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回 铁爪蛟龙逞凶砸酒店 绣球侠女履险入深宫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这件事情当天就轰动了京城。绿呢轿将和珅抬回他的府中,他虽然没被刺伤,可已经吓得半死,两腿更软了。救命要紧,他不得不开库,又拿出了一些银子,分赏给胡腾雨和龙宗璧一些人,令他们由今日起,日夜加紧护院,还得特别防备着冲天侠呀!他原来也跟顾画儿是一边儿的。汪进宝是特别的着急,格外的害怕,东差西遣,分外的忙碌;和珅是早就藏在他的密室又密室的里边了。这一夜内,他的府里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本来郝燕翎、伍宏超、顾画儿、云飞、云佩、云飘一共六个人,是昨天进的京城,住在朝阳门内南小街一家店里。他们认为,要想依然跟早先似的,夜入和珅府去大闹,那未必有什么用。谁都晓得和珅的府里有迷楼,有密室,想要找着和珅是很难;他那府里护院的人又是那么多,纵使惊得他们骚扰一阵,或是杀伤几个人,也全无益处。
  因此,他们六个人就仔细地商议了一番,各自都有打算。顾画儿是想做一个女中的荆轲,所以今天才去拦轿要刺和珅。这当然是一件鲁莽的事,郝燕翎当时也是这样说;可是顾画儿为对付一个权奸,为申她十多年的冤怨,她觉着只好这样以性命相拼。
  郝燕翎却仍然觉着,要想杀和珅,必须先剪除掉他的爪牙冲天侠和铁爪蛟龙胡腾雨等;云飞、云佩、云飘全都听他们的爸爸,说什么他们都觉得对。
  伍宏超自己却另有一种雄壮的志气。他现在认为和珅的专权固然是他的人坏,可也是乾隆皇帝把他纵庇而成,所有的皇帝没有好的,全都是屠杀百姓的刽子手;更因为他在苏州监狱里三年,受了一个囚犯的教导。所以他如今重到京城,却也不愿再往和珅府,因为那顶多是又见见吴卿怜;他更不愿去访旧友,如冯茂兴,因为他不愿意连累朋友,他的存心是想要深入宫禁,至少也得拿着那“金刚玉”去威吓威吓那太上皇,而后奸臣和珅就不愁不走向死路。
  他们这样商议了,大家打算分头去做,可都没打算立时就去做,因为这一回他们做事必须要格外的稳重、谨慎、小心。连伍宏超也没有想到,今天顾画儿就在大街之上冒然地行刺和珅;更谁都没想到,她是被冲天侠给救走了,实际上就是给抢走了。伍宏超怒气填胸,他比谁都坐不安,立不安,因为他知道那冲天侠不是一个好东西,那是一个万恶无耻的老淫徒。
  当日,云佩和云飘从外边打听了一些事,回来就说:“画儿姐姐被冲天侠抱着进了景山啦!许多的官人进去搜找,也没有找着。”又说:“和珅大概连伤也没受着!街上的官人可多极了,盘查得严极了,人都不敢说话,有人连街上也不敢去了!”
  伍宏超听了,愤愤地说:“我这就要往景山里去找一找。”郝燕翎却不住地叹息,把他拦住,悄声地说:“你去也是无用的!那景山里与皇宫一样森严,就能容许你进去吗?”伍宏超愤愤地冷笑着说:“就是皇宫,我也要进去!”
  郝燕翎说:“不可净说徒然快意的话,我们得从长计议。顾画儿此举,我也嫌她太鲁莽,白白地打草惊蛇。可是她现在失踪了,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因为冲天侠也是她的老师,不会把她杀了的。”
  伍宏超却不住地冷笑,心说:冲天侠虽然不致杀了画儿,可是他能够侮辱了她呀!
  郝燕翎又说:“画儿这三年从我习武,技艺已较前高超十倍,纵使仍然不是冲天侠的对手,可也相差不了许多,所以我料定她不会怎么吃亏的。只是咱们如今既已来到都城,仇人和珅及胡腾雨、冲天侠,甚至连乾隆老头儿全都算上吧,他们全在眼前。我们要办得好,就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不但害民的巨恶得以剪除,你们的家仇也能得报;只是,要办得不好呢?你可要知道,我们现在已是身在虎口,官人捕役多得是,我们就算是会点武艺吧,也难免被人一网打尽!”
