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消沉二十年 居然见天日
2025-06-14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点击:

  霎时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李宽人等大江堂四大高手身上。
  吴潇潇一手牵着麻雀奔去,当他经过一棵大树下面,忽然停步,因为树上传下来沈神通压低的语声:“吴前辈,我是沈神通。顾前辈为何不守诺言,竟想伤害麻雀?”
  吴潇潇放开麻雀:“你最好记住他的外号,他一定以为你跟麻雀有一手,这个人就是喜欢人家伤心。”
  麻雀恢复自由,飕一声跃上大树。
  沈神通道:“顾慈悲根本弄错了,麻雀只是个又乖又热心的女孩子。”
  吴潇潇道:“我没有错,麻雀已经怀孕,我把的脉从不会出错,连‘大自在天医’李继华也不敢说我错。”
  沈神通替麻雀叹口气,也赶快换个话题:“我要先走一步,我希望有机会请你喝酒……”他本来正想说“向前辈你请益”等客气话,但忽又觉得很多余,所以没有讲出来。
  吴潇潇笑一声,回头行去,只说了一句:“是不是姜酌呢?”姜酌就是生孩子请客庆贺的意思。
  沈神通一手抱住麻雀,头昏脑胀苦笑一声。这误会可大了,麻雀若是有孕,当然是严温的骨肉,我沈神通连边都沾不上,但现在却变成是我的孩子?
  这件事必须设法澄清,所以沈神通改变了主意,决定暂时不走。
  麻雀在他怀中发抖。她大概二十岁还不到吧?但已经遭遇悲惨命运。命运之神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使美丽可爱还未完全长成的孩子,陷入如此悲惨境地?
  那边吴潇潇大声道:“她已经走了,还有那个家伙。”他向众人眨眨眼睛:“她已经怀孕,我希望她顺顺当当生个胖小子。”
  除了顾慈悲之外,人人微笑点头。接着众人眼光又回到李宽人等四人身上。
  朱慎和司马无影互相瞧了一眼,莫逆于心,突然间一齐出手。
  但他们并非向李宽人他们出手,而是分头扑向那残余的十几个兽人和剑手。他们猝然发难事前毫无朕兆,所以大刀长剑一下子就劈翻了两个剑手和四个兽人。
  余下之人四散奔窜,朱慎司马无影放尽全力追杀,一眨眼间又各杀死一个兽人。
  朱慎忽然在一棵大树下停步,接着微微弓身作势便待跃上。
  树上传下来低低而又清晰的声音:“我不是大江堂的人。”
  朱慎仍然跃起,但方向已改向斜刺里飞去,最后停在一根横桠上。他看见丈许外树上有两个人,是一男一女搂抱着,如果他们是敌人,这样子搂抱着的姿势一时也发挥不出甚么威力。
  朱慎冷冷道:“你们是谁?”
  “朱兄在百忙中居然还能发觉树上有人,的确是一代高手,看来刚才你对付李宽人罗翠衣之时根本未尽全力。”
  朱慎声音仍然冷冰冰,但事实上心中吃了一大惊:“我为何不尽全力?”
  “因为你就算出尽全力,但那时也只不过能够稍占上风,可是如果你忍辱负重装作不支,还挨了两下翠带,你就大有机会忽然大展神威杀死李宽人他们了。”
  朱慎哼一声,道:“你一向都喜欢猜测别人的心意?”
  “可以说是但也可以说不是,如果与我无干之事,我才不伤这个脑筋。换言之,如果大江堂不是我的仇敌,我老早就出手帮李罗二人对付朱兄你了。”
  朱慎默然无声,他本来已运聚全身功力准备立刻扑过去,可是对方的话句句连环勾结,使他不能不往下听,而不幸的是听到最后,忽然发觉消失了扑过去全力一击的理由。那人既然是大江堂的对头,则杀死他岂不是等于给自己过不去?而且世上也没有杀死同仇敌忾的人的道理。
  “我是沈神通,希望朱兄听过在下贱名!”
  “啊,我当然听过,你为甚么不早点说?”
