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七星峪柳非烟泄机 三汊港渔丈人退敌
2025-06-03  作者:姚民哀  来源:姚民哀作品集  点击:

  却说赵海流同马海仑俩沿山散步,瞧见了那个浣衣女子,他俩存着不良之心,上前用话调拨。不料那女子霍地倒竖双眉,圆睁两目,正颜厉色,向着赵、马两人道:“嘿,你们真是不知进退的混账东西!自己死在目前,一毫不知,尚敢动着兽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海仑见那女子虽则钗荆裙布,足赤鬓蓬,但是她的皮肤非常白洁,不假修饰,自有一股天然妩媚。不过她此刻含怒发言,觉得她眉宇之间另有一种英爽之气,而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使人见了,便不期然而然邪念顿敛,有上三分惧怯之意,可谓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不禁后退一步,一时竟回答不出相当话来。还是海流本来唱花旦的,自有一种不男不女、扭扭捏捏的肉麻神气做出来,向她似笑非笑地道:“咦!咱们前日无仇,往日无冤,你又何必含血喷人,张口就骂门,诅咒人家死啦活啦?老实说,咱俩叫你莫洗衣服,请你去听戏,这话也不算怎样错,怎么就回答出这样重言来哩?”那女子冷笑道:“不说一点真实门道给你俩听听,自然也不会相信俺大姑姑的说话。你们同班角色里头,是不是有一个叫阿戆的呢?你们去年挨年,是不是在杭州江头泊夜,邻船被劫,你们全班角色曾拔刀相助过的呢?那阿戆出手一飞叉,是不是一仗成功,断送过了一个盗首的性命呢?但是你们虽然战胜,不是却丢失了一柄马叉,并且尚受过事主四十块钱酬劳费的吗?”赵、马俩一听这女子侃侃而谈,话出有因,不觉都屏息凝神,呆呆地听她指手画脚地演讲,口内不住地答应“是是是”。

  那女子又道:“不料那柄马叉上头有你们的班名刊着。那班江湖上弟兄回至存身之所的寨内,一边代盗魁成服开丧,一边商量对付方法,多道:‘大家都是在江湖上闯道,靠朋友吃饭的,理该相不吃相。他们这一回的事情,实是存心跟咱们作对,所以临别时节,动手之人还敢口出大言,一点不稍让步。咱们倘不代当家老大报仇雪恨,也白白结义一场,算不了江湖好汉。’当时有一个诨号赛诸葛的言道:‘此事虽则可恼可恨,但是这班戏子如果真是仗义出手,连一口清水都不受人家,或者动手之人同那宁波红船上人有甚亲戚关系,这也不能怪人家多管闲事的。好在咱们得到这柄马叉,叉上又刻有他们的班名,姑再忍耐一下,派个精细弟兄,前去留心探听明白,再做道理。’大家听了,都赞成此话。先将那柄马叉供在盗首灵座旁,庶大众触目惊心,不忘此事。一面又公举一个年轻老幺叫烧鸭壳子的,特地到杭州地方,投至你们班里头,跑了三个多月龙套,把此事的始末根由完全察访明白,然后回来报告道:‘全班角色跟那红船上人全无瓜葛,当晚确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过事后红船上人送过四十块钱烧路头东道,班中角儿因为丢了一柄马叉,所以老实不客气收受下来的。’大家得到这报告,一个个气得暴跳如雷,戟指痛骂。于是当天矢誓,歃血盟心,众口一词道:‘不代大哥报仇,真个是披毛畜生,禽兽不如!’当场乱了一阵子之后,回头又静静商议如何报复的方法。结果仍由赛诸葛想出这个‘倒树净根’之法,把金钱做了香饵。好在你们全班人马又不在城圈子内唱馆子,依旧东奔西跑地走码头,真是天与报仇好机会,所以把你们引诱到此间唱戏。唯恐你们武打行里头真有了不得的大行家,故此这三日一夜指定唱演的戏剧完全注重武工,把你们做得人困马乏。今天的夜戏又偏重火彩,其实他们暗中也准备好了硫黄烟硝、烈火干柴。等到你们台上演至热闹时候,拉前场的接连放彩,台下人也就大家动手。更在你们搭台和睡觉的地方也早有埋伏,预先藏下了引火杂物和炸药品,只消把火一点,顿时爆裂,便会四面八方烧将起来。少不得把你们全班人的性命宛如滚汤泼老鼠,完全烧成乌焦黑炭。就算冒烟夺火冲出火围,他们也准备好手,拿了家伙,以逸待劳,在火场四周伺候着你们,就算不死在火里,也免不了丧在他们手里。你俩跑到此地,好比临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般,倒还想什么禽兽念头,把不三不四的屁话跟大姑姑来开玩笑吗?”那女子说完,自顾自取了洗的衣服,提了捣衣棒槌拔步向峰后去了。

