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怅望街头伊人无片影 追逐车骑利剑斗三雄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那已经说妥了价钱的买衣裳的人,半天也没有来。伍宏超就想:那人必是后来又觉得不值,不愿意来买啦。好吧!就由他吧!我也不想卖了!
  但是现在怎么才能够动身呢?伍宏超就想:还是找小张三去通融一下,他的车拉了我这一趟买卖,虽然是走了不少的路,他也颇为出力,可是挣我的银子也不少。我暂时跟他借上一两半两,并请他送我们到束鹿县;只要一到了那儿,会着了顾画儿,然后我们再一同想办法,凑了银还给他,还可以多送他一些钱,这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于是,他就叫店伙去找小张三,并且预先拟好了一些话,预备见了小张三说;小张三是一个讲面子的,好交朋友的人,谅他一定能够点头。
  不想店伙出去找那赶车的小张三,回屋来却说:“那赶车的连车带骡子,全都没影儿了!昨晚他在隔壁赌钱,输了一个精光。他又跟人说:‘我拉的那个客人,早先是一位阔客人,现在却成了个穷酸啦,他困在这儿,我却不愿意也困在这儿。’他就偷偷地套上车溜啦,隔壁有人还要找他要赌账呢!”
  伍宏超当时就好像是一块木头似的,呆呆地怔了半天。店伙又说:“大爷你要真是盘费不够了,也别作难!有几个钱可以留下几个钱,我们也不押你的东西,你自管走,咱们交个朋友。”这话倒是相当的慷慨,然而伍宏超明白是要驱逐他了,怕他不给店饭钱,还要占这一间屋子,所以才说这话。
  伍宏超又想了一想,本来若只是自己一个人,立时就能够走,可是白大爷却非车不可,这实在令人发愁,结果只好说:“我有个朋友,快要给我送钱来了,明天我们一定就走,还准保店饭钱一个也不差!”店伙看了他一眼,面上露出一种慢怠的神情,就出屋去了,这里伍宏超却越想越是没有一点办法,而越是发愁。
  黄昏时候,外面有人问话:“今天早晨在街上卖衣裳的那位朋友,是住在这儿吗?”伍宏超就赶紧去开了屋门,见外面正是那要买他的小夹袄的人。他刚要回身去取小夹袄,那人却不等着让,就迈腿走进了屋,说:“朋友!你正在难中,我应当帮助你钱,却不应当要你的衣裳。”
  伍宏超说:“你要是不要我的东西,我也不能收你的银子,你贵姓?”
  这人很客气地说:“我姓汪!”遂就掏出几块碎银子,交在伍宏超的手里,并说:“这够你的盘费不够?要是不够,你自管说,我还可以多给,你要到哪儿去呀?”
  伍宏超说:“我只到束鹿县去,有这些银子,足足的够了,好吧!你将我的这件小夹袄就拿去吧!”
  这姓汪的接过了带着血迹的小夹袄,却仍是站在屋子里不走。因为店伙没给送来灯,所以黑乎乎的,白大爷已经抬起头来,但也没看清楚这姓汪的面貌;姓汪的向炕上去看,自然白大爷的模样他也是不能看出,可是在炕边放着的一口寒光森森的青锋宝剑,却似乎颇为引起他的注意,他就随口说着:“不要发愁,以后咱们若再见了面,你们有了什么难处,我还可以帮忙。”
  这时院里又有人叫着:“汪爷!”
  姓汪的高声答应了一声说:“好!我这就出去!你们先在门口等我去吧!”他拿着那件小夹袄,又说:“再会!再会!我还有朋友在外面等着我,要请我去吃酒。只要你们不走,明天我还来拜访,我喜欢结交不走运的朋友,我生平最喜帮人的忙!”说毕,拿着小夹袄就走了。这里伍宏超对这人倒不禁有些怀疑。
  店伙把灯给送来了,菜饭还都是热的,茶也很香,他似乎知道伍宏超卖了小夹袄,已经有了银子。伍宏超当时就将店饭账俱都付清,并叫店伙去给讲好一辆往束鹿县去的车,明天清晨是就要由此走。店伙连声地答应了,就把伍宏超才卖衣裳得来的银子,拿去了少一半出屋去了。
  白大爷现已是一点东西也不能够吃,喘息不止。伍宏超吃毕了饭,就闭紧了屋门,吹灭了灯,青锋剑永握在手,一夜也没有睡得安。这一夜内,倒是没有什么可惊的事,只是当冷飕飕的夜风吹进了门缝的时候,伍宏超身上仅穿着一件绸小褂,别的什么衣服也没有了,实在有点禁不住春寒。
  次日清晨,在晓雾迷漫之中,另一辆破骡车就载着白大爷和伍宏超离开这里,再往南去,又走了一日的路程,就进了束鹿县城。
  此时伍宏超的心里紧张得很,他暗想:顾画儿大概已经来了吧?好了,我快点把大爷交给她吧!我得走了。我决不愿跟她到江南去,这倒不是为别的,是不能由着人给我们做媒。我不愿意娶她,是因为我已经在和珅家里做了错事,我不能以我这样一个没志气的人,屈辱人家那位侠女。我也不骗她,可是我跟吴卿怜的事也实在不必跟她去说,我只有走就是啦。我不怕她骂我薄情,我同吴卿怜也宁愿负心,总之,我躲开她们两个人了,我谁也不近,我只去重返北京,到街头去等着和珅,拦住他的轿子要他的命!并到什么茶楼酒肆,去会铁爪蛟龙!至于一切的熟人,不单是顾画儿,只要再分别,就永远不和他们再见面了!