  “因为你为人精细慎重,所以既不能太早报名,也不必太早报名。”沈神通显然松一口气。照他观察估计,朱慎武功之高十分骇人,如果他猝然发难出手,沈神通自问虽然可以躲得过,但怀中的美女就难说之极了。“太早说出来只怕收到反效果,反而会加速你出手。但如果我能够使你听下去而不出手,你才肯相信我是沈神通,故此不必太早说出姓名。”
  朱慎点点头道:“沈神通名不虚传,我敢用人头打赌你绝不是冒牌货。你有甚么指示呢?”
  “朱兄太客气了,我目前只想安然离开严府。你肯不肯帮帮忙。”
  “帮忙?凭你沈神通也要我帮忙?”
  “是的,如果我从未负伤,又如果我只有自己一个人,大概还用不着请求朱兄。”
  “你抱着麻雀?为甚么?她究竟是谁?为何几位前辈都护着她?她分明是严家的人,你为何要……”
  朱慎忽然闭住嘴巴,因为他知道有些问题既不便问,也不必问。
  他摆动一下长刀,简简单单道:“跟我来!”
  沈神通叹口气:“现在还不行,因为我希望能够知道何以连李宽人罗翠衣这等人物,竟也甘为大江堂香主,并且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朱慎以旁观者的语气道:“你忽然变得婆婆妈妈,要走又不走,无疑跟麻雀有莫大关系,也无疑你对她有把深厚感情。但你不走我走。”
  此人个子虽是魁梧高大,虽然样子气度很悍猛,但他外号绝对不应该叫做“猛将”。
  沈神通苦笑一声:“你应该改一改外号,不妨称为‘心细如发料事如神’。”
  “我们之间没有交情。”朱慎道:“我平时是瞧不起吃你这行饭的人,所以我们根本不是朋友。”
  沈神通道:“是的,我向来很少朋友,大概很多人都像你一样想法。”
  朱慎道:“但无论如何麻雀把那七位前辈高手带来,使局势扭转反败为胜,她的功劳不小。”
  司马无影声音插入来,他其实已跃上大树好一会,所以双方对话他并没有错过多少:“其实沈兄的功劳也很大。”他声音比朱慎尖锐生硬得多:“看来麻雀所以不曾被割爱手顾慈悲所杀,完全是由于沈神通的关系,由此也可知沈神通跟那七位前辈高手有莫大的关连。”
  沈神通道:“两位请看,李宽人他们已经作困兽之斗了。”
  其实司马无影和朱慎都已看见,只不过他们一边看一边说话,他们显然想弄清楚沈神通与那七位高手之间的关系。
  出手的人是冯当世袁越两位极悍猛的高手,还有就是顾慈悲和吴潇潇。
  对方当然是大江堂四大高手,李宽人罗翠衣碰上冯当世袁越,马上就显得手忙脚乱难以应付,因为冯当世的绝世硬功到底厉害到甚么程度李宽人无法得知,所以明明有机会可以用“拂花令”扫中他身体,却又怕是诱敌之计而不敢扫出,这种打法自是万分糟糕,自也是有败无胜。
  另一方面“擂地有声”袁越的“擂手”绝技也把罗翠衣打得花容失色有退无进,因为罗翠衣的“翠带”根本远距袁越寻丈就被他举世无匹重逾山岳的拳力震退。她的兵器已经失去效用,试问焉能有取胜机会?
  包无恙的钓竿去势凶毒诡奇无比,可是碰到“割爱手”顾慈悲的短短竹枝,却有如苍蝇的脚黏在蛛网上,只觉黏滞得有如在水里面挥舞一样,全然不能随心所欲。其实招式尚是其次,如果包无恙不是当代高手,如果不是内功精纯深厚的话,他早就已被顾慈悲由竹枝传来奇异古怪能够制驭心神的内力击败了。
  吴潇潇身子大半时间在空中像大鸟一样盘旋转折往来,不过他轻功身法虽是神妙莫测,但碰到“燕人”张慕飞双手挥矛远远扫打刺扎,反而甚是不利而无法迫近张慕飞。
  然而整个局势已经十分显明,大江堂真能出手一战有名有姓的现在只賸下这四大高手。而目下一望而知他们支撑不了多久,只要大江堂这四大高手都伤亡了,大江堂等于完全崩溃瓦解。
  这种想法看法连沈神通也不禁大吃一惊。谁敢相信以百年基业高手如云的大江堂,居然会一旦沦为一般小帮会的命运?金钱和势力(即权力)竟然失去作用,显赫的历史只不过是一场虚幻梦境?