  伍宏超听了郝燕翎的这些话,觉得他太絮絮叨叨,心里真不耐烦,真是心乱如麻。当日,因为连云飘小姑娘也拦住他,劝阻他,所以他倒是没有出门,闷在小店里,忧急欲死。
  到了次日,一清早,他可就不顾一切地出门去了。他预先买了两匹布,用一个大包袱包着,就把金刚玉宝剑藏在里边。他穿的是青布短夹袄、夹裤,头戴新买的瓜皮小帽,跟个商贩是一样,他离开了南小街,就往皇城那边去走。他原想是看看景山,看那景山四面的围墙有多高,晚上还想跳进里面去看一看,因为他想着顾画儿必定还在里面。
  他慢慢地走着,就来到了景山的附近。这一条石头铺着的平平的马路,就是官员们每日上朝、下朝的必经之路,自从昨天这地方出了拦轿行刺和中堂之事,好像往来的官员们的车轿也少了。官人戒备得不算十分森严,却有些流氓地痞之流往来闲晃,伍宏超猜出这些人必定是铁爪蛟龙的徒弟,或是双斧太保龙宗璧所率领的鹰犬。
  伍宏超就像是个卖布的小贩,肩荷着沉重的长包袱这样走着,倒没有人注意。才走到景山的墙东,他察觉出这儿原来离着马神庙,即和珅儿媳的“公主府”所在地倒是很近的;又想起这离着沙滩,以前金臂飞侠的家,也不算远。他不禁回忆起三四年前初会顾画儿之时那种激昂侠烈的情景,更幻想着昨日这条道上的女荆轲,亦殊可钦可敬;宝剑虽未得手,却也使权奸胆寒,那顾画儿,可敬可爱的顾画儿呀!你现在究竟在哪里了?
  他徘徊了一会儿,忽然见从这景山的北墙角转过来了一大帮的人,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地携带着刀枪斧棒,为首的就是铁爪蛟龙胡腾雨。这个凶家伙,因为在三年之前曾经屡次负有轻伤,肩膀都歪了,然而却更强壮,更硕胖,脸像紫肝似的,又肥又长,两眼露出凶火,穿着一身绸缎,身后有两个人替他抬着新铸的钢飞鞭。他今天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所以亲自出马;又像是他已经恼怒得疯狂了,自己要出来杀人,吃人。
  胡腾雨的身后还跟着金尉迟、银叔宝、推山虎、短无霸那一些打手、凶汉,这些人都是曾和他会过面的,所以伍宏超怕被他们认出来,当时就能发生麻烦,赶紧转身躲开了;好在铁爪蛟龙等凶汉,这时都走得很快,都直着两眼,没有注意到这头戴瓜皮小帽、肩扛着包袱的小商贩的背影。不多时,伍宏超看见他们这些人都走往马神庙那条胡同里去了,心里就想:他们是往那里做什么去啦?寻什么仇人对头去啦?于是他就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也往那边走去。
  他走得慢了些,及至进了马神庙街,又走些时,到了那沙滩金臂飞侠凌万江故居之处不远,就看见有一个小酒店已经被铁爪蛟龙那些人堵住了门,噼噼啪啪的连门窗都给拆碎了,又听里边是哗啦哗啦乱响,把酒罐、酒杯、酒壶全都击碎了;桌子凳子也拉出来在街上劈,又向里边乱掷,还有人竟要放火烧房。幸亏有附近住的人在地下跪了一大片,磕头、求情,这些凶徒才没有放火。
  然而他们个个仍如虎狼一般,大打大骂,铁爪蛟龙并向里面怒骂着说:“狗老婆!叫你那男人凌万江还了魂,再和我们来斗!叫你那内侄女滚出来,再和老子干!”他带来的一些人也摇拳,踢腿,骂出的话,难听可恶至极。总之,他们拆了这小酒店的目的,就是要激顾画儿再出来,就是因为捉不住顾画儿,他们到这来出气。打完了,拆完了,他们一边怒骂着,就都扬长而去。旁边虽站着也有官人,可都只是瞧热闹,连管也不管。
