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蝴蝶女寻兄闯萧寺 侠义汉传令再开山
2025-06-03  作者:姚民哀  来源:姚民哀作品集  点击:

  曾海峰上回为着聘妻丁淑翘在杭州遭奸人拐骗,至今存亡未卜,生死不知。本则社会上有“中年丧妻,大不幸也”两句老话,海峰第一个范氏不及结缡,先已逝世,第二个丁氏又弄到目前这个局面。再加父母相继见背,抱恨终天,自己又性耽史传,关心治乱,不喜埋头在高头讲章堆里,一味去研究“且夫”“尝谓”,想博那科甲虚荣,所以把乍吐情苗索性都移到救世卫民的大经济上去,不再兼顾到寻常男女欲爱之情。故曾当着亡过的老娘面前,宣言要静待丁氏下落,等过了三年五载,她仍无消息,再提这婚事未迟。但是人非草木禽兽,古人说得好:“但余三寸气,便有一腔情。”草木禽兽虽说无情,也尚有连理花枝、交颈水鸟,何况人类。而且越是大英雄、真名士,越是来得情重,故此所干的事儿、所说的话儿,无一不是从至性至情中做出来。所以才能感人入深,精诚不贰。倘然恣睢暴戾,任意胡为,一味越出性情二字的范围,也不成其为真名士、大英雄的了。不过英雄虽然情重,在发轫之先,却万分慎重,所谓“慎其始而善其终”。至于对那异性交关,更加不肯马虎一点半点,情愿受庸人“矫枉”的责备,不肯躬蹈“妄滥”歧途。故而曾海峰要死守起丁氏来哩。不料今天在这空山孤寺之中,正与一个住持阇黎闲谈往事,借消永昼,骤睹梦寐不忘的未婚妻丁淑翘翩然逾垣而入,心上安有不跳动之理?故反较万全站立得迅速,忙抢出长窗,迎到屋檐前头,二次把她仔细一瞧,反又把预备在喉咙头的说话瞧得缩住了口、咽下了肚内去。为何呢?原来墙头上跳下来的并非真的是丁氏淑翘,不过面貌生得有八九分相像罢了。只见她:

  头绾乌云,肤堆白雪。蛾眉插鬓,翠生生斜抹浓烟;凤眼垂珠,光闪闪半含流电。伏犀贯顶,琼瑶鼻直撑天庭;飞鸟衔桃,朱砂唇紧包地角。绛霞色一道红绸帕,横束住铁铮铮绰约小蛮腰;湘水痕六幅茜罗裙,平遮过袅婷婷夭矫凌波步。

  海峰瞧出不是丁氏,和自己面不相识的,自悔适才不该这等没主见,反抢在万全前头,忙忙地走出屋来。如今弄得进退两难,回头怕要贻出家人的背后讥笑哩。偏偏那个女子一毫没有羞涩俗态,一壁走上台阶,一壁开口问道:“潭月师普陀回来了没有?”此时万全也迎出屋来,向着那女子含笑和南道:“方外人眼梢头觉得红光一亮,从墙上落下来,口虽不言,心中早猜是四姑娘由山上回来了,除了你的凤驾,别位没有这样装束、恁般性躁,连叩门拔闩的一刻工夫都等不及的。家师上了潮音洞去,至今未回,不知可曾飞锡到别处去哩。”四姑娘道:“你们的师父老是这样没正经。一到荒山绝涧、人迹罕到之所,别人害怕,唯恐有甚毒虫猛兽钻出来啮人,他偏生得好人所恶,单身寄迹在那旷野地方,会一天天留恋下来,尽有敷衍,一些不厌烦的。我这番到来,就为我家义父教我过风的说话,上次和你细谈过的了。因为那恶人的那座倒运的房屋确是盖得奥妙无穷。我那养父是言出如山,向最重然诺。既曾在姓姜的面前许他代访能人,并胆同心,去干一番锄强扶弱的义举,故凡属他老人家平日心目中所钦佩之人,都要带去一个信儿。若允同下句容,援助一臂之力,当然求之不得,最最美善;就算本人不到,代他鼓吹鼓吹,转邀些人去也好;如果本人不来,也不愿转邀,那么最后一句叮嘱,是请他至少不要出山援助对手,那就算有了我们父女俩面子哩。我为了自己兄长之事,不能在此久候,马上就要走了。你家师父回来,千万把这番说话代我转达,不可忘怀。如果像桑海山托那糊涂虫带信给他师父,那人跟杨山主会面了三次,也没有提起半个字儿,以至于现在连累海山事情闹糟,虽免失败,就为受着所托非人之累。你俩若也如是,哼!下回遇到,莫怪我要有特别的敬意给你俩哩。”说罢倒又回过眼来,向海峰嫣然一笑。万全连声答应,又道:“有现成茶水,待我去斟出来,姑娘喝口热茶之后,再走不迟。”四姑娘匆匆地掉转娇躯,拔步就走,口内居然说声:“不消了。”“了”字才出口,身子又已蹿上高墙。海峰见她上如弹丸打高枝,下若岩石落深涧,一眨眼皮,已跳往墙外,如飞出山去了。海峰站在檐前,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回进屋中,动问万全道:“适才来得突兀,去得飘忽,你叫她四姑娘,其人究属哪里人氏?她的真姓名叫什么?今有多少岁数?她所提及的寄父,乃是何等样人?”

