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下深意风尘五乞丐 快人心山顶锄豪绅
2025-06-03  作者:姚民哀  来源:姚民哀作品集  点击:

  赵、马二人终究自小是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人,俗语所谓“三年江湖毒如砒”,何况他俩都不只三年五载的资格了。当下一见这情形,一听这说话,马海仑便在舱底拾起那把尖刀来,朗朗言道:“二位船老大唯恐放了我俩生命,此番逃了出去,回头往官厅出首,控告请兵,将来围剿马尾山,使得二位老大兜不转,故此要我俩留下一句说话。也罢,咱就把左手的一个小指,冲着二位老大面前,把它一刀剁下来,也算表明表明咱的心迹。”说时,便把牙关一咬,将左手小指伸直了搁在船舷上,右手提起那柄牛耳尖刀来,用力往下一斩,果把左手一节小指头斩了下来。那段断指掉在湖内,鲜血淋漓,当场痛得马海仑脸容都失色。本来十指连心,不是当玩的。一壁忍着苦痛,右手索索抖地把尖刀授给赵海流道:“你也把心迹想法表白一下。”

  赵海流接过刀去,也预备照马海仑的样儿,拼着牺牲一节小指头,保全一条性命。不料老驼见此情形,先忙将琥珀猫儿坠向自己胸前藏妥,然后弯过身子来,在赵海流手里夺过了尖刀,向打腿布内一插道:“算啦,你俩有种的,资格不冤枉,够交朋友的了。现在莫慌,在咱们师徒二人身上,把你们送上天堂太平路上去。那一个损失掉了一件古玩,不必再使皮肉受苦了。”瘌三妹在艄上也接口道:“好,你自己剁掉了一节指头,一定疼痛的。大太爷是善心人,可怜你昨晚在水内浸着,又遭着那种破天荒惊吓,今天哪里受得住这种零碎苦?待俺施舍些金枪药给你敷上吧。你先熬着痛,索性把手伸到冷水内激一下子,热血遇了凉水,马上会凝结拢来。然后再把俺的刀伤药搽上去,十分钟辰光之中止痛。至多半月,少则十天,伤口痊愈,保你疤痕都没有的。”他口内絮絮叨叨表白着,一面伸手在胸前百宝囊内取出药来。马海仑依着他话,一激一敷,果然止血止痛。

  当下老驼师徒俩把他们送出太湖,并且送过石湖,到五十三环洞的宝带桥旁侧,指点赵、马俩离舟登岸。他俩回至湖汊,先把借来的草上飞小船还给原主,然后将老渔翁的有底空鱼罾寄到上方山五通神庙内,暂托当家老道收起来。并谎称这鱼罾是箬帽山王杨龙海偷盗秦渔隐的,请庙祝得便时还给原主。他们赶紧回北边去,另干要事。但是赵海流的情人恩物却被老驼带走了。不过他取这件东西,也含有一些作用在内,这段隐情后文再行细述。

  如今先表赵、马二人一上了岸,身上的衣服虽多有些干了,但是彼此饥寒交加,四肢无力。仔细一商量,先沿塘赶奔到了苏州盘门外头。其时的青阳地才租给日本人,正在热闹时候。他们便先上戏园子门口去一瞧海报,只瞧着一个唱武二花的叫李海源,在杭州共过事的。此人唱戏本领不见得怎样,但是天生成力大如牛,两膀竟有七八百斤力气,而且无家无室,人很义气。当即找到后台,和海源会面。海源见他们这种狼狈情形,惊问何从到此。马海仑便把以往之事粗枝大叶告诉了他。最要紧的是向他借了三四块钱,告辞出馆,先去剃头、洗澡、吃东西。这些事舒齐了,然后去看定一家栈房,包了个双铺房间,再叫茶房去知照海源。回头李武净来了,又把这事从头问过一遍,他皱着眉头,不说什么。赵海流说:“你是粮帮中的‘大’字辈,长江一带,总算有点名气。你可能代咱们被难弟兄想一条报仇主意?”海源一味摇头说难,不肯帮忙。马海仑见这情形,明知这乱子大啦,无论是谁听到了,都不肯来负这血海般干系的,所以向赵海流使了个眼色,把话岔了开去。回头海源走后,赵、马俩直商议了大半夜,最后议定的办法是:赵海流去找寻一个安徽人在江苏候补的韩道台,先投在他身边,得了他信任,然后再慢慢地仰仗他的力量报仇。马海仑呢,因瞧出了李海源的神气,晓得要报此仇,非自己有了大能耐,然后挺身往太湖去找寻这些人说话;若说想靠别人势力去报此仇,是不可能的。故此他自己拿定主张,预备戏也不唱了,一个人在江湖上混干胡闯去,暗中物色到了高明师家,就拜他为师,学会了惊人技能,再代同班诸人报仇雪恨去。一到第二天,他俩起身算过了店账,同至一家小饭铺内吃了一点东西,才洒泪分手。

