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胡丽仙的觉悟
2025-07-16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北平的春天是凄凉的,时常落着细雨,气候寒冷,有时人们还得穿上棉袄。榆叶梅带着绿叶,娇媚地开着,但它是多么无聊呀,它还能够漂亮几天以供人开心呀?
  我现在已经跟梁普润结成好友了,因为他受了他的未婚妻为强者所夺的刺激,弄得时常精神恍惚。他们路局里,也知道他的这件事,很有几个人同情他、可怜他,怕他时常在火车上,会出什么事,例如也许一时心窄,就寻短见而跳车。所以就有人自愿跟他调换职务,得到主管者的允许后,就把他调到总站上来了。这样他就可以不必上火车,而每日上午上班,四点以后就可以回家,这于他是有益的。
  他的人很好,知识也相当丰富,只是因为家庭负担过重,所以使他变得很是老成,而缺乏一般年轻人应有的勇敢和进取心。他对于胡丽仙总是不能忘怀,实在是因为过去两个人太好了,他对于他们的婚姻,当初所抱的梦想太大了。一旦他的梦想粉碎,他就如同是生命被人夺去了,他日日地感伤,几至损害了他的身体,错乱了他的神经。
  我要想法子宽慰他,我甚至真想替他介绍一个女朋友,可是我又认识谁呀?有一次我竟想把他跟那李翠秀撮合撮合。其实也是很好的,他同翠秀的年岁也相当,翠秀长得并不差,假如给他订一个李翠秀那样的未婚妻,有人要想欺负他们,可就不容易了;那李翠秀玩蛇像玩面条似的,连我都害怕。可是我又想:算了吧!谁知道李翠秀喜欢不喜欢他呀?关于别人的爱情,最好你不要做说客。
  他下了班,就常找我来玩,礼拜日,我们更是常在一块。他还是专爱去逛公园,那个地方的男男女女多半是卿卿我我的,不是一个好地方,我倒是无所谓,只怕他看见了别人又伤心。依着我是除了天桥,只有马路可逛,他却嫌乱,偏要逛公园。
  中央公园里的花木茂盛,画廊曲折。其实那里的仙鹤我最惬意,因为我看它像是一个永不会讲爱情,人生无烦恼的道貌岸然的老夫子,高傲得很,不像孔雀,见了穿漂亮衣裳的女人就要抖抖羽毛。可是这时公园中的芍药已经开了,因为已是暮春之时了。天又暖了,各地的阔佬们带着年轻的姨太太又都来啦,公园简直成了他们的御苑。我就劝梁普润不必再去啦,咱们两个都是光棍穷小子,跟人家挤着可有什么意思呀?梁普润却反倒像是生了气,说:“怎么,难道咱们就没有看看芍药的权利吗?”我只好说:“好吧!我就陪着你去看看芍药,也没关系。”
  我们到了中央公园里,在芍药的花圃旁,就看见有那么些个男人、女人,男人多半是脑满肠肥,或是绸缎裹体,或是西服革履;女人的那些妖调华艳的打扮,更是叫人觉着可憎。人挤着人,真正的芍药我们没看见一朵,清幽的花香也一点没有嗅着,只嗅到了一些俗恶的脂香、粉香和什么“香水精”的刺鼻子的香味。
  我就拉了一拉梁普润,我说:“咱们走吧!何必要往里去挤呢?”但梁普润不听我的话,他依旧跟那些阔老爷、阔大爷们在一块挤,仿佛他不是为看芍药,而只是为赌一口气。他表现得倒很为积极,我的心里就想:他是因为未婚妻被人夺去了,他不能够去争,如今是以这同人争着看芍药,来“聊以自慰”吧?
