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纵论法相
2024-09-27  作者:师无极  来源:师无极作品集  点击:

  因于齐城古地修道而得号的稷下道陵,半点不让的跟冷寂然负手对立,把精、气、神提升至极限,不断寻找这魔头的弱点,一边笑道:“冷宗主动辄便把人送上西天,岂非省却了许多修行法门,大违佛道两家的宗旨?”
  跟着双眉一轩,语重心长的道:“若引得天下佛门道家隐伏的高手出面干涉,何其不智,宗主可要三思而后行呀!”
  冷寂然哼声说道:“本座遇佛杀佛,遇道灭道,凡逆我魔道者,皆不得好死,死无全尸,刻下的寒山已成血散尸碎的修罗屠场,先天学士不是看不到罢!”
  稷下道陵摇头太息道:“宗主一身武学传承自《天魔诡变道》,兼具正邪两道之功法,匪夷所思,奇诡无方。攻敌时用魔劲,己守时用道气,与圜悟宗论修持的《即生即灭剑印》里面的宗旨,‘杀敌以慈航,护己以魔障’是同一套武学原理。因此,宗主亦可算是半个修道之人,当明白杀生孽重,现下悔之,仍是不晚。”
  直听得这魔尊森容发笑,道:“悔?”
  稷下道陵肃穆地道:“正是!宗主只要立下天誓,并废去魔功,道陵会一一请示天下六道的高手,陈诉衷情,晓以大义,给宗主一个颐养天年的机会。”
  冷寂然终于捺按不下,哈哈狂笑,道:“本座还道你有何可取之处,原来也不过是那些老秃老道的徒子徒孙,迂腐之极!”
  稷下道陵却不觉好笑,挚诚地道:“道陵是诚心希望宗主你能够迷途知返,别无他意。”
  旋又信心十足道:“盖道陵凭着一套《太清神鉴》,知晓宗主虽有一统武林的霸业雄心,却始终未能凤舞于天、龙行大地。不知宗主可肯洗耳恭听?”
  冷寂然本来状极欣喜的脸容透出一抹阴霾,淡淡道:“先天学士说话如此动听,又怎教本座拒绝?”举世皆知,稷下道陵曾到太原谒见唐室秦王李世民,更一语而定天下。以稷下道陵之道境修为,面遇秦王,一瞥下竟自躯体剧震,拈着棋子喃喃自语:“此局不可行……此局不可行……”又谓同行在旁、雄心勃勃的虬髯先生道:“天下已非髯客的天下,不若另谋他路,再图别策。”皆因他从李世民形相之上,看到他具备可掌八方印绶的帝皇相格,是以劝告虬髯先生在天无二日的定律下,强行争霸中原,最终只属徒然,虬髯先生当下亦哈哈一笑,洒然而去,从此匿迹中土,不闻音问,传为一时佳话。
  眼前的天下形势,虽仍有混沌之象,显而易见龙踞关中的唐室李家经已智珠在握、一统可期,差的只是北方草原的浩瀚诸国以及数股在中土反抗的势力。稷下道陵的断言快要接近实现了,甚至有人会怀疑,这位曾以一剑尽败稷下七邪、可及一道生项背的道家年青高手,他的鉴气相术更胜其一身惊世武学,甚至比得上凭星宿计算无双于天下的神道中人和出身剑阁的武侯后嗣诸葛渊。
  不过只要往素来稳定如恒的冷寂然的神色上看,均知此事非虚。
  稷下道陵微微颔首,傲然说道:“道陵曾离林屋洞,下山三载,搜遍古今,著有一部《太清神鉴》。此书专论相法,讲求从‘心、德、神、气、声、色’六法入相,精细微妙。道陵敢大胆左右宗主的去从,希望冷先生能像当年纵横魔道的武迈晋般毅然退隐林山,正是觉得此乃最适宜宗主的归宿,除此别无善法。”
  当年武迈晋以一拳轰碎佛门里惟一能把“默照禅”修成正果的第一高手战庞之的肉身,威凌天下,自此高踞在武林六道的巅峰位置,难以动摇。但此战之后,他亦负伤隐居在敦煌石室中研武余生,出奇的是,竟没有人胆敢潜上石室,找他寻仇或挑战,可见他无敌的形象已深植在武林中人的脑里。
  虽然无人能担保冷寂然的深湛魔功及不上这位魔门传奇人物,但两者始终仍有段距离出来,也很难肯定冷寂然倘若隐退江湖,是否能像武迈晋般无人敢直撄其余悍,或许凭着稷下道陵不容忽视的道门身份地位,真能说动六道高手不予插手,但他冷寂然是何等样人,岂会受人施予?况且,一统六道的心愿在他心目中已是铁铸般根深柢固。
