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5-04-14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安德庆立即跟了进来,只见公孙大娘躺在榻上,阖目而睡,气息均匀,脸上涂的药油都已经融化,样子还是十分难过。
  安德庆忽然发觉房里少了一个人,那就是方才和淳于洛一问一答的陈人凤姑娘。
  安德庆果然不愧是老江湖,心里便知道有了问题。
  他一个抢步,双手齐举,一式“双蛟出水”,极快、极其凌厉地攻向淳于洛。
  他要一举将淳于洛立毙刀下。
  他这一招犯了大错!因为他很有自信,可以在最快速度的情形之下,解决了淳于洛,然后再退出房去,也不过才一瞬间的事情。
  可是,这一瞬间的事,却有截然不同的差别。
  如果安德庆在心意一动之时,立即闪身退出,他可以确保无恙。
  但是,如今只有一瞬之差,已经晚了!
  就他举刀攻击,淳于洛也勉力横杖相迎的时刻,一阵奇香粉末,就如同骤雨一般,迎头洒下,应该说是满头喷下。
  安德庆大惊,他的念头还没有转过来,人已经昏迷不晓人事,翻身倒地。
  贴身门框的两个人,一见这种状况,立即撤身就跑,已经来不及了,一声娇叱,随着半身一转,双腿一软,倒在门外,被人点了穴,动弹不得。
  淳于洛回身笑道:“人凤,你真聪明!我怕你听不懂我说的话。”
  陈人凤姑娘从门口进来说道:“师丈,一切还是多亏了恩师。我是觉得奇怪,师丈什么时候叫我做陈姑娘?这岂不是怪事!后来恩师跟我说,师丈受制于人,教我如何应付……”
  淳于洛走近榻边,欣喜地说道:“大娘,还是你听懂了我用杖头铁箍敲出的暗号,要不然今天真的糟了!”
  公孙大娘躺在榻上没有移动,但是在紧闭的眼睛之角,溢出了泪水。
  淳于洛上前低声说道:“我知道你现在最关心,也是最难过的是关于方欣芸的生死。事实上我并没有把话说完,事情并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糟!”
  公孙大娘闭着眼睛凄然地说道:“可是现在人呢?人在那里?”
  淳于洛连忙说道:“当我看到那一堆烧焦的骨灰……”
  公孙大娘闭着眼睛说道:“用不着顾虑,尽管说下去。我在自己心里已经做了准备,你说吧!”
  淳于洛当时的心又往下一落,立即说道:“大娘,你可不许胡思乱想,你要听我把话说完。”
  公孙大娘没有再说什么。
  淳于洛说道:“看到那一堆烧得焦炭似的骨头,我的心里可真的慌了,说真的,我也没有了主意,大娘!几十年的老伴儿,我还不知道你的刚烈脾气,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如何跟你说这件事。就在这个时候,老胖子可说话了。”
  公孙大娘问道:“他说什么?”
  淳于洛说道:“老胖子骂我愧为武林名医,连男女的骨骸都分不清楚。可不是一言提醒了梦中人!那绝不是方欣芸的骨骸……”
  公孙大娘问道:“人呢?最重要的是人在那里?”
  淳于洛低声说道:“老胖子许下了诺言,他要尽他的力量找到方欣芸,无论是在那里,无论有多困难,他要找到一个活蹦蹦的方欣芸送给你!让你安心!”
  公孙大娘眼泪从眼角不断地涌出。她是一个铁一般意志的女人,她是一个流血不流泪的女人,可是如今她流泪了,甚至于她抽泣了,软弱地说道:“胖师兄是一个一言九鼎的君子!这样……他太苦了!淳于……”
  淳于洛伸手紧握住公孙大娘的手,没有说话,这一对老夫妻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像此刻如此的心灵契合。
  淳于洛伸手拭去眼睛里的泪水,微笑说道:“胖子固然是信人,另外我还想到一点,大娘,忠良绝后是无天理。方孝儒一生忠直,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全家抄斩,已经是老天瞎了眼,绝不会永远瞎下去!”
  他怕握痛了公孙大娘的伤处,轻轻拍拍她的手。
  公孙大娘忽然又哼一声说道:“老天早就瞎了眼!老天若不瞎了眼,怎么会坏人当道,好人没有好报!”
