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鼻子董”的扎枪
2025-07-16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我惊惶地急着想出门去打听,但是我在这里还有一些职务内的事情没有做完,我也不能当时就走,趁空我就到“编辑部”,去向那位外勤主任,打听今天有什么关于殴斗、打架或凶杀的新闻没有。外勤主任告诉我说:“昨天夜间,东城出了一件事。是有一个人不知为了什么事,用扎枪伤了一个,听说还是很有钱很有名的人,已经派记者详细地采访去了。”
  我知道这是“鼻子董”弄出的事,大概扎枪也不会就将人扎死的,顶多了,这个新闻算是一个“凶殴”。我又问:“还有别的新闻吗?”外勤主任说:“不知道了,现在还没到下午哩,这一天社会上将要出什么事情,谁能够晓得?”见这位主任有点不高兴了,我不能再问,便赶紧回到经理部又等待着梁普润的电话。
  我希望刚才那个对我“警告”的电话,仅仅是为了“鼻子董”的事情,胡丽仙那边却依然是很好。她那边一点没事儿,梁普润雇了一辆洋车,不,他要是有心眼,经济再不成问题,他应当叫一辆汽车去迎接他的新娘。那边的胡丽仙,我就不信她没有一件漂亮的衣裳,她应当穿戴上,再换上一双鞋,也不必是绣花红鞋,只要别再穿白鞋就可以了;就由那位比“穆桂英”更有本事的李翠秀一半给她当伴娘,一半是保镖。这时候大概已经“迎娶”过去了,可是,难道他们是没有工夫,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来呀?
  待了半天,我又跑到编辑部。那位奉派到东城采访“用扎枪凶殴”新闻的外勤记者,已经回来了,我就以一种好奇的态度,向他打听昨夜那件事的详情。这位记者也很爱说话,据他说是这样的:
  在东城贵人胡同住着一个崔某,家里很有钱,因为与某显贵有亲戚关系,故也活动到了一个位置,越发的显赫而骄傲了。他本来在天桥颇有势力,那里有许多流氓都听他的指挥,同时也有一些老实人受他的欺负。最近他因为阔了,不常到天桥去了,可是他仍然统治着那里的一切,如若有人在那里说他的闲话,他立刻就能够知道,而且只要他稍施手段,就能令人吃不消的。他还好玩女人,除家中的妻妾外,还有几处外家。随着他钱财的日见增多,手面越来越阔,势力日趋雄厚,他所玩弄的女性也是越来越多了。
  最近,就为了这两项原因,他与在天桥耍刀枪卖艺的“鼻子董”结下了嫌隙。“鼻子董”既以练武卖艺为生,便有些江湖游侠的气概,常在天桥骂他,当然,因此更遭受到他的压迫。“鼻子董”一怒之下,便于昨晚九时许,到了崔家门首。他是携带着他卖艺所用的那杆扎枪去的,但他先把枪藏在了墙根,他到门上一问,听说崔某没有在家,他就走了;崔家的用人不认识他,所以也没有对他注意。直至夜深十二时许,崔某才自外边“应酬”完了,回家来了。汽车停在门首,他才走下车,在胡同里伺隙的“鼻子董”就先徒手过去,将他揪住,同他讲话;向他询问的事,据说是为了崔某最近曾用了种种毒辣手段,谋夺一个贫家女子,“鼻子董”为此事才来打不平。
  崔某气焰甚大,哪里肯听他的?因此二人动武。崔某有自卫手枪,当时即出枪向董射击。董本善技击,身手敏捷,见枪早已闪躲,故未被射中,且乘势立将崔之手枪击落于地,而回身取其长杆红缨之扎枪,向崔某怒击。崔之家人,闻声齐出,一面呼警,一面助战。“鼻子董”殊有常山赵子龙之勇,枪舞如飞,所向披靡,崔某竟肩中一枪;唯因董之枪又锈又钝,故未伤到要害,流血亦不甚多。及巡警闻声赶到,“鼻子董”早已曳枪远扬,不知去向矣,闻正在缉捕……
  这就是我们这位同事采访来的一段“社会新闻”,尚称得起详细而且切实。我可以由此想象出昨夜崔家门前殴斗的情形,“鼻子董”给崔大爷这一下惩罚原也是对的,不过⋯⋯这也是我这“胆怯的人”的一种见解了,我总觉着“鼻子董”昨夜愤然而去,到了那里就扎了崔大爷一枪,这种举动,虽系由于义愤,究属有点鲁莽!不但不能因此就叫崔大爷胆寒而改悔向善,相反的,恐怕因为激怒了他而更加深仇恨,于事无补。
  我又回到了经理部,又等候电话,但直到下午两点钟,仍然是没有来。我可真疑惑了,想着“鼻子董”昨夜虽然没有闯出来什么大祸,可是胡丽仙那里,恐怕也已经发生事故了。
  这样的感觉一冲到我的脑里,我立刻就坐也坐不安了。我急忙走出报馆,可是我又想起了刚才接到的那电话警告了,我就不由得向两旁看了看,随即雇上了一辆车。这两天我的车钱实已花了不少了,这样能够把我弄穷了的。
