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侠女李翠秀
2025-07-16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我们出了这个门,天已经黑了,月色淡淡的,地下人影都看不清楚。春风拂着人面,带着些臭味。梁普润不住地东张西望,胡丽仙也有点儿惊惶,可是一点没有事儿,他们都是神经过敏。所以走了一段路,他们也放了心啦,两个人就靠在一起走着,“卿卿我我”的还不住低着声儿说话。
  “臭水坑”也是天桥区的一个角落,那个地方比“金鱼池”更脏,也更偏僻,有院墙的人家都很少,几乎没有一间较为整齐的房子,一片破烂;许多极小的灯光从那些关掩不住的破屋门透出来,各个人家里是大人吵,孩子哭,倒是很热闹。
  幸亏有胡丽仙带着,到了一个破屋子之前一叫门,里边问说:“是谁呀?”是女人的声音。胡丽仙在外边说:“我找姓董的。”里边把门一推,说:“他没在家!”
  这时候站在外边的我,倒有些诧异了,因为在这屋里的却是一位大姑娘。她正蹲着身,用一个破火炉子烧着一点煤渣,正在做“杂合面”的饼子。煤油灯有如“鬼火”,破炕上躺着一个小叫花子似的五六岁的男孩,仿佛是有病,四壁萧然,只在墙角,放着我似曾见过的一对双刀和一杆扎枪。连这个做饭的姑娘我也觉着眼熟,马上我可就想起来了,她是在天桥“拿大顶”的那个“快手李”的女儿,怎么她又和“鼻子董”是一家呢?
  这位姑娘站了起来,把我们都不住地细看,她尤其仔细地看了看丽仙,忽然就惊讶似的带笑说:“哎哟!这不是胡大姐吗?”
  胡丽仙也笑笑,客气着说:“你……”她似乎倒有点想不起来。
  李姑娘说:“大姐忘了我了吧?我也到你那儿去过,老大爷去年故去的时候,我跟我爸爸还到你那儿出过份子。我姓李,‘快手李’你不知道吗?那就是我的爸爸。”
  胡丽仙似乎还是寻不回来什么记忆。我可知道,本来他们在天桥一带住的,谋生的,全算是“一家人”,胡丽仙早先是净在家里做活计,她爸爸又是一个比“怪”还怪的怪老人,自然不大与人家多来往,但是人家可都认识她。
  当下李姑娘又问:“大姐来找董二叔,有什么事呀?他是回来了,可又出去啦,也许是上天桥佟家小铺喝酒去啦。我正给他们做饭呢,他的孩子病啦。这屋子也太脏,请你先到我们屋里坐会儿,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好不好?”
  丽仙说:“那太麻烦啦!我们还是在外边等着他吧。”
  李姑娘对人十分地热情,就说:“你真是!干吗这么不自己?宝成大哥早先天天上我们这儿来,你家的胡大娘早先我们也常见面。”
  这时她的爸爸“快手李”,大概是才从远处的垃圾堆大便回来,双手还在系裤子。他走过来一看,就说:“这是胡大姑娘呀!这两位是⋯⋯”
  胡丽仙指着我说:“这是我师哥刘宝成的好朋友。”又指着梁普润,她把话顿了一顿,才说:“这是你的侄女婿······”
  “快手李”就说:“都不是外人呀!你们找‘鼻子董’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胡丽仙说:“也……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天桥那姓崔的崔大爷……”
  “快手李”父女二人一听了“崔大爷”这三个字,当时就像是明白了一半。“快手李”说:“你们三个,先到我屋里坐会儿。”又向她的女儿说:“翠秀!你快到天桥,把你董二叔找回来,告诉他胡大姑娘跟两位先生,都在这儿等着他啦!”
  翠秀姑娘就到“鼻子董”住的屋门首,向屋里躺在炕上的那个孩子说:“你等一等!我去找你爸爸,一会儿就回来,饼子得待一会儿才能蒸好呢!”翠秀急急忙忙地走了,快手李让我们进到了他的屋。
  快手李的这屋子是比较宽敞一点,也还干净,除了炕之外,还有一张小桌,两三个凳子;墙上贴着许多香烟盒里附着的小画片,并有一张是李翠秀的小影。只是炕上也卧着一个病人,是位白发的老太太,这大概是快手李的老娘吧?