  淳于洛不敢多说什么,他知道公孙大娘心里有太多的不平,事实上也确是有许多令人难以心服之事。
  他只有将话岔开:“大娘,这次多亏了那个什么赤链蛤蟆,要不然……”
  公孙大娘叹口气说道:“死了也好!这个世上不平的事情太多,看不惯的事也太多!”
  淳于洛说道:“大娘,你为什么要这么沮丧?人间虽然有不平,我们能除一个算一个,将来陈人凤和方欣芸这两个孩子,照样可以继承我们的意愿,打尽人间抱不平!……”
  公孙大娘忽然说道:“人凤呢?”
  陈人凤在门前应声说道:“弟子在这里!”
  公孙大娘说道:“你进来!”
  陈人凤果然进来,刚要说话,公孙大娘就问道:“在大火未燃之先那一瞬间,我交给你们的包裹,你摸到的是什么?”
  陈人凤立即说道:“当时情形十分紧急,弟子和欣芸遵命同时伸手摸取一件。因为没有时间检看,现在才知道,弟子拿的是一付雁翎宝甲!”
  公孙大娘一听,脸色大变,旋即叹气说道:“看来这是天意了!方欣芸此次没有烧死,被人救走,固然是方门不幸中之大幸!但是,后果越发的严重了!”
  她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你用的是什么药?……”
  淳于洛立即说道:“放心!大娘,你还不知道我吗?害人的药绝不会用,只是让‘小安子’睡上两顿饭的时候就没有事了!”
  公孙大娘闻言一惊,立即咬牙撑起身来,说道:“我们现在就走!”
  陈人凤惊道:“现在吗?可是恩师你这样恐怕连坐车都不行呐!”
  公孙大娘苦笑说道:“你别小看了我这身老骨头,再大一些的苦痛,我也会熬得住。走吧!此处已经留得太久了,应早些走,愈早愈好!”
  淳于洛没有说话,双手抱起公孙大娘,对陈人凤一点头说道:“去准备车……”
  他又补了一句:“如果找不到车和马,也要立刻回到庄外,知道吗?不可久留,我们在庄外等你。”
  他看到陈人凤快速地奔出房外,他追上去又叮嘱一句:“记住!要快!还要带着你那个小口袋!”
  陈人凤只匆匆地说得一声:“弟子记住了!”
  便人影不见了。淳于洛抱着公孙大娘,沿着墙根,很快地向庄外移动。
  因为这房屋不是很大,几经腾挪,闪过了守卫的人,已经来到外面。
  公孙大娘微微地呻吟一声说道:“你不该让人凤去备马车,那样会陷住她的!”
  淳于洛说道:“马车就在我们住的地方不远,只要能很快地套上车,冲出庄外,只要一口气的时间。大娘,没有车,你这个样子,我们跑不远的!”
  公孙大娘没有再说话,只让淳于洛双手托抱住,静静地掩坐在树荫后面。
  这一对老夫妇年龄加起来,少说也有一百四五十岁了,虽然他们平时口角上不稍退让,尤其是公孙大娘。但是事实上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常言道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现在是对生死与共的“伴”,但也从来没有如此相拥在一起。
  往日情怀,使人顿生回忆中的甜蜜!
  淳于洛忽然低低地说道:“大娘!……”
  公孙大娘立即轻轻嘘了一声。
  淳于洛的意思,江湖生涯已经够了!大家年岁都大了!应该好好地休息休息!这次回到老巢,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吧!
  可是如今被公孙大娘如此一嘘,他的警觉顿生!
  侧耳细听,听到远处有马蹄声,缓缓地逐渐而来。
  淳于洛大喜说道:“人凤她办到了!……”
  公孙大娘说道:“淳于,你真的是老糊涂了!你对小凤是怎么说的?……”
  淳于洛心里一缩,立即对公孙大娘低声说道:“大娘,你且暂时坐在这里,待我去看看人凤!”
  公孙大娘挣扎着从淳于洛怀里站起来,扶着树干,认真地停听了一会,便说道:“但愿是我们的一场误会,要不然今天夜里我们是输定了,输得血本无归!”
