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5-04-14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一个在宦途久经风浪,几经起伏的人,他的警觉是高的。对于任何人,他都有一种自卫性的本能反应,他立即问道:“凤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人凤姑娘说道:“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啊!因为我进来的时候,听到爹在责备曹鸿,他没有完成爹交付给他的使命,爹为这件事在烦恼,无非是为了福安逃脱了掌握。如今,这个铁盒子说明福安八成送了命,岂不是合了爹的意思,解除了爹的烦恼了吗?”
  陈御史冷静下来了,他很平静地说道:“凤儿,你是怎么知爹派曹鸿的使命,就是追……捕福安?”
  人凤姑娘说道:“爹,记得小时候你教训过女儿,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爹叫人追杀福安的事,我说是追杀,不是爹说的追捕,知道的人并不止是女儿一个人。”
  陈御史很平静地点点头说道:“不错,爹追杀也好,追捕也好,确实是追的福安。你知道为什么吗?”
  人凤姑娘说道:“女儿不知道。”
  陈御史说道:“铁铉欺君犯上,身受王法。皇上格外开恩,没有罪及全家,铁福安流放鞍辔局,那是皇上的恩德,想不到他居然半途逃走,为父身为大臣者,能不为皇上分忧吗?”
  他对人凤姑娘点点头说道:“为大臣者为皇上分忧,应该是本份。凤儿,你明白爹这样做的原因了吗?”
  人凤姑娘突然神情黯然,泫然欲泪,说道:“爹,女儿知道爹身为当朝大臣,但是爹是御史,直言进谏,整饬官箴,是为本份,追杀人犯,不是御史的事,除非另有用心。”
  陈御史一听勃然大怒,厉声说道:“人凤,你这样说话,做女儿的本分又在那里?”
  陈人凤拭着眼泪说道:“女儿拚着忤逆不孝,也不要爹落、得千秋骂名,请爹宽宥。”
  陈御史沉默半晌,他把语气调整到平淡,缓缓地说道:“说罢,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陈人凤说道:“铁伯伯虽然怒犯皇上,但是,在他而言,从一而终,视死如归,是大家公认的忠臣,人都壮烈的死了,又何必赶尽杀绝?”
  陈御史忽然笑说道:“人凤,你是在说为父的没有从一而终吗?你可曾想到如果为父的真的从建文而终,我们还有今天吗?还能如此显赫荣华吗?还有人侍候你,叫你小姐吗?恐怕你也和铁弦的两个女儿一样,发放到教坊司去了。那就是你所说的从一而终的结果!你愿意吗?”
  陈人凤立即接着说道:“女儿愿意。”
  陈御史瞋目叱道:“你……无知!”
  陈人凤说道:“一个人与其活着为千人所指,骂名四扬,倒不如壮烈的死掉,受到千秋的景仰。爹读圣贤书,这种道理比女儿懂得多。”
  忽然“啪”地一声,陈御史挥出一掌,掴了陈人凤一个耳光,陈人凤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脸上留下指痕。
  陈御史咆哮地吼着:“你也读过圣贤书,你也知道一个做女儿的应该怎样对父母,你居然敢教训我,你的圣贤书读到那里去了?”
  陈人凤垂着泪跪下。
  陈御史指着她骂道:“你清高,你有志气,那就不要住在有贰臣之羞的御史府第,你给我滚,滚得愈远愈好,不要让我这个没有志节的老子,玷辱了你的清高。”
  陈人凤姑娘跪在那里没有说话,她的脸上明显的指痕,说明她这一掌挨得不轻。这是活着二十年以来,还是第一次挨这么重的耳光。
  以陈人凤的武功来说,要躲过这一记耳光,真是轻而易举。但是她没有,因为打她的人,是她的父亲,做女儿的挨父亲一巴掌,她没有躲闪的理由。
  她尽管不躲闪,那并不表示她承认自己错误。
  她这份倔拗的脾气,应该是来自母亲。她离开母亲太早,她能记得母亲的只有两样:母亲的美丽,母亲那种择善固执的脾气。甚至于此刻她在想:如果母亲还在,不会让父亲厚颜而事当今皇上的,至少也不会派人去追杀铁福安,那不只是铁铉是位壮烈而死的忠臣,更重要的是陈瑛和铁铉是八拜之交,谱结金兰。
  陈人凤跪在地上,已经没有眼泪,缓缓地叫道:“爹!”