  他叫赶车的特意将车赶到十字街,这街口很热闹,路却非常的狭隘,两旁对面开设的铺子,这边的招牌,差不多就可以撞着那边的招牌。他在十字路口一站,眼睛注意着往来的人,但是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顾画儿和她的那头小驴的踪影。这使伍宏超不禁疑惑起来,猜想着:莫非顾画儿回到西陵,那里又出了什么事吗?这可说不定!自己恨不得当时就要由这里至西陵的道上去迎,只是这里的白大爷又真离不开人。
  当下就在这十字街的附近找了一家店房,他把车钱开发过了,所余的零碎银子,已经无几。白大爷经这一日的颠扑,喘吁得就更厉害,他简直病重得起不来了。伍宏超看着很是发愁,赶紧托店家在附近延请来了一位医生,给白大爷诊了诊脉,开了一张药方,求店伙把药买来。伍宏超自己到厨房里去煎药,他一不小心,把药又洒掉了半碗,弄得他身穿的那件白绸小褂更是污秽不堪。他的胡子也有几天没有刮,一摸就扎手,不摸又仿佛觉着痒痒。
  他拿着半碗药回到房间,扶起来白大爷,伺候着请他服下。白大爷却只是对着屋中的一盏惨黯的灯,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口中喘着气,不断地说:“郝燕翎!郝燕翎!唯有到江南找到郝燕翎,才有办法……”别的话,仿佛他全都不会说了!这老人病得已经糊涂了。
  这个店里很乱,咕隆咕隆地直往院里进车,马又嘶叫。来住店的人好像全都很横,有一个就咆哮着说:“开店的!你们站在院里给看着!我们这车上的东西可是要紧,卸丢了一件,漫说你这脑袋,就是把你们这儿县官的脑袋拿来赔,也是他妈的赔不起!”
  伍宏超一听,这太足以引起他的好奇心了,心说:这是什么东西呢?竟这样的重要?他于是就出了屋,在黄昏暮色之下一看,原来院中是几辆大车,镖旗还在车上插着,上写“河南同利镖局”。车上全都是些个大木头箱子,有很多人用力地往下抬,都累得哎哟哎哟的,好像是抬不动。
  旁边站着两名威风十足的镖头在看着,还骂着,还嫌这些人抬箱子不出力,把箱子往屋里送得太慢,一个是说:“这些东西,妈的只要丢了一件,就先找地方官去说,就是直隶总督也叫他坐不住!”另一个拉着一个才把红缨帽摘下拿手巾擦头上汗的官人说:“这里的事儿没什么啦,咱们上街喝酒去吧!”于是那官人就跟着这身材矮胖的镖头,一同出了店门走了。
  这里的那个个头很小、膀背却很宽、脾气极暴躁的镖头还在大声地喊嚷:“妈的!你们倒是快些往屋里去搬呀!要是往你们家里去搬,妈的,也就不能搬得这么慢了!”有一个搬箱子的人就向着这保镖的开玩笑,说:“对啦!要搬到我们家里这么一箱子,我这一辈子可真不愁吃喝了。”这镖头说:“你妈的口气倒真不小!这一箱子就只养活你一辈子,你他妈说这话真不怕折福?八辈子十辈子也足够咱们花的,可是,就可惜你跟我都没有他妈修来和中堂那样的好命……”
  伍宏超听到这里,顿然又奋起了精神,引起来愤怒,心说:听这人说的话,这些箱里的东西,一定都是要运到京里去送给和珅的呀!大概不是金银,便是珠宝,一定是河南的什么官,替和珅刮来的地皮。好大的胆!他们还竟敢这样的嚷嚷?这箱里的东西不定是多少老百姓的血汗与眼泪……想到这里,他忿然地回到屋里,也对着惨黯的灯发呆了半天,又看了看炕上放着的那口冷森森的宝剑,而白大爷却还在呻吟、喘吁。
  这时店伙把店掌柜的给带来了,这位店掌柜为人非常的和蔼,可是仿佛有什么事情似的,把伍宏超不住地看,又不住地细细地盘问。伍宏超虽然对他很是疑惑,可也爽直地就说出来:自己的名字叫伍宏超,与这患病的老人不过是朋友,在这里还要等候一个人,三天两天之后,才能够动身。
  店掌柜连连点头,带笑拱手说:“伍大爷对朋友这样的关照,可真是一位仁义的君子!我看您也不像做买卖的,更不像那些跑江湖的人,一定是一位世家公子呀!据我看,躺着的这位老先生,病可算不轻呀!现在又出门在外,真是,真是……叫我们开店的人遇着这种事,看着都很发愁。此地地方小,也请不来好大夫;有好大夫,也没地方去买那上等的地道的好药,这里往西不远,就是顺德府,那儿可倒是有几位出名的大夫跟大药铺呀!”
  伍宏超一听,不由得又气了,因为这店掌柜也分明是到这屋下逐客令来了,就强忍着气说:“我们原是要往江南去,走不到顺德府。我这个朋友,他虽是老,虽是病,可是这样也非一日了;他也不能够说死就死,便是死了,我也立时就想法子去埋,不能够耽误了你宝号的买卖……”
  店掌柜连连地摆手,说:“不是!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开店的是住各地的客人,客人里难道就没有生病的?再说一句不好听的话,难道开一辈子店,店里就永远不死一个人?去年,我这店里死了一个穷人,不但欠我的两个多月的店钱我都不要啦,药钱都是我给开的;我还替他买的棺材,雇了人去把他家里的人找来。我送的盘缠,才把灵运走。这是真事,您可以出门打听去,只是,伍大爷……得请您维持小号这个生意,因为我在这里也是一大家子的人,万一我要是受了点儿牵连……"伍宏超听到这里,倒不由十分惊愕起来。
  这店掌柜却一面把旁边站着的一个伙计给支走,一面又扒着门向外边看了看,外边这时还喊着嚷着的往屋里抬那些大木箱。这店掌柜探着头低声向伍宏超来说:“您看见了吧?现在院子的那些东西,那是有差官跟镖头押护着,那都是些送给北京和中堂的东西。因为我这店是开设在城里热闹的街上,比在城外的那些家店妥当,所以向来,每一个月总有一两回,这些买卖是住在我这店里。那么别的客人当时我也就不能收啦,已经住下的,他们也要逼着我给立刻撵走。这也难怪,万一出了点什么事,谁能够担得起?大爷你自然不是没来历的人呀!可是刚才,你们才一进店的时候,就有两位好像是当官差的人到柜房直向我们打听,还叫我们留心着你们,现在那两个官人大概还在店门口,没有走呢!”
