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失宝剑欲觅无从 得画图莫名其妙
2025-06-03  作者:姚民哀  来源:姚民哀作品集  点击:

  当下那个军官统率护兵和警察,向北追赶乞丐去了。望江楼门内门外,乱得一塌糊涂。那个汉子乘大家忙乱之际,抢先去拾了门外那个中镖的破钹,然后回到柜上,会过了账,也不暇再顾下文,扬长自去。试问此事余波烦谁料理呢?幸而正厅后面小阁中那位张三少爷未走哩,由他出来支派,将和尚石槽内的银钱,散给那些受伤苦人做院药费;那个槽儿和一柄拂尘,回头待巡士来收解警局,因是土匪留下之物,应该入官的。他本来一团高兴,要延揽这几个无名英雄,不料如此散场,他也弄得二十四分不高兴,将门口杂务草草料理出了一个头绪,便也唤手下备马,由随从拥护了,仍旧冒雪进城而去。这样一来,总算那幕武剧告终。望江楼周围五十步内,从喧扰境界中,又渐渐地归到沉寂原路上去。

  那个置身局外、作壁上观的曾海峰,此时也酒醉饭饱。从清晨坐到了晌午,总算目睹了这许多奇怪人事,自己的机缘却一丝影子没有碰到,也可以会了钞走吧。当即招呼跑堂,问他茶酒菜钱一共该需多少,跑堂含笑对答道:“你老的账,已由适才领头追拿乞丐的军官老爷统行付掉,并且吩咐小的转告你老,酒饭用过之后,务必少待一时,他把公事办妥了,回头还要来找寻你老,有事相恳哩。”海峰讶道:“我和这人水米无交,从不识面,哪有无端搅扰他酒饭之理?你代我多多致谢一声,并且说明俺另有要事,不能久待,下次再会吧。”说时,将银钱递过去。

  跑堂哪里肯接,没口子道:“你老也是个明白人,那位军官老爷很至诚地代你老会钞,再三嘱咐,咱们做小买卖的经纪人,敢违抗扛枪穿老虎皮的八太爷吗?况且你老账也不大。据小的愚见,还是扰了他,不用客套,请把银钱收回。下次光顾小店,你老再会钞吧。不过你老无论怎样,须得等他一会儿;不然你老公馆打在何处,请吩咐一个明白,回头那军官来时,好待小的转达。否则放你老走后,他来查问根底,小的一时回答不出,肩膀上担当不起。不瞒你老说,就是方才跟和尚动手的那个长胡子先生,他在柜上算账,也说要代你老会钞。咱们大掌柜、二掌柜尚未知晓军官老爷知照在先的话儿,竟收了银洋,准备把零钱找出去啦。幸得那个打破头脸的王小根子用稻草灰掩住了伤口,想到柜内去找些包扎东西,他听见了此话,忙向柜上说明,你老的账目已有人先行代给,有多少存款在堂口内正堂手中,待你老吃喝罢了,一并结算。于是柜上先生们把小的喊下去,问明了确实如此,即把胡子先生的钱退还。那胡子先生见会不了钞,只索罢休。不过叫咱们店中人转告一声你老,说什么适才进店之际,瞧见长江流域,两川、鄂、赣、皖、苏、浙、闽七省著名的翻高头好手,专门劫富济贫的飞走义贼野鸡毛儿,装作商人模样,从咱们店内走了出去。胡子先生深知这贼伯伯的怪脾性,近年来专喜跟卡线上人开玩笑,他所到地方不曾空手来去。回头上楼瞧见你老,彼此虽未交,可认定你是个练过功夫的卡线上好汉子。莫非野鸡毛要同你老打哈哈?故此嘱咐咱们转告你老,可要检查检查,丢了什么要紧东西没有。如今沿长江口岸的大小码头上有钱店户,被这位贼伯伯偷得怕极了,所以茶坊酒肆、仕宦行台等处墙上,都粘了警告客人的纸条儿,请各人自家随时留意。因为他做生意的手段神出鬼没,据说曾遇异人传授奇术,能够运用一种功夫,把身子忽而变成长大无伦的胖个儿,忽而又变成短小身材的矮瘦汉。有牛、马、猫、狗、驴、鼠六套毛皮衣。若是他访问着了一个不出名的贪官污吏,或者伪道学、假慈善的刁恶绅衿,心想去拿些金珠财宝出来,代表结结善缘,施舍给一班穷苦良民、孤儿寡妇。如果那里防范严紧,不易下手,于是他便穿上兽皮衣服,混入这家内室,看清脚路,然后动手。所以百发百中,没有一趟白跑的。至于各地方的捕快壮丁,差不多全被他做服帖的了。见他老人家光临辖境,赶紧尽地主之谊,端正肥鱼大肉,杀鸡宰鸭地款待他。见他身上衣服破旧了,赶紧代他换季。知他手头拮据,忙又成千整百的大洋钱送上去。他轻易也不搅扰人家,如果人们二十四分诚意孝敬他、供奉他,情不可却,十回之中,领错一次。好在也不是白受人情的,至迟年半载之中,他总有一个相当的报答。若是初出猫儿不买他的账,挡了他道儿,嘿,这还了得,非弄得你哭笑不得不可。就是咱们不相干的人,背后谈论到他的所作所为,若是说他某一件事干得不当,某一件事做得不义,好像有耳报神去告诉他的一样。批评得得当,回头他竟把前事倒转过来,使得不相干的局外人无话再去批评,他才罢休。如果批评得不当,或者无休无止地无礼侮辱了他,哪怕是同媳妇儿躲在被窝里的说话,他也会知晓,不过时间迟早些罢了。等到他得了信,那报应比天老子打雷还快些,而且报应得轻重适当,没有一件过分的。因此近两年来,连背后谈论他的话儿,也无非称赞他行侠尚义,代社会上补缺弥恨,比法律还公正无私。没有谁再敢无端胡说,去惹出意想不到的闲是非来哩。那胡子先生既然美意留言,叮嘱你老,可要检点一下,曾否丢掉什么值钱宝贝、心爱东西。”