  不禁哑然失笑道:“若先天学士在毫无论据底下,刻意绕回原来的话语述说下去,本座将会非常失望。”
  那知稷下道陵只是微微一笑,说道:“论相之术,首重于气。人秉气而生,乘气而长,于内为精神,于外为气色,是以气为人之主。气者,又有先天与后天之别,前者难求弥珍,后者易得平常。因先天之气,只有习武练气之士方能拥有,与凡人皆有的后天之气明显有上下分野。另外,气亦与色连,因为气形诸外便是色,‘气色’之语,由斯而来。观色之中,又要融合人体部位、五行阴阳、季节时辰等因素,缺一不可。从气观色,可以推断人的禀性命运,是以气色不可割裂。”
  见冷寂然不为所动,点漆般的双目智芒闪烁,从容不迫的续说下去:“至于心术,亦为论相之依归。正所谓形不胜貌,心不昧术,心术有可取与不可取各七。可取七者为:忠孝、平等、宽容、纯粹、施惠、有常、刚直。不可取七者为:阴恶、邪秽、苛察、矜夸、奔竟、谄谀、苟且。发展出去,便是人伦道德。人备大伦之德,可以挺立于天地之间,反之,天地不容,此心又可与德共论,由相观之。剩下的神和声,则乃附带启迪之端,俾能加以推算比较。”
  三言两语,便将心、德、神、气、声、色此六种论相之先决条件生动地勾划出来,使人觉得道家的相术再非毫没根据的左道旁门,而是一套融合了前人智慧的心血结晶。兼之稷下道陵一字一词,清悉如夜空朗星,一意一法,澄澈若溪涧流水,冷寂然终于首次动容。
  (注:《太清神鉴》专论相法,是书综核数理,剖析义蕴,亦多微中,全策分为六卷,是运用禀气之说的一部相术名著。旧题为后周王朴所撰,但经考证,王朴只是精通阴阳律法,不善相术,故此疑是其他术士托其名而行,又从各书篇目,看出乃宋以前之本子,是以并不偏离本书的历史背景,更切合稷下道陵的道家身份。)
  稷下道陵脸上丝毫不露任何得意喜悦神色,续道:“人身有六气,分为青龙、朱雀、勾陈、螣蛇、白虎、玄武。六气之中,惟青龙主吉,余气或主破、或主惊、或主泣、或主阴、或主祸,皆为不祥不气。宗主五气俱在,心德不正,兼且神色阴狠,声音带杀,剑眉破壁而去,有逆天之相,是以注定为魔邪外道,偏生宗主却又隐具秦王那鼻直贯天、两颧有印的独特仪表,故能独步魔门,横行抗天。”
  冷寂然哈哈一笑道:“好一句‘独步魔门,横行抗天’!本座出道至今,恐怕只有先天学士你一人对本座如此评头论足,但本座却不敢苟同,谁都知没有一身霸道的魔功,只凭一副凶相,是休想立足于江湖险地而不倒,先天学士以为然乎?”
  潇洒飘逸的稷下道陵油然一笑,完全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味道,只像与友人谈天说地、闲话家常,一边环抱双臂,一边写意优悠地道:“冷宗主此言差矣!能有此目藏邪芒、杀意凝练之气色相格,其人邪恶凶狠之余,亦必是心智睿哲之徒。对于这样一个大智大慧的人来说,魔功大成、晋身为宗师级高手只是迟与早的问题,这便是由相学衍生出来的禀性与命运了。”
  顿了顿道:“可惜宗主剑眉太狠,鞘出嚣张,又失却秦王的阔广天庭,未能得以舒展,引以为憾。因此其势只得一时而不能长久,正应了‘旋起旋灭’的相格。宗主如若有先知先觉之心,可采纳道陵的劝导,退居六合之外,就像当年的武迈晋、道陵的朋友虬髯先生一样。须知以退为进,方合天道,否则上应苍天,会是自取灭亡的败局。”
  冷寂然哈哈狂笑道:“先天学士,你可知道,普天之下无人能左右本座的意向。”言罢直指穹苍,傲然冷道:“就连它,也奈何不了本座。”
  稷下道陵知道要动摇这位大魔头的心志等若水中捞月,但仍尽最后努力,问道:“九五为帝,百数为天。若要冷宗主拣选,不知宗主会何去何从哩?”