  赵、马二人一闻此话,仔细一想,今年下半年在杭州辰光,果有一个跑龙套叫烧鸭壳子,入班不久便私自跑掉了。在当时发生这种事情,本为常事,不时有的,不以为怪。如今一想,到底江头夜泊那件事情干得有些不应当。当时马小丑曾经阻挡过的,无如阿戆等艺高人胆大,一时间哪里劝得住。自从做了此事之后,同班角色非但不自悔悟,还讥笑马海仑太觉胆小,说出那些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的没种话来。岂知祸根到底埋得既深且大,如今要遭着这生烧活烤的人间炮烙地狱了。

  当下赵、马俩低低地商量了一阵子,也顾不得有脸没脸,忙忙地拔步追上去。幸亏那个洗衣女子慢慢地移步,走得尚不十分路远哩,被他俩追过一个峰头,已经追着。他俩先高喊:“姑娘止步,我俩有要言奉吿。”等到那女子站定身躯,回过头来,他俩已走到她的身后,一言不发,双膝点地,不禁泪随声下,哀哀求告道:“可怜咱们全班数十条性命,虽然孽由自作,要遭此焚身之祸,但是各人家内多有妻儿老小,连环计算起来,竟有四五百条的性命关系,一生俱生,一死同死。可能求你大姑娘指点一条生路,好让我等保全一命?至于那船只行头,以及一切身外之物,我们情愿一样都不带出去,托大姑娘转言,算是我们赔罪认错,向那过亡的大大王祭奠的一份薄礼。虽则明知现在的当家也不稀罕这一些些,然而置办起来至少也要二三千块钱。现姑充作我们全班人的买命代价,拜恳大姑娘去试说一下。万一偶尔侥幸能得如愿,那么大姑娘真是我们全班人的重生父母、续命恩人。往后总多焚香点烛,祷告天地,保佑你大姑娘百年长寿、万事如意。”

  那女子听了,扑哧一笑,接着向赵、马俩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道:“呸!亏你们也算男子汉大丈夫,装得出这种婆子气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既然自知理亏力弱,不是人家敌手,那么去年年底下装甚好汉子,要代不相干人硬出头,做那保镖客呢?你们想吧,事情已经闹到这般田地,势成骑虎,难道还是金钱所买得到的吗?你们也是常在外头走走、靠朋友吃饭的,当晓得外三面打光棍的轻重缓急门儿。请问你们跟他们的地位调了过来,你们便该怎么办法?又到了这个箭在弦上的利害关头,不要说是对头冤家,双方直接开谈判,哪怕是一帮局外第三者、不相干的人,代表仇家来说情,你们肯答应罢休不罢休?况且现在的事情闹得愈加大了,一反一仰,一转一侧,都是有几百条生命出入的了。万一饶了你等活命出山,只留下了东西做祭礼,回头你们陈报官厅,有赃有证,官厅定必派兵围剿搜捕。他们山中人家内,同你们家中状况一般无二,照样也有妻儿老小。两下一对一算起来,论不定你们班中人的眷属尚远不及他们山中人口来得多哩。你们准认为俺也是强盗内眷,所以想向俺求饶,希望一个万一的挽回。老实告诉了你俩吧,俺并非盗眷,不过隐居此处,同他们的妻小因为邻居关系,时常往来,因此间接晓得这番交涉的经过。适才见你俩死神已追随身后,尚动着混账邪念,故此一时口直,吐了一点真情给你俩听了。你俩如今追来求告,老实说吧,不中用的。你们还是回去凑数,省得被他们觉察了,追上来抓回去,临死还要受一顿零碎毒打的痛苦哩。”那女子说至此处,霍地又似笑非笑地鼻子管内哼了一哼,回头开步,又往前走了。