  不提赵海流去投奔韩道台,先表马海仑和赵海流别后,一个人踽踽独行,一时间大地茫茫,往哪里去找高明大行家呢?继念:“有本领的人,往往隐在下流末作之中,真人不露相的。我何不如此如此,着手访寻呢?”主意定了,他就把用剩的零钱去买竹竿、篮子,做起要饭的叫花来了。先向老丐一打听,才知乞丐也分东、西两行和土相三种。相士是蹩脚生,贱骨头改造的居多,绝不会有大行家隐在其内。倒是每逢春二、秋八,背了长袋开码头的东、西行流星水碗队中,或许有能人混迹在内。马海仑又从老乞丐口内探访明白,晓得太仓州宝山县该管的罗店镇乃是走江湖乞丐的聚会之所。于是他便由苏州动身,一路讨饭到罗店。留心一打听,罗店有所纯阳殿,是西行公会;一座关帝庙,兼供刘、李、周、高、金五尊神道,所谓四猛将一总管,那是东行公所。西行是完全客帮,讲究飞镖、扔流星、吞剑、吃铁弹,以及弄蛇、牵猴、拉野兽、打金砖等种种硬功生活。可是罗店的纯阳殿内,人影全无,不过有这个名目,从上辈流传下来罢了。东行的玩意,也有几十套哩。最难学的大套,什么挂长凳、转盆碗、跑马金钱、跳财神、掉灶王、唱莲花落、扮假瞎子、装哑巴、黄牛叫、乌龟碰,连茅山道士唱道情、沙门和尚假化缘等手段,都在东行范围之内的。

  马海仑一到罗店,见西行没有人,自然也只得加入东行帮口内去。不料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当叫花的规矩倒也很麻烦。他们阶级制度很深,完全是封建时代的功利思想。第一步是拜师父。他们也有“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天、地、君、亲、师”十三房支派。马海仑投的是第七房“廉”字支。这个支派内,又分为“龙虎风云,日月克明,公侯万代,吾道长兴,财源福凑,永久太平”二十四字辈。马海仑投的师父,是第十四代“道”字辈,他自然是轮到第十五代“长”字辈。同班辈的一共先有八十三人,他挨到第八十四名。拜完了师父,先要出去讨一个月供养师父。等到一月期满,然后由师父领着,往各码头走一遍。回来在关庙墙上,钉上一个铁钉。另由值年本支师伯或师叔给你一个长袋。倘然不出门去,就把这长袋挂在那钉上,再由本支或别房师兄传授你一种看家本领。将来开到生码头上,万一被土棍逼迫碍路,就要放出拿手玩意儿来给颜色与人瞧。不过近年来做东行的,那些装瞎子、扮哑巴吃砻糠、烧臂膊等极戳,告地状、假生病等哀戳,唱道情、三跳连相板等开口戳,报古典、说新闻等响戳,多给土相卖丑响戳是更加犯头多了,非但和叹册生、叹度生、叹小生等抵触(按:说书名“叹册”,南词、申曲、四明文戏等名“叹度”,文明宣卷、凤阳花鼓、扬州小调等名“叹小”),并且现在无锡和江阴两帮的唱春人,诨称常州龙凤板,也满天飞的哩。故此东行流丐也仗着交好友、打光棍度活,专讲究代别人夺码头、帮相打,或者人家有红白事去包杂役,新开店包招呼,造桥、筑路包小工,以前那些老文章不干的了。马海仑一进这重门,留心一交往,其时有一个叫小黄牛,一个叫麻皮小铁顿,一个叫玲珑子阿星,总算都有手面、走得开路的。不过马海仑觉得,这几个人虽不能说都是没义气的酒肉之交,却能力有限,尚不能称大流氓,只好算小捣乱。仰仗他们下太湖去代自己报仇,实在够不上这资格哩。东行内没希望,要巴望西行的了。可是在东行伙内混了一年多些,也不会碰着一个西行老板。马海仑一赌气,便一声不响地私自溜掉了,依旧放单要饭,预备往北五省去找寻找寻,也许天可怜见,投着一个大行家,好代同班拜把子弟兄报仇。