  冷寂然哑然失笑道:“先天学士恁地多言,我冷寂然我行我素,为帝为天,亦权操在我!天人交感之说,于本座而言,不碍乎是不设实际的玩意儿,别再来这一套了。”
  稷下道陵有此一问,纯是试探冷寂然的反应,看他如何回答。
  倘若他以帝自喻,稷下道陵会借秦王那万中无一的紫金相格作出反驳;如若冷寂然是以天自居,那他便可利用“用九天德,不可为首”的易理来撼动他的心境。
  须知在道家的观念中,如无元始,便无天地;如无天地,也就无人。
  此数者是息息相关的,但人却不能反过来取代天,正如天地亦不能取替元始一样。易理所载的用九天德,正是要点明天之德,利于行事,不利于人,倘使有人以天逆道,任意妄为,最终必然是失败收场。
  其实稷下道陵此举亦是迫不得已。以言语挫人心志,不是最高明的做法,无奈他的精神感应一直都找不到冷寂然丝毫弱点,才辗转以相格之术以及道家玄机破其魔心,不料冷寂然一颗心守得固若金汤,不为所惑,轻描淡写间便弭消于无形,心中不由得低叹一声。
  魔门重物不重心。心者,为弱点之泉源,但观冷寂然其况,已超越一般魔门宗师的修为范畴,达至弱者强之、强者弱之、周而复始、无分彼我的无上魔境,与佛道正派以心为决要的最终致境,是另一个反向极端。
  拾得与一道生能稍稍动摇冷寂然的魔心,已是很了不起。
  稷下道陵举目一瞥倒卧雪地上的一道生,心中不禁涌起难以形容的敬佩之意。
  他一路上全速赶赴寒山,愈是接近,便愈见天上风云汹涌,雷电峥嵘,一反寒冬应有的正常天气,他立时猜到必是这位道家的大宗师有惊人的举动。
  战国其间,《五德终始说》的著者阴阳学家邹衍,便曾提出在天人交感之下,上天会生出春凋、秋荣、冬雷、夏雪的诸种先兆,藉以警示天下。现在举目寒山绝岭上苍,但见其气象森罗,天容惊变,正应了这奇异天数。
  天人交感是一种虚幻莫名的玄异思想,认为人与天有冥冥中的联系,可以互相影响,至汉代儒学博士董仲舒而大成,立下一套完整学说。
  在其《春秋繁露.人副天数》中有云:“人之三百六十节,偶天之数;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晴;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在在都是彰显人与天不可分割的暗合关系。他又提出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天不变,道亦不变”、“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等天人合一论,弥漫当时的学术思想,成为上至国家、下达民众的一股宗教信仰,把邹衍的《五德终始说》推进史无前例的一大步,流传万世千古。
  《汉书.董仲舒传》中,更说他曾“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错行,故求雨,闭诸阳,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显见这位备受汉武帝推崇的先哲者,确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将自己一套学说付诸实行。
  但现今,一道生恐怕是继董仲舒之后,第二位能驾驭天人感应的道家高手。不论他人法天地的修为,单就他想出以问天道术为媒介应敌,那份洞若观火的智慧和无人能及的胆色,便已教人惊讶得难以相信。稷下道陵甚至可以断定,冷寂然在天人交感下吃了暗亏,目下只是刻意收藏起来罢了。
  自己比起一道生,端的是萤火与日月之别。
  怎样才可在这位高深莫测的魔门宗主处取得有利的优势,好扭转寒山差不多已成的败局哩?一声沉重若山的冷哼声震入耳鼓,直撼心田,稷下道陵心神稍汤,明了到自己心里因颓然低叹,给冷寂然锁敌的精神气机发现,生出反击。他当然并非泛泛之辈,在思之神会、神会心领的道境下,淡然一笑,道:“道陵一身武学为道家本宗,讲求以柔破刚,以阴行阳,达至‘上善若水’的开宗明义。宗主既不纳晚辈之言,道陵只好斗胆再一次领教冷宗主的高明了!”
  冷寂然嘿然晒道:“凭你的武功,你认为斗得过本座么?”