  我就揣着一种冒险的心情,过了天桥,又到了金鱼池。此时我仍然有一点希图侥幸的心理,在未曾迈步向胡丽仙的家门里走的时候,我还希望那边并没有什么事:胡丽仙当然没有在家,她于今晨已经被“娶”过去了,这里大概只有那姨母看守着她的屋子。所以我往门里走的时候,并不确信我心中的恶劣的猜想,能成了事实。
  及至我到了院里,看见,那屋门上挂着锁头,我才忽地吃了一惊。然而我还想:许是那位姨母也跟随着过去了?那是当然的,还不过去帮助帮助娶外甥媳妇吗?这里的房子大概也快要退租了,又有什么可看的呢?
  我疑惑地想着,在这院里又稍稍地徘徊了一会儿。这里的邻居,也是一位中年妇人,就抱着一个孩子走出屋来,赶到我的身旁,悄声说:“你是要找胡大姑娘不是?你快走吧!这儿,昨天晚上,半夜里两点多钟,出了大事啦!”我听了,当然就大为惊愕,这个妇人又说:“这儿的胡大姑娘,跟给她做伴儿的一个李大姑娘,全都被人用汽车抢走啦!”我变色地惊问说:“什么?”我简直不相信现在这世界上竟会有这等的事。
  这妇人又说:“你快走吧,她们把崔大爷给得罪啦!崔大爷那么厉害的人,还能够惹得吗?昨夜里是崔大爷派来的汽车,人来了七八个,跟那个李大姑娘还打起来啦!后来连李大姑娘也给推着揪着的,装进了汽车,呜的一声,就开得没有影儿了!”
  我听了,真替李翠秀担心,并深觉歉悔。本来,昨天晚上我们要不去找她,她哪至于在这里遭劫呀!我又赶紧问:“那姓梁的⋯⋯”没容我说完这句话,这妇人就说:“你问的是胡大姑娘那个没过门成亲的女婿吗?”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凄惨地想:他们原是决定的今天就要娶呀!
  这妇人摇头说:“他没来,他的姨妈不是住在这儿吗?昨天夜里受了一顿惊吓,在抢走人的时候,她在旁边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她也气极啦!今天一清早,她就把门倒锁上啦,走的时候还直哭。我们这几家邻居都出去嘱咐,叫她千万劝她那外甥,别上这儿来啦,因为崔大爷恨的就是他跟胡大姑娘订了婚啊,崔大爷把他订的媳妇都抢走了,也不能够就饶他呀。你也快走吧!别再上这儿来啦,这儿没有人不要紧,只要有人,还许出事……”
  此时,其他的屋里住的邻居,老太太、妇人、小孩,还有一个像是拉人力车的男子,都出来看我,他们偶尔彼此小声地说一两句话,可没有一个敢发议论的。这个院子是这么狭窄,这么污秽,而又这么的岑寂,昨天深夜,在我与梁普润走了之后,谁能料到却会发生一幕这么紧急、严重,硬抢走两个良家姑娘的事情!这成何世界呀?我要对天起誓,把我那“希图侥幸”的心理完全驱散。这妇人说的话,绝不能不确实。这一定是那崔大爷于昨夜被“鼻子董”用扎枪刺伤之后,同时这里那个被李翠秀打走的人也跑回去向他说了,他就一怒,索性硬来,这才出了这件事,恶势力实“不可侮”啊!有钱有势的人,真不可以“触犯”呀!
  我又走出了这个门,我也真害怕了,我考虑的是崔大爷是不是也真要对付梁普润和我呢?我又极端恶劣地想象着:这时候,“鼻子董”正在被追缉,他那病儿子还在饥饿中;“快手李”在焦急地寻找他的女儿,而他的女儿已押在崔家正在被毒打;胡丽仙恐怕是已经受了污辱,正在哭泣,崔大爷一定是正在狞笑……
  我现在关心的是梁普润,因为昨天是我主张的叫人家快娶亲么,如今人家还娶什么亲?我并不是想去安慰他,我是得找他去,得再行设法。
  幸亏昨晚我已经向梁普润问明白了他的住址,于是我赶紧又坐着洋车,去往西城;找着了他的家,一看,倒还是很整齐的一所小房。我叫了半天,才有人开门,是一个穿灰布大褂的,他承认这里住着一个姓梁的,在火车上做事,但是他拦住我,不准我进去。我就说出了我的姓名,并说是为梁普润的未婚妻的事情,来找他谈几句要紧的话。这位灰大褂的先生,好像是这里的房东,这才回到门里,喊了一声:“外边有人找梁普润来啦!”
  我相信梁家的人在里边听见了,一定先要吃惊不小。果然待了半天,才见是那姨母探头探脑地从里边往外来瞧;瞧见了是我,她那惊惶的脸才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她就说:“您快进来吧!普润现在简直要愁死啦!”我走进来,她随又赶紧去严紧地关上了大门,让我进了屋。
  我一看,这屋里已经收拾好一半了,墙虽不新,可是已经黏上了红纸写的双“喜”字了,还有“天作之合”“举案齐眉”等等,也都是红纸写成的祝颂词、吉祥语。然而现在,只有梁普润一个人躺在一张铺着红绸的新被褥的床上,捂着脸在发愁,一定还流了不少的泪。

相关热词搜索:香山侠女

下一章:第五回 未婚妻被抢走之后

上一章:第三回 侠女李翠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