  如果世间上的一切,例如无数财富强大权力甚至男女间的爱情,在本质上根本空幻不实,在无限空间无尽时间之中倏然而生又倏然而灭,世人们为何还汲汲遑遑追求呢?
  追求幻梦当然很愚不可及,可是有没有“永恒”或者“超永恒”的事物存在呢?如果有的话,世人当然值得去了解去追求,但永恒或超永恒又是甚么呢?应如何着手去了解去追求呢?
  不过梦幻般的世事却也正如“幻梦”这两个字包含“变幻不定”的意义一样,世事永远变幻莫测,时时叫人大出意料之外而吃惊。
  那泰山怒汉冯当世和擂地有声袁越的惊天动地威势忽然大大减弱,而且不久甚至都停歇退后两丈,自然割爱手顾慈悲和万里云雁吴潇潇也一样。
  他们七个老人又聚在一起,都略略仰头向天,清凉晚风中透来阵阵奇异香风,渐渐变浓而弥漫四下。
  古人说“不见西子之美者是无目也”,这儿稍为改动一下,变成如果没有嗅到而且不觉得这气味清香的话,是无鼻也。
  这阵香味既不是香料香水之香,又不是食物之香,总之很香又香得不令任何人讨厌。
  李宽人等都露出喜色,却也掩饰不住贪婪嗅吸香气的动作。
  这阵香气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所以一个面貌削瘦鼻嘴尖突的老妪现身时,没有人觉得奇怪,却只想知道她是谁?她施放的是甚么香气?
  李宽人等四大高手向她行礼,称呼她“鸡婆婆”,事实上她的样子当真极像老母鸡,谁也不知道她那一对作弧形下垂的大袖(有如僧袍款式)内里藏有些甚么玩意儿?
  鸡婆婆眼光很锐利,声音也一样尖锐刺耳:“大江堂的事我向来不管,可是眼看覆亡在即,所以我又不能不管了。”
  她眼光向黑暗中搜索,又厉声道:“麻雀,你躲在那里?”
  现在是何等形势何等时机,鸡婆婆不赶紧料理重大之事,却找寻起毫不足道的小女孩麻雀?她是不是老糊涂得分不清事情轻重缓急呢?
  麻雀身子一颤,嘴唇擦过沈神通的嘴巴,跟着又擦过他面颊而停在耳边,低低道:“我以后想要找你的话,怎样才能找得到?”
  沈神通嘴上还残存着她柔暖香唇味道。他也在她的耳边轻轻说出南京茂兴绸缎庄林掌柜地址,并且告诉她最好留下密函便可以联络上了。
  麻雀迅快跃下大树奔到鸡婆婆身边。
  鸡婆婆先向顾慈悲冷笑一声:“你最好看清楚麻雀的面貌。”
  顾慈悲讶道:“我?看清楚她?为甚么?”
  鸡婆婆又指着吴潇潇和袁越:“你们也是,快看清楚她。”
  这时不但顾吴袁三人,其实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望住麻雀,人人都想瞧出她面孔究竟有甚么奇特之处值得细瞧。
  鸡婆婆又道:“好,你们已瞧完了。麻雀,你回去,坐在房间里不许出来。”
  麻雀迟疑一下才迅快跑掉。
  人人知道鸡婆婆已遣开麻雀,当然马上会给出答案,所以都十分聚精会神。
  鸡婆婆道:“麻雀的妈妈十年前已经死了,但她直到临死之时,还不知道麻雀的父亲是谁。你们三个瞧得出么?”
  “你们三个”指的是顾吴袁三人。袁越用打雷似的声音道:“为甚么问我们?”
  鸡婆婆道:“因为十七年前麻雀的妈妈夕姬曾经认识三个男人,她轮流和他们要好了有一个多月,直到月事不来知道已经怀孕,才从此绝迹从此不再找那三个男人。”
  顾吴袁三人满面污垢竟也掩不住骇然震动神情。
  顾慈悲一定是心肠较硬的人,所以他首先道:“夕姬为何要找那些男人?为何要三个之多?她是很淫荡的女人?”