  稷下道陵毫不思索便道:“宗主的武功凌驾武林,道陵甘拜下风!”
  冷寂然朗声一笑道:“直认不讳,是大丈夫!先天学士,你的修为得来不易,只要本座还回一剑之仇,你便可从容离去,继续你海阔天空、山林傲啸的宁恬生活。”
  稷下道陵忽道:“且慢!”
  冷寂然喝道:“你怕了么?”
  稷下道陵夷然一笑,道:“道陵不畏生死,何惧之有?只想言明,一剑之后,道陵是否便可离去?”
  冷寂然道:“倘若你架得着本座一剑而不死,自然任凭离去。”旋即傲然说道:“本座鲜有千金之诺,阁下战是不战,一言可决!”
  稷下道陵陡地喝一声“好!”,道:“战是要战,只盼宗主勿忘了‘任凭离去’的诺言!”
  说毕道袍急扬,蓄而不发,彷佛里面蕴涵着天下最神秘的力量。
  冷寂然不敢托大,适才虽然短短的交换了几句,但竟寻不到对方一丝破绽,知道此子年纪轻轻,已晋入了玄之又玄的道家境界。只碍于自己伤势潜伏,否则便可趁一连毙了数人后、杀气大盛之际除去此患,现在当然要改变方针策略。他肯站着跟稷下道陵对谈,其实是要拖延时间,好藉机运功疗伤,至于放他离去之诺,则是因着他的生死之交虬髯先生的关系。
  这两个天下间最神秘的高手,他是有心除却,但却绝非在此时此刻。
  稷下道陵口口声声说他武道着重阴柔巧劲,但从适才破空的一剑,那份沛然纯然的先天剑气,让他多知一点,便是他的御气之术已达至神而明之、随心所欲的先天境界,堪称刚中有柔,阳中有阴,亦刚亦柔,亦阴亦阳,已非“上善若水”四字这么简单,与一道生那“乎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无争剑势,并峙道家武学的极致。
  当下右掌箕张,向倒在自己右首不远的薄玄伏尸处隔空虚拿,一柄恒山落日剑已然长鸣一声,弹了起来,跳入了冷寂然的手心,露了极漂亮一手隔空取剑。
  稷下道陵凝神养气,不为所动,默默观注前方。
  呛的一声,冷寂然劲腕一振,落日剑剑透邪芒,往上前方斜斜一划!
  “啸!”
  稷下道陵的古剑亦以破日之势弹离剑鞘,立时金光万道,如日中天,俨然有一盏明灯在寒山绝岭上亮了起来,绚烂美丽。
  坐在稷下道陵左后侧的拾得大师,脸容惨白一片,双目闭阖,就此席地而坐,对自己以外的每事每物不闻亦不问。
  寒山之战剧战迄今,众掌门相继阵亡,拾得大师已是正道剑派里惟一在冷寂然手底下并未覆舟的生还者,为解东园令被冷寂然破胸碎膛之厄,奋力以仅存的真气掷出“七尺忘情”,一身功法已是力不从心,《最上禅宗道》虽一连转搬了几个周天,内力还是散乱不堪,一筹莫展。
  眼看并肩子上的正道掌门师兄弟一个个撒手尘圜,只觉万念俱灰,心湖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连忙制住禅境剑心,抑止魔障丛生。
  稷下道陵的介入,他根本已无从阻止。
  眼见这位年青的道家高手要与魔身不灭的冷寂然单挑,他亦只能暗中祝祷,现在他能做的,是要一点一滴的凝聚残余功力,作垂死一击!
  正道八派终于败了!
  而且败得非常澈底!
  一道生问天之术,无疑感动了上苍,贯通了天人两境,打下电殛,但怎也意料不到,冷寂然身具的《天魔诡变道》含有道魔相附的威力,正好抗衡天道的力量。
  难得天下间再没有甚么力量能将之打倒?
  霍霍衣袂声贯满稷下道陵的两边耳鼓,冷寂然已魔幻般驾临虚空,电芒紧锁对手的精、气、神,使其无从循走,恒山落日剑高举上方,声威无俦地挟着主动之势,朝下首的稷下道陵狂斩而去!
  剑未至,凶猛杀伐的剑势已激得地上的冰霜雪絮,以稷下道陵为中轴朝左右两侧剧溅开去,将剑势之灭绝无情发挥到最高极限。
  换转是次一层的高手,早被剑势洗礼,一分为二,撕裂当场!