  我可不愿意跟他学,所以我就躲闪在一旁,站了一会儿。没有料到在这时候,我竟然又遇着了胡丽仙。
  胡丽仙现在穿的是女洋服,只差没戴上眼镜,不然她可就更“文明”了,居然学会了“女博士”的派头。我现在真不愿意见她,但是我很惊讶,因为她现在比前些日瘦了许多,看上去抑郁而忧愁;在物质方面她虽已经是不错了,可以比得上一些阔太太们了,但精神方面,好像大不如从前。
  她看见了我,先对我点了点头,似乎要跟我说话。但是她的“丈夫”崔大爷,洋服、皮鞋、照相机、手杖全份的装备,在跟着她了,我自然也不好跟她说话。所以我们只互相地看了一看,他们便走过去了。
  我赶紧就叫着:“普润!咱们走吧!”我把梁普润从人丛中拉了出来,叫他赶紧跟着我去走。我做的可能过分了一点,我是极力不想叫梁普润与胡丽仙再见面,因为我觉着已经是“覆水难收”,何必又增添麻烦呢?梁普润这个青年人,精神上实在不能再受什么刺激了,所以我就拉着他快些走。梁普润这时还很气愤,他的气我知道他并不是对胡丽仙而发,因为他并没有看见那边的胡丽仙和崔大爷,他却是向所有的人生气;他尤其气恨那些拉着女人的阔先生和阔老爷,他似乎更恨女人。
  我们由这里又往南走,我想拉着他离开这个公园,可是他偏不愿意走,直说:“忙什么的?在这里多玩一会儿吧!我回到家里也是寂寞,找人说话,没有人和我说话;找书看,可我又最怕看描写爱情的小说,看了有时就能一个人在屋里气得跳起来。我时常怕我要发疯,又时常想要毁灭我自己!”
  我说:“你这就不对了!一个人实在不应当这样。世界是广大的,学问、事业,人生诸般问题,无论哪一样都足以供人研索、追求,何必把自己陷在一个小圈圈里,无谓地回忆早先那一些爱情上的失败而自寻苦恼呢?那是不对的。”
  他也不言语,只是又往西边那人最多、也是女人最多的回廊上走了去。他到了那里,什么也不看,只在廊子的栏杆上一坐,我也只得随着他就坐下了。我掏出烟卷来,这东西早先我是非常憎恶的,假若有人在我的对面吸烟,我都觉着头疼,但是这一年以来,我竟离不开它啦;每天至少要吸十支,一小盒,把我的大褂烧得净是洞,手指头也熏黄了。我知道这是我生活堕落的表现,但也是因为失意潦倒所形成的吧!我不必劝导梁普润了,我们全都是意志薄弱的人,这应当羞愧!
  我在这儿吸烟卷,他在旁边坐着发呆。隔着水塘的柳丝随风摆弄着,还有茅亭、土山、板桥,好像一幅画得很“匠气”的山水画,而我们的身后,却不断地响着皮鞋和轻巧的高跟鞋的声音,响亮而有节奏。我们都不回头去看,但是他们一边走,还一边笑语相谈,使我们听得很清楚,都是一些欢乐幸福、得意甚至是肉麻的言语。我在这儿倒不要紧,我却恐怕梁普润又因此受了什么刺激,所以就将我的半支烟掐灭了,我又说:“在这里没有意思,咱们走吧!天还早,上天桥去玩玩吧!”我用力把他拉起来,他还皱着眉说:“天桥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说:“总比这公园里⋯⋯”
  就在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看见胡丽仙由北边来啦!现在她只是一个人,而且直眉瞪眼地走得很急,我就仿佛又有点儿慌,赶紧拉着梁普润,想再逃走,我的意思是真不愿意叫他们两人又见面。我极力地想要叫梁普润别把视线触到胡丽仙的身上,最好是叫他莫名其妙地这就跟着我去跑,跑出这公园,逃出“美人关”。我实在是好意,可是胡丽仙还没来到我们的临近,就先高声地叫了;她似有怨意地,而且不顾旁人对她的注意,就带着哭声说:“普润!普润!你为什么躲着我呀?”
  我想去堵住梁普润的耳朵,可已经来不及,他已经听见了,他也又惊讶又喜欢地看见了。这好像……我拟一句戏词吧,是“浪打的鸳鸯分复聚”,我再撰一句吧,是“断肠人又遇到了断肠人”!他们真的几乎是在“抱头痛哭”了,我站得远远的,也不由觉着鼻子发酸。
  我见胡丽仙,跟上回她到报馆里找我去的那样子,是截然不同了,她似乎已经恢复了她的灵魂与良知。她实在是瘦了,她虽然穿着呢质的“女洋服”,然而似乎急切地需要温暖。胡丽仙并没顾得理我,我也故意地躲开他们几步。我见他们二人紧靠在油得很新的廊柱之旁,手儿互相地拉着,默默地相望着,眼睛里都满含着泪水,泪水里涌溢着他们的亲爱、悲痛之情。他们都好像是不会说话了,就像是那嘴里要跳出来他们血淋淋的心。我为他们不住地祷告上帝,叫他们把话都快说出来吧!说完了,就叫他们各自走吧!
  胡丽仙说:“普润!我对不起你!……”她的泪水就随着这句话,流了下来。她又问说:“你恨我吗?”