  我们都很拘束,快手李就说:“胡大姑娘,我有许多日子没见着你啦!以前你还常到天桥去玩,后来听说你在学堂找着事啦,谁不称赞你?咱们天桥这一带的老亲旧友,家里的姑娘群里,你得数第一。你看你,要是你不上这儿来,在别处遇见,我一定把你当作女学生。你那个妹妹翠秀,她就不行,整天跟着我在天桥拿大顶,可是为生活所迫,但她也就是那么一路人;你要叫她学着点认字,学着点文明派呀,那可比叫驴上树还难!”说着话,他敬给我一支烟卷。
  我就替丽仙他们先把来意说明了,我说那个“崔大爷”是多么的混账,胡丽仙现在的四周是多么的危险堪虞;梁普润是她的未婚夫,人又多么老实,而现在是没有一点儿办法。我又说:“我因为跟双刀太岁那位老人家以前见过面,与刘宝成更是莫逆之交,所以不能不帮助帮助他们,可是我又能有多大的力量呢?北京的地面我既不熟,朋友又少,住的地方又离此很远,所以才同他们来拜见拜见那位董二哥,和你老先生⋯⋯”
  快手李赶紧抱拳,说:“得啦!您别这么恭维我啦!我哪里配当什么老先生?老先生是家里享福的,我却整天带着我那么大的女儿,卖脸求人地在天桥卖那份苦玩意儿,儿子也不能上小学,简直比狗还不如,都不过是为了一家四口的这张嘴!我家里,我们翠秀她妈,也在外边做佣工。连鼻子董带出外的那个刘宝成,‘天桥八怪’,我们都是一样的苦小子!我不怕胡大姑娘恼我,她大概家里外头也只有这一件新蓝布褂,要不然,崔大爷欺负你们的时候,他也得先打听打听。咱们可就不行啦!他明知道咱们是一群穷狗,既没有工夫去跟他打官司,又不敢得罪人,他可就放开了胆来欺负了……”
  我刚要问:“老先生你能不能帮丽仙他们一些忙呢?因为他们太孤单了。”他却又接着说:“就像‘鼻子董’,他不过是因为刘宝成的事情,在天桥说了几句不平的话,也不知道怎么就传到崔大爷的耳朵里了。非得叫他到崔大爷的家里去给磕头,并得答应,以后少说话,不然,天桥有崔大爷养的不少流氓,足能够揍他,还许能够有别的法儿惩戒;这件事到现在还没了。‘鼻子董’那人是宁折不弯,他绝不买这个账,可是他别想练玩意儿啦,别想再吃贴饼子、窝窝头啦,他的老婆也跟人跑啦,把病孩子也扔下不管啦。幸亏‘鼻子董’的心还宽,他还总能借几个钱去喝酒,我若是他,我可就得愁死。我们翠秀是不够格儿,又加着整天叫风吹雨打日头晒的,貂蝉也得变成了八戒,所以这才保险,要不然,崔大爷那个色里魔王,说不定也得要找我们来欺负欺负!”
  正在说着,李翠秀已经把“鼻子董”找回来了。“鼻子董”一进屋,就向我们周围抱拳,说:“受等!受等!”“快手李”当时就把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事,都向他又说了说,并说:“人家是特来求你帮忙!”
  “鼻子董”的脸色早就气成紫茄子啦,那长着许多大疙瘩、小疙瘩的狮子鼻子,更像一块猪肝了。他昂然地、愤愤地说:“这还用姑娘同着两位好朋友,亲自到我家里来求吗?我是不知道这件事,我只知道姓崔的要逼着我去杀人,要逼着我去犯法!我要知道他又欺负到我大哥刘宝成的师妹,老前辈双刀太岁胡大爷的女儿身上了……他就是像这样去欺负别人,我也得要管!我要不跟他姓崔的脑袋换脑袋,我就不是人造的!好啦!诸位别再挂心,这件事情交给我啦!好在我虽然穷,那受过胡老前辈指点的一对双刀,我还没卖;八宝驼龙枪,也没劈了杆子当了柴火,他妈的我非得借他那狗血洗一洗我的家伙不可,现在我就去!”说着他转身就跑出了屋。
  “快手李”拍着桌子大喊:“老二你回来!我还有话说呢!”