  万全道:“这位奇侠女子的姓氏,莫说小僧人格卑不足道,当然不得而知,怕并家师也不晓详细。她现在寄居南京干爸家内,故而她就算是江宁府上元县人。她的年纪,小僧也不晓,估量上去,大约至多二十五岁。她的义父名赵四爷,以前曾在江宁将军衙门内当过公事,后又充过长江南岸的水路标头,占过下关码头,很有一点手面。好像听师父说起,那赵四爷尚兼领着一种清油教秘密党会的职司,资格地位很老到高贵。后因南京地方又新产生了一门骷髅白骨教,其宗旨虽和清油教小异,性质却颇雷同,不过气派来得大些,连戴红顶儿、拖花翎儿的文武官员也有在内的。清油教在南京的势力原本式微,自赵四爷当了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下足十二成心思,对付内外,苦心孤诣,好容易有点发展希望了。那哥老会的势力自由湘、淮两帮老军务上沿革下来,在长江一带,大家都知道是很有势力的。赵四爷三番两次同该会头脑接洽联盟,稍有头绪,前途略见光明。岂知白骨教后来居上,非但教内信徒大半就是哥老会员改造,并且同新成立于南洋第九镇的三十三、三十四两标下级军官、目兵、伙夫等互通声气。又有该镇马、步、炮、工、辎五种营队内的江北帮弟兄组成一个尚武团,由一个韩恢、一个伏龙、一个姓哈的,一共十八个人为首为头,所谓十八个小弟兄,一时名震江淮。也被白骨教首领先知道了,抢先结盟,暗中尽量资助他们经费。尚武团团员受此恩惠,便即并胆同心,代白骨教努力宣传,借以报答协助之恩,大见成效。因此清油教枉先成立,远不赶白骨教进步迅猛。赵四爷白白地把自己一份家私赔贴干净,一毫不见青红皂白。故而他忍住了这口冤届,连将军衙门的差使先辞掉不干,后又将水路标头、下关码头索性都让给南京城内的天方教教徒马哀陆,代表自己去兼做老大,他自己腾出身子,云游各处,意欲结识那一班各地不出名师家、志同道合之人,将来重整旗鼓,决心同白骨教去分个高下。这个义女真是被他收着了。你莫小觑她是个梳头裹足的弱质女流,你我本领远不如她。她竟可上山擒虎豹,下海捉蛟龙,专喜流转江湖,爱管不平等闲是非。她以往所干的劫夺贪官污吏、周济贫苦善良的历史,小僧一张嘴,怕一时追述不尽。她这一身大能耐,多出于乃兄既授。但是她的哥哥也为中年时节独立干件惊人大事失败了,便削发托钵,空门遁迹,也已做了十多年和尚的哩。新近不知她为了何故,四出找寻她的胞兄。有人讹传在此同山谷内静修,所以她找得来的。你投奔到此的前两天,她已经来过一次,拜谒家师不遇,嘱咐了小僧一番说话,便入山去了。她本说下山时候,定必再来一趟,果然她不失侠义身份,一毫不肯失信,今日又特地光降来也。”