  伍宏超听着,就不禁吃了一惊,心说:和珅可真是厉害,原来到处全都有他的人!这样看来,我们这些人自从离开了凌万江惨死的那个地方——甜水井街,早就有人在暗中跟着我们了。可是,白大爷是由慎刑司衙里逃出来的罪犯,我是曾经数次大闹和珅府,他们为什么不立时向我们下手捉拿呢?有什么值得投鼠忌器的呢?这可真令人不明白!
  店掌柜的又说:“我这可是一番好意!”
  伍宏超拱拱手说:“我都知道,你是一番美意。我伍某要是什么江洋大盗、身犯重罪的人,也绝不好意思住在这里,使你受累,我却全都不是。我是走江湖、交朋友,除恶人、扶孤弱……”店掌柜赶紧接声说:“我也看出来您是一位侠义英雄!”伍宏超说:“我们只不过是将和珅得罪过就是了!”
  店掌柜吓得脸更白,说话的声儿更小,连连地说:“这就不行啊!伍大爷,您难道不知道和中堂是当朝一品,位极人臣,万岁的女儿是他的儿媳妇?各地的督抚府道,哪一个不是他手底下的?哪一个上了任,不得对他年年送礼、月月问安?现在我们店里住的,那不就是河南巡抚派来的有名的大班头双斧太保龙宗璧,还有大镖师矮罗汉唐清和宽背虎卢泰吗?这都是了不得的有大本事的人,每年至少要在我这店里住两回,都是往京里给和中堂送礼的。你要是跟和中堂有了什么过不去的事,叫别人知道了还好,要叫他们三个人看出来,可真……我是好意,我伍大爷你快些带着这位生病的老先生,走吧……”
  伍宏超摆手说:“你不用替我发愁!我也不能跟他们在这里打架,他们也不能立时就来捉我,即使有事,我也连累不着你。你看我这位年老的朋友,他病得已经起不来了,你就放心吧,我绝不能够把他扔下,我一人跑了。我既不跑,那么什么事情,自有我来担当,绝不致连累了你做生意的。”
  店掌柜听了,仍然是紧皱着眉发愁。伍宏超倒是微微地笑着,表示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并说:“我因为朋友病了,弄得我的心里也很是烦恼,门外附近有酒铺吧?掌柜的,我请你去喝酒好不好?”
  店掌柜的却摇头说:“我不喝,我为今天住了你们这么两个客人,我连晚饭都吃不下去啦!得啦,我的话也都说完了,您不走,我也没有法子,我也不能往外撵您,叫我得罪人。不过我还得有两句话,人要是病死在这儿,那没有法子,可是万一有人来捉您,或是矮罗汉、宽背虎都亮出家伙来,要跟您在我这店里拼命,那时候您应当怎么样?”
  伍宏超说:“这事你倒尽管放心,我要打,同他们到外边去打;要斗,同他们到街上,或是到城外去斗,绝不能够把血溅到你这店里!”
  店掌柜皱着眉点头说:“这就行啦!咱们就看面子吧!”遂就无精打采地转身出屋去了。
  伍宏超也明白这店掌柜人家并非是过虑,他开店多年的人有经验,已经看出来了。总之,自己和白大爷在这里,虽似是与人无争无扰,其实已经是危机四伏,怔了一会儿。他对眼前的这些事,倒是并不畏惧,只是白大爷病得这样的重,顾画儿又还不来,确实是使他发愁。但又想:发愁也是无济于事,反正我就是永远这样老老实实地服侍着白大爷,等到和珅手下的人来捉拿我的时候,我们也得分散。何况又快没钱了,哪里再去找一件衣裳可卖?白大爷的医药,都要费许多的钱,这可真非得从河南巡抚送给和珅的赃银里取用一些不可了。这样一想,他就把心一横,遂即叫来店伙,托付着给看照白大爷。他遂就手拿着青锋剑,出了店房。
  这时已天黑如墨,满空中稠密的星光,风倒很暖,院里刚才搬箱子的那些人,连车夫们,也全都出去找酒馆喝酒去了。十字街口这时仍然很是繁华,酒馆有不少家,但最大的一家酒楼,字号是叫“鼎春坊”,楼上楼下的灯光照耀得真和白昼一般,里边的客人乱乱哄哄,也不晓得有多少。伍宏超就手提着宝剑,站在这门前徘徊着,他先向两边去看,但也没有见什么人注意他,或许是在暗中跟随着了。他又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腰间带着的钱是不是足够到楼上去饮酒,并且想了想:假如楼上有和珅手下的人,见了我就要来跟我动手,我又应当如何?只因为有白大爷那一个人使他顾虑,所以他还有些犹豫未定。
  这时忽见有一个人,竟从他的身旁一撞就撞过去了,这人正是刚才在店里嚷嚷了半天的那宽背虎卢泰,这人就装作是没看见伍宏超似的,大摇大摆地进了“鼎春坊”,上楼去了。伍宏超又有一股气涌在胸上,暗想:他们已经向我来挑战了!我纵想躲避已是不可能。他们江湖人纵使凶恶,也许还懂得一点道理,要打要拼叫他们向着我来,或者我同着他们到北京去,只是得叫他们应允不可惊扰白大爷,否则我要乱杀一气的。于是他忿然地也进了这“鼎春坊”,就提着宝剑咚咚地向楼上走去。
  楼上点着许多只大灯,光亮刺着他的眼睛发花。他只看出是有三四十个人——当然不是一起的——分踞着各张桌子,有的在互相劝酒,有的在大声豁拳,酒气菜香都扑到鼻里,烟云蒸气都绕在眼前。但是伍宏超并没有看清谁是什么模样,他只是持着宝剑站在楼梯口,瞪大了眼睛,酒保向他招呼说:“大爷!请这边坐吧!”他也不理。
  在这时,突然在靠近窗户那边,有一个人却以为伍宏超是已经看见他了,当时就慌张起来,赶紧站起了身,招着手说:“来!来!到这边来吧!真巧,咱们又在这儿遇见了!”