  他是从常熟福山口岸渡江,到了崇明、海门共管的狼山地方。恰巧那天是三月二十八东岳圣诞,江北居民多很虔诚地上狼山烧香,连东台、扬中、靖江、如皋、泰兴、泰州多有人专诚来进香的。马海仑左右是讨钱要饭,也到狼山去玩玩。一到狼山脚下,就听见闲人纷纷议论道:“小霸王遇见了花和尚,也是活该。这件事,若没有这无名侠客代替张四爷出头,有谁敢去捋着虎须?俗语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话是不错的。不然,怎么会刚赶上海门王知州、崇明黄知县到来,把这恶人带回衙门内法办呢?”又有人道:“本来我们狼山上的东岳圣帝灵验非凡,大概总是那恶人一向作恶多端,冲犯了圣帝,直到这回他恶贯满盈,圣帝爷才暗中去调派那个红脸侠客来对付那厮。此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我们瞧了这桩事,到底要做良善人的好。”马海仑听了,搭讪着上前动问。人家因见他是个衣衫褴褛、面目黧黑的走江湖背长袋的乞丐,都不愿意跟他搭话,故而访问不出什么由头来。又向前走了一段,沿途留心观听,来往之人大半是谈论这件新闻异事。最堪注意的乃是一班衣冠整肃、形似上流社会之人,也聚在狼山的半山腰地方,或站或蹲,围成一个栲栳圈,在那里静聆一个坐在山石上的进香老头指手画脚,演述适才奇事。据他说是亲目所睹,一句没有谎话。

  马海仑挤入人圈子内侧耳一听,那老头正道:“你们休小觑了这恶人,他非但张张嘴也可招呼一千八百个徒子徒孙,聚拢来帮助他为非作歹,并且他有个堂叔,本是段山夹套内新沙上出身,后来冒了江南常熟县籍进的学,专门包打官司,硬夺沙田。刀笔一门内,着实有功夫,算是‘沙上四金刚’之一。现又拜了南通张状元做了老师,愈加肆无忌惮了。这个堂侄,肚子内是一窍不通,全仗那位阿叔丞相包罗万象。不过他胆门子却天生杀泼,真个是够得上瞧见回禄往火里跳的脾性,而且两膀也有五六百斤力气。自小就寄名给海门盘篮沙上的徐祖德做干儿子。徐祖德虽也是个目不识丁的沙蛮,但是为人四海要朋友,而且侍母极孝。无论大小事情,他肯站出来管管,总抱定息事宁人宗旨办事。十桩事情,往往有七八件赔饭贴工夫不算外,还肯代双方贴钱买太平,所以有这点子手面。这恶人羊佐刚,少年出道之际,就靠了干老子的牌子。那年同无锡的一个也是姓羊的夺一丘沙田,姓羊的派人上太仓去请了一位绰号叫三双头的跟羊佐刚对垒。三双头带了三四百名部下,二百来根长短家伙开拔过来。羊风闻此信,自知力量够不上了,便去哭诉了干爹徐祖德。徐祖德信了他一面之词,代他邀请了杨家三弟兄,由老九、十一、十三三人出面强家劝,一壁由徐祖德专差跑腿,四处送信,北至五条沙,南到温州湾,多有人派来助阵打架。三双头被这先声一夺气,连场面都没有摆。后经钢砂洋面的歪头申公豹、浒浦的鲍四儿、浮桥的周器如等出来说合,代双方拉场摆和面酒,才算避免了一场大祸。而实际上是羊佐刚占上风的。从此在长江入海口的水面上,羊佐刚有了点小名气。羊家叔侄一文一武,狼狈为奸,鱼肉乡民,无所不为。而且他忘恩负义,脚跟一站定,便忘了本来面目,连干爹和杨家三弟兄的面子都要盖一下子,因此有了‘花面夜叉’‘矮脚中山狼’的外号。

