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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探庄
2021-05-21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点击:

  冬日,俏梅山庄有梅。
  梅是从窖里搬出来的,有南国之心,就也在北方冬日竞放。是先有了俏梅山庄,才有了这些名副其实地搬来的梅树。
  俏梅山庄,这一两年已经成了武林人注目的一个中心了。都知道庄中有少主人梅英,这人敢杀三大门派之中人。也都知道瑛梅,都想来看一看江湖上人人惊艳的武林第一美人。
  俏梅山庄却除了每年的五月初十,并不洒扫庭除,以待嘉宾。他们几乎不与江湖武林人士来往。
  俏梅山庄每隔七日,就派出三辆车去城里买东西,购物品,由管家梅良带领这三辆车,有一辆载女人,大多由点梅或枝梅出来,专为女人购置用物。别两辆车上多是男人,买一些猪羊酒和米面什物,然后一起赶车回去。
  俏梅山庄的马车,入了城并不一起走动,都是各去办各自的事儿,然后出城聚齐,一起回山庄去。
  这天是由点梅出来,小丫头喜欢热闹,也喜欢发号施令。这一趟进城,她可以逛那些店辅,也可以向车夫发号施令,让他一会儿搬这个,一会儿拎那个,心里很高兴。她去绸衣店,买了许多绸布,然后就去王三娘那儿裁衣服。王三娘裁得一手好衣物。
  点梅让车夫在门口等她,她抱着一堆衣料进屋,一边走一边喊:“三娘,三娘,快来呀,累死我了!”
  里屋走出了一个女人,一个很风骚也很会讲话的女人。这就是奉天府最有名的巧匠王三娘。
  “哎哟,是点梅姑娘啊,今儿个怎么又是你来了?”
  点梅人小嘴尖,马上不依不饶:“哟,王三娘,你是不是喜欢那个枝梅呀,你不喜欢我,尽可以告诉我一声,我好告诉枝梅,就说你老人家很惦念她呢。”
  王三娘一笑道:“你这个小蹄子,总是这么尖尖嘴,将来要嫁人,是不是准得嫁一个闷嘴葫芦老公?”
  点梅咯咯笑:“我不嫁人,将来要嫁,就嫁你好了,你好天天给我做好衣裳穿。”点梅说着,同王三娘进了屋。
  一进屋,她愣了,顿时脸胀得通红,屋里有一个年轻潇洒的俊俏公子。公子俏目含笑,望着点梅。点梅很窘,冲公子一揖道:“白少侠,一向少见了。”
  公子稍有惊愕:“哦,点梅姑娘,你好记性。”
  点梅一笑不语,缓缓坐下。她认得这位公子,是五月初十来山庄向小姐求婚的江湖少侠白鹰。
  点梅怎么也记得这个人,白鹰与江门公子江玉,那个笑丐乐平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少侠,人又漂亮,又有一身好武功,她怎么会不记得?
  白鹰一笑道:“在下想做几件衣服,就来王三娘这里,却不想点梅姑娘也来了,是要做衣服么?为公子,还是为小姐?”
  点梅一笑道:“公子小姐都做一点。”点梅也不在意,她把绸衣布料放在桌上,不再去管顾白鹰,只是与王三娘看布,忖量如何裁衣料。
  白鹰呆得有些无聊,一揖告退,出门而去。
  点梅慢慢走出了王三娘家。
  车夫梅全正在饮酒,一边饮酒一边哼哼,像在哼什么山歌。点梅暗以为奇,这个梅全平日只会喝酒,什么时候竟然会唱歌了?
  点梅一笑,跳上车去,喊:“快走,快走!”
  车子上了路,慢慢驰向城外。会齐了那两辆车,一齐回到了俏梅山庄。车到了家,车夫梅全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俏梅山庄的夜很暗。车夫梅全恰恰在这时醒了,念叨着:“渴,渴,水……水……”
  没人理他,一铺大炕上的车夫、家丁都鼾声如雷。
  他爬了起来。
  他醉糊涂了,睁开眼,四处撒目,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他慢慢走出屋,消融在黑夜里。
  夜里的俏梅山庄很是神秘。
  他走得很快,像鬼影子一样飘,没了一点儿醉意,来到了使女们的屋子。天还未很晚,枝梅和点梅仍在补缀。枝梅很俏丽,点梅很乖巧。这也是两个很美的女人。如果不是在瑛梅身边,是不是会有更多的男人乐意看她们?