  伍宏超赶紧细看这个人,却正是在束鹿县双堂镇,花了二两银子买去他的那小夹袄的姓汪的人。今天,这个人的来历可没法子再隐瞒着了,原来现在此人正是和宽背虎卢泰、矮罗汉唐清,另外还有三名官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在大吃大喝。伍宏超当时发起怒来了,姓汪的却赶忙过来,笑着说:“请在一块儿吧!没有外人,全都是朋友!”
  现在伍宏超已经明白了,这姓汪的人原来也是和珅的手下;他那一次买我的小夹袄,也不过是为探一探我,只是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孤身只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们不即时下手来捉拿我,反倒这样的畏畏缩缩,却又可疑了。
  姓汪的人此时好像有点害怕伍宏超手里的这口宝剑,所以还不敢近前来用手拉,但在那边靠窗坐着的宽背虎与矮罗汉便齐都瞪大了眼睛向他来看。而那边的三名官人之中,有一个脸上有麻子、身子很壮的中年人,却也很客气,站起来也露着笑,高声地来招呼说:“不必客气啦!快请这边来,我们一块儿热闹热闹吧!”
  伍宏超并不认识此人,所以心里更是生疑,就想:莫非是他们知道我一定要来,才在这里安排好了,预备着捉拿我?他心里先是犹豫,但旋即鼓起了勇气,微微冷笑,点点头,跟着这姓汪的朝那边就走。
  此时楼上的一些酒客齐都扭着头,伸着脖子,还有特意站起来的,都在看他。宽背虎卢泰大喊了一声:“全坐下!看什么?”那些酒客们听了这一声喊,立时就全都又坐下了。因此伍宏超就更为惊讶,这些人也都是来饮酒吃饭的,为什么这样怕他?竟没有一个人敢还言呢?可见这里有不少也都是姓汪的手下的人,总之全都是和珅的奴才。我如今已是身陷重围,只好跟他们拼了吧,于是手中紧握宝剑,昂然走到了那边。
  姓汪的还笑着,指着伍宏超说:“这位的姓名我也不必向各位提说了,你们已是久仰得很啦!”
  那有麻子的官人也说:“还提什么?我们也都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这位伍老兄更是久走江湖,阅历深,眼睛亮,咱们全是些什么人,如今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想他也不是不明白。得啦!现在大家是什么话也不用提,只是先饮酒,然后再叙交情。”说着就拿起来了一个大酒杯,还叫人用水给冲洗得干净了,这才斟了满满的一杯“老白干”,送到伍宏超的面前,说:“伍老兄请饮这一杯,以后请你多关照。兄弟我名叫龙宗璧,金臂飞侠那也是我的老朋友!”
  伍宏超听人提到了金臂飞侠,他就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同时知道了这客人就是河南巡抚手下的大班头,在北方极有名的“双斧太保”,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惹的人,笑里藏着刀。他又直说:“请伍老兄多多关照吧!”这话似乎话里有话,别是就叫跟着他乖乖地到北京去打官司吧?可是在和珅的府里闹出的那些事,似乎他又管不着。
  伍宏超一手提剑,一手就接住了酒杯,依然微微地笑着。突然那矮罗汉唐清自腰间拔出短刀,乒地向桌上一插,短刀相当的快,插进了桌子有一寸。他又把眼一瞪,拍着胸脯说:“我唐清,这次保的是官家的镖,往京去走的是和中堂的门子,江湖上的朋友谁要是瞧着我不服气,谁就自管来!宝剑咱也见过、斗过,小白脸更唬不住咱们……”龙宗璧按他坐下说:“你就别说啦!”伍宏超却拿着一只盛着酒的大杯,真想要向他头上去打。但是伍宏超终又忍住气了,酒杯没有飞出去。又见姓汪的悄声说:“全是自家朋友,会到一块了,应当客气;矮罗汉是喝醉了,大家都别理他。伍老兄你也必然明白,我们这些日都对你老兄客气得很!”
  伍宏超听了这话,也就冷笑着说:“这些日我也是懒得与你们往还,所以,也像是很对不起似的。再说,你们应当也知道,我现在有事,我的朋友白大爷病了一路……”
  姓汪的说:“那没有什么!我们要想找他,也早就找他去了。现在不单不找他,也不问他是由哪儿来的啦,将来还想要给他治治病;他要没有钱,我还帮钱!”
  伍宏超摇头说:“那倒都用不着别人来管,他是一位义士、君子,我想自然没有人能欺负他,但倘若有人敢动他一动,我绝不能坐视。我在这里,实在说,并非是要跟你们见面,既不是想逃,也不是愿意和你们斗,我只是要在这里等候一位朋友!”
  姓汪的笑着说:“我也早就看出来了!”说着,又转头向龙宗璧低声说了几句话,伍宏超也没有听清楚。这姓汪的又说:“伍老兄!咱们也别净斗口舌,我索性说开了吧!兄弟姓汪,名叫汪进宝,排行第七,人都称我为汪七爷。和中堂府的总管事汪四爷,那就是我的胞兄……”
  伍宏超冷笑说:“我早已看出,你必是和珅家里的奴才!”
  汪进宝说:“伍老兄你可不要这样开口骂人,咱们总也算是朋友。不错,我也是吃着和中堂的饭,你们夜闹中堂府的时候,我也正在那儿。可是如果没有中堂的命令,我虽也会一些武艺,却真不愿意多管闲事,因为我交朋友还怕交不上,岂能为吃那一碗饭得罪朋友?现今我实在是受了中堂大人的亲口托付。他要是叫我来捉你们,害你们,我也不干;他却是叫我来好意跟你们讲交情……”
  伍宏超将酒杯吧地向桌上一摔,愤怒地说:“你说别的都可以,你说要我跟和珅有交情,这跟辱骂我一样!我伍某明人不做暗事,实同你们说吧,我虽几次都未得手,但是早晚也要斩下和珅的头。现在我在这里等候朋友,也为的就是这件事,我跟和珅的仇恨,是永远也解开不了!”
  汪进宝的面色立时变了,冷笑着说:“伍老兄要总是这样说话,那我可也就没办法啦!”
