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明修怨逢两代冤家 暗助阵见七星响器
2025-06-03  作者:姚民哀  来源:姚民哀作品集  点击:

  却说望江楼上的多数茶酒客人,听了那汉子的话,大家都很兴头,要瞧他把钉鞋钉丢入和尚石槽之内,存心捣蛋,赶那残疾人和丐僧走路,自然仍都挤在沿街的窗前,眼巴巴等这一出闹剧开幕。就是曾海峰,也左右没事,会逢其时,乐得瞧瞧这种花钱无看处的新鲜玩意儿。这些楼上众人同捕虎猎户般,已经把陷阱掘就,窝弓埋妥,专待大虫跳过来着道儿。再说那沿门乞讨的残疾人和丐僧俩,正挨家挨户地硬要过来,已到望江楼间壁的一家小客栈门前了。

  海峰因见那汉子已放下酒杯,走至长窗外面的小阳台栏杆边站着,晓得他快要出手了,故此也挤出来,向南瞭望。忽见后边有六七匹高头怒马,二三十名精壮汉子,簇拥着一个二十多岁、赤糖色脸、方额角、尖下颏的少年,向江边冒雪直驰过来。前面一个开道的大块头骑士,一见这两个要饭的,高嚷:“三少爷,咱们不用再赶了,找着啦。”于是这班人跨马的都下了鞍鞒,同步行诸人一窝蜂围了个栲栳圈,将那两个乞丐围在垓心,由那个领头的所谓三少爷其人同他俩说话。海峰始而不懂,后来听到那个多嘴的跑堂报告,方知这位三少爷乃是现任两江总督部堂、直隶遵化州丰润县人张人骏的儿子。年纪虽则不大,早已秋闱高中,是个举人老爷,名叫子搏。他虽则中的是文举人,却绝对不欢喜研究八股文、赋帖诗,专爱考较骑射,私下养了不少敢死之士。据说他的志愿很大,将来若得做像曾、左、胡、李等封侯拜帅,出将入相,已经算不得已而为之;依他本心,竟要着实干一番王霸事业。他的天分很高,促狭念头儿肚子里也装了不少,自称是小诸葛亮。自随老子到了南京,同第九镇三十三、三十四两标内弟兄交得很亲热,时常在外闲游瞎逛,和江湖上的九流三教结交。据他说,要在这里头识拔几个出色人才,将来助他干事。而且对于地方上无论大小事儿,他一时有兴,都要干涉。虽则一介细民为了妇人小孩、饮食口舌等心事遭了冤抑,被三少爷来干涉了,平反过来的事情,确有几件。但是有时因他偏信了先入的一面之词,弄得对方家破人亡,有冤没喊处的枉屈事儿,倒也不少。故此南京人对于这三少爷,有的崇拜他是豪侠公子,极品大员的后人,像他这样少有的了。有的却比他作《水浒》里的高衙内、黄文炳一流人物,骂他是个舞文弄墨、自负聪明的恶少。那个领路的胖子,也是三十三标内的弟兄,名叫仲金奎,代三少爷喂养牲口的,算是最亲信。其余诸众,一大半是马、炮、步、工、辎各营内的弟兄,一小半是三少爷的家将。适才上楼来要饭的黑面叫花子,出身也是提台公子,两膀天生有千斤之力。上回三少爷风闻此话,特地来找寻黑丐,有心提拔他,不料正值黑丐喝得酩酊烂醉辰光,不识抬举,反将三少爷当众辱骂一场。换了别个公子哥儿,听见了还了得?他倒肚皮一大,唾面自干,绝不计较。这一下,大家都称赞他有涵养。平心而论,他本人是真要朋友、讲情的。倒是跟他做跑腿的人狐假虎威,往往打着三少爷的牌子胡作非为,以至坏了他的名声。因为有人去告诉了他,南京市上有这样一对奇怪叫花子,故而今天他不顾风雪,同了手下诸人,先至鼓楼探访,晓得这一僧一俗在鼓楼之下存身。不料到他俩公馆内,他俩已经公出,才又冒雪冲寒,追出城来。当面问明了他俩说话,也要试试和尚本领。命人端正了砖石,他取好了大小银洋,向和尚的石槽投过去,试他的说话是不是吹大气。如果和尚真正有大能耐,大概要请去做教师爷哩。

