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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少林之行
2022-01-01  作者:上官鼎  来源:上官鼎作品集  点击:

  林中一片漆黑,月儿兀自无力地挂在天上,那金黄色的光华,虽然是无孔不入,但在层层相叠的树叶阻隔之下,竟透不进一线儿。
  黑暗中,一个人在森林中狐起兔落地奔跑着,他口中喃喃地道:“岳家两个小子一定会去找他们老大,我得在三日之内得了两件药物,否则似是敌不了岳家三环。”
  他奔跑了半晌,又用右拳一拍左掌道:“活见鬼,艾长一竟会开起药铺来了,哼!”
  他的速度是何等惊人,这一大片林子,不出半顿饭的工夫,便被他横越了。他忽忽地走出了林子,只见月光之下,身前横着一条小溪,他正要一跃而过,忽然河对岸一丛树木之中,也无声无息地走出了一个人,倒把他吓了一跳。
  见那人倒背着双手,眼睛怔怔地望着明月,口中不知在吟哦着什么,那人抬着头,也不看前面的行路,但轻轻几步,跨到了溪边,双脚却停了下来。
  关彤本想不理他,自己赶自己的路,但那人与他几乎是同时到了溪岸,而且恰巧是面对面的位置,关彤见他是一副读书人的打扮,也不想用武技惊吓了他,忙道:“这位仁兄,借光。”
  那人闻言呀地一声,才把目光放平,有些不好意思似地笑了一笑道:“在下欣赏明月,不觉忘形,请仁兄原谅一二啦!”
  说着把身一侧。关彤只见他生得剑眉星目,唇朱齿皓,只是脸上已添了几分风尘气息,想来数年前必是一个俊美绝世的佳公子。关彤平素对自己容貌也颇自负,这时见了这人,却不知怎地,却看呆了似地,双脚钉在地上。
  那人见关彤直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奇怪,口中却又出句话道:“月下清溪,相印成趣,浮光锐影,微波浮金,如一幅月下小游图。”
  关彤听他出口的都是文绉绉的,但一双目光之中,却具有无上武学的慧根,心中暗暗纳罕,但他生性孤僻,见那人是饱学之士,心头不知怎地,又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反感只因他少年飘零,没受良好教育的机会的缘故。
  关彤的目光一冷,便跨过了小溪,连招呼了不打一个,便往前走去。忽然,他听得那人微咳了一声道:“这位台兄自林子那边来,可容在下这里打听一人。”
  关彤头一偏,眼角一闪,见那人已也跨过了小溪,不禁心中一惊,原来方才关彤虽没算清那人何时走到溪边的,但还自以为是行色匆匆,未曾注意罢了。但现在人家与自己不过一步之遥,却连人家何时跨过了溪流都不知道,此人的武功难道真的是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关彤制住心中的惊意,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那人道:“阁下可曾见到一位穿白衫,身材修长的人?”
  关彤更是一惊,脱口而出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那人极表欣慰地道:“还好,还好,卓方跑的还不远。”
  关彤见他答非所问,更扬声道:“阁下可是姓岳?”
  那人怔了一怔道:“不敢,草字君青!”
  岳君青,这三个字是何等震人,关彤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但他迅速地觉察到这是失态,于是,他又迅速地跨回了一步,这一退一进,好像是一阵清风,轻轻地拂动了杨柳枝一般地,令人不易查觉到。但是,在月光之下,他瞥见了岳君青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奇特的表情。
  关彤愤怒了,他认为岳君青是对他方才的一退一进,而有所轻视。他潜意识地把眼光飘向岳君青的双指,于是,他失望地发觉君青并没有戴着岳家三环。
  青蝠剑客当年自视极高,他始终认为自己只败于岳家三环之下,而并不对岳多谦其他的功夫有所心服,所以在关彤心目之中,他的任务并不只是在挫辱岳门,而雪了师门之耻,而主要的是要破岳家三环。
  这就是何以关彤不惜独闯少林的理由。
  他的情感起了极大的波动,由于青蝠的败死,使关彤的心理丧失了平衡,他对于武林七奇,尤其是岳铁马,有一种潜在的恨意,其中又多少带了由自卑而生的自大。
  但是他的理智却极力在镇压住自己的情感——小不忍则乱大谋呀!
  于是,他冷峻地睨了岳君青一眼道:“昨夜小可曾遇令兄于张林之南。”
  君青虽是宅心忠厚,但此时也觉得他的目光中有一股阴森森的感觉,心中微微一愕直到他听了关彤的话才大喜道:“多谢阁下指示。”
  关彤迅速转身,一拂袖道:“岳兄请上路吧。”
  他话声止处,身形已如箭矢般地穿入林中,岳君青迷惘地看看他的背影。
  他歇了半晌,一拍手掌笑道:“丹,还不出来?”
  话声止处,林中传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河对岸的林子中,走出来了一个妩媚的少妇,她对君青扮了个鬼脸道:“告诉你这个书呆子,说话可得当心点,你偏不信。”
  君青跨过了小溪,执着爱妻的手道:“这人形迹可疑,你帮我想想他的来路好不好?”
  司徒丹一扁小嘴道:“唷唷,书呆子不是学富五车的吗?”
  君青道:“此人功力之高,恐怕是七奇门下,但是你我在这七八年中,大部分的少年英雄都会过了,这人却眼生得紧,最近武林中出了什么年青的新人物没有?”
  司徒丹噗嗤一笑道:“你我刚从那里来,又要到那里去?”
  君青一怔道:“这又和那人有什么关系?我们刚从少林寺来,现在要去找萧老英雄他们去呀。”
  原来上次在河洛英雄大会中,君青夫妇乍闻白玄霜之死,便和大伙儿散了,迳往少林寺去打点各事,如今事情方了,便下山来找萧一笑他们,路上却遇到了卓方,卓方是因为芷青带了铁骑令和岳家三环,去开封排解石老大的纠纷,而在侧面行动来配合芷青的。石老大是开封黄河船帮的老大,船帮分内外两帮,内帮是土生土长的,外帮的逃难流离到了开封的,两帮为了饭碗,常争地盘,最近又酝酿着一次规模空前的大械斗,其中尚夹杂着金人的兴风作浪,前次河洛大会,也是圈子内为了应付此次大械斗而召开的。但不料中途却插上了关彤诛杀白玄霜汪嘉禾