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雪峰

2024-08-02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苍凉无奈的歌声在山谷间回荡着，他似乎已回到了风光明媚的大理，又回到了终年积雪的沧浪峰顶。
　　眼前这座耸入半天的山峰不就是沧浪峰么？
　　不是。但白皑皑的山峰看上去竟与沧浪峰十分相似。
　　殷朝歌翻了个身，慢慢向那座山峰爬去。
　　就是死，他也要死在那座山峰上。
　　就是死，他也一定要先爬上那座最高的山峰，死在最高的峰顶。
　　死在峰顶纯净洁白的积雪里。
　　死在离天最近的地方。
　　十二月二十七。居延海北。
　　大雪山。
　　峰顶平坦如镜。
　　殷朝歌平躺在坚硬冰冷的冰面上，呆呆看着西边血红的夕阳。
　　他知道，随着这血红的圆盘渐渐沉落，他的生命也即将结束。
　　艳红的霞光在湛蓝的天空染上一层如胭脂如初开的山茶花一般的嫣红，四周如玉笋般高低错落的雪峰，也已在？
　　晚霞里变成了深紫色。
　　殷朝歌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慢慢盘腿坐了起来，仰头望着遥不可及的天穹。
　　他已经转过身，面对着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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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光明艳的蝴蝶泉……
　　点苍山十九峰挺拔绵延的群山……
　　大理十八溪曲折淙淙的泉水……
　　沧浪峰高耸入云的气势……
　　所有这些，一刹那间又浮现起在他的眼前。
　　七天了。
　　已经整整七天他没有吃一点东西，渴了也只能啃几口积雪和冰凌。
　　爬上这大雪山的最高峰花了他整整四天时间，也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夕阳已经沉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下。
　　幽蓝的天幕上，开始有星光闪烁。
　　一点、两点、三点……
　　五点……八点……十一点……
　　他喃喃数着天空中的星星。星星越来越多。
　　他的意识已开始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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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星满天。
　　漫天的星光一闪一闪，照着他苍白的脸，苍白的嘴唇，苍白软弱的手，苍白散漫的目光。
　　目光已散乱。
　　所有的星星似乎连成了一个闪烁着光彩的大光环。
　　一个又一个的圆圆的光环一圈一圈套住了他。
　　这就是死吗？
　　殷朝歌努力睁大眼睛，努力分辨着已经模糊的星空。
　　星星呢？星星都哪里去了？
　　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微弱，大脑却越来越清明。
　　漫天的星光忽然在他面前旋转起来。
　　大大小小的光环在他的眼前不断地产生，又消失。
　　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严子乔清朗的话语声。
　　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严子乔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流过他耳边。
　　那是在沧浪峰顶的冰宫里，师徒俩相坐谈玄机时说的话。
　　严子乔的声音虚淡但清晰：“朝歌，你的武功虽未大成，但放眼江湖，已是一流好手，只不过若想登峰造极，却并不在功夫之中。”
　　“功夫不在功夫中？”
　　“是。”
　　“师父，弟子不明白。”
　　“功夫不在功夫中，在天地万物之中。习武之道，贵在悟性。悟性虽天性亦有之，更重要的还是后天努力，你若能参详透彻，便是智人。是智人便能超然于武功之外。能超然于武功之外，武功才能大成。”
　　“弟子愚钝，不知何以方能以后天努力培养悟性。”
　　“古圣前贤之经卷，时时而习之，便可得天地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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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事情里，都各有天地之至道吗？”
　　“你已有所开悟了……比如说《管子》四篇，道心稍微，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历来经说大家，俱以为此人君南面之术也，得之可安天下，但若化之于武功，则亦可独占鳌头。”
　　“《管子》弟子也曾修习过，只是不得要领，请师父明示。”
　　“刚刚已有所悟，怎么此时又拘泥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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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中意味，须得自己悟出，靠为师言传身教，徒拾人牙慧而已，成不了大道。”
　　“是。弟子明白了。”