  鸡婆婆冷嗤一声:“淫荡?如果她淫荡的话,后来为何不找那些男人?难道怀孕之后就由淫荡变成贞洁?”
  顾慈悲果然无话可驳。鸡婆婆又道:“夕姬是我的女主人,她后来生下一个女孩子,她就是麻雀。”
  当然人人都猜到了,但问题是麻雀究竟是谁的女儿?鸡婆婆为何在这时提及这件旧事?
  鸡婆婆不必指明那三个男人是谁,没有人不知道便是顾吴袁他们三人。但顾吴袁都不作声,都不敢说麻雀像自己或像任何人。
  鸡婆婆忽然转变话题:“你们刚才嗅到的香气一定觉得很舒服,那是用罂粟为主再加上十七种药物焚烧发出的香气,不过你们嗅过之后,很快就要服食一种药物,否则你们全身骨节酸痛,头晕眼花而且鼻涕眼泪都会出来,时间久一点连大小便都会忍不住。”
  七位前辈高手都大为震动,四下气温忽然降低寒冷得好像要下雪,当然那是他们人人透出杀气汇聚弥漫而使得气温陡降。
  鸡婆婆喔喔冷笑,笑得像只老母鸡。
  “你们根本不必动手。”她指指自己面孔:“你们看看我的样子,我活着有甚么意思?我又老又丑,早就恨不得死掉,如果不是主人夕姬托我一些事未办好,我老早就上吊了。”
  这话说得也是,任何女人长得她那么老丑,真是活着都没有一点趣味。
  对方既然不怕死甚至想死,你自然消失了杀死她的理由,自然感觉杀她的行为愚蠢而又不合理。
  所以气温忽然恢复正常清凉状态,李宽人等四大高手这时才收起剑拔弩张的姿态,显然如果对方出手对付鸡婆婆,他们一定全力出战阻止,至死方休。
  大江堂四大高手何以如此忠心耿耿?早先李宽人和罗翠衣都有“天下之大无处容身”之叹,莫非他们不得不忠也不能远遁离开,却是由于鸡婆婆所说那种“药物”之故?
  世上有很多药物可以杀人,也有很多会令人上瘾,这种瘾绝对不是抽烟喝酒那么简单那么容易戒绝,何况当这种瘾得到满足的过程中,还有飘飘欲仙脱离现实的快乐?
  只见李宽人等四人都摸出一个小银盒,也都从银盒中掏出一粒黑色的指尖大小的药丸,放入口中。
  几个银盒一打开,便又另有一种香味透出来。泰山怒汉冯当世嘴巴两角立刻流下唾涎。
  其他的人也莫不眼露奇光,盯住那些银盒,看来那几个小银盒在他们心目中比千万两黄金还宝贵重要得多了。
  “你们若是想要这种美妙药物,一点都不困难。”鸡婆婆声音变得温柔而不尖锐:“我保证你们天天都有药,保证你们武功功力有增无减,保证你们住得好食得好也穿得好,也保证你们如果还喜欢女人的话,有一百个美女任你们挑选,天天可以换人。你们甚么事都不必做,只要大江堂不垮就可以了。”
  如果是别人许诺这些丰厚条件,尤其是“女人”这一项,一定很难叫人相信,但大江堂当然不同。大江堂的富有天下皆知,买他百儿八十个美丽女人只是小意思而已。又只要大江堂不垮台,物质上的享受保证可以达到第一流水准。
  痴道人用含含糊糊声音说道:“胡说和尚一定第一个答应,因为他整天都怕没有人管吃管住,何况还有香喷喷的妙药,香喷喷的女人?”
  胡说和尚道:“放屁,现在的女人都变成母猪,比我还臭。”
  这话未免太过离谱一些,而且还使“金花银蛇”冉华误会,冷冷道:“你骂谁?”
  胡说和尚可真不敢惹她,因为泰山怒汉冯当世铁定会为她拚命。这两高手联手之威那里可以开玩笑?
  “我说的是现在年轻一辈的小女人,我意思根本是说十七年前的夕姬才是香喷喷的女人,可惜那时候我和尚禅心清净白白糟蹋了好机会。所以现在那些小女人我那里还放在心上呢?”此人向来出名的胡说八道,所以谁也不敢真信,却又不敢完全不信。
  鸡婆婆笑得很和气:“但你到底肯不肯留下来?”