  伍宏超说:“我要是怕你们,现在我也绝不能来!我本想去找和珅,犯不上跟你们缠搅,可是因为刚才我在店里一看,和珅的罪恶太大了,居然有河南巡抚派人整车的给他去送赃银,给他保护那些赃银的镖头又全都这么凶横!”
  矮罗汉唐清撇着嘴,也冷笑说:“你说我凶?嘿!你还不知道哩!这次北来,在咱这口短刀下,就杀死了有四五个了!那都是我看着不顺眼的,他们都好像想要沾一沾车上的那些沉东西,我矮罗汉就不吃这个。我保着的镖,不许别人多看一眼,因这,我就给他一个杀呀!你说我凶也罢,横也罢,反正老子保着这么大的镖,有和中堂给我撑腰,漫说杀个倒霉的人不算事,就是现在把你宰了,这儿虽说有的是当官差的老爷们,可是他们还能抓了我去吗?叫我偿命吗?哼!”
  宽背虎也瞪着眼睛说:“姓伍的你快老实着点!别跟我们叫字号,你懂得吧?别吃眼前亏,现在要是不叫你活,你就不能活!”
  伍宏超愤恨地说:“好万恶的和珅,纵容你们这些人!我现在要去杀他,就不只是为报当年他害死我的父亲那件私仇了!也是为人间除这首恶!”
  旁边双斧太保龙宗璧听了,立时显出来了惊讶,赶紧问说:“令尊是哪一位?”
  伍宏超却不回答,只仍气愤着说:“本来我店里有病人,我不愿当时就跟你们拼命,现在我实在是忍不住。你们想怎样,咱们就怎样,叫我同着你们到北京,咱们也当时就走,我伍某绝不含糊,可是只有一样,我的宝剑不能撒手,除非你们能胜得了我!”
  那矮罗汉当时就将插在桌上的那短刀拔出来,说:“好!我倒要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宽背虎也捋着袖子,跳起来嚷:“外边干去!离开这鼎春坊干去,这儿的人多,地方又窄!"
  眼看就要打起来,吓得旁边的一些酒客们,有的壶还没干,有的菜还没上齐,可就纷纷地赶紧离座,匆忙地开付酒饭钱,就往楼下跑去。楼梯咚咚咚不住地响,连一些伙计们全都跑下楼去了。只有几个没跑的,看那样子都是双斧太保龙宗璧带来的官人,可也当时显出来紧张,掏锁链,抽短刀,亮出来梢子棍,都站起身来,就要向伍宏超下手来捉拿。伍宏超却蹬在一个凳子上,唰地将冷森森的青锋剑使了一个“大鹏展翅”。
  那双斧太保龙宗璧却大声嚷嚷说:“这是为什么?这也未免都太小气啦!用不着这样,说仇没有仇;说官司,我们既不是地面的,又不是北京派来的;说赌气,本来是初次见面,大家都很好;说比武,这县城又太小,谁赢了谁,也传不出名去;说拼命,谁跟谁都犯不上,因为我们现在保的是镖车,你又没来劫我们的镖车。再说我们是河南抚台派来的,你跟和中堂是怎样回事,将来要怎么样,也跟我们无干,来!老兄!还是喝酒吧!”
  他又向那汪进宝说:“老七!这可都是你的事儿,要没有你跟我们在一块喝,这位伍老兄,也许不能够向我们来捣麻烦!”
  因为龙宗璧的这些话,把一些人的暴怒仿佛都压下去了,那矮罗汉、宽背虎两名镖头嘴里虽还不住地骂骂咧咧,眼睛虽还是瞪着,可是又都坐下喝酒吃菜。只有汪进宝的一张胖脸上不禁一阵发青,又一阵发白。
  因为刚才大家曾经一度翻脸,虽没有打起来,可是也把那些酒客们吓跑了不少,现在一些座位多半空闲着。汪进宝就过来,低声地、和婉地要请伍宏超到那边谈几句话。伍宏超点头说:“可以!你叫我同你无论到什么地方去说话也行!”当下手提宝剑,离开了座位。
  汪进宝在隔着三四张桌子的地方,刚要同伍宏超谈几句话,不想矮罗汉等几个人也都追过来了。矮罗汉唐清此时更喝醉了,所以更为蛮横,晃动着手里的刀说:“你们背着我谈什么?敢是骂我?”汪进宝直着急,说:“这是哪儿的话?唐镖头你先躲一躲,我要跟伍爷谈几句背着人的话,因为这是和中堂叫我来跟伍爷说的。”
  伍宏超也觉着可疑,更是十分的不耐烦,就说:“和珅还有什么话,要叫你来转告我?”
  汪进宝点头说:“这是真的!要不然……”说到这里,又假笑了笑,说:“要不然,咱们就是有交情,我就是明知捉拿不住你,可也早下手啦,还用得着花二两银子买你的那件小夹袄吗?”又正色地说:“这都是和中堂的意旨,因为中堂求贤若渴,爱才好士!”
  伍宏超不禁冷笑了笑,心说:难道和珅是嘱咐他对我要用软手段,笼络我也给他去做奴才吗?于是越发气愤。
  汪进宝又往下低声地说:“咱们都是朋友,我现在就索性跟你说实话吧!现在跟你们作对的,只是铁爪蛟龙一人。中堂对你实在没有什么,也知道你武艺高强,与别的江湖人不一样。他身为宰相二十多年,哪能够一个人也没得罪过?所以想着或许是早先与你有一点儿仇隙,可是那他也愿意从此解开。他不但想要给你找一个好差使,提拔提拔你,并且,如夫人卿怜跟你的事情,他也略略晓得了,他也愿意不耽误了卿怜的青春,叫她下堂,由你领走……”
  伍宏超听了这话,气得又不住地冷笑,不过又想:自己跟卿怜的事情,他们竟然也知道了,这确实可惊,更可以看出他们的厉害,遂就说:“我做事光明磊落!我确实认识吴卿怜,那就因为她原是我的乡亲……”
  汪进宝摆手说:“这件事关系着中堂的脸面,不要再说了,不过由此可以看出中堂对你是有多么海涵。还有白大爷的事,那更不算一回事,中堂捉他干吗?那也都是铁爪蛟龙弄的。中堂只是留心上了一个人,我不说大概你也明白,就是你老兄现在所要等候的那位快要来的顾姑娘!”