  赵,马二人觉得她临了这一哼,哼得大有研究,她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大行家。今天既然奇巧碰见,无论如何要求她指点一条生路的了。所以从地上爬起来,再追上去。索性这次追着了,一个跑在她的前面,一个跪在她的身后,异口同声,哀求大发慈悲之心,大开方便之门,搭救同班大众性命。她实在被他俩缠住了身子,不能摆脱;又听他俩口口声声,总代大家求饶;说至临了,并肯把他们俩的身子押在这边做保证,如其同班之人活命出山,口是心非,上官厅去控告,那时尽可将他俩千刀万剐,他俩死而无怨。她因为听了这几句,暗暗钦敬他俩虽是吃开口空心饭、走江湖跑码头的,倒很有一些义气。故而打动芳心,默默地思忖了半天,重又开口道:“要俺允许搭救你们全班人口生命,一者天色将晚,时候不及;二来俺是一个梳头裹足、涂脂抹粉、寄人篱下的客地女流,也没有这样大的能耐。既然你俩不知不觉,会偷偷地脱离虎口,或者老天注定,你俩不应葬身在这火窟之中。如今俺体上天好生之德,碰你们自己的运气,指点你俩一线生机吧。你们虽则已离开虎口,但是此地一面高山,三面大水,方圆三百里路当中人烟稀少,就是偶然遇着一两个大小村落,那村中男女多是你们的对头仇人,不见得肯饶恕你俩。除非要用船渡出汊港,过了湖面才有生望。但是如今你俩怎么渡得过这太湖呢?如果你俩回到自己船上解缆开船,那不是逃命,简直是催命。他们各处港口早多派人埋伏,并且水里头也早已邀请福建水海帮内高手到来,伺候在湖底内,用斧凿算计你们船底,万万跑不了的。至于像眼前你俩的信步瞎走,就算不被他们巡山大队、巡哨中队等查着追着,你们老是向山坳山套内躲闪,至多三天五日,你俩虽不烧死斫死,也要饿得僵卧山中,供那野兽一顿美餐了。”她口内说时,随将右手的捣衣棒槌交付在提取衣篮的那只左手并拿着,然后伸手在胸前袋内掏出一小片银制的秋叶儿来,授给赵小旦道:“你俩快趁此天未断黑,沿着这道山涧,一直往下走去。走到尽头,也是一个汊港。然后你俩往右,顺着山坡拐弯,经过一丈多一块潮湿泥地。你俩跳得过最好,如其跳不过这块泥地,下足时当心点,尽量地上少留足痕,鞋上少留泥迹。过了这泥地,再顺坡向左一个大转弯,你们的目的地便到了。那地方有个半水半陆、临湖背山搭就的渔棚儿,在靠山的一边有两扇矮竹门儿。你俩上前轻叩三下,重叩三下,千万不要开口说话,静听里头声息。如果隔了半天没有什么声响,可再轻叩六下,重叩六下。如还没回响,你俩便咳一声嗽,再叩一下门,把这秋叶小银片儿高擎在手,低喊一声:‘秋叶儿。’那时栅内定有声响。若是棚内人点起灯儿,门缝内有灯光映射出来,那是棚中人表示不管闲事,自顾自取火捕鱼。那么你俩五行没救,也休想生存,就跳入湖中,保个全尸吧。如果棚中人并不点灯,也咳声干嗽,接着喊:‘秋叶儿在此’。你俩千万不要多话,快在他门外跪着。他不见门外人答应,一定开出门来,破口大骂。你们尽他骂上一顿,老是跪着不开口。他骂过之后,定吩咐你俩如何如何。你俩完全依照了他话办,那么才有活命之望,他自会救你俩出险。时候不早,快些去吧。”那女子说完,把娇躯一扭,向前一蹿,已越过了跪在她前面的马小丑头部,匆匆自去。这一回走得快了,眨眨眼睛,已是走得影迹全无。