  可想而知稷下道陵所承受的压迫力之重。
  因有先天真气的保护,稷下道陵步履不移,“太清剑罡”可以全力运行,完全无负先天学士的称许。
  古剑横贯当胸,不知何时已从隔空被驭出鞘而给握在主人之手,“太清剑罡”流遍稷下道陵浑躯,最后凝聚在古剑之上,准备抵御对方的魔剑。
  棱下道陵点漆般的俊目深注着剑路的来势,五尺、三尺、半尺……陡然间,落日剑在冷寂然的握剑手心里急遽地盘旋起来,但下劈的剑势依然不偏不倚,变成集直劲与旋劲于一体,怪异绝伦。
  临近半尺短距才遽尔变招,稷下道陵几乎想也来不及去想,电掣星驰般便撒去古剑,紧接着右手自后抽出剑鞘。
  这一着变起俄顷,像是棱下道陵对剑有一种心血来潮的厌弃感觉,而要立即将它随手抛丢一样,那知古剑在虚空间不坠反升,横贯之势不变,却像落日剑一般螺旋起来,迎上君临上方的凌厉剑刃。
  正是道学里的以气驭剑术!
  同时剑鞘在渐见疏落的雪雨里划出一道彩虹般美丽的光弧,闪电间切入冷寂然的右腕处。
  稷下道陵这一奇兵,显示出他临阵应变的高度智慧。须知剑由手握,手腕一旦受外物冲击,不论刺出的角度或是方向均会生出变迁,剑攻路势自然失去准绳。
  纵如冷寂然亦不能改变这个定理。
  从剑鞘拔出的刹那,稷下道陵的意向已深合了釜底抽薪此着兵法要旨,端的厉害万分。
  冷寂然却无甚反应,剑刃依然保持原有的模式,毕直之中又含转旋的下劈,但透涌出来的杀气立时百倍般加盛,直有吞噬方圆十丈大地的狂傲霸气。
  一切都来得太快,根本再无商量的余地。
  “当!”横旋的古剑与劈旋的恒山落日剑在两人居中的虚空间痛击了一下。
  “伏……”稷下道陵掣出的剑鞘却带起一阵破风声,掠过了冷寂然擎剑的右腕,眼睁睁的刺了个空,难以置信得莫可名状。
  冷寂然已鬼魅般飘去。
  强横如嬴千秋,亦瞧不透个中玄机。稷下道陵因剑鞘击空,眼看便要重心失移,但他马上回转剑鞘,藉环绕之势止住前冲动作,同时一沉气,吐出一口鲜血,化解了对方的汹涌剑势,随即趋步凝掌,默地调息,任得古剑在交击后倒插在自己面前触手可及的雪地上。
  但心中翻起的震骇,却如巨浪滔天。
  冷寂然的右腕竟在适才的眨眼光景中,猛地急颤了三下。
  便是这三下,他的剑鞘刺空,然后看到冷寂然飘退而去,最可怕的是,那三下极之轻微的颤动,无阻剑势推进的一毫一厘,结果,剑仍是劈下,鞘也避开了。
  他亦被凌厉的正反两极剑势隔空伤了,古剑不敌地倒下!
  魔门第一人,确有睥睨天下武林的资格。
  “锵!”古剑回鞘,系在腰际。稷下道陵仰起微微苍白的脸,目视着冷寂然,抱拳道:“宗主,承让了!道陵告辞!”说着竟扶起身畔的拾得大师,便欲一道下山离去。
  冷寂然沉声道:“你干甚么?”
  稷下道陵哈哈一笑道:“宗主真是善忘。咱们不是有一剑之约吗?”冷寂然指着拾得大师,冷冷说道:“不错是有这一剑之约,走的却不是此老秃。”
  稷下道陵不解的道:“宗主方才还一言九鼎,说道陵只要架得住宗主一剑,便可‘任凭离去’。这个‘任凭离去’,难道不就是由道陵来作主么?”