  淳于洛脸色变得有些惨白,他苦笑了一下,带着几分不经意的表情说道:“大娘,我们在江湖上赌了大半辈子的命!还没有输得很惨的时候,今天真的输一次,也是应该的!不过………”
  他双手几乎是合十的姿态,很严肃地望着公孙大娘说道:“大娘,我淳于洛从不怕输,但是怕的是没有翻本的机会。如果我这个武林名医不是盗名欺世,如果赤链蛤蟆不是欺骗我,你现在能忍住外表的皮肉痛苦,可以提气引功,步行三五十里……”
  公孙大娘忽然笑了,长长的马脸笑起来仍然也有可亲的表情。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别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多大年岁的人了,还是那么孩子气!你要我到那里去?在这个世间,有谁不知道有老瞎子盲扁鹊在的地方,就有一个名叫公孙的老婆子紧跟着!我十年都没有分开,今天你要赶我走?……”
  淳于洛忽然大笑,说道:“说的也是!有我老瞎子的地方,就得有公孙大娘在一起,就是黄泉路上,也不能例外啊!”
  他对公孙大娘点点头。
  “我上前,你殿后压阵,我那点压箱底的玩意儿你都知道,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出去了!”
  拄着竹杖,从树影里走出来,正对着那一连的房屋,马车缓缓地驶近前大约两三丈的地方,停了下来。
  马还是那匹马,车也还是那辆车,只是车上除了陈人凤之外,多了一个人,一个白发赤面无须,一双牛眼,半朝天的蒜头鼻子,阔嘴、血红的唇,样子十分滑稽而又带着几分凶猛的人。
  马车后面跟着四个人,都持着高脚风灯,将车前车后照得十分明亮。
  陈人凤坐在车上望到淳于洛就叫道:“师丈!……”
  淳于洛连忙挥手说道:“此时此刻我们大人说话,你们小孩子家少插嘴!再说,你不要忘了,你从御史府里是身受重伤,死里逃生,你的命是捡回来的,要懂得珍惜!”
  他这才对着那赤面无须的人抱杖一拱手说道:“安公公请了!”
  这位身穿锦衣,外罩大红披风,这么热的夜里,外罩披风,不同凡响。他呵呵地笑了笑说道:“看来小安子都已经说了!你也都已经知道了!看来还是咱家错估了你这个老瞎子,大名鼎鼎的小安子,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栽在你的手里。”
  淳于洛很严肃地说道:“安公公,你这句话说错了!小安子安德庆功力盖世,我老瞎子至多是一个治病的大夫,他断没有栽在我的手里,只是他的一时大意,着了我的道儿罢了!”
  这位安公公还是那么轻松地呵呵一声说道:“你的意思要咱家也要小心了?”
  淳于洛说道:“安公公!………”
  对面的安公公可不耐烦了,叱喝道:“少噜嗦了!乖乖地弃掉手里的竹杖,束手投降,告诉咱家方孝儒的女儿现在那里,咱家可以饶你一命!要不然你要逃过今夜这一关,等着来世吧!”
  淳于洛说道:“方孝儒全家族诛,死得够惨绝人寰了,而且事情又隔了那么多时日子,永乐爷的江山也坐稳了,为什么不能放过一个小姑娘呢?”
  安公公说道:“就凭你这两句话,应该活劈了你!”
  淳于洛说道:“站在你的立场,确实应该有此一说,站在我的立场,也只不过说两句公道话罢了。再说,你要找方孝儒的女儿你尽管去找……”
  安公公笑骂说道:“混东西!你给我在胡缠,待咱家废了你!”
  只见他从马车上走下来,步步沉稳,虎虎生威,徒着手直逼过来。
  他突然伸出手,指着淳于洛笑嘻嘻地说道:“老瞎子,你的医术据说确实不错!你要听话,咱家可以保你做太医!”
  淳于洛看到陈人凤坐在那里没有动,知道是被点了穴道,他的心里直在盘算,要如何才能不是输家?凭武功,恐怕不是对手,公孙大娘又是伤尚未复原,陈人凤又控制在对方的手中,还有一点,再稍过一段时间,安德庆的药性散发,一旦苏醒过来,更是一个强敌。
  在这种种不利的情形之下,要想扳回劣势,只有一个办法,一举击倒这位神情十分吓人的安太监。
  既然凭武功敌不过他人,淳于洛只有仰丈自己的特长,他很自然地提起手里的紫竹杖。
  那位安公公笑得很邪僻,站在那里说道:“你是做太医呢?还是当场残废?或者当场死亡?你自己还可以选择。”
  淳于洛明知道时间拖下去对他十分不利,但是,他还不能不藉机跟对方拖延。因为没有绝对的良好机会,绝对有把握,是不能轻易出手的,他只有一次机会,只要出手不成功,恐怕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他心里在盘算,同时顺口说道:“如果我选择做太医呢?”