  赵、马二人明知再要想顾全全班人口生命,连自身都难以保全,只好站起身子,硬硬头皮,噙了眼泪,依着那女子嘱咐的说话,沿着山涧,顺弯倒弯,往下走去。不多一会儿,且喜已到山脚下的石坡上。定睛向前一望,果然白茫茫一片湖光,真个水天一色,水面上笼罩着一层暮霭,另有一股凄黯惨淡的冲气。再沿坡向右拐弯过去,原来是一块苇地。如在春水暴涨辰光,此地定是一片水洼。此刻地下虽然没水,也是湿的。望望对面,有块巨石嘴角突出着,这一边亦是如此,好比天生的两个木桥桩儿。也许以前这上头用木板搭着,不过现在没有了。他俩狠命一跳,且喜都跳过去了。于是再前行了未满十步,又向左大转弯。等到转过了弯,已在沿湖的滩上。再向一箭路外一瞧,一个茅草做顶壁、下用圆木做柱的渔棚儿已映入眼帘了。他俩又惊又喜,忙忙地走上前去,找着了那个门儿,全依了那女子嘱咐的说话,叩门轻重,前后几下,一些都不敢更易。两人心上都怀着鬼胎,不知自家性命能否保全。此刻天色已晚,偏偏又刮起很大的东北风来,大有雨意,吹得赵、马二人三十六个牙齿作对打战。因为一来肚内空虚,二来身上衣服穿得不多,再加人心一体,大都是舍死取生,爱惜性命,事到如今,身趋绝地,前途如何,尚在未定之天,不免胆吊心提,惊恐交集。不遭这种大风吹刮着,已多不寒而栗;何况又被这滨湖旷野的山风一吹,自然更加觉得寒冷,打起战来。心一边尚留心那渔棚内人的动作,以定自身往后的生死存亡。

  不料初次叩了轻重六下,二次再打了十二下,棚内声息全无。直至第三次上前,马小丑用力咳了声干嗽,赵小旦把小银器儿高擎在手内,低低地喊了声“秋叶儿”,在这余音未绝之际,早听见棚内起了一阵窸窣之声,好似一个人卧在稻草当中转动的声音。他俩都认为棚中人本来睡在稻草铺上,梦魂甜蜜,所以声息全无。如今醒了,不见棚内射出灯光来,大概他俩五行有救哩。不料默想未毕,忽地觉得眼前一亮,也不知棚中人点的是什么灯儿,非但是一线灯光从那矮竹门内射出,简直是一片红光,把这整个儿的渔棚全部照得四围雪亮。赵、马二人这一吓,真正非同小可,暗忖:“棚中人既已点火,那女子千叮万嘱,也曾说过,这是他一种拒绝援救的表示。我俩也不必再长跪在这地上,还是早早跳湖自尽,把身子喂了鱼龟,反觉得干净痛快些。”主见打定,他俩便毅然决然站起身来,作势向湖内跳下去。究竟两人的性命是死是生,请看下回分解。

相关热词搜索:箬帽山王

下一章:第五回 查茅棚两度受虚惊 偷竹罾三雄赌东道

上一章:第三回 下决心秀士辞家 怀深仇优人祝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