  这被拆、受祸的小酒店的女掌柜,刚才还只是在里边哭,现在她哭哭啼啼地走出来了。她是一个有三四十岁、细高身材水蛇腰的中年妇人,穿着极为朴素。她坐在扔着破窗、破板凳的门前,哭得死去活来,并且大声叨唠着说:“不叫人活啦!来了这群强盗啊!死鬼,凌万江你为什么不出来打他们呀!画儿,你有志气的丫头,给我招了这祸,你得露面呀!哎呀,我的天呀!我的侄女呀!街坊邻舍们全都知道,我那老头子凌万江死了,我弄了一点钱回来,就又嫁了孙二,安分守己地开着这小酒店。我那侄女三年多没上我这儿来啦,她是死是活,我全都不知道。怎么今天突然天上降下了祸,说我的侄女刺了和中堂,要来跟我要人,不容分说就打我,把孙二也吓溜啦。他们就把我这些东西拆成了这样,哎呀!这简直没有了老天爷啦!街坊邻舍们,你们给评评理吧……”
  街坊邻舍,连行路驻足看热闹的人,刚才还都有些不平,敢怒而不敢言,如今都听明白了,原是这么一回事,事情牵涉到了昨天的女刺客行刺和中堂,于是吓得都不敢说话了,而且立时就全都躲开了,溜走了。
  伍宏超强捺了半天胸头膨胀难忍的怒火。他早已认出这被祸的不幸的妇人就是画儿的姑母,就是凌万江生前之妻二摆风,但二摆风这个不好听的有侮辱性的外号,实在不应以之再称呼这不幸的妇人,这被辱被侵害的无辜者。不过伍宏超也实在想不出来应当叫她什么,便走过去,称呼了一声:“姑母!”
  这姑母二摆风扬着泪眼,抬起头来一看,立时就惊讶着说:“哎呀,原来是你呀……”当时就站起来,拉着伍宏超的胳臂,疾忙地走进屋里,悄声地问说:“你是跟画儿一块儿来的吗?我们画儿,那叫我佩服的丫头,她真把万人皆恨万人皆骂的和珅真给杀了吗?……你快告诉我,我不怕,我侄女就是有剐罪,我也去担当!”
  伍宏超恭敬地说:“姑母!这事也不必多问了!这时我没有工夫对你多说。姑母放心,我们不久就要为凌万江老英雄复仇,申今天所受的这口怨气。我现在有两匹布送给你,你暂时收拾收拾再谋生活吧!”他遂就将布都留下,而用那包袱独将金刚玉宝剑松松地包起,转身出了这酒店又走了。
  他胸藏着更深的义愤,就在景山附近、皇宫附近徘徊了整整的一天。好在这些地方,除了每日有些官员们上朝、下朝和稀稀的几个老太监出来买东西,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往,既不是闹市,又在这深秋的时候,人迹更少。地又大、高墙古树又多,所以即使有一两个人在此徘徊、逡巡,比方这皇宫附近的乞丐就有好几个,也是不为人所注意的。
  伍宏超只吃了晚饭,是在附近的一家茶馆里用的。他实在吃不下去,因为今晚他就打算要会会那纵庇和珅的主子,这是一件非常的事,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天色渐渐的黄昏了,夕阳照着那高高的古老的红墙,景山峰上松柏萧萧,如同涌上了潮水。伍宏超胸中的热血,也像怒潮一般地滚涌着。
  乌鸦成群掠过了天空,呱呱呱地乱叫,像哀哭似的,御河里的寒水凄清,这是万民的血泪。那紫禁城上的雉堞间,已有巡城的官人,在远远的高处吆喝着什么,是“满洲话”,大概是说:“天晚了!皇上要安眠了,守夜的人可要小心着呀!……”但是一会儿就走过去了,又往别处去吆喝了。这不过是一套“规矩”,这个人当的就是这份差使,天高城厚,地旷宫深,也没有人听得见。正如神武门外、紫禁城边也有不少挎着腰刀的守卫者,可是他们的刀,是不是能够抽得出来?锈得连杀鸡时杀得死杀不死,都只有他们自己晓得。反正他们当的也就是这份儿“差使”。领的钱粮米有限。他们没有什么精神,因为喝不着好茶;他们也没有什么心事,只关心养着的那个“百灵鸟”或是“蓝靛颏”,那虽然是个小东西,可是关系着他们的生活兴趣,简直就关系着他们腐朽的生命。
  这些给皇上家看门的“官儿”,可比和珅府上那些如豺似虎的护院把式差得多了,由这一点看,主子还没有奴才阔。可也不然,这皇宫是有一种固有的屏障,就是城墙太高,宫门太厚,猫也爬不上去,老鼠也钻不进来,因此才有恃无恐。