  我跟李翠秀全都追出了屋,可是“鼻子董”已经回到他的屋里,把扎枪抄出来了。我赶紧去拦他,可是他一推,几乎把我推了一个大跟头。李翠秀当然比我有力气,可是,她却来了一个“袖手旁观”,不管事,就这么眼看着鼻子董,如同一疯了的狮子似的,手提扎枪飞跑而去;在朦胧的月色下,一会儿就不见了。我就说:“这可真糟糕了!这件事越闹越大了!”
  我跟翠秀回到他们的屋里,“快手李”着急地向他女儿说:“你就不能拦住他,追回来他吗?他要去闯出了人命来,那不更麻烦了吗?我还想不到,他的脾气这么暴,一勇之夫,这有什么用?他去了就能够见得着那崔大爷啦吗?”
  翠秀却在旁边一站,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倒十分地称心满意,并要等候着“捷音”似的。梁普润吓得脸都白了,丽仙是紧皱着眉发愁,我是有些担心,又有些后悔。
  “快手李”抽着香烟,还在叹气,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那姓崔的也是,找什么人去不行?跟我们这些一天不卖艺、一天就没饭吃的苦人斗,又有什么意思?我再说不应该说的话了,街上有多少摩登?他找谁去不好?单偏偏的来欺负没爹没妈的胡大姑娘……”
  翠秀说:“别人他敢欺负吗?比他还有势力更有钱的人,他还得管人家叫祖宗呢!他的老婆,他的女儿,还得给人去上供呢!”
  “快手李”又咳了一声,说:“你说的这是什么?哪是姑娘说的话?”
  翠秀沉着脸说:“我就是有话就说!咱们不是离不开天桥吗?我胡大姐不也是一半吃天桥的饭长大的吗?我的爸爸要是个总长,她的家里不用说别的,只要有一个在外面活动得开的人,就不至于有这些事!”“快手李”这时忧愁得什么似的,就嚷嚷着说:“你,你还跟我叨唠什么?你要有本事,你要也想打不平,你追了‘鼻子董’去,帮助他去行凶,好不好?”
  翠秀哼的冷笑了一声,说:“那可说不定!我董二叔要是打不过人家,我还真许亲身出马呢!”
  “快手李”说:“喝!你还真以为你是穆桂英?”
  翠秀说:“不是穆桂英,也不是木头人,泥人儿还有些火气呢!姓崔的见了女的就想抢,胡大姐这么老实的人,人家又订了婚啦,他这么欺负人家,我听了就不平!董二叔今天揍不了他,明天我一定去!”
  “快手李”说:“明天?明天你还得跟我去做买卖呢!你还得拿着大顶,叫人看着一乐,咱们好挣钱哩!闲事不妨管,朋友的忙也应当帮,打打不平、斗斗气都不要紧,可就是得有个分寸;不能为了人,忘了自己的吃饭。”
  翠秀也背着手,生气地说:“以后我就不吃饭啦!我吃的那叫什么饭呀?从六岁起,就在天桥拿大顶,翻跟头⋯⋯”
  “快手李”说:“你不跟着我拿大顶翻跟头,你也长不了现在这么大!你有话,我应当是一个总长,可是你没修了那么一条好命!”
  翠秀几乎气得要哭了,说:“命!我才不信什么命哩!人就都是命,都应当活,都应当不受欺负!”