  伍宏超愤怒地将剑提起,旁边矮罗汉、宽背虎等人立时又舞起兵刃来,将他围住。汪进宝反倒摆手说:“不要伤他!千万不要伤他!给他今天一夜的工夫,叫他回到店里再细想一想。他要是肯答应着跟咱们到京里去见中堂,可是得连那顾画儿都得去见见中堂,那,中堂必定降阶相迎,一切旧事不提,以后伍宏超高官得做;顾画儿也可以穿绸着缎,成为一品如夫人;白大爷更不用说了,他还能再受罪吗?若是不肯,那中堂可就要真恼了,我也白费心对他伍宏超这样关照了;咱们这么些个人,随时可以拴住他,姓白的跟顾画儿也绝逃不开和中堂的手心。干脆叫他姓伍的详细斟酌一下,他是愿意趋吉避凶?还是甘心自走死路?明天听他的回话,”说完了,就不再言语了。
  伍宏超气得面色发白,这才晓得,原来和珅那老贼竟把顾画儿也看上了!可谓痴人多梦,可谓不识生死。于是他就冷冷一笑,说:“和珅真是发昏了,可怜他当了这多年的奸臣,竟没有这么一点见识。你们这些人也可谓双目尽盲,不看一看我伍宏超是个怎样的人?顾家姑娘又岂是平凡人物?由和珅到你们,全都是错打了算盘!我也不愿对你们再说什么,只是,现在由着你们办,要叫我同那姑娘去见和珅也行,反正早晚我们也是要去找他的,但须要他把首级先拿来!”又冷笑着对矮罗汉等人说:“我再告诉你们,千万要小心!河南巡抚送给和珅的那些赃银,我可要把它留下,我要拿它去行侠仗义!”
  矮罗汉唐清、宽背虎卢泰等人一听这话,立时又抡刀舞棍向着他前来,伍宏超将剑东迎西挡,铛铛磕回去了许多兵刃。他又踢翻了凳子,跳到了一张八仙桌上,居高临下,挥剑铛铛地又同这几个人来打。
  汪进宝早已跑到了一旁,大声地说:“伍宏超你可不要这样!我对你已经讲够了面子啦!你要再不识抬举,我可立时就叫人把你抓起来!不用说你旁的罪名,就拿你的那件血衣,已经到我手里了,那就是证据,那就能把你问成个斩立决!”
  伍宏超站在桌上紧紧地挥剑,同时更愤愤地说:“你还提起那件衣裳?那上面沾的就是我的朋友金臂飞侠义士的鲜血!我不但是为我父雪恨,我更要替顾昆杰,替凌万江,替一切受过奸臣和珅害的人复仇索债!我现在就先要你们这些恶奴的性命,给我留下那笔奸臣的赃,我散发完了,就要同着顾侠女到北京,叫和珅立时遭受报应!”
  汪进宝躲在墙角又大声嚷嚷,说:“叫你那顾侠女快些到北京去做中堂的小老婆吧!那有多么享福!你也就能够跟着阔起来啦!现在眼前放着好事儿你不要,反而要找死,真是一个大傻蛋!”
  伍宏超忿然自桌上向下去跃,抡剑就要去砍汪进宝,身后矮罗汉又举刀向他背上就扎。伍宏超回身唰的一剑,矮罗汉赶紧就蜷腿缩头,躲过去了。宽背龙同着三个人扬刀飞腿又向他来攻,伍宏超剑若旋风,嗖嗖地往来还击,杀得宽背龙、矮罗汉等人齐都往后去退。
  那河南的大班头双斧太保龙宗璧,在一旁本来是伪装镇定,还在独自饮酒,向着这边好像是“坐山观虎斗”,可是如今看见了伍宏超竟是这样的骁勇,剑法如此的高强,他就不由得大怒;更觉出这时他要是再不说话,他的人可就要吃亏了,于是他也曜地站起身来,大声吼叫着说:“算啦!你们全都住手吧!我算是认识了他姓伍的啦!”矮罗汉等人听了这话,一齐向后,都退到了那楼梯口;虽然都已住了手,可还是举刀摇棍的,显示出来十分威风。
  伍宏超却微微地冷笑,向着龙宗璧说:“你虽认识我了,我却还不认识你,你有什么方法,快些使出来吧!”
  双斧太保龙宗璧却不住地哈哈大笑,说:“要跟你使方法,那还不容易?朋友,我也知道你的武艺是有两下子,可是我只要说出来一句话,当时纵使抓不住你,那姓白的老头子他还能跑得了吗?逃得开吗?我龙宗璧就是不愿那样办。一来我是管不着这些事,犯不上为人出力而得罪朋友;二来我们还要给和中堂想要娶的那一位——我可没有见过她的面,只听说她的模样儿跟武艺全都不离。真的,我还得给那位将来的中堂如夫人,留着点脸呢!你姓伍的不过是:‘秃子跟着月亮走’,借点光就是啦!”
  伍宏超听了这话,当时又扑到他的桌旁,抡剑就砍。龙宗璧却急忙抄起一只凳子来相迎,就将剑挡住了,他又冷笑着说:“不必立时就动手!我的双斧现在没带着,要拿别的东西将你打死,我怕玷污了我的外号。你既是有胆子的,并且想要留下我们的银箱,这就好办。明天上午我们就动身,由这里到北京,差不多还有一千里地,你要有本事,你就在路上截我们或是杀我们;你要没本事呢,就在这儿等着当大舅子吧!”那边的矮罗汉、宽背虎等人一听了这话,也齐都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伍宏超也不明白他说的“等着当大舅子”到底是怎么一句话,到底怎么讲,可是龙宗璧既然说出来“你有本事就在路上截我们”,也好,这倒得跟他们干一干;并不是为赌口气,为逞什么强,却是那一笔贪官献给和珅的赃银,绝不能就叫他们平安地送到北京,去给那老贼享受。于是他就点点头说:“好!那么就到路上去再看吧!现在你们有什么法子,还尽管去使,只是不准动白大爷一点,否则我的宝剑可不依!”说时,转身就走。
  矮罗汉等人还抡刀横棍,要在楼梯口拦住他,那边双斧太保龙宗璧却大怒地拍着桌子说:“不准拦他!叫他走吧!反正路上见!我姓龙的有两三年没跟人较量武艺了,现在我到底要看看是他的宝剑快,还是我的双斧沉!大概明天,我们准能够见一个高低,遇见这么一个敢跟我碰碰的人,倒也不错!”