  海峰道:“不知她有了婆婆家没有?”万全正要回答,忽然山门上有人叩门,而且又是个性急人,把门擂得同打鼓般震天价响。万全听了心慌,不及回答海峰说话,急于奔出去拔关启户,瞧看门外来者究系何人,为甚连“前三后四”的打门规矩都不懂,要像报丧、救火般打法?及至开出门来一看,乃是一个黄脸大汉。万全一见,慌忙笑脸相迎道:“呀!吾道是谁,原来是胡大哥。你怎么会上这儿来的呢?”大汉道:“说来话长啦。咱行路口燥,且到里边去坐定了,可有温茶,先给咱润润喉咙,还有要言同你说哩。”万全听罢,连应:“温茶尽有,请进屋喝吧。”一壁忙着把他让进既算大殿、又当正屋之内坐地。一壁又赶紧闭上了山门,奔进去倒出茶来给他喝。大汉一进屋子,瞧见海峰,便伸出左手两指,指着海峰动问万全道:“这一位敢莫就是新徙吴江到此姓曾的吗?”万全正倒好了茶送过来,一闻此话,忙应道:“正是吴江曾海峰施主。”又转向海峰介绍道:“这位是四明的胡海昆大哥,乃是箬帽山王杨龙海师伯的头班少爷,玩意儿真不错。这里宁波地方,单说那王征南一派的拳路,练习的人虽多,可惜入门的人才已经很少,更休道升堂入室了,就只有胡大哥真露脸。连同家师一辈的前辈老英雄,哪一个不赞成王征南传下来有套‘醉刘唐’把式,那是南派中最为实用的五毒功路,等于北派的‘地躺门’架子。目下外头夸说会这‘醉刘唐’拳法的很有几位,无奈多不曾先练过少林内堂的‘滚雕手’,大抵只靠聪明,将大八套内‘九滚十八跌”打了底,再将“武松脱铐’‘醉八仙’两套来化一化,就算‘醉刘唐’。谁知这套拳路,没有一手小开门的,不曾练过‘滚雕手’,再也学不到家。非但全宁波地方除了胡大哥没有第二个,竟可以说全浙江一省地面,统算咱们一辈里头,这套功力拳法,也首推海昆是真正魁元了。所以连江苏江阴县的郑味言,虽是有名的研究‘醉刘唐’拳法的专门名家,也佩服胡大哥的哩。”海昆刚把温茶接过去一饮而尽,听万全如此的捧法,忙道:“算啦,别挖苦人哩。咱们尚有正经大事要谈论,莫一味瞎吹胡捧人了。”万全笑着收拾过空茶杯。海峰同海昆照例搭了几句套话,便拟回避。海昆忙止住道:“咱和万全弟说的话,潭月师嘱咐过,须请尊驾旁听的哩。”海峰只得陪伴在旁,静聆他俩说话。

  海昆先从胸前摸出一件小东西,顺手搁在半边桌上。海峰一瞧,乃是一顶铜铸的箬笠小模型,同小孩子玩的耍货般,不知什么用处。只听海昆道:“万全弟倒说咱们老头儿又把山门开放,大飞票布起来了。咱如不接到他的信令,只听人传说,再也不会相信的。”万全道:“怎么凭空关了又开起来呢?咱们大家坐定了细谈。”海昆道:“若说这关而复开的原因,复杂异常哩。俺也不暇一桩桩地细说,单将几件重要大事说吧。江苏地方有一部很珍贵的奇书,还有一口削金断铁的古剑,被一位隐逸名流有缘觅到了。到临终之际,嘱咐他的合法继承人道:‘别的东西都传给你,唯有这一书一剑,你不配占有它们。放眼中原,只有我的世侄杨龙海得了去,庶不负这一书一剑。’这人嘱罢这几句说话之后,就咽气了。可敬他的后人不背先人遗嘱,在三年孝服制中,就四处托人找寻吾家师父,前去承受这一部奇书和一口宝剑。初不料横里钻出一个杂毛老道来,先谎说是家师的代表,把书、剑骗到了手,继而就在那地方借此招摇,站定脚跟。我家桑大师兄去探探消息,那老道就利用老桑装神弄鬼,击退了一个江北同志姓潘的。回头又把老桑捆送当官,诬控为偷书盗剑的歹人。家师闻知此信,忙先设法去救了老桑出狱,又去找那老道。谁知他早有准备,一方面煽惑了地方上的土劣豪绅做他的后盾,一面又暗同五杰村勾结,非但不认错服罪,不将书、剑交出,并且扬言要代世人除害,诚心给大筋斗让家师栽哩。这是一桩令人难堪的事儿。