  胡说和尚摇头:“我不知道,如果武当痴道人也留下,我跟他便是。”
  冯当世暗暗拭掉嘴角口涎,因为他已看见冉华眼中闪动着熟悉光芒,那是她已有了决定的意思。她向来很固执,谁也不能说服她改变她,而她显然不打算留下,所以冯当世只好一横心忘掉那妙药的香味。
  痴道人道:“真真胡闹,你一个大和尚跟着道士乱跑那像甚么话?”
  鸡婆婆突然指住“割爱手”顾慈悲:“你,你怎么说?”
  她果然找对了对象,顾慈悲毫不迟疑:“我留下。”
  鸡婆婆手指移动换了“擂地有声”袁越:“你呢?”
  袁越怔一下:“我想再瞧瞧麻雀的样子。”
  鸡婆婆毫不放松,冷笑道:“别的话不必说,你只要回答留下或者不留。”
  袁越无可规避,垂头道:“留下。”
  鸡婆婆尖声大笑,她当然可以傲然放心大笑,大江堂忽然多了顾慈悲和袁越,已经立刻恢复无比强大实力,任何强敌也可以一拚了。
  “你呢?”她继续移动手指,现在指着万里云雁吴潇潇。“留下或不留下?”
  吴潇潇比较没有心理负担,一来他本来邪多于正,二来前面已有顾袁二人答应留下,便少却许多被迫意味,面子上好过得多。“我留下。”
  大江堂实力更强了,也因此李宽人他们对鸡婆婆这种忽然扭转干坤的手段大为佩服。
  冉华声音仍然很娇脆悦耳,但却透出万分坚决意味,道:“我不留,冯当世,我们走。”
  冯当世声音有如巨雷道:“好,咱们走。”任何人一听而知他心中绝无丝毫勉强,也因此使人感到他能如此深爱冉华,实在是既可佩而又是很有福气之事。
  忽然连沈神通也听得见司马无影的喘气声,以及抓碎树干声响。
  司马无影内功深厚,要他病到神智不清地步只怕比杀死十个兽人还困难十倍。但如果他不是病得神智不清,何以忽然喘气以及把树干抓成粉碎?
  当然沈神通几乎同一时间就明白了。“司马兄,我敢保证痴道长前辈不会做大江堂的保缥。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司马无影长长舒口气,道:“不必赌,只要敝师叔抗拒得住大江堂的诡奇诱惑,我一定用最好的酒泡死你,用无数金钱压死你。”
  因为这个判断是由沈神通口中说出,自是大大不同于别的人,所以司马无影马上松一口大气。如果痴道人也做了大江堂的保缥,他司马无影可就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故此沈神通的判断真是使他感激万分。
  沈神通跃下大树,不过他才站稳身子,旁边已多出一个人,此人身材高大,可是轻功之佳妙绝对比一只跳蚤更高明更厉害。
  这个高大的人竟是朱慎。沈神通说道:“朱兄不瞧瞧热闹了?”
  朱慎微笑一下道:“如果痴道人不肯留下,我敢打赌胡说和尚也一样,所以已没有热闹可瞧。但你的情况却使我耽心,你一定真的受过伤,所以轻功已经大打折扣。”
  “是的,我早告诉过你,我曾经负过伤。”
  “好戏还未散场,所以如果你要安然离开,当然要趁这机会了?”
  “是的,我正是这样想,可惜你已经耽误了我不少时间。”
  “你放一百个心,我朱慎若是不能保你平安离开,我马上自杀以谢你沈神通,走!”