  冷寂然想不到这年青好手有此狡黠之计,在辞意上打机锋,捉他的痛脚,胸中极怒反笑,阴狠地道:“本座要杀的人,是无人能阻的!稷下道陵,你硬是要带这老秃走的话,本座便先让你三招,算是尽前辈对后辈之礼罢。”他生性决断绝情,每遇逆者必杀之而后快,刻下言明三招之礼,已对稷下道陵下了杀心。
  稷下道陵立觉身前杀机暗涌,杀意盈霜。
  冷寂然刚才虽扬言还剑,那劈下的惊天一剑也极是霸道,但他只求慑敌,全无诛杀之心,故而一招即退,杀气是一闪即逝。
  但就目下而言,因有人出手干涉,气机一动,杀性自起,以稷下道陵先天感应之敏锐,自觉强烈得多。
  两者之别,如上天下地。
  稷下道陵不能待着也不能等,缓缓放下拾得大师,古剑气御拔出,探手一握,横举身前,释放出道家的先天剑气,抗衡着冷寂然的浓烈杀势。
  正自争持不下,四声音域各异的佛号洒遍寒山之巅。
  在这片抑扬顿挫的音网交织中,一把声音尖锐高亢,哨响而出,但其尖亢,却不觉其毛骨悚然,反而有点像法器互敲的清音,堂皇而正大;一把声音粗壮雄浑,洪呜如钟鼓,似是发自市井之徒,但回音过处,隐带着拥护气息,能使人的心宁得到平静;另一把声音沙哑沉缓,犹似自大地最底层传将上来,偏能清清楚楚的送入别人的耳鼓内,无处不在,比起前二者高出一线;最后一把声音则精朴无华,纯厚中和,达到音阶的平衡,虽同时发声,已予人超然湛然的特出感觉。
  随着佛号长喧,四道气柱自后掠过稷下道陵,集中轰击在冷寂然铺盖而前的杀气最盛处。
  “噫!是佛境剑芒!”这念头流星般掠过冷寂然的脑海。
  “蓬!”
  气劲交错!
  杀气已一团雾般散去,现出冷寂然雄伟崇山般的躯体、闪亮飘动的长发、威凌四射的电芒、一派魔宗宗主的完美气魄。
  稷下道陵古剑一垂,先天剑气立时直矗身前,形成一堵气墙,挡隔开冷寂然可取敌性命的杀气。
  两人间的虚空再无气劲横逸。“师父!”四把不同的声音自身后齐齐唤道。稷下道陵不用转身回头,都知道这一声是向拾得大师而唤,从这四人身上透发出来的佛境剑芒,不问可知是禅门的正宗弟子。
  拾得大师雪白长眉下一对深藏彻亮的目珠陡然张开,看到四张慈眉善目的熟悉脸孔,儿时养育他们的情景如白驹过隙般急掠心田,不由得微微一笑,道:“你们都回来了!”这四人一身灰蒙蒙的僧衣,脑门光滑如镜,年纪均在三、四十许间,形相各异,气度不一,正是寒山剑派掌门拾得的传承弟子、求道于天竺的二禅、二昧、四念和五戒,还刚与份属同辈的两位师弟七觉和十劫在山脚碰头,引得他们生出回头一望的感应。
  四人这时都扑跪在雪地上,闻言一阵感触,却没流下一滴热泪,显然在天竺修行的这段日子里卓有成就,不再萦系凡尘里的七情六欲。现在忝为寒山大十弟子之首的二禅是一个短小阔步的长须僧侣,目光异芒涟涟,举止沉着稳重,随随便便一站,已有群山耸峙的气势,佛门玄功“不常不断心灯”别具一格,发出的禅音中正平和,鹤立于群僧之上。
  肤色最是黝黑的三昧嘴角微微下垂,像是不屑人世间的任何事物,但熟识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与生俱来的表情,否则他亦不会厕身于十大弟子之列,似从大地浮现上来的沉哑声音引发自他的独门禅功“如来藏识”。四念与三师兄一般粗犷高大,孔武有力。他的颈项、手掌、臂膀尤是粗壮宽大,观模样像是市井之徒,修练的是佛门外家功夫“四气归禅”,将佛门的四念处结合为一点,故曰归禅。
  形相修长清雅的五戒年刚三十,语音高亢,颇具出尘之姿。狭长的脸庞上目光锋芒锐利,闪闪藏神,让人不容小觑。袖内隐透三尺青锋之气,一手“戒剑”斩钉截铁。
  “哈哈哈哈哈哈……”狂笑声来自冷寂然,但他听油然道:“游戏愈来愈有乐趣了!先天学士这种稀客已难能可贵,竟还有四位小僧助兴,我冷寂然实在不虚此行,不枉此战矣!”事实上,他出面相邀圆悟宗论,目的便是要惊动这四位寒山弟子回来,俾使他能一并铲除。圆悟宗论为西藏大圣僧,言行触及天竺,深受人民所拥,被牵涉入寒山之战中,自能唤回拾得的四大弟子。
  四大弟子之首的二禅站身面向这位魔门首恶,稍微立在稷下道陵的左后方,朝正按掌替拾得师尊运气疗伤的三位师弟迅快的瞥上一眼后,这才喧礼合什道:“冷施主,晚辈二禅与师弟们有幸远赴天竺,研习梵汉经文,获益良多。因缘之下,更合创了一套佛门阵式,名为‘传灯剑阵’。二禅等愿代师尊接战,一并向冷施主讨教。”冷寂然状极欣喜,负手而立道:“四位小僧果是明师之后,四十不到,便能成宗立派,别辟蹊径。这套传灯剑阵,可是揉合了中土和天竺两地的佛门武学精萃?”