  跑堂的演讲未毕,下边街上又喧嚷起来。原来三少爷已问明说话,开始试验。那和尚同残丐照样向北要饭要过来。三少爷同那班帮闲四散站开了,将东西觑准了石槽,抛掷过去。说也古怪,除了三少爷亲手丢的银洋能掷进石槽,其余各人丢的大小砖石,休想掷得进。此时一僧一俗,已走至望江楼门口。楼上散座中有一个军官和四名护兵本也凭栏闲看。军官一见铁斗内那个半截子人,仔细一瞧,蓦地怒目横眉,忙喊跑堂过去,叫护兵会过了钞,又嘱咐了几句话,便很匆忙地带着从人下楼出店,见大街上人头拥挤,便急急地走小路兜抄去了。海峰初时不在意,直至那军官出离店门,方才瞧出他所带的护兵,内中一名就是适才来动问他可是东流下船之人。如今他们走了,不知方才问他这一句有甚作用在内。海峰忖念未竟,那僧俗二人已走到望江楼门首,雅座阳台下面。此时三少爷银洋已经住手不掷,正吩咐亲信,要把僧俗俩招呼到望江楼来款待酒饭,又想提拔他俩。那些帮闲大部分也已停止扔砖石,尚有小部分,以及好事观众、顽皮小孩,仍旧在那里抛砖弄石,虽则不及方才凶猛,然而砖头石块,满街飞舞。和尚未敢懈怠,依旧将手内拂尘一刻不停地挥着。

  楼上闲人此时也七嘴八舌,催那汉子快把钉鞋钉抛下去呢。汉子只是微笑不答话。直到下面三少爷说:“大家住手,随我到望江楼里边吃点东西吧。”于是砖石战才完全停止。和尚想来也听见了这话,拂尘拂得迟一点了。汉子猛向下高喝一声道:“大和尚仔细了!”口内喝时,手中的钉鞋钉早已对准石槽射下去。钉儿出手之后,倒又作势向上虚扬一扬。和尚听见上边声音,眼皮往上一翻,瞥见上边之人把手一扬,上下异势,自然挥那拂尘。初不料这一扬手是虚的,等到左手举起拂尘来,那钉鞋钉已经落在槽内。楼上闲人看得分明,先不约而同轰雷般一声喝彩,接着便又同声大喊道:“你们这两个臭叫花子,休夸海口,小觑我们南京没有高明能人。如今石槽里已有一只钉儿在内了,你俩快点别开码头去吧。这四五十天来,南京地方受你俩的累也够了。再要不识相,死赖在此,不要惹了众怒,每家赔上一股香,把你们这一对瘟叫花子活活地烧死,送上西天去见如来佛啊!”始而楼下街上诸色人等尚不明白楼上人为甚喝彩,虽则自有人胡调,也附和喊好,大都却以为是称赞和尚的本领哩。到底那位张三少爷和随从的一干众人头脑灵活点,晓得这彩声绝不是捧和尚的场的,赶紧派人上楼一问,才知底细。三少爷听了,忙同手下先往望江楼楼下正厅后面阁子内去。这间阁子本是他花钱长包着,专卖他一个主顾的。他坐定之后,派人出来,非但要把和尚、残丐喊进去,连楼上那个丢钉之人也要订交结识哩。不料那些街上闲人一闻此话,也异口同声,驱赶两个乞丐走路。