  梁普润却摇头说:“我一点也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
  胡丽仙又说:“我告诉你,我真没有想到,我竟会离开了你!跟着姓崔的这些日子,谁也不会原谅我,我自己也知道我不好,可是当时的那种情形,他那么厉害,那么狠毒,他要杀你、害你,我也不能够跟你说。反正我做的事情是对不起你,我的心,可是还是为你。今天我见了你,我就为告诉你,我在姓崔的家里再也住不下去啦!他的那些个小老婆、大老婆全都是一群老虎,时时想要吃了我。姓崔的干的那些事,我也看得更明白了,他简直就是整天拿损人、坑人、害人、欺负人、算计人,来挣钱养他家里和外头的那些小老婆。他还是看见了别人家的稍微好看点的姑娘就起心,什么手段他都能使,我就是这么叫他害啦!这几天他又惦记上李翠秀啦,听说他为了这事,还又上了两趟天桥……”
  这时我就走了过去,我说:“丽仙,现在你已经明白了吧?”
  胡丽仙看了我一下,说:“当初我也不是糊涂。”
  我点了点头,就说:“对,当初你就是一个聪明的人,你为的是牺牲自己,而维护普润,可是这种下井救人的事情,我不敢说就赞成你。现在那崔大爷在哪儿啦?我见他刚才还跟你在一起,怎么就看不见他啦?”
  胡丽仙说:“他在那边遇见了一个朋友,一块儿到茶社里去商量事了;是打算花钱运动什么巡阅使的七姨太太,要活动什么肥缺,所以他也顾不得我了。我是借着上厕所为名,离开的那茶社,因为我无论如何,也得来跟普润说几句话,我得叫他明白我……”说着,又惹起她的悲伤来了,眼泪又不住地往外溢。她拿着手帕直擦眼泪。过往的人对她都扭着头来注意地看。
  我就觉得不大好了,这要叫报馆的记者遇见,又得登出新闻来:“公园内一幕爱情的戏剧”,或者说是“哀情的戏剧”,因为现在梁普润也哭啦。万一那个崔大爷这时也找来呢?那就又得“动武”,事态演得必然更大。所以我就向胡丽仙说:“算了吧!我们没有人误会你,全都对你很了解的!假定你有什么不好,那也不怪你,那怨社会。现在我看你的生活,虽然精神上难免痛苦,可是物质上一定还不错,我只盼望你利用这时的环境,赶紧去学一种技能,以便能够自立。因为你也明白,永远指望姓崔的是不行的,他喜爱你不过是因为你年轻,但人能够永远年轻吗……”
  我还有许多的话要说,可是说不出来,因为我觉着那太残忍了,对于一个不幸的,而且并不是没有良心,没有觉悟的女子,实不该把话说得太过了。所以我就不再言语,仍是想拉着梁普润走。谁料到梁普润与胡丽仙一经见了面,便又难解难分,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他们两人的手儿相拉着,简直就好像不能够放开了。
  我心说:这不行,崔大爷来了一看见,麻烦立时又得起来。早先胡丽仙是梁普润的未婚妻,崔大爷都能够把她硬夺了去,现在她已经住在崔家这些日,已经是崔大爷的“人”了,崔大爷更算是有了权利了。梁普润哪能够斗得过他?崔大爷是比以前更为可怕了,因为他的身份已经由一个天桥地痞,变成了一个有势力的官僚。我就说:“这里的人这么多,你们这样不好!以后或是你们再订期见面,或是你们各自去努力,虽然不能成为家庭中的伴侣,也能成为人生上的伴侣,普润,咱们走吧⋯⋯”
  胡丽仙忽然急急地说:“我也跟着你们走。”
  崔大爷还在那边等着她呢!她忽然跟着我们走了,这行吗?也不知我可真有一点慌了,并不是我怕事,但这如何能够办得到呢?是何人给予梁普润的胆气,他竟然与胡丽仙相挽着手,就往公园门外走去;走得还很快,把我都不睬了。我倒替他们不住地回首,恐怕那崔大爷能够追来,可是梁普润与胡丽仙居然就大模大样地走出去了。
  我倒觉得这件事变得太快,他们就这么“破镜重圆”了吗?就去结婚去了吗?我此时对他们当然不能够拦,也无法劝,我只好也赶紧跟着他们走出了这个公园。我不是怕崔大爷自后边赶来抓住我,而是我倒要看看,这一对经过一场忧患,连“未婚夫妻”的名义都谈不到了的青年男女,他们究竟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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