  却提也不提四人愿代拾得大师出战的回应。
  二禅毫不介怀地解释道:“冷施主抬举了,此座剑阵确集两地之所长而成。但二禅不敢僭称这有否成宗立派的资格,只因经典中的佛理过于奥妙,吾等不得不转以另一种形式表达,俾能作出实践,容易明白。”
  冷寂然目泛魔芒,对他作出重新的估计。此人的冷静和智慧,比他心目中想像的还要高明。毫无忌讳把剑阵的要旨向敌人透露,且是那么的发乎自然,虽然对阵者是道魔大成的武学大宗师,不禁教人直接联想到这套剑阵确有其独到之处,纵说了出来,也全然不虞被人勘破个中的奥秘。
  最重要是不追问自己会否应允他们的战诺。
  寻思至此,杀机已起,脸上却是无忧无喜,沉声道:“如此奇功,本座已急不及待了!”
  稷下道陵忽地哈哈一笑,把冷寂然投向四僧的杀势战意转移过来,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洒然说道:“三招之约,道陵是言犹在耳!宗主若不嫌弃,道陵可要先行领教了。”不待冷寂然回答,转身向二禅等人合什问讯:“道陵谢过四位大师的拔刀相助,不知可肯卖一个人情给贫道,以续咱们未了之战?”
  二禅比起稷下道陵还要长着十载,阅历较多,立时把握到这位道家年青高手的良苦用心。
  冷寂然重出江湖才是数月的事,根本无人清楚他潜练了三十年,一身的魔功路数和修为深浅。当然,最直截了当是跟他大斗一场,透过精神的伸展和气脉的探索来个彻底了解,但寒山此战,交手迄今就剩下一位拾得大师,余者相继阵亡,偏生拾得这时正在休养生息,不宜妄动。
  稷下道陵抢先单挑,便是要以身作教,将与冷寂然比拚的实战经验双手奉上,好让二禅他们窥视出冷寂然鬼神莫测的武学玄机,作出高瞻远瞩的拟定战术。而且交手中每一个出现的精神、心理、意向、动作和变化,皆是珍如拱壁的难得经验,错过任何一项,便像一组建筑群里失去一个组件部分,不能将之筑构成楼。
  由稷下道陵拉开第一章战幔,直至战斗的终结,便没有了这方面的错失,四僧可以从头到尾饱览到整个武战的过程。
  乍看似是抢了四僧的彩头,但成仁之举,才是稷下道陵的最终目的。
  二禅心中感激,当下肃穆合掌,缓缓说道:“诸法空性,不谓有亦不谓无。先天学士无挂无碍,无布无漏,不执于自我,不执于外物,已深得空性之蕴。劣僧这就退下火线,作壁上观。”
  “啸!”