  海峰一听此话,心中别地一跳,默忖:“俺一身之外,并无珍贵宝物。”再仔细想了想,忽而想到了师父给他的那把宝剑,并想到了小童告诉他的这把宝剑的来历。

  原来海峰的师父在中年辰光,曾到云南瑶族地方,学会了他们铸造浪剑的方法。又到广西去找到了九炼苗钢,运至江西庐山绝顶,开炉铸剑。并将魏文帝曹丕制造百辟匕首的方法,参互配用。头一炉造出九十九柄。再经七七四十九次冶炼,只剩下两柄。而且其中的一柄,在近柄的锋口处还有个缺口。海峰的师父把这缺口剑命名为“缺德”。此次海峰出山,师父给他的就是这把缺德剑。

  海峰初得此剑时,见它剑身单薄,黝黑无光,以为不过是一件寻常兵刃,并不在意。等到骂娘河排解纠纷时,用此剑砍古松,劈石人,居然锋利无比。这才晓得此剑原是稀世珍宝,爱不释手。此剑原无剑鞘,海峰生怕行家见了,心生觊觎之心,故而藏在被套当中。如今听了跑堂的转述那胡子好汉的言语,心中一动,忙去被套中一摸,宝剑果然不翼而飞,却觉得有个硬绷绷的小东西,赶紧摸出来一瞧,原来是根雄野鸡身上的尾巴毛。那跑堂一见,很惊异地极嚷道:“不好啦!这就是那贼伯伯的符号,你老定然不幸,怕也失掉了什么东西的了。”