  “快手李”摆着手说:“得啦!得啦!你找找你的兄弟去吧!那孩子累了一天,到黑了还满处去瞎跑。你奶奶也病着,咱们都别吵她。你再到董二叔屋里去看看吧,他那屋里还有一个没吃饭的病孩子呢。董二的那个老婆也真狠心,扔下孩子,说跑就跑啦,董二这时要是再闯出个事儿来,那可就给咱们又添了麻烦啦!倒霉倒霉,咳!真倒霉!”翠秀嘴里还叨唠着,就出屋又看“鼻子董”的孩子去了。
  我们在这里愁容相对,是又觉着空气太闷,又觉着坐立不安。我想要追了鼻子董去,但是也不知道那“崔大爷”在哪儿住。其实这倒是立时就可以打听得出来,只是我又想:我去了,别说我发怯不发怯,试问我连一个“大顶”都不会“拿”,无拳又无勇,打崔大爷既打不了,拉“鼻子董”也拉不住,我又能够干啥?有什么用处与益处?我真觉着糟了!我只盼着“鼻子董”是个“假英雄”,他没找着崔大爷就回来了,那还可以叫我将心放下。
  桌上有一个洋铁做的挂着许多灰尘的马蹄表,也不知是走得太快了,还是胡走,已经十一点多啦。翠秀到那屋里,把那病孩子服侍了一阵,据说是吃了点杂合面饼子,已不大发烧啦,可是还哭着要找他的妈妈跟爸爸。我听了觉着真惨!后悔不该来找“鼻子董”。这时翠秀已经回到这屋。她的那个兄弟,在天桥耍盘子耍碗帮他们卖艺的那男孩,耳朵都流血了,不知是在外边跟哪个孩子打了架,回来躺在炕上就睡。炕上那位白头发老太太也直呻吟。
  “快手李”把几个烟头儿都吸净了,直打哈欠,他对我们已不再有刚才那“欢迎”的样子,只是他究竟还是一个“外场”的人,尤其与胡丽仙有“世交”的关系,不好意思向我们立时就下逐客令。我就转首向丽仙说:“我们得走啦!今晚董二叔要是不回来,明天我们再想法子打听他去吧!”胡丽仙跟梁普润也都随我站起了身,我又向“快手李”抱歉地说:“今天我们来的这趟,不但是真正地打搅,还,恐怕要⋯⋯真是对不住!”
  “快手李”说:“没有的话,咱们就是初交吧,可是胡大姑娘她是我的侄女,你老哥跟我们全都是为朋友的事帮忙,连‘鼻子董’,他今天就是死了,也无话说。你们先请回去吧!不要着急,明天我豁出一天不做买卖,咱们也得再想一个办法。我得找找测字的王铁口,因为他常给姓崔的跟别人说合事,能叫姓崔的抬抬手,息一息念头,也就完了,不然我还许去,也跟他硬干干!”他又说:“天太黑,翠秀,你帮着送一送你胡大姐,请他们回去吧!明天见,明天见!”
  我们本来不叫翠秀送,但这位李翠秀姑娘是非要送送我们不可,拦都拦不住,推也推不回,她比胡丽仙可有本事得多了!丽仙却不行,这时她连刚才来的时候那点勇气,那点高兴劲儿也没有了。她原来是禁不起风吹的一朵花,空有个美丽的容貌;又像是受不得惊吓的一只小鸟,只会有时喳喳地叫几声。她不行,她的未婚夫更不行,他们两人现在简直一句话也没有了,走路时也不靠着啦。我就祈祷爱神,快赐予他们一些勇气吧!这只有一点月色的黑天半夜,这地下不是垃圾就是烂泥的道途,这一处一处连灯光也没有了,连个人也遇不到的贫民窟,使我的心头很沉重,我叹息人世的艰难。
  在将要走到胡丽仙家门口的时候,我们又遇着了可惊的事情了。因为有一个穿着深色的短衣,也许穿的是西服,头戴着礼帽,身材十分魁梧的人,猛然对我们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把我们全都吓了一跳。
  我便上前客气地说:“我们是在西边朋友家里闲谈了一会儿,现在才回来⋯⋯”不想这个人立时向我严厉地呵斥着说:“你躲开!没问你!”
  梁普润就仿佛乡下人见了官似的,发怯地冒犯似的问说:“你,你是哪儿的呀?”
  这人却跟着又说:“少说话!”我一看就明白了,这个人是“公家人”,他不跟男的说话,却专向女的去盘查。
  胡丽仙指着说:“那个门儿就是我的家,你还不准我回家去吗?”
  这人似乎笑了笑,然而态度依然带着威胁,说:“你别说啦!别以为谁不认识你,你的家没在这儿……”
  丽仙当时就生气地说:“你说我的家可在哪儿啦?你这个人是怎么啦,疯了吧?我可要喊巡警啦!”
  这人却笑着说:“派出所离着这儿很远,再说我们崔大爷,早就在那儿报了案啦!”