  剑气冲虚,万道金光随之洒了出来。
  稷下道陵右腕翻了个小圆,已转了握剑把手的位置,笑道:“宗主,道陵当仁不让了!”挑出一剑,刺破气墙,直取冷寂然的左肩,竟是说打便打,爽快利落,但听气劲嗤嗤,凝于剑端,透出刚猛无伦的剑意的同时,亦是信心十足。
  第一招已是气势非凡。
  冷寂然依旧是双手负后,在剑气到达身前寻丈时,才点在湿漉滑溜的雪地上,倏忽后退。“沙沙沙沙……”脚尖擦过雪地的声响划破寒山的寂静,也盖过了嗤嗤剑气声,冷寂然鬼魅般已飘退四丈。稷下道陵人随剑走,长虹追日般破入被冷寂然后退时带起的雪雾,企图直冲敌手的咫尺距离。两人一追一逐,进攻者剑意连绵,如鞭送,如枪击,迅捷疾快如一气贯之;防守者步履无涯,如乘云,如御风,迷离飘摇如魔神舞蹈。但攻守两者似乎暗有默契,趋退间相距始终留下五尺阔度,稷下道陵固然不能突破冷寂然的最后防线,冷寂然也未能摆脱稷下道陵的剑气攻势,拍案悦目之余,亦蔚为奇观。
  “波”的一声,这一边的拾得大师缓缓聚功,终于引发出最上禅宗道的气机,截断了三昧等徒儿送来的佛境禅功,显是不欲他们再白费心机。
  三僧这刻正被两人的交击招数吸引,又知道际此关键时刻,稷下道陵是要逼出冷寂然的真正实力来,委实不容错失每节交锋过程,而且师父只是内力耗损过剧,一时并无性命之忧,当下纷纷抱掌断送,还气肉身,与二禅师兄一般,目不转睛的观斗。
  拾得大师白眉长垂,闭目结印,如释尊入定,虚无自性。
  “喝!这是第二式!”
  只见稷下道陵长虹般的剑势蓦地里柔肠百转,软软如绵,潺潺若水,无孔不入的洒向冷寂然。
  因形转势,因势易招。
  久攻不下的稷下道陵迅速变招后同时古剑遥控,送出一丝“太清剑罡”,远锁敌踪。剑罡凝练不攻,是以并不列入三招规约之中,只能说是第二招的延续。剑中包含流水特性的利害招数霎眼之际涌至身前,冷寂然还是气定神闲,右脚轻点一地冰霜,蓬的爆出无数冰雪,冷寂然微一仰脸,身随势升,足尖玄触在被剑气旋卷而起的雪碎上,竟就此借力往右移身,令人难以相信一点碎雪是否有此神效。
  水银泻地般的先天剑气虽有一泻千里的能耐,但碰上已经超越武技成就的冷寂然来说,只是班门弄斧的技俩。
  这还是冷寂然有言在先,让稷下道陵攻他三招而不还手。
  “太清剑罡”那聚而不散的独有剑气对冷寂然仍是不离不弃,当连绵若水的剑势无功而还,立时招聚一起,化为一点,遥击往冷寂然左斜方的虚空处。
  冷寂然刚藉凭虚之力躲开水势,瞥见稷下道陵漫不经心的向虚刺剑,所取的正是自己护体剑势因身形转折而生的空隙,心中一凛,冷哼一声,不得已拂袖带雪,护在自己魔体前面。
  尽管强如冷寂然,亦不敢对稷下道陵仗之成名的先天剑气轻忽视之,是以虽说让他三招,实则已运起万物惟剑的剑势,像一幅大网般拦在身前,只是始料未及对手在击出二招之后,便看穿剑势的玄机,来个反客为主。
  不过,三招之限亦届,自己可以出手了!
  这厢,“先天学士”稷下道陵绝没有因为自己刚巧取得反扑良机便满三招之数而感到失望或颓丧,代之而起的是圆满澄澈的道境,把心灵无拘无束的伸延出去,立时捕捉到裹在雪碎之后的冷寂然,已然消失不见。
  四僧亦有洞穿实物的目力,虽刮起雪碎,仍无阻他们发觉冷寂然隐去身形的情况,当下展开最上禅宗道,搜索着这魔技层出无穷的盖世魔王。同时暗暗拢合,使成围势,守护罗汉般拂照着师尊。
  稷下道陵神色古井不波,察视冷寂然的去向。
  他一身道家武学已登先贤至境,智慧流心,明了冷寂然刻下的倏失影踪,是剑光反射的眩目景象,在正派之中,以剑宗大家薄玄最胜此道。
  “太清剑罡”弥漫身缘数尺之外,混沌冲霄,既守一身玄关,亦针对敌人的气机。只要冷寂然一有异动,他有十足把握可以找他出来,予以正面的杀伐攻击。
  偏生冷寂然此际竟尔声息寂静,就像真的消失在空气里面。
  稷下道陵长叹一声,手一挥,古剑无风自动弹上半空,往战圈北首的空旷地域投去。
  便在这时,以二禅为首的四大僧人,分别从背门、腰际、左肩和袖内掣出四柄暗藏的长剑,齐齐掠向战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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