  梅全在凝神,他想要听听这两个女人在谈什么。
  “他瘦了,这几天很瘦。”
  “他为什么总要出去?杀人有什么好?我看不上那个家伙……”枝梅一叹,看样子她也不喜欢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是谁?她们谈起“那个家伙”来,为什么这么随便?
  点梅看着枝梅:“少庄主走后,他……他……对你……怎么样?”
  枝梅看看点梅,突然一叹。她们都不讲话了。
  她们说的那个他是谁?
  白鹰突然心中一亮。
  那个“他”一定是许不天,一定是那个阴阳邪神许不天。
  他对梅英的这两个丫头一定有所非礼,不然她们为什么要叹气?又怎么会不再讲话了?他肯定会欺凌这两个姑娘。
  白鹰的心在跳:找到阴阳邪神许不天了。
  杀死车夫梅全之后易容成梅全的模样,白鹰混进了俏梅山庄。他要找到许不天,杀死许不天。
  他到哪里去找许不天?
  他一定要先找到梅英,找到了梅英,他就会找到许不天。
  他终于终到了梅英的居室。
  这是个像女孩儿闺房一样的房间,他为什么要住这样的房间?梅英在屋内来回踱步,显得很焦灼。他有什么心事?是为了许不天?还是琢磨如何杀死少林圆痴、武当哭道人、崆峒胡铭、淮阳门曾怒?
  白鹰看着这屋子,觉得这屋子很熟悉。突然他明白了,这里正是点梅带他来的那个房间,瑛梅曾在这个房间同他谈过话。
  梅英在屋里踱步之后,便又在床上坐下,他慢慢脱下衣服,去床上睡了。他为什么要在瑛梅床睡?瑛梅不在家么?
  梅英已经熟睡了,白鹰还要等什么?
  他只要进屋去,提剑一挥,梅英就会死,再也不会杀死少林、武当、崆峒、淮阳门的人了。
  可是,许不天在哪里?他一定要先杀死许不天,然后才是梅英。梅英易杀,而阴阳邪神许不天难觅。
  白鹰一定要找到许不天。可他找不到,他知道俏梅山庄一定有秘密。
  白鹰来到了床前,看着熟睡之中的枝梅。枝梅的脸色潮红,在睡梦之中也有一些惊惶。
  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骇人之事?她与点梅那谈话让白鹰明白了:她们一定知道许不天在哪里。
  白鹰一出手,点住了枝梅的几大穴。
  枝梅醒了,惊愕地喊出:“少爷,少爷……”声音低沉,但有呼唤,也有哀恳。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看明白了,眼前的人并不是她的少爷梅英,而是那个下贱的车夫梅全!
  “梅全,你不要命了!?”她既惊恐,又感到意外。
  白鹰沉声道:“我不是梅全,我是白鹰。”
  枝梅无语,她当然也知道白鹰。她的脸色变得更红,更有些羞涩:“白鹰?白鹰……白少侠,你想要干什么?”
  白鹰一笑道:“枝梅,我要找许不天,我只是要找许不天。”
  枝梅的脸色变了,她显然很害怕。
  白鹰道:“我知道他在这里,但他不在这些屋里,他在什么地方,你一定知道。你可以告诉我,他曾经对你们非礼,你们一定很恨他,对不对?你要告诉我,我可以为你报仇……”
  白鹰以为他的话很让人信服,面对着江湖上人人佩服的少侠白鹰,她一定会讲出来,一定会告诉他许不天在哪里。
  枝梅的眼睛大而湿润,她是不是很感动?她是不是愿意告诉白鹰?
  白鹰道:“告诉我许不天在哪里?”
  枝梅摇摇头,又点点头。
  白鹰道:“你不愿意伤害你害公子?你恨许不天?”
  枝梅点点头。
  白鹰道:“带我去见许不天。”
  枝梅点点头。
  白鹰很有把握,他明白许不天一定受了重伤,受重伤的许不天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白鹰同枝梅在甬道中向秘室走。
  他们的脚步很轻,轻得几乎没一点儿声响。
  站在石门前,枝梅不动了,她比划要白鹰为他解开穴道。
  白鹰很信任她,她已经把白鹰带到了这秘室前,为什么不相信她?他解开了枝梅的穴道。
  枝梅向他一笑,笑得白鹰心中一暖。他顿生一念:如果杀死了许不天,他一定要把枝梅带走,不让她再在俏梅山庄受苦。
  在他心生此念时,他听到了枝梅的喊声:“许先生,白鹰来杀你了!”这一声很尖厉,在甬道内炸响。
  白鹰一惊,他心如电转,一柄剑从枝梅胸前刺了进去。
  枝梅又惊叫了一声,才缓缓倒下。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那眼光是惊疑,是不信。她死在了石门边。
  白鹰决心马上动手。他一定要快,一定要快点冲进去杀死许不天。他正在推石门,就听到了一声尖厉的长笑。
  许不天的话,清清楚楚,从石门内传出来:“既然是白鹰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白鹰推动石门,石门轧轧大开。
  白鹰迈步而入,看见了许不天。
  许不天如今是一个女人。
  白鹰一眼就明白了这个女人就是许不天。许不天是阴阳邪神,他在江湖上行走杀人时,就一会儿是男人,一会儿是女人。许不天那样子像一个在金屋里久待情人的女人,她对白鹰娇声而呼:“你是来杀我的么?”