  和尚此刻方知一个大意,栽了筋斗了。仰起脖子来向上一瞧,恰巧汉子的目光也正注意地看他,四个眼珠子一打照面,彼此心上一动。和尚高声道:“出家人有言在先,你老既然射中石槽,请再下来把我们同伴的笆斗踢一脚,如果也踢得翻了,我俩立刻走路,绝不食言。”他口内说时,索性将手内的石槽、拂尘都在望江楼的街沿石上一摆,合掌当胸地请汉子下楼。楼上闲人哪知轻重,不约而同地怂恿汉子出手。楼下诸人也嚷:“一不做,二不休,请楼上好汉代咱们南京人露脸,索性把那厮也踢翻了,让他俩好死心塌地地滚蛋。”汉子始而自悔多事,平白地来惹下这场是非,本拟跑掉了就完啦。经不起闲人一致的推戴,那和尚又用话剌激,加之他酒也喝得不少,三合六凑,明知躲避不过,即便站起身躯,出离雅座,大踏步下楼。和尚心泯善念,眼露凶光,见汉子果已下来,明知来者不善,他早已抱定先下手为强主意。等到敌人出了店门,乘他脚步未曾站稳,已从袖袋内掏出三扇纯钢铸就、同面盆大小的铙钹,分上中下三路,望准汉子咽喉、胸口、腰内三处要害直射过来。

  恶僧的这门飞钹功夫,乃是从穹窿山玄妙观上院小神仙多臂法师倪韫璞处学来的。倪法师的飞钹,当时江南苏、松、常、镇、太四府一州地界之内的人民,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在正乙盟威、三山滴血派道帮之中,香头也站得很高。他是文武全才,一生只收过两个徒弟。将养生秘诀、静坐摄生等方法,传给一个绍兴人姓何的。此人后来年纪活得很大,假充大罗金仙,谎说能知过去未来,诱骗愚夫愚妇,妄想立教度人,做开派祖师,致遭官厅干涉。此中黑幕重重,不是三言两语所可说尽。总之这姓何的受了倪法师所能的文功。至于倪法师的武功,全教给这个原籍广东、寄居上海的慧灯和尚。他以前是做红帮裁缝,因为犯了奸案,上海不能存身,才到穹窿山去做香积厨挑水香工。倪法师爱他膂力胜人,收他做了徒弟,教会了他一身软硬水旱功夫,算是蛤蟆功门内入室后辈。他有了这点能耐,静极思动,便又偷跑下山,再至上海,干了十几件刃伤事主的偷盗巨案。实在风火背太大了,要遮蔽做公人耳目,故而在常州天宁寺再出家做和尚。现在表面上装得很像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不辞劳瘁、严守戒律的行脚苦僧,其实暗中仍旧做那太湖帮盗匪的踩盘伙计。

  他和汉子乃是似曾相识,不过唤不出他名姓,只晓得也是线上弟兄。他上南京来的目标,本来注意在总督儿子身上。好容易费了近两个月工夫,同飘洋船发现了新港口般有巴望了。回头借脚上阶沿,好混进督署,约齐了同党,可以里应外合,软进硬出,干上一大票。就算这一下干不成,单把这位公子请财神请了去,也可捞一笔大进款。无端被这汉子来打一大岔子,心上真正恨得牙痒痒的,所以等到他下楼出店一照面,一句话也没有,就下辣手,名为“迎门三不管”,取出铜钹来,用足全身功劲,三钹同时出手,打他个措手不及,真要结果汉子性命。就算他也是大行家,躲闪得快,大概让两不顾三,就算不死,总要带一身重伤的了。当时可谓说时迟,那时快。汉子一眼瞧见有三团雪白光亮东西,向自己上、中、下三部疾射而来,心中暗道:“不好!”若非曾逢大敌之人,吓也要吓昏。而且此时自己身子乃是站在店门首,地方狭窄,身边还有不少青云里看厮杀、不知死活轻重的闲人包围着,一时躲闪都没有地方的。恰巧望江楼门口是小三开间,坐东朝西的,靠左首砌着一个五眼灶,灶面前约莫三步路外,摆着一个小柜台,台上放着许多油绿缸,缸中分装鱼肉鸡鸭等类,堆得像座山头。靠右首沿壁,摆了一只杉木四仙桌,三面放凳,也是茶、酒兼售。靠西的一条长凳,两只脚借助上阶沿,骑门槛摆着,中间留一条出入的狭路。幸亏汉子的身子在沿桌的一边,所以一见暗器飞射过来,赶紧将身子往后一退,退进门槛,和尚的飞钹都是拖一根牛筋带子,功夫练得真不错,要这钹儿怎样就怎样,得心应手。一见汉子倒退,他便将带儿放长一把,好似钹上生有眼珠一般,也跟着汉子飞进门来。此时汉子也顾不得两面闲人,急将肩肘一摆,身子一伏,把摆在南首的一条长凳举起来一扫,只听到铮铮两声,挡去上、中两钹。一壁把长凳对准秃驴身上掼出门去,一壁自己就向四仙桌下一钻,侥幸将下部飞钹又躲过去了。只苦了这班挤在头里的闲人,见他们真的打出手了,有的拼命躲往灶背后去,有的自己心慌向后直退掼倒了,有的被汉子肩肘摆得摇摇不定,又经人一拥跌翻了。那个欢喜多话的跑堂正挤在左首一边,恰巧被长凳激射过来的两钹带伤了额尖、眼角两处,血流如注,掩面奔逃,口中极喊救命。顿时人声鼎沸,大乱起来。