  陈御史本来是气呼呼地坐在那里,这一声“爹”就像是又点燃了他的怒火,立即吼道:“你根本没有我这个爹,我也不敢有你这么一个清高的女儿。”
  他忽然转变了说话的语气。
  “你不知道,建文在位我被谪贬到广西,那是什么日子,金兰之好的铁铉可曾说过一句话?如今我这份职位,这份荣耀得来不易。反正我做的都是明朝的臣子,有什么忠与不忠呢?”
  陈人凤说道:“爹,燕王用兵赶走了建文皇帝,也有人说烧死了建文皇帝,这件事是非曲直,将来史家自有论断,因此,爹的事,女儿不敢多说什么。可是铁伯伯他……”
  陈御史压低声音叱喝道:“你要再说一声铁伯伯,我就叫人送你去……唉!你不想活,我还想活下去。”
  陈人凤说着:“这一点女儿相信,爹能把荣华富贵看得比金兰友谊重要,自然也会看得比女儿重要。”
  这时候从大厅外面快步走进来一位姑娘,跪在陈御史面前说道:“婢子给老爷叩头,老爷今天也累了,请老爷去安歇,婢子送小姐回房。明天再来向老爷请罪。”
  陈人凤立即说道:“冷翠,你……”
  冷翠是陈人凤的贴身丫环,聪明伶俐,很得陈人凤宠信。她立即上前说道:“小姐,夜这么深了,老爷和小姐都该安歇了。”
  大厅外这才有人敢进来,请陈御史离开,
  冷翠扶着陈人凤回到房里,忙着用热面巾敷陈人凤的脸,一面埋怨着说道:“小姐,你也真是的,为什么不闪让躲避一下?为什么要挨这样的一掌呢?”
  陈人凤姑娘含泪说道:“亲生的父母大如天,慢说是打我一耳光,就是拿刀砍我,当时我也不会躲让的。冷翠,你是读过书的,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
  冷翠用手轻轻揉着陈人凤的脸庞,仍然是埋怨着:“小姐,不是冷翠说你,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跟老爷说这些呢?”
  陈人凤姑娘叹气说道;“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做予女的是不应该直言无隐地指陈父母的缺失,那叫做守份。但是,如果做父母的大德有亏,而子女竟然隐讳不说,陷亲长于不义,这比不孝更悖天理与人情。”
  冷翠竟也含着泪水说道:“小姐,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耳光已经挨了,再说这些做些什么呢?小姐,你歇在这里,我去找几张黄裱纸来,替你敷脸。”
  陈人凤姑娘问道:“要黄裱纸做什么?”
  冷翠说道:“听人家说,用黄裱纸贴在伤处,再用烧酒喷,就可以表散表散,不致于瘀血!”
  陈人凤姑娘苦笑道:“傻丫头,我没有受伤,用不着替我张罗。再说如果我真的受伤,也用不着你用黄裱纸来替我表散。你去吧!我真的要歇着了。”
  冷翠点点头,拉上窗帘,遮住窗外的曙光,吹灭烛台上的灯火,正要离去。
  陈人凤姑娘忽然叫道:“冷翠!”
  这样突然一叫,倒是让冷翠吓了一下,连忙过来问道:“小姐,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是不是脸上很痛?”
  陈人凤姑娘沉吟了一会问道:“冷翠,京城里你熟不熟?”
  冷翠倒是没有想到突然问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一时愕住一下,这才说道:“回小姐的话,冷翠是从小在京城里长大的,小时候跟着叔叔伯伯,也曾经到处玩耍过,一般稍微有名气的地方,都知道一点。小姐有事吗?”
  陈人凤姑娘说道:“教坊司这地方你知道吗?”
  冷翠一听,立即说道:“小姐,教坊司不是地名,而是一个……说衙门又不是衙门,反正是算是一个官办的地方。”
  陈人凤姑娘问道:“他们到底是做什么呢?”
  冷翠说道:“刚才我说过,他们还算是官,隶属于礼部,但是,实际上教坊司单独设在三牌楼……”
  陈人凤姑娘急忙问道:“三牌楼?是秦淮河畔的三牌楼吗?怎么会呢?大小也是个衙门呀!”
  冷翠说道:“说是个衙门,那也是个窝囊的衙门,专门承应歌舞的,设在三牌楼是恰如其份。听说许多当年的命妇和闺阁千金,都发放在教坊司。唉!可怜啰!”
  她忽然想起来回道:“小姐,你怎然问起这件事做什么?”