  白鹰沉声道:“不错。”
  许不天看了一眼倒在门口的权梅:“你杀死了枝梅?”
  白鹰点点头。
  许不天冷冷一笑道:“你可以杀死我,但你不可以杀死她,因为她并不是阴阳邪神。你为什么要杀她?”
  白鹰冷笑道:“她也该杀!”
  “好,好,你也该杀!”她身子一扑,像鬼影,像一阵风掠向白鹰。
  白鹰刺出了剑,他用的是达摩剑法。
  叭——一件暗器钉在了床柱上。
  梅英睡得很熟,但他马上就醒了。是谁向他发出了暗器?他一翻身就起了床,手中提着一柄剑冲出屋外。
  寒风瑟瑟,雪地冰天。没有人影人。他又回到了屋内。
  床柱上,钉着一枚铁相思刺。是她,是唐琳,一定是唐琳。除了唐琳,唐门还有谁到了俏梅山庄,只把铁相思刺钉在床柱上?
  铁相思刺上扎着一张纸条:“白鹰入庄,扮车夫梅全,去秘室杀许不天。”
  梅英提剑,冲向秘室。他像疯子一样,他是不是已经晚了?许不天是不是已经死在白鹰剑下了?
  他急得要漫天惊啸!
  白鹰才知道,他很危险。
  许不天确实受了重伤,不然三招两式,他白鹰已然成为一具尸体,但许不天的功夫如今也让他吃惊。许不天的七种绝技样样都十分惊人,单是那以掌化刀的招式,就逼得他时时回身保护自己,而不敢出剑伤敌。当许不天也使起达摩剑法时,更让他吃惊不小,许不天的达摩剑法同他的如出一辙,但他的剑法浩然正气,许不天的剑法淫荡放肆;他的剑法犀利凌劲,许不天的剑法阴柔轻俏。他不能马上取胜。
  白鹰十分焦急。他急急在剑上贯注真力,宝剑嘶嘶有声,刺向许不天。许不天一声咳嗽,吐出一口鲜血来。
  白鹰一笑:“许不天,你的死期到了!”
  许不天身子一转,双掌扬飞,使出幽冥掌力,啪地一掌击在白鹰胸肋上。
  白鹰叭地飞了出去,也受了伤。他一吼而起,又冲向许不天。这一次,他一剑把许不天挑向一边。
  白鹰冲了过去,那柄剑急如疾风,直刺向许不天。剑风罡劲,正把那幅画上的黑布抖了下来。白鹰的目光正冲着那幅画。
  他站住了,他的眼睛慢慢被图画吸住了,剑停在了许不天的胸口。白鹰的心很急,他急着要把剑刺出去,因为许不天已经倒在了地上,昏厥了过去,他只要用劲一剑,许不天就会死过去。
  可他的心里却用不出劲来,他的眼光中,内力都一点点被吸去了,再也无法杀人了。
  他眼前的画,又绝不是老僧思过崖洞里那用指力划过的画,这是二十四色线织就的一幅魔画。
  画上的太阳如晦,画上的半爿月亮却似血。
  白鹰的眼光沉浸入那画之中去了,他的心在翻腾:为什么画中的男人女人都那么怪,两颗头,又连成一个腔子,身子又分成两部分,女人的身子飞翔成飞天模样,翩翩如若飘鸿;男人的身子像恶魔,像要沉堕入十八层地狱中去。在这男人女人的身体下面,有许许多多的人骨骷髅,在男人女人身边,都飞舞着吸血的蝙蝠,那些蝙蝠若飞若停,一个个像要滴血。血色,血色,他从未见过的血色!