  丽仙惊得往后退去,说:“哎呀!你们报了什么案?你是崔⋯⋯”
  这人向前进了几步,似乎有点儿和气,可是更为恶毒地说:“不必多说,姨太太你就跟我回去吧!大爷在那儿正想你啦,说是现在什么都不追究啦,你拐走的那两万块钱、三只钻石戒指、四副金镯子,还有他的图章,要是交不回去,他也都不要啦!只望你回去,以后安分跟他过日子,吃喝玩乐,都不要紧,就是别再跟别人跑出来……”
  丽仙吃惊地喊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
  梁普润也赶过去,说:“你认错了人了吧?”但,这时我已经看明白了,姓崔的好刁恶呀!真无赖呀!
  我刚要往近走去,那人还在说:“快跟我走吧!我是受崔大爷的吩咐,你别叫我为难呀?姨太太……”只听得吧吧吧,原来李翠秀早就气啦,此时跳过去,一连串就打了这人三个大嘴巴。
  李翠秀说:“谁是你们的姨太太?你敢帮助姓崔的半夜里来欺负人?”
  这人说:“你是干什么的?你这女人,为什么打我?”他沉着脸,也很生气,也要打的样子。
  李翠秀却说:“我是干什么的你问不着,你快滚蛋!快去告诉姓崔的,他想要讹人呀?不行!这个地方,虽没处讲理,可是有人专打不平!”说着连踢带打。
  那人也还手要打,却被李翠秀吧吧地又打了两个嘴巴,然后又是一脚,踢得那人叫了声:“哎呀!”腰弯了半天。
  李翠秀又从地下拾起来一块大砖头,砰的一声,把那人的礼帽也打掉了,头大概也打破了。李翠秀又骂着:“你找人去吧!我在这儿等着你,你们来多少人我也不怕。什么两万块钱?什么钻石戒指?你再多说一点才好。你就让姓崔的来吧!叫他来找我,我姓李,在天桥变戏法;我先揍你,再揍他!”说着,过去又要打,我和丽仙赶紧把她拦住了,她还跳起脚儿来向那人骂。
  那人这时也不再蛮缠了,就拾起来他的那顶帽子,摸着头说:“行!只要你们有人叫出字号来就行,我回去就照你们的话告诉崔大爷!”
  李翠秀又扑上去要打,说:“什么崔大爷?他个臭地痞,仗着亲戚有几个臭钱,就这么来欺负人?恶霸也不能像他这样,叫他小心着好了!”
  那人走出了很远,才回过头来发横地说:“你们也都小心着好了!”李翠秀还愤愤地骂着,我同梁普润又向她直劝,胡丽仙是又哭了。
  我们回到胡丽仙的家里,除了李翠秀还在骂,还在生气,我们却都只有发愁。胡丽仙是哭得愁得简直要寻死。我就说:“你也不要太软弱了,这件事,咱们不怕什么。姓崔的胡讹,说你是他家的什么姨太太,拐走了他家的什么东西,那丝毫也无用;到了法庭上,我们告他一个捏造事实,侮辱人的名誉,妨害人的自由,那他就得吃亏。他这样办,更显出来他是太幼稚,太没有知识了。我看他的手段也不过如此,派个人来胡讹讹,浑搅搅,这只要咱们这儿有李姑娘这么一位武艺高的人,就不足为虑!”
  丽仙哭啼抹泪地说:“我是想,这将来可怎么办呀?”
  李翠秀说:“将来还是这样办!谁要来了,我就打他,打出天大的麻烦来有我啦,不用你管。”
  丽仙掩面痛哭着说:“我不管?可是大家还都是为我一个人呀?事情还是我给你招来的呀?没有我,不就没有这些事情啦吗?”
  梁普润就说:“这不能够怪你,是我们全都不幸,才遇着了恶人。”他恨不得要去替他的未婚妻擦眼泪。
  我说:“这样长了,也实在是不行的。丽仙在这里太孤单,再说普润⋯⋯”我对着这愁得急得要死的少年说:“丽仙虽然跟你订了婚,但是你们尚未结婚,你们的关系究竟与夫妇不同,社会上看待她,依然是一个可欺的少女。假定你们明天就结了婚,她就不必在这儿住了,到你家里去住,总比在这儿好些。同时,她也成了太太,将来真打起官司来,你也可以做她的一个有力的保护人,所以,我主张你们马上就结婚。”
  梁普润着急地说:“来得及吗?”
  我说:“有什么来不及,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吧?”