　　“再如老子五百言，亦人君南面之术也，妙不可言，日习之，自有成效……又如庄子《秋水》、《养生主》诸篇，姿肆汪洋，可见其情怀胸襟，格物以知宇宙万物之变易；至于《周易》，后世诸经之源，其中消长之数，变易之术，不易之道，确是武功精华。事实上，练功的过程，就是悟道的过程，若然道成，易是不易，不易是易，易与不易全在自然。”
　　“师父，弟子以为，世人读书，未免拘泥于章句之中，究其根源，却是章句华美或壮澜，或稍微或沉着，别有一番韵味在其中，而这也正是书辞之害，读书人若拘泥于辞章之中，难免不受其迷惑，则天地也造化，无缘可求……”
　　“有些道理。”
　　“如水银泻地，犹有形也，恨其散碎成珠；未若轻风拂林，吾知有风，乃因树叶飞扬而非风也。”
　　“又进了一层。”
　　“……再进一层……再进一层，则是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光影有形可若无形，有实而若无实……”
　　“顿住！徇此下去，则不是大道，而是魔道！”
　　殷朝歌收回思绪，又定睛看着眼前的星空。
　　星空仍在旋转，似乎离他越来越近。
　　他的胸口忽地一热，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这已是他第四次有这种感觉了。
　　云水洞里，大沙漠中，棋枰之前，那三次他都是悚然而惊，克制住了自己。
　　这次不一样了。
　　反正死亡已在眼前，他又何惧这种迷幻的感觉呢？
　　星光照在坚硬光滑的冰面上。冰面反射着星光。
　　微弱的星光经冰面的反照，竟然明亮了许多。
　　他不禁恍然有所悟，忽然明白了严子乔当时为什么要喝断他的思路。原来光影是有形的，也是有实的。
　　星空已经旋转到了他的头顶上了。
　　他的胸口也越来越热。忽然间，他又有所悟；
　　冰峰自是冰峰，星空自是星空，我自是我，则它自旋转，干我何事？!？
　　他的思绪又飞回到了沧浪峰顶，冰宫之中。
　　“师父，诸多法门，源于一体，是吗？”
　　“不错。”
　　“后世诸家，大都离源极远，对吗？”
　　“不错。”
　　“请问原因？”
　　“不再于原因。”
　　“……弟子明白了，……悟性从自然来，非从经典来，是吗？”
　　严子乔微笑不语。
　　“弟子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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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弟子近来读《周易》，便觉世人划分阴阳，确有道理，但又似理由不甚充足。”
　　“讲讲看。”
　　“阳刚之气，易比之为龙，为天，为山，而阴柔之气，易言之为地，为水。据弟子想来，阴阳分而天地生；若无阴阳，于世人难免混杂不清，但是……”
　　“讲下去!”
　　“但阴阳并非一味逞强，阴由阳生，阳为阴变，不易为万易，万易为不易，‘亢龙有悔’阳极不可得，‘龙战于野’则阴极不可久，物极必反，则发万物阴阳之变易……”
　　“唔，这个前人已经有过。”
　　“原来前人已经有过……弟子还是不能突破前人框？
　　架……”
　　“没关系，没关系，关键不在于前人是否有过，而在于你自己能否悟到这一点。”
　　“据弟子想来，若分阴阳，徒具形式而已，若就一物而言，形为阳，为有形于目，而后为阴，谓无形于目；若与道心论，质亦为阳也。在此为阳在彼为阴，可知世间万物，阴即是阳，阳即是阴，生就是死，死就是生，阴非阳不能成体，阳无阴则难于铸合，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师父，弟子想的可有道理？”
　　“难得的便是两句‘在此为阳，在彼为阴’，以及‘阴非阳不能成体，阳非阴亦难铸合'。”
　　“阴阳之道，就是如此？”
　　“尚有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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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胸口的疼痛又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星空仍在旋转，似乎已经逼到了他的面前。
　　这一定就是临死前的幻觉吧！
　　殷朝歌呆呆凝视着似乎近在眼前的旋转不已的星空，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是在走着，但脚步却沉重地很难挪动。
　　胸口的疼痛忽然消失了。
　　一股热流自顶门百惠穴直灌下来，盘旋着向丹田穴流去。
　　殷朝歌大惊之下，想跳起来，想大声叫出来，却是根本动弹不了。
　　丹田穴内暖烘烘地热起来了。
　　旋转的星空向他扑面压下来，越转越近，越转越急，越转越小。
　　他全身都已热了起来。
　　一股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浑厚的劲道自他丹田穴内盘旋而出，猛地冲向任、督、带三脉。
　　一点阻碍也没有……
　　一点儿阻碍都没有……
　　一点儿阻碍都没有！！
　　散乱的奇经八脉全都畅通无阻。
　　周身所有的穴道内都充盈着浑厚正大而且不断变强的真气。
　　忽然间，他的手脚四肢已经能动了。
　　他的周身已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再次睁大眼睛。眼前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旋转的光环。
　　没有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的星光。夜空仍是蓝幽幽的。
　　蓝幽幽的夜空上仍然点缀着许多星星。
　　许许多多的星星密密地挤在空中，闪烁着微弱的，然而生生不息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