  和尚一见长凳飞出来,不及避让,就起右臂一隔,竟被他隔往,刺斜里坠到雪地上去了。他隔开长凳,抢上一步,见汉子躲在桌子底下,乘他喘息未定,正急欲找觅出路,分心散神,再加身处绝地,施展不开手脚的当儿,自谓容易得手,所以也忙把身了一弯,将右手两钹收回来,左手的一钹又变成一个长蛇入洞把式,望准汉子,连肩夹背射过来。汉子瞥见飞钹又射过来,自家蹲的地步尴尬,无从退避,加之又是赤手空拳,那铙钹是四面出口,来势又极凶猛,不比别种一面出口的暗兵刃,可以用五指一掌去或挡或接,这一下万难躲闪,只好听其自然吧。谁知那铙钹刚飞到台底口头,忽从靠灶角那边的闲人丛中也飞出一件东西,当啷一声,正射中在铙钹中心,把铙钹射个对穿,直跌下地。这一下,汉子瞧得异常清楚,知道是谁人暗助自己,放了一只脱手镖。这镖的本身形式,虽也是头尖尾扁圆,六寸余长,两面起血槽,和寻常无异,只是镖尾上头做有个对穿小洞。若是本领不佳,不能放脱手镖,后头须拖带绳子,这小洞就是系绳的。如今这支脱手镖尾上这个小洞内,却穿了一个小铁环,这环上又系着七个小鸽铃儿。所以射下来打在钹上时节,发出当啷之声,格外热闹剌耳。

  门外的和尚满拟第四手铙钹飞出去,可以把那人打伤,挽回自家脸面,不料又是功败垂成,遭旁观者横飞一镖,破了自己飞钹。及至收回去一瞧,钹上中的是支七星响镖,暗暗倒抽一口冷气,晓得暗中有绝顶能人相助对方,今天自己休想占一点面子。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趁早退吧。他正转念间,方才匆匆而去的那个军官已经喊了地方,同到该管警区内报告,由区长派了四名长警、二十名巡士,如临大敌,荷枪实弹,随着那军官和护兵等五人如飞赶来。且喜他俩尚未走远,军官等赶开闲人,从人背后转出来。军官厉声吆喝道:“唗!你们这两个漏网教匪,胆敢在此作祟!尚认得江西玉山的唐金孙唐老爷吗?今天特来捉拿你们这一对狗头!”和尚一听这“唐金孙”三字,忙将中镖的那扇破钹向地上一丢,一壁收拾起那两扇好钹,一壁赶紧过去,一伸手把那半截子人连铁斗抓起来,往肩上一扛,所有撂在地上的拂尘哩、石槽和银钱哩,一概不顾,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向北首如飞逃命。只苦了门外这班闲人,站在西南的,遭了军官和警察的斥责;而站在东北的,亦被这和尚撞得七横八竖,跌了一地,浑身滚满了泥雪。那军官一见他俩逃遁,哪肯放过,也招呼随从,往江边直追过去。要知此事结果,以及其中许多曲折,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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