  白鹰的心神被这幅血腥的画儿摄去了。
  梅英冲进了甬道,一纵身,扑向秘室。
  许不天正倒在地上呕血,一口口地呕血,血都呕在她的胸衣上,华贵的长衫上吐满了鲜血,一柄剑直抵她胸口。
  “不天!不天!”梅英呼喊。他要一扑而上,杀死白鹰。
  “别动!”许不天竟尽全力,猛喝一声,“如果你冲上来,我就会没命了。”白鹰的剑已经抵在她胸口,只要这剑再往前一递一送,许不天就会成为一具女尸。
  梅英惊呆在当地,冷汗直流。
  许不天突然讲话了:“白鹰,白鹰,这不是一幅画,这是一个地方,一个人人都想去的地方,你梦里没去过这地方么?这地方很美很美的,太阳如晦,它被乌云遮了,没有了光华。月亮如血,它吸走了人的诚实人的精华,在它那缺了的半边上,流动着阴云。但你见到了它这血红的半圈,是上弦月,是在每月的初七、初八这样的好日子。这一天,魔界大开,人人都可以尽心想自己的欲望,讲自己的欲望。只要你讲出来,无论多大的欲望,也不管这欲望好与不好,魔界都会很欢迎你,它会满足你的欲望,会为了满足你的欲望而给你一切。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
  白鹰的目光变得炽热,他的声音低沉而虚幻:“我要武林人都敬我怕我,我要女人走过时都回头看我,她们为我不惜抛弃一切,我要男人们都愿意做我的奴仆,我要许许多多的财产……”
  许不天笑了,显然白鹰已经沉迷:“那你为什么要杀人?魔界大开,就是为了你,你为什么不放下你的剑,去同这魔王好好一晤,他会告诉你绝世神功;你去同魔女一晤,她会让你忘却一切尘世烦恼,那时,你快活就来了,你的愿望都可以满足。”
  白鹰的手慢慢沉了下去。
  他的剑已经没了一点儿杀气,他已经痴痴痴迷迷地浸入到这幅画里去了。
  梅英呆呆地看着白鹰,看着许不天。
  许不天突然出手,点住了白鹰的穴道。
  梅英又点了白鹰的昏睡穴。
  白鹰被制服了。
  梅英把许不天搂在怀里,用他的丝巾一点点儿为许不天擦去嘴角的血。他很心疼许不天。
  许不天的伤很重:“你……不要看那幅画,你不能看那幅画。”梅英一笑道:“我已经看过了。”
  许不天道:“我不能看,你会堕入魔劫,这一辈子都不会幸运的。”
  梅英道:“没认得你以前,我就已经堕入了魔劫。”
  “那不一样,你记住,以后你决不能轻易杀人!”
  梅英冷冷道:“你忘了,我还有四个人没杀完。这四个人是少林圆痴、崆峒胡铭、武当器道人、淮阳曾怒。”
  “我不用杀他们,我不用你杀他们了!”
  梅英话说得很慢:“你变了主意?”
  许不天惨笑,苍白的脸上有一种绝俏的凄凉:“我为什么要改变主意?我是阴阳邪神许不天,又不是什么江湖上的正义君子,侠客剑士!我只是不要你去杀人。你答应我……”许不天又咯血。
  梅英不语。
  许不天道:“我已经传了你七大绝技,你只要勤加修习,就一定可以胜过我,你只是内力修为上差些。我不要你杀人……”
  梅英问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了你那七大绝技而去杀人的么?”许不天看着梅英。梅英突然泪如泉涌。许不天明白,梅英同她一样,有世人不可解的苦衷。
  她抚摸着梅英:“你的命运会比我好些,你一定不要看这画,你一定不要去杀人。我病得很厉害,你要来陪我。”
  梅英一叹:“好,我答应你。”
  许不天勉强爬起来,走过去,把那块黑布拾起来,盖实了那画。回头对梅英道:“我只能活一个月了。但愿我能三两日休息过来,把这一幅画绣好。”
  梅英抚着她的手:“能么?你不要太累了。”
  两个人手攥着手,坐在这秘室里。
  白鹰静静坐着,他好像很镇定,很沉着。他心里明白,他此时正是在最危险的当口。他已经被点梅带到这间屋子里好半天了。
  枝梅的尸体被放在床上。点梅把枝梅的衣服撕开,为她擦拭胸口上的血,但擦洗不净,越洗血越涌,点梅哭泣起来:“你别流血了,你别流了……好不好?”
  白鹰突然说道:“我怀里有药,可以止血。”
  点梅回头看他,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样。她慢慢走来,从白鹰怀里掏出药来,点在枝梅胸前。果然是好药,枝梅的胸口不再流血。点梅为枝梅穿衣、梳头、梳妆,甚至为她画眉,描唇。这一切都做得很慢,痴痴地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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