  “近年来,手头钱是着实有点了,不过他自己不去仔细照照那副尊容。附近的几家邻居小孩子,把他面庞儿编成四句山歌唱道:‘雨落钉鞋泥,鸡啄西瓜皮,翻掺石榴皮,屁股坐在棉子里。’非但麻面,而且身材矮小,腰围倒又生得很大,变成横阔竖短,同绍兴酒坛一般。偏偏他自负风流俊俏,最喜在女人面上用功夫。在外头跑跑的人,不论财、色两门,一门都犯不得;如其犯了,到老做不成市面。谁知花面夜叉恰巧财、色二门都犯着了,所以徐祖德等已经看破了他,同他日渐疏远,不肯真心援助他的了。他尚一些不觉悟。他去年到灵甸镇上闲逛,又看上了一个妇人,想去转邪念头。不料这个妇人乃是灵甸有名的茅节妇,十九岁冬天冲喜过门,嫁了丈夫,到二十岁春天,男人就死了。天可怜她腹中有孕,后来倒养了个遗腹子。她守节抚孤,含辛茹苦,开了一所小杂货店,苦度光阴。她的脸子确实生得不错。花面夜叉一见之后,便仗着财、势二字去逼迫引诱她,可敬她一毫不动心。他自己老着脸,上前去交谈,被她当着众人面前,大大辱骂一场。以致他恼羞成怒,先暗派手下前去,把她倚为生命的三岁小孩子,请财童请了去,回头为价钱讲不对,竟把小孩子撕票。他尚不肯放松她,私下依然千方百计地想毒计,要玷污她身子。

  “在二月之前,此话被张四爷张海歧晓得了,两下本来认识的,四爷便上他门去,正言劝告。岂知他表面上唯唯听命,暗中却恼恨四爷不该去侵犯他的自由。又和海门一个劣绅姓陆的设下牢笼奸计,花钱唆使海门新近抓住的小梁山海盗,诬攀张四爷是坐地分赃的大窝家。贼咬一口,尚且烂见骨头,何况被强盗诬攀。幸而张四爷也有手面的,就托那茅寡妇的一个远房夫兄,向在南京、镇江做律师的茅某人大宽转地想法洗刷,总算暂由茅律师把四爷保释出衙。但一经堂上提讯,就得到案质询。这么一来,张四爷精神、经济都冤枉花费掉了不少哩。大概总有人告诉四爷,说此事是羊夜叉的教唆。恰巧今天在山上庙门口两下里碰头,四爷问及此事,羊佐刚心虚话拙,竟先动起手来。四爷虽也练过拳术,无如胎力不及他大,又出于冷不防,加以四爷是单人双手,而羊佐刚却有随从援助,故四爷被打倒在地。连旁观之人,多代四爷担忧,怕受不住这顿毒打,一定要打出事来……”要知此事如何结局,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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