝歌所见到的人中最好的。
  但殷朝歌的心里还是升起了一丝恐惧之情。
  从未感觉过的恐惧。
  因为中年人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欣赏一件东西。
  一件他自己制作出来的东西。
  中年人仔细打量了殷朝歌很久,才开口道:“嗯,不错,恢复得很不错。”
  殷朝歌拱手道:“敢问是不是庄主当面?在下……”
  中年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是殷朝歌?”
  殷朝歌点头道:“是。”
  中年人接着道:“令师就是严子乔?”
  殷朝歌心里打了个突,但还是道:“是。”
  中年人淡淡一笑,道:“很好。我就是这里的主人,别号‘懒龙’。”
  殷朝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控制着自己。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已经变了。
  其实,中年人走进房间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猜到他一定是这个山庄的主人,但此时他亲口说出来,他还是吃了一惊。
  因为这个中年人的身材虽说比第五名要矮得多,但比殷朝歌还是要高出那么一点点。
  也就是说,他的身材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从各方面看都只是个正常人的人,为什么在山庄里收容的全都是侏儒呢?这是不是可以说明,这个中年人的心理不太正常呢?
  第五名自中年人走进房门,就一直跟在他身后。
  他的腰一直都哈着,他的两腿也一直弯曲着。
  他的膝盖甚至在轻轻地打颤。
  只有哈着腰,曲着腿,第五名才会比中年人矮那么一点点。
  殷朝歌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
  这个中年人自大的心理已经发展到不正常的地步了。
  他甚至连比他高的人都已忍受不了。
  懒龙仍然微笑着,慢慢地道:“令师这些年来可好?”
  殷朝歌深深吸了口气,反问道:“先生曾经见过家师么?”
  他决定从现在起,就要把握主动权,绝不能任由这个不正常的人来摆布。
  懒龙似乎一怔,道:“对。见过一次。”
  殷朝歌立刻追问道:“也就是说,先生曾和家师交过手?”
  第五名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殷朝歌眼角的余光看见第五名的脸已急得发黄了。
  懒龙道:“怎么,你对这些陈年旧事很感兴趣?”
  殷朝歌自顾问道:“胜负如何?”
  懒龙淡淡地道:“那已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
  他忽然抬起眼睛,看着墙壁的上方,沉默了一会,方道:“当时令师输了一招。”
  殷朝歌不相信似地道:“一招?家师输了一招?”
  懒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或者说是半招罢,反正那一次,是令师输了。”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令师虽然输了,但我还是很佩服他。”
  他又看了殷朝歌一眼,微笑道:“令师或许是我这一生中惟一曾经佩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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