  “又有马尾山全山弟兄,不知为何,同秦老渔翁凭空闹起意见来,中间又牵涉了老渔翁的外孙女儿柳非烟,以致柳非烟一声不响地跑掉了。这个当儿,又不知被哪一个促狭鬼从中去设法挑拔,掇弄得马尾山全山众人跟家师面和心不和。秦老渔翁是更加不对了,老头儿自己亲到箬帽山找寻了好几次。家师看在他老脸的分上,怕他在火头上,两下见面,万一话儿说僵,彼些下不来台,难免闹出不好看来,总有一方受亏的。所以数年来总是百般隐忍,不跟秦老头儿照面,以为如此退让,总可罢休。不知秦老头为了什么,一点不肯放松。据说他已捎信往东西两川去,邀请冉、江、王、李等一班老弟兄,起了四川帮来跟家师办交涉。故此家师说:‘谣言不可不信,也不全信。老东西果真去调川帮下太湖,俺也得派人上北五省和关东口外等处去送个信儿,调些东北帮人马来,和他西南帮弟兄交交手哩。’这两件事儿,已足够把家师少年时的烈火性情打动,又想做下车冯妇的了。

  “同时镇江的小孟尝姜伯先出了大乱子,他部下的一班人物分头送信给伯先生前的要好朋友,招呼去共商报复方法。连苏州戴仞千、无锡沙佛陀、松江姚伟廷、昆山张伟兮、常熟徐伦等处都有信的。太湖内的大小帮口更加不用提啦,大约七十二座峰头,信要遍传到七十一处,唯独箬帽山家师那里,连口信也没有谁带到。这也使得家师心坎上不痛快的。

  “他因为有这几件心事闷在胸头,所以往各处去玩耍玩耍,散散闷。不知在哪一县城内,又无端同一班卖解的打了一个小小交关。当时家师因耳闻这班人的口气,太觉目空四海,大言不惭,小觑我们江左无人,故此出头抬杠的。自然他老人家一高兴,岂有丢脸之理。不料这一班卖解的虽然本事不济,却有个有本领的靠山。这个人不知是他们的师父呢,还是师叔伯。他是福建派白鹤拳内的高手,非但两广、云贵、八闽、台湾诸色人等,以及东洋倭子,都拜倒辕门,敬佩得五体投地,连南洋群岛的侨商土民也受他的指挥。家师一时有兴,挡了他门下人的道路。这些人回去哭诉了他,想来又添了几句不尴不尬的挑拨话儿,故此又惹起了那人的火气,扬言要到江南来找寻家师放对比赛。

  “此外尚有崇明张海歧师兄一桩讼务,打了好几年,内中也牵涉着家师。青浦何海岳师弟,也因平日间除暴安良、锄强扶弱,和地方上的不端氓绅势不两立。最近经仇家倾陷,被湖匪诬攀,也遭了官司之累,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还有许多不如意事,接二连三地逼拢来。

  “同家师相好之人都说:‘这是你没有结合一个团体,手下部徒虽然不少,向来分住各处,好比一盘散沙,才吃这种零星小亏的。目下快些集合起来,组织一个自己人的接洽机关。你自家也要常常过问,不要再以闲云野鹤自况,一年到头奔驰在外。像你这般能耐,又有不少高徒,外头各方也有交情,只要正式成立,邀请各地水陆英雄联袂偕来,宾主把晤,乘便亮一亮标。如果有人跟你心上有疙瘩,也可趁势解开。保你一年半载之后,便生效力。三年五载之后,别的不要说,大概太湖内的其余七十一个山寨,和那一百单八帮大小帮口,怕他们不齐来公推你做盟主啊。’家师闻言心动,加之他自己心上也有一种打算,故而会把山门关了又开,四处传令的。俺奉到了家师信牌,前晚从家内出发,昨天午后无意中和令师尊潭月叔父在途中相遇。他令俺特地弯进山来,有一番说话,叮嘱万全弟和这位曾兄。”

  万全一听海昆述及自己师尊口令,忙招呼海峰一同站起身子,俯首听令。要知海昆转述些什么话儿,且待下回再行细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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