  安太监笑笑说道:“那很简单,告诉我,方孝儒的女儿跟那个老尼姑现在何处?你说了,立即可以跟我回京城,你的太医就做成了!做太医,是悠游自在的差事,比起你在江湖上浪荡,那就差远了。”
  淳于洛说道:“看样子我只有选择死了!”
  安太监哦了一声点点头说道:“咱们知道你们这些自命侠义之士的人,是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条件的!不过,我要提醒你一点,你是绝对没有机会的,一点点、一丝丝机会都没有!你不要打歪主意!那是自寻死路!”
  淳于洛趁着对方仰起头来呵呵得意大笑,突然暴起,向前一个虎扑,手里的竹杖疾如闪电,指向安太监的面门。
  淳于洛虽然不是以武功见长,但是他毕竟是一等高手。更重要的他的竹杖里,藏着有各种不同的药粉和药水,喷出可以令人立即昏迷。
  无论是紫竹杖,或者是紫竹杖里的暗藏机关,如此突然攻击,那都是等闲之辈招架不住的!
  说时迟,那时快,安太监一抬手,将疾伸而至的竹杖,一把攒住。
  淳于洛大惊,稍不容迟,连忙一抖手劲,从竹杖里喷出一股白色的粉末。
  安太监一偏头,打了个哈哈,突然见他双睛鼓起,大喝一声:“混帐王八羔子!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只见他左手也飞快地搭上竹杖,淳子洛情知不妙,正要准备撒手。
  本来武林中两人对敌,如果兵刃撒手,尤其是赖以成名撒手,那是奇耻大辱。但是,在紧要关头,生命还是要紧。
  淳于洛刚要撒手,已经来不及了!一股强劲无比的力道直涌而至,他整个人被这股涌来的劲道震麻了手臂,震浮了桩步,人向后面一个倒退,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这恐怕是淳于洛出道以来,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安太监拿起紫竹杖,在手里掂了掂,笑笑说道:“你这根打狗棒看来还真有点名堂!”
  只见他双手一折,咔嚓一声,那根在江湖上很有名气的竹杖,被他折成两截。
  这不是普通的竹杖,经过了淳于洛多年心血的精制,内部融注的是精钢,而且暗藏机关,有不少武林中的高手,都曾经败在这根竹杖之下,如今却被安太监如此一折,折成两截,说明淳于洛今天真正是败到了尽头。
  淳于洛趁着对方得意地呵呵大笑,人虽坐在地上,仍然抬起双手,从他的大袖中,冒出了轻烟,站在安太监身后的人,个个立足不稳,栽倒下去,连坐在马车上受制于人的陈人凤也照样地歪身倒在马车上。
  唯独安太监站在那里,非但无恙,而且一步一步朝着淳于洛走过来。
  他面带着笑容,一直走到淳于洛的面前,笑笑说道:“老瞎子,你那点玩意儿,对别人可以,咱家可不怕你,你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吧!”
  只见他从口中吐出了一小块透明鲜红色的东西在淳于洛面前幌了一下,说道:“这是来自西洋的玩意儿,可以避去各种不同的迷瘴,所以,你老瞎子那点道行,还是差上这么一截!”
  说着话,他伸出右手,屈指如钩,朝着淳于洛抓来。
  淳于洛听过安德庆提过,这位安公公至今还是童子身,练的是鹰爪功,从他屈指如钩的手势看来,那不是假话,手指伸到了面前,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手指都已经变成了紫色!
  淳于洛倒也不是怕死,只是觉得遗憾,不明不白死在一个太监手里,叫人有些窝囊。
  但是,此刻不但是他没有反击的能力,他的内腑已经在方才那一震之际,受了重伤!即使他能反击,恐怕也挡不住如此迎头一抓!
  他并没有闭上眼睛,他要瞪着眼睛,看着那张赤红无须的脸,他要在临死之前,看他如何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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