  天已黑了,星星都闪烁地出来了。伍宏超站在御河边,这河俗名叫桶子河,大概是形容它把一座宽长数方里的皇城,围得跟铁桶一般;四边没有人,背后就是景山。伍宏超此刻反倒犹豫不定了,心说:我是应当先往景山里呢?还是这就直接进入宫禁?往景山那边或者可寻着顾画儿,而进入宫禁寻着太上皇,或是寻着现在的皇上,我要指斥他们任用和珅之罪,也许就要挥动宝剑,割下他们的两颗“龙”头……
  这种想法,他自己都觉着似乎是大逆不道了,但又自向自冷笑了一声,心说:我也没读过他那些科举书,没食过他的俸禄,我自十一岁就出来学武艺,见的只是被皇上、被贪官吸、剥、损害的百姓。我知道乾隆六次下江南,我知道他们在川楚大屠杀,我今夜就要伸天下之奇冤,雪汉族之大辱;管他什么宫不宫,皇上不皇上……
  于是伍宏超就顺着御河的河墙,往宫门那边走去。这河墙是砖石筑的,有半人多高,很窄,墙的外边是甬道,墙的里边是深河。这时,伍宏超忽然看见有一个人就在这墙头,就在他的眼前飞快地走着。他真惊讶了,心说:这是什么人呢?给皇宫做护卫的人里,难道真有步法这样轻快、身手这样敏捷的人吗?他不由得止住了步,顺手抖开了包袱,亮出来金刚玉宝剑。突然又见这个人,顺着河墙又跑回来了,跳跃着,飞走着,也跌不下去,真是好功夫,就像一只松鼠。
  伍宏超横剑怒声地问说:“你是谁?干什么的?”
  这个人扑哧一声就笑了。这笑声伍宏超就觉着很熟悉,他立时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这可称是帮过他多次忙的老朋友,那个他所钦佩的人,也就是那个小胖子,要饭花子的女儿,两吊钱卖给和珅府,假装患着“梦游病”,其实是潜身在那府内,时时在援救弱小,惩戒奸凶,短箭无敌,身手轻妙,一向保护着吴卿怜,还追到束鹿,帮过伍宏超跟顾画儿的忙,那胖丫头,那名字叫“绣球”的奇女子。伍宏超当时就和气地说:“三年多没见面,你可好吗?”
  绣球依然站在御河的墙头,调皮地说:“你为什么不问卿怜现在好不好?”
  这实在又叫伍宏超脸上发烧,三年来卿怜的情况如何,他不是不关心;那一粒美丽的眉梢红痣,他是永远也没忘,一回到北京,他更想起来了。如今见了绣球,他原是头一句话就想问,可是不好意思问,尤其是在这紧急之时他哪有工夫问?更觉着不应当先问她,伍宏超遂就作为没有听见,只说:“绣球,你来得正好!你一定知道我现在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想要到哪个地方去……”
  绣球点点头说:“我还能猜不出来?白天我就看见你啦,你可是没有看见我。”
  伍宏超愤愤地说:“这三年来的事情大约你也都知道,你想和珅已经凶顽到何等的地步了!他的那些爪牙,比方今天铁爪蛟龙所做的事,该杀不该杀?乾隆皇帝纵庇着这一些权奸…”
  绣球摆着手说:“你不用在这儿瞎嚷嚷,你不是想找和珅的主子乾隆老头儿吗?好,你就快跟着我走!”说时她转身又在河墙头上飞跳。
  她的意思是要叫伍宏超也这样飞跳着走,可是伍宏超真觉着不行,因为他要是这样的跳,就一定会掉到河里。绣球便拉着他的手,叫他跟着。伍宏超先是脚在墙外,后来不登上这河墙头也不行了,因此由河墙上,才跳到了那前面的一排“禁城侍卫军”所住的房子的房顶;又由这里,迂回地攀树、越脊,向那高高的禁城城墙之上去爬;多亏有绣球帮助,不然凭伍宏超一人,实在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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