  陈人凤姑娘摇摇头,神情落寞地说道:“没有事了,你去吧!我要休歇。”
  她看到冷翠出去,带上了门,静静地躺在床上,心里思潮如涌,她睡不着,事实上她也不想睡,有许多事情,让她想不出一个结论。亲情跟正义的冲突,友情与亲情的冲突,她不知道如何舍取。
  终于,她痛苦的累极了,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熟,等她醒来时,只觉得房里好暗。
  起来拉开窗帘,原来外面已经是夜里了。
  侍候在屋外的冷翠,听到房里有动静,立即推门进来说道:“小姐,醒来了,这一觉睡得真香甜,婢子不敢惊动你。”说着话,点上灯火,送来漱洗面水。
  陈人凤一面漱洗,一面问道:“老爷呢?今天没有什么特别事情吗?”
  冷翠已在忙着整顿临时准备的晚饭,当时顿了一下,但是立即说道:“今天整天没出去都在家里,而且也没有什么事。”
  陈人凤姑娘匆匆漱洗完毕,一眼瞥见桌上堆的菜肴,不经意地说道:“今天为什么要在房里开饭呢?时间还早着哩!我到前面去用餐。”
  冷翠正摆好一碗舀好的汤,手颤了一下,将汤洒泼在桌上,慌忙拿过桌巾,拭擦乾净,嘴里说道:“小姐,饭已经摆好了,今天就在屋里吃了,明天再到外面吃。”
  陈人凤姑娘缓缓地说道:“还是到前面去用饭吧!已经一天没有出去了,再连晚饭都不出去吃,老爷还以为我在呕气。再说,我昨天的话,也有失女儿的本分,应该出去给爹赔个不是。”
  冷翠望着她,欲言又止。
  陈人凤姑娘说道:“你有话要说吗?为什么吞吞吐吐的呢?”
  冷翠为难地说道:“小姐,今天就请留在房里吃过饭再说吧!”
  陈人凤姑娘“咦”了一声说道:“这就奇怪了,为什么一定要留我在房里吃饭。”
  她望着冷翠,半晌没有说话,忽然她点点头说道:“是了!是不是老爷有什么吩咐?是不是老爷不许我到前面吃饭?”
  冷翠怯怯地说道:“小姐!……”
  陈人凤姑娘说道:“说呀!你为什么不说话?冷翠,如果老爷有什么交代或吩咐,你不告诉我,岂不是让我冲撞老爷吗?”
  冷翠为难地说道:“老爷说的是气话,把今天过了,明天也许就没事了。”
  陈人凤姑娘问道:“老爷的气话是怎么说的?”
  冷翠叫道:“小姐,我……”
  陈人凤姑娘点点头说道:“好吧!我知道你为难,一时也不敢说出口。没关系,我自己去问爹,问问他是怎么说的。”
  冷翠是个聪明人,一见这种情形,知道就是要隐瞒也瞒不住了。她跟在陈人凤姑娘的身后,恳声说道:“小姐,老爷已经传了话下来……”
  陈人凤姑娘站住脚,沉声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冷翠怯怯地说道:“因为小姐在熟睡,而且……而且这种话也并不是需要那么急的传话,所以……”
  陈人凤继续问道:“我爹怎么说的?”
  “老爷是说……”冷翠一直是觉得难以启口。
  “快说,照实话说,冷翠,你知道隐瞒与撒谎是一样的罪名。”
  “老爷吩咐下来,从今以后,老爷不要见到小姐,说是既然小姐清高,请离开御史府邸,父女之情,到此恩断情绝。”
  “啊!”陈人凤姑娘,身子摇摇欲坠。
  冷翠立即慌忙说道:“小姐,这分明是老爷的一时气话,那里会真的这么做,御史府邸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小姐是老爷的掌上明珠,疼爱十分……”
  陈人凤姑娘已经缓缓转过身来,眼里还满了欲滴的泪水。她望着冷翠说道:“冷翠,这种话也能隐瞒的?你真是个傻丫头。”
  她快步回到床前,匆匆地拣了几件洗换的衣服,捆扎成一个小包裹。再顺手取下斜挂在床沿的宝剑,正要迈步时,冷翠忽然跪下,拉住陈人凤姑娘的裤脚,仰着含泪的脸说道:“小姐,你不能这么做。”
  陈人凤姑娘神情已经是平静如常,她望着跪在脚前的冷翠问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呢?”
  冷翠说道:“小姐眼前是行色匆匆,分明是要离开御史府邸的样子。如果小姐是因为冷翠方才传话不当,而要就这样离开,冷翠真是该死了。”
  陈人凤姑娘说道:“这件事与你有何关连?”