  海峰始而惊觉失去了缺德宝剑,也拟嚷将出来的,及至掏出了这根野鸡毛,心上反过来一想:“总怪自己大意,搁在身旁被套中的东西,自身一步未曾离开,竟会不知去向。就嚷了出来,也不能吃住望江楼柜上人赔偿我的失物,至多他们帮着我瞎找上一阵,临了说上几句含有拍马性的慰藉废话,赔上一番小心,也就算啦。即使我用霸王开硬弓手段,把话套住了他们,他们辩白不清,愿意赔偿失物,然而不是作价给钱,便是去买一把寻常攘刺来予我。我费了许多心思,要了这柄顽铁打就的东西来何用呢?反叫他们背后谈论俺不漂亮。茶坊酒肆,俗名‘小法堂’。这座望江楼又坐落在这四通八达地段,一天到晩,张来李去,一年到头,进出客人真正来千去万。若把我今天这件事传扬开去,非但俺从此担个蛮不讲理的坏名儿在身上,并且相形之下,还不啻去捧了野鸡毛一下场,足见他的手段高明,拿了我的宝剑去。曾某人枉自在江西学了二三年功夫,曾受高人指点,当场会一毫不觉得的。我现今好比观场的幼童相似,入了县府考场内,就闹出犯圣讳、题目竖旗杆等大笑话,连父、师都被带累了,往后还能赶道考、上乡场、赴公车等等吗?况且这东西,不是内家也不起眼的。仔细推详推详,适才那个黑丐哩、胡子好汉哩,也都是我意想中的嫌疑犯。动手之人既有符号留下,分明是向我示意,我若是个有能耐有种的英雄好汉,只消放出手段来,草蛇灰线,想法儿去要回原物来。或者上岸之际,东西已经自己不小心丢失的了,被那个军官拾取,所以他说要来找我有要言面谈,也许就为此事,也未可定。总之古人说得好:‘登天难,求人更难;黄连苦,贫穷更苦;春冰薄,人情更薄;江湖险,人心更险。知其难,守其苦,耐其薄,测其险,始可讨论为人之道矣。’这也是天公给我一个教训,不要气,只要记,千万不可声张;须不动声色,暗中着手侦缉,才是道理。”

  他主见打定,口中反故意装出诧异那跑堂的行径道:“咦!你敢是疯了?我的枕头乃是野鸭绒的,一头破的了。大概鸭绒之中杂着雉绒,这根硬的便从破缝里钻出了头,此刻被我顺手拉了出来。你怎么瞧见了,要用得着如此地大惊小怪,硬指着这是偷儿符号,强迫编派我丢了东西?其实我的东西什么都没丢呢。你何用如此大呼小叫,高声乱嚷啊?像说那军官回头准来找我,此刻不放我走,那么不要累你受闲气,我只好暂且丢了自己正事不去干,再在此等候一会儿吧。你快把空壶盆碗收拾出去。就是那茶水也淡而且凉的了,你另外再代我泡上一碗吧。”那跑堂也是个老角色,明知这客人说的话儿心口不同的。他所以郑重其事献殷勤乱嚷起来,一大半是怕找麻烦,唯恐寒湿气传染到他们店中人身上来,故而要如此做作,回头易于脱卸干系,洗净自身。现在客人漂亮,反这样说法,自然也随风转舵,不再装出皇帝不着急,反而急煞太监的神情来。忙自收拾碗盏,另去泡茶去了。海峰打发开了跑堂,将手中那野鸡毛反复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贴身妥藏起来,以后要在它身上去要回缺德宝剑的哩。此时心同风车一般,辘轳万转,筹思如何办法。所苦者,自己方得出山,外间人头欠熟,一旦遇着这种恶耍,着实够斤两的。

  他正在默默转念头的当儿,忽然又有个蹩脚画师,手携臂夹了许多画稿,一本正经走进雅座来,向着海峰道:“小可粗知相法。凡人修心补相,相着心生,修相补心,相随心转。如果要辨别人的行为邪正,只消瞧他的眼、鼻生得如何。要晓得这人的言语真伪,可喜滥吹胡说的,只消瞧他嘴唇皮的厚薄。余如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甲,风波看脚胫。若要知道此人的心地和他的学问经验,只消于无意中觇他的言行。按照这几个方法观相世人,百不失一。总之,那人言行举止端庄稳重,待人谦恭卑和,一定是个未发贵人,或者做事处处有归着,心存济世度物、体天地和育生泽之心,这人定是大够家当的福人。今见足下两目失神,双眉微蹙,身虽昂然高坐在这望江楼雅座之中,但是尊驾的一颗心不知飞绕在于何地。照这情形看来,大约是丢失了一个心爱之人,或者一件心爱之物。虽有一线光明,不难循之追索,无如茫茫四顾,宛同大海捞针,一时究苦无从着手。也罢,小可是有刎颈挚友指点到此,特来奉赠一幅《雨后春山》的毛笔画图。若是普通庸碌之徒,拿了这张图画去,真个覆醅嫌薄,糊窗苦狭,一点没有用途。好在奉赠给足下,也和红粉送与佳人、宝剑赠予烈士两桩快事同途异辙。以后得着了此图助力,不要忘怀了献图的张别驾啊!”海峰一听这话,真个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忍不住又要同这蹩脚卖画的交谈超来。要知以下如何,且容后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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