  司马无影其实已经在他们旁边,他这时才道:“我也一样。”
  有这两大高手保驾,沈神通不禁欣然一笑,故此当他们已经出了严府来到江边一处很僻静地方时,沈神通才道谢一声,道:“如果不是两位神威,我自问很难冲得过那数十个兽人和百余守卫的包围。”他讲的是实话,那些兽人悍不畏死,往来巡逻形成一道包围网。此外大江堂上有精锐好手守于严府外围,他们当真费了不少气力才突围而出。
  司马无影先行离开,朱慎仍然陪沈神通站在江边。
  沈神通很感激:“朱兄不必相送了,此地虽然仍属大江堂势力范围,但他们主力还在严府,我大概还可以照顾自己。”
  朱慎看看黑暗江边,这时候想雇船似乎不容易,尤其这儿又不是码头,根本没有船只靠泊过夜。
  “我不是为你着想,我只为自己打算。我绝对不许大江堂把沈神通杀死。”朱慎一边说一边发出奇异令人困惑的笑声:“你水底功夫好不好我不知道,但大江堂却肯定有不少高手,所以如果你掉在水里一定非常不妙。”
  沈神通在阴暗中蹲下,他虽然不是筋疲力竭,但受过伤的内脏隐隐作疼,同时他必须尽可能赶快恢复气力,越多越好,因为世事变幻莫测,很可能刚刚拚命救过你的人,忽然会变成可怕敌人。至少朱慎笑声很古怪,似乎有点变化莫测的迹象。
  朱慎居然学他蹲下,他莫非也觉得疲倦?
  两人在黑暗中蹲了好久,朱慎竟没有其他奇异的表现。
  沈神通声音很稳定平淡:“朱慎兄,你一向都很深藏不露,你的性格跟你外型竟是如此迥异其趣。”
  朱慎语调也很稳定,声音却柔和而又低细,所以距离稍稍远一点的人绝对听不见:“我等你开口。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开口,如果开口绝对不是平淡无奇的话。”
  “你希望我说些甚么呢?”
  “我不知道。”朱慎似乎很坦白:“所以我在等,当然我极不希望你会使我失望。”这种话显然属于没头没脑一类。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想听甚么,别人如何能使你不失望呢?
  但沈神通居然不困惑不惊讶:“好,我试一试,谁叫我是沈神通呢?”
  四下虽无人影人声,但还有多少声音,例如江水拍击江岸的汩汩低声,秋风掠过辽阔江面宛如喃喃低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秋虫之间发出节奏鸣叫。当然四下随风送来此起彼伏的犬吠,更是有人烟地方所不可少的夜间声音。
  沈神通道:“你用刚强明快的长刀,手法招式却阴柔细腻,我早先看看不明其故,但刚才听到你调息运功,才知道你深沉不露到了惊人难能地步。”
  朱慎叹道:“唉,沈神通名不虚传,果然一开口就有制驭心神的魔力。”
  “夸奖了,我听你呼吸调息节奏,显然你一身兼具阴柔阳刚两种内功。阳刚内功是那一家派不很清楚,但却是你用刀的原因,只不过你永远不施展出来,除非到了生死关头之际,你才突然使出杀敌人救自己。那时敌人早已习惯了你阴柔细密刀法,所以你如果忽然改变为雄猛决荡大开大阖刀法,担保你就算高明如割爱手顾慈悲那一类人物,只怕也很难不遭遇败亡命运。”
  朱慎又重重叹口气:“这是我秘密中的秘密。我用了十几年时间使武林人都相信我是‘刀走剑路’,但和你只坐了一会儿就原形毕露了。”
  “这个秘密的泄露对你可有妨碍?”
  “当然有,我不必骗你。”
  “既然如此,朱慎兄,你还有一个秘密我不妨说出来,横竖如果你想对付我的话,一个秘密和两个秘密已没分别了。”
  朱慎讶道:“我还有秘密?但我自己竟然不知道。”
  沈神通道:“这个秘密就是:等到你用刀法对付过血剑严北之后,你才肯让天下武林知道你其实擅于用刀,也才让天下武林知道你刀法是甚么家派。可惜现在你找到血剑严北的机会已经很微少渺茫了。”
  朱慎没有作声。沈神通道:“当然,你想找血剑严北亦不算秘密。可是等你击败严北,然后再向刀王蒲公望挑战,这才是你最大、最后的愿望,你想成为‘刀王之王’。你其实不想飘泊江湖流浪人间,终于平平凡凡死去。”
  沈神通的确很感慨,如果练武之人都不过为了强身自卫的话,人世上真不知少了多少凶杀,少了多少仇恨。所以他出自真心叹口气,又道:“你若不是胸怀大志,你的秘密一定不能隐藏这么多年,你也一定不能忍受罗翠衣翠带袭体的痛苦和侮辱。”
  勾践不但卧薪尝胆,还奴颜婢膝逢迎夫差,还挑选越国最美丽的女人西施送给夫差享受。如果不是有更大图谋、更大目的,他岂能如此坚苦卓绝忍受一切耻辱呢?