  冷翠说道:“如此说来小姐是为了老爷那几句话而要离开的了?请原谅冷翠放肆失礼的说两句话,如果小姐真是这样,那是小姐非常不智的行动。”
  陈人凤姑娘“哦”了一声,点点头说道:“继续说下去,冷翠。”
  冷翠说道:“常言道得好,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爷说的那几句话,谁都听得出那是气话,小姐如果听过这几句话,就真的离家出走,要让人知道了,恐怕会指小姐的不对。”
  陈人凤姑娘望了冷翠半晌,才问道:“你说完了吗?”
  冷翠放下扯住裤脚的手,低头说道:“小姐平日待冷翠太好了,所以冷翠才大胆说话,虽然言词是冒犯了,但是出自一片真心。”
  陈人凤姑娘说道:“我当然知道你说的话是一片真诚和好意。但是,有一件事你错了,我爹不是说气话,他是真的。因为……如果把右副都察御史和我这个女儿比起来……唉!不说也罢。”
  冷翠说道:“小姐!………”
  陈人凤姑娘说道:“冷翠,你有一句话提醒了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否则我会酿成大错。”
  她拉起冷翠,解下小包裹,放下宝剑。对冷翠说道:“正因为你说这句话,我现在要去见老爷。”
  冷翠一听把刚刚放松的心情,又绷紧起来,立即说道:“小姐,说不定老爷……”
  陈人凤姑娘说道:“说不定老爷的气还没有消?说不定我去又要碰钉子?没有关系,你方才不是说过了吗?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这去是请罪,就算是再挨一次责骂,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撇下冷翠哀求的眼光,大步走出房门,迳往书房走去。
  自从陈瑛的元配李氏夫人过世之后,他一直没有续弦,在御史府里,他有一间特大的书房,家居生活,都是在书房过。
  书房外面是一处小小的花园,布置得十分精致,专门有两个花儿匠,在莳花植草,四时花香不绝,是御史府邸一个最幽静的处所。
  陈人凤姑娘刚一踏进月亮门的围墙,就见陈忠和另一名护卫上前拦住去路。
  月亮门旁,高挑了两盏气死风灯,将这处小小的天井照得通明。
  陈忠挥手让另一个人退到身后,自己上前请安。
  陈人凤姑娘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陈忠站起来躬身说道:“请小姐留步。”
  陈人凤姑娘问道:“陈忠,你有话要说吗?”
  陈忠恭谨地说道:“老爷已经安歇了,吩咐下来,不希望有人打扰。因此属下斗胆请小姐留步。”
  陈人凤姑娘沉下脸色说道:“陈忠,你当差当回去了,我是御史府里什么人?你也敢拦阻于我吗?”
  陈忠恭谨不改地说道:“小姐,如果没有老爷的吩咐,属下斗胆也不敢拦阻小姐,请小姐原谅属下的不得已。”
  陈人凤姑娘沉思了一下,说道:“陈忠,你分明误解了我爹的意思,或者你根本就是假传捏造。我爹绝不会不让我去见他,天下没有一个做爹的不见自己的女儿。陈忠,你闪开……”
  陈忠退后一步,沉重地说道:“小姐,你不要逼我。”
  陈人凤冷冷地笑了笑,她缓缓地走近了两步,指着陈忠说道:“陈忠,不要以为你仗着拐子流星剑就可以拦得我。我劝你不要冒这个险!多则十招,少则五招,你的拐子流星剑,英名一世就断送在这小花园里。”
  陈忠说道:“属下虽然没有真正瞻仰过小姐的武功,但是这次在追铁福安的途中,也约略窥知一二。拐子流星剑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一名三流的江湖刀客罢了,不是名人,更无所谓英名。不过……”
  他望着陈人凤,拱拱手,继续说道:“小姐应该知道,属下原来并不是陈忠……”
  陈人凤冷冷说道:“跟快手神刀一样,是我爹救了你的性命?感恩图报。”
  陈忠说道:“属下与曹鸿不同,老爷收留了属下,改名陈忠,誓效犬马之劳。小姐,陈忠只知道老爷的吩咐,就是铁律,除非我陈忠死在当场,不然是不会改变的。”
  陈人凤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很好,你眼里既然没有我这个御史府里的小姐,我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我看你能怎样拦住我。”
  她说着话,昂首阔步,直向前走。

相关热词搜索:金兰铁券

下一章:第五章

上一章: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