  在墙角的汪进宝却又说:“等上一半天,胡大师父也就快来了,等到那时咱们再跟他斗,好不好?”
  龙宗璧却又冷笑着说:“我用得着等铁爪蛟龙吗?我这条龙难道不如他那条龙吗?我的一双板斧,就不如他那一杆飞钢鞭吗?从今后,我连他也看不起啦!不是吹,我龙宗璧要是前几天在北京,要是我给中堂护着院,我就绝不能叫这小子今天还能到这儿来说这狂话,逞这威风!好啦,现在都不提啦!伍宏超!咱们就路上见吧!”
  龙宗璧依旧坐下饮酒,伍宏超却走到楼梯口将剑一挥,矮罗汉等人都赶快向旁一躲,并向他怒视,他就咚咚咚地走下了楼。这鼎春坊酒楼,楼上虽没有真的大杀大砍起来,可是连楼下的喝酒吃饭的人,也早就都吓得跑光了。掌柜的是早已藏躲起来。酒保们看见伍宏超手提宝剑,简直是飞下了楼梯,吓得他们要撒尿。
  伍宏超挟着气愤,回到了店中,到了屋里,却见灯光愈黯,白大爷病得简直呼吸都已短促了。伍宏超就不禁更加着急,更加生气,心中埋怨着顾画儿:她怎么还不来呀?来了好叫她带着她的干爹走呀!我这里遇着了这事,哪里还能专心伺候着这白大爷?咳……
  他心里着急,恨不得顾画儿当时就来到,所以在屋里坐不安,待不住。他就又到门前,向那十字街去看。这时街上,行人渐渐少了,铺户也多半关上了门板,鼎春坊酒楼上那双斧太保龙宗璧这一些人,也许都又喝了不少气闷的酒,更许又在一块儿为对付伍宏超的方法,商量了半天,现在全都走出来了。
  那姓汪的,汪进宝,原本是住在附近另一家店里。现在也许他是怕他一个人住在那儿,到半夜里伍宏超能够拿着宝剑前去找他,所以他就赶紧搬来和龙宗璧这些人搭伴儿。他把他的一匹马和两只包袱,还有跟着他的四个人,也都带有马匹和行李,一齐都搬到这店里来,只为求龙宗璧等人的庇护。龙宗璧却相当沉得住气,看见伍宏超站在店门前,他连看也不看;矮罗汉等人却又都气愤愤地向空抡拳,往旁撇嘴。汪进宝是低着头,跟随着给他牵着马的人,自伍宏超的身旁就溜了进来。
  店中顿然又增加了几匹马,添来了这几个客人,所以倒更显着热闹了。他们这些人本来有的是自北跟着伍宏超来的,有的是自南压护着银箱到的,因为在此恰巧相遇,又都跟伍宏超成了敌对,所以他们倒结成一帮了;住也住在一起,谈也谈的大概全是要对付伍宏超的事。似乎他们现在又出了新的主意,潜藏着毒辣的手段。
  伍宏超却仍然是孤单的,站了半天,也不见顾画儿的影子。天是越来越黑,夜越来越深,他不由得有些灰了心了。回到屋中,又对着白大爷不住暗叹,心说:我现在真没有法子再看护您这位老人了!不过,说起来这可算是一种耻辱,因为和珅惦记着要得到顾画儿,他们还许暂时不能够对您怎么样吧……
  一想到了顾画儿,那英爽的明丽的娇姿又如浮现在眼前,更想到了顾画儿的贫穷、多难,以及洁身自爱、坚忍操劳,她只是一个居处在乡间的民女。和珅那个贼大约是在北箭亭试武的那一天就已经看上了她,送银利诱不成,继而要以势强逼;知道强逼也无用,所以他们如今又要用计谋。和珅可真是昏了心,他难道就不怕顾画儿去割他的脑袋吗?这真是奸臣妄想,色胆包天。
  顾画儿若真能够将计就计,倒可以立报父仇,但画儿是刚烈的性格,不是会忍屈含辱以达成志愿的人,这么,恐怕她要吃亏了!我又不能再跟着她,帮助她,唯有盼她能够快些走到江南。可是她就是来了这里,恐怕她们往江南去的盘缠也不够用了吧?因为她在西陵的那个家,哪会有什么钱能叫她带出来呀?我实在应当为她想个办法,截住献给和珅的赃银,留下一点,以便转交画儿作为盘缠。这种事情她必不喜,然而我却不怕;我又不想叫她嫁我,我只是要助她们成行,并给奸臣及贪官一个教训……
  伍宏超决定了要这么办,于是就关门就寝。他身着单绸小褂,到半夜里仍然是觉着寒冷,并且在这店里住的那些人全是他的对头,他如何能够放心睡觉?更时时担心的是,怕说不定什么时候,白大爷就能在他的身旁边断了气,所以一夜屡次惊醒。
  这寂寂的客店里,似乎充满了可惊可疑的气氛,好不容易才挨到了天明,他起来细看一看,躺着的白大爷还睁着两只凝滞无神的眼睛,可是不能够说话。伍宏超就说:“请老义士在这里稍等一等,我要去办一件惩戒权奸、压抑强梁、爽快豪侠的事情。你放心吧!我还能够回来的。画儿姑娘昨天没有来,我料她今天准能来到,暂时叫这店里的伙计照应你,我这就要走了!”只见白大爷睁着眼睛,似乎要点头表示,可又实在无力气动弹一点,但他也充满了待死的坚决,而愿意伍宏超去任意地仗义行侠,不要来管他。
  带着这一种悲壮的情绪,伍宏超就出了屋,回手带上门,他手提宝剑,绕过了院中停放着的几辆车,就去硬牵了一匹马。那汪进宝正在屋里漱口刷牙,隔着窗一眼看见了,就大喊着说:“喂!喂!你别牵走我的马呀!咱们昨晚上并没抓破了脸呀!还得算是朋友啦,等顾姑娘来了,我还要跟她当面谈谈呢……”
  伍宏超却怒骂道:“浑蛋!”又说:“我暂且借你这匹马一用,现在我就要出城!”又高喊一声:“龙宗璧听着!现在我就往路上等着你们去了,你敢去,你便不愧是双斧太保;你要是不敢,或是车上不敢放银箱……"
  这时那龙宗璧光着脊背,手拿着湿毛巾跟胰子,由屋中忿然而出,点头说:“好!你先走吧,待会儿见面!我要是少走一辆车,少带一箱银,我就不是英雄!永不当官差,永不走江湖,银子也都叫你拿去,算我是强盗,好啦!见面再说……”此时矮罗汉,宽背虎等一些人,又都拿刀抡棍地纷纷自屋中走出,龙宗璧却说:“别拦他!由他去!他骑着马乘此潜逃,咱们连追也不追;反正他在这儿押着一个白老头。那是顾画儿的干爹,比他值得多,就叫他走吧!"