  朱慎道:“沈神通,我正考虑一件事,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沈神通淡淡应道:“如果我是你,自然也不得不慎重考虑,但是我还要指出两点。一是我沈神通绝不是世上唯一能够看出你秘密的人,二是你目前已经很难找到血剑严北和刀王蒲公望。如果这两人一死一伤,你的秘密就失去任何意义了。”
  沉重叹气声混杂在江水呜咽声中倒也不如何刺耳。关于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他们结局的推测,沈神通必有充分理由以及确凿根据,朱慎怎能不相信?但如果心目中的武林两大强人都已变成弱者,这十多年苦心孤诣岂不是白费了?
  所以朱慎面上还泛起苦笑:“我本以为快要大大忙碌起来,可是现在忽然发觉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
  “如果你找事做一定找得到的。”
  “我为何要‘找’事做呢?”朱慎摇摇头问。
  虽是在黑暗中,朱慎仍然发现沈神通眼光锐利地观察自己,但这一回他还能不能找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呢?
  沈神通道:“每个人不论是圣贤豪杰或者是贩夫走卒,他最大、最难战胜的敌人不是从外而来的,而是他自己的习惯。”
  “你忽然冒出这番道理,我要想过考虑过才可以答复。不过假定就算你道理很对,这与我有何关连?”
  沈神通微微而笑:“你起初要找严、蒲二人虽是主动的自发的,但多年下来却已变成被动,因为你已形成习惯,这个习惯已经变成你人生重大理想目标,正如好酒者的酒一样不可分离的。”
  他停一下又道:“我还可以举几十个一百个例子,因为我们生活态度完全被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习惯支配。我们养成无数习惯,却不是主人而是奴隶。你还要我举例吗?”
  现在绝对不是探讨人生哲理的时候,因为朱慎也不是没有观察力的人。沈神通来到这地方,眼睛时时搜索江面,显然他有点把握或者曾经有过安排,所以如果忽然出现一艘快艇之类并不希奇。
  但朱慎对沈神通却生出一种肃然起敬的感情。他一点没有公门中人的缺点,反而有深邃智慧,所以对人对事无不观察入微。
  “好,我跟你去。”朱慎忽然大声说。
  “跟我?”沈神通也禁不住惊诧了。
  朱慎道:“你目前一定需要一个能抵敌也能杀人的朋友,我就是。”
  沈神通声音流露出真正感激:“你使我忽然对人又恢复信心。”
  这意思只有他自己懂。他也不要求朱慎懂。又道:“不过目前只怕‘泰山怒汉’冯当世和‘金花银蛇’冉华两位前辈更急于有人暗中保护。他们要全力向习惯作战,所以外来的侵害便无法应付了。痴道人和胡说和尚的情况比较好,司马无影一定已赶回去帮忙。”
  沈神通的推测大可以相信。朱慎沉吟一下,道:“敢向那么可怕习惯挑战的人我很佩服,如果当时他们投降,大江堂力量就更加可怕了。你说得对,我应该为他们出点力表示敬意,但你自己呢?你的船会不会来?”
  “不一定,我已经负伤被囚多日,是一个亲信手下背叛我,所以现在外面情形如何我还不知道。”
  他的安排自然可能被笑面虎何同查出而予以破坏,甚至进一步装设陷阱,可惜他目前无可选择,一来找不到可靠船只,二来他若想观察推论一些大本营的情况,非得有个观察对象不可。
  过了不久,江上忽然出现两点灯光,那是悬挂船头船尾的角灯,是一艘快艇。
  朱慎已失去踪迹,也许还在远处暗处看着这边?但现在任何事都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江边那幢小房子的女人和孩子,只要能再看见再拥抱他们,一切痛苦灾难,一切荣华富贵都可以完全忘记。
  沈神通很有信心,所以他微笑一下便跃上那艘来接他的轻舟。
  后事如何?请留意本故事之四“江天暮雨洗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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