  梁普润说:“有我母亲,有我一个妹妹、两个弟弟……”这时他那姨母在外屋说:“还有你的姥爷哩?”梁普润点头说:“对啦!还有我的外祖父,也在我们家里住。”
  我又问:“那么,我只问你有空房子没有吧?能不能明天,丽仙到了你们那儿,就有你们小夫妻两人住的新房?”
  梁普润说:“那倒可以临时腾出来,只是也还没有刷新,什么全没预备。”
  我真有点生气啦,我大声地说:“你们还要刷新做什么呀?不预备就不能够结婚吗?”
  我又说:“现在你们的事情已这样危急,什么也不能再考虑了,就是应当快结婚!明天就同居,我去给你们贺一贺喜,也不用请谁吃饭,就完了,以后假定再有什么事情也就都好办啦。我问问你们,你们愿意吗?”说着我就望着丽仙。
  丽仙擦着眼泪,先把头点了点,然后就把头低下去了。梁普润也点头说:“我也愿意,就这么办吧!现在我就回家去,明天……”
  我说:“明天一早,雇一辆洋车,就叫丽仙到你家里去好了。以后你们几时有工夫,几时有了富余的钱,随时还可以补行婚礼。”
  这时,站在旁边的李翠秀,喜欢得直拍手。我就向她说:“我跟普润要走了,你能够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吗?”
  李翠秀说:“今儿我不走啦!我想给胡大姐做伴儿啦!反正我爸爸也知道我上这儿来了,我不回去,他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点头笑着说:“好!就请李姑娘在这儿住一晚吧,明天还要请你做伴娘呢!”
  李翠秀说:“哎哟,我可没有衣裳。”
  我说:“还要换什么衣裳?这都是因陋就简,再说又事不容缓。早先那封建专制时代,平民听说皇上要选秀女,吓得就随便抓住个年轻的人,立时叫女儿结婚。现在跟那年头还是一样,皇上比以前更多了,还都是些昏君,连崔大爷也可以称为一个土皇帝⋯⋯”我觉得我说的话也太多了,不对,应当叫丽仙在惊俱之后休息休息,明天还有更多的事。我遂就请李翠秀送我们出了屋门,并请她特别地将门全都关好,我说了声:“明天见吧!”就同着梁普润走了。
  因为此时夜深荒冷,梁普润是住在西城,所以看他简直是又害怕,又像是走不动了,我就找了一辆“拉夜晚”的洋车,叫他坐上,并嘱咐他说:“明天千万按照决定的办法!上午九点钟前,最好给我打一个电话。”他都答应了,就坐着车走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固然,我对于“鼻子董”手提扎枪一去没有下文的那件事,还有些不放心,但我想:他不是一个弱者,他有勇气与力量,不会吃什么亏的。他又在天桥谋生多年,当然做事也懂得点深浅,不会闯出什么大祸的。刚才他大概是多喝了一点酒,可是一走到那儿,酒劲儿一消,他自然不会弄出来什么人命;顶多去跟“崔大爷”吵一吵,质问质问,大概也就完了。这样的人也是不可以少的,假如再没有了这种会管闲事、打不平的人,那些狡诈者、以财势凌人者,必更无所忌惮了,别人更加没法子活了。所以,我对于“鼻子董”倒不怎么挂念了,并对我今天这回“促成了人家的好事”,实在是既满意又高兴,仿佛我作了一篇好文章。回到寓所我就睡了,梦见我也结婚了。
  次日我起来,已是八点多钟,到了报馆经理部就九点多了。我等待着梁普润打电话来,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我并已经预备好了一个红封套,装着两元钱的份子,可是左等右等,电话也不来。
  直等到十一点,电话忽然来了,我赶紧去接,一听,真是找我的。那边问说:“你是某某某吗?”我听出这不是梁普润的声音,就有些诧异,我答复说:“不错!我就是呀!”那边说:“你认识天桥的刘宝成吗?”我说:“是啊!我认识他,你是谁吧?”那边却很凶横地说:“崔大爷叫我来警告你,以后你可要小心!”接着吧的一声,震了我的耳朵一下,那边就把电话挂上了。我发着呆地放下了听筒,我的一阵高兴就全都消了,我已经感觉到,事情必是全部变得更为恶劣了。

相关热词搜索:香山侠女

下一章:第四回 “鼻子董”的扎枪

上一章:第二回 婚姻 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