  伍宏超牵马出门,随即上了马,将手中的宝剑一挥,又向门里喊了声:“快点!”当时他就催马转过了这十字街,蹄声嘚嘚,一直出北门去了。
  街上只有一些挑担子卖早晨小吃的小贩,见了他,赶紧都向旁躲避,也没有人拦他,他就出了北门。北门以外,朝阳照着遍地禾黍的旷野,伍宏超就又向正北去望,他希望这时能看见顾画儿骑着驴来到,以便就叫她去保护她的干爹,可是所见的只有春风吹着漫天的尘土和大道上往来着稀稀的车辆,哪里有顾画儿的影子呀?顾画儿办事可真是缓慢呀……
  伍宏超就又催马往北走去,走出有三里多地,看见大道的左近有一片密密的松林,这虽然没有西陵的森林那样密,可是所占的面积也不算小。阳光越高升,天气也越觉着热了,伍宏超就到了树林旁,下了马,想要凉快凉快。同时他忽又想起:龙宗璧现在必定防范得甚严,带着的人还许要加多,我虽决定拼命去换,但也不可不先用点智谋。当下他将马也牵到树林里,外边大道上过往的人谁也不能看见这里有人有马了。这片松林原是个墓地,有断碣、残碑,古冢之上落着乌鸦。虽然天热,但此时还没到中午,所以除了伍宏超之外,也没有人来这里歇腿、乘凉。
  等了有一个多时辰,就见尘烟滚滚,不住地随着东南风向这边刮来,又听见辘辘的车声、嘚嘚的马蹄声,很是乱杂,由南面渐渐地自远而近了。伍宏超疾忙自林中向外去看,就见果然从南面来了一大行车马,大车共有五六辆,上面都是贴着封条的大木箱;车辕上斜插着很长的竹竿,上面随风招展着“河南同利镖局”的显赫的镖旗。
  镖车前后跟着有二十多匹马,在最前边的“先锋官”,就是那宽背虎卢泰。他头虽小,膀却宽,精神十分充足,嗓子特别的洪亮,喝着:“快点走!只要走出十里地,看不见姓伍的小子,那就算是他栽在咱们手里啦!快走!快些走!”他骑在马上不住东张西望,手中持的是一杆很长的家伙,跟枪的样子差不多,这大概就是三国时张翼德所使的那种“丈八蛇矛”,然而他的威仪不够,并已经显出来是有点儿慌张。矮罗汉唐清是傍着车走,手持一柄象鼻子样式的大砍刀,也骑着马。
  最后面的一匹黑马上就是头戴红缨帽、全身利便的官服的龙宗璧。他的手中可拿着一张弹弓,望见了一片树林,他就拉开了弓,吧吧吧一连打来三颗都是泥土和铁砂捏成的弹丸,全都击在树枝上了;击得树叶纷落,乌鸦喜鹊都乱叫着惊飞四散。伍宏超只是微微地笑,依然在林里,并不往外露头。
  林外的车马都走过去了,伍宏超安心等待着,故意放他们往北多走出有二三里地。他见县城那边没有再来什么大帮的客贩或官差,他这才出林上了马,而放开了马缰一股烟似的再向北去追。追,紧紧地追,一霎时便又望见了前边走的那一行车马,离着尚有一箭之远,他就高声地呼叫说:“前面的镖车!站住!”
  前面那些人本来都正向前面和左右两边去看,并没料到伍宏超却自身后追来了,当时就不由得全都吃了一惊。龙宗璧是先收住了马,他回头一看,便立时挽弓按弹,要用弹丸来打。可是他忽然又把弓弦放松了,冷冷地笑了一笑,说:“伍宏超!我要用暗器伤你,那就显见得我不是英雄!现在你既来到,没别的说的,我们只好要较量较量了,你不要胆怯,就自管到近处来吧!”
  当下伍宏超奋然不顾一切地催马扬剑,就往前进逼。龙宗璧已经将弹弓交给了他手下的人,而换了一双沉重的发亮的双板斧,勇悍地就要来与伍宏超拼斗。不料,宽背虎与矮罗汉,一个直握着丈八蛇矛,一个猛抡着象鼻子大砍刀,都怒声喊说:“什么他妈的伍宏超?这用不着龙大哥跟他动手,交给我们来吧!”于是一拥而迎到了近前,伍宏超就要挥青锋剑力斗三雄。

相关热词搜索:金刚玉宝剑

下一章:第十六回 剑起孤鸿单身施绝技 人如双璧连夜走风尘

上一章:第十四回 热泪交流短街偷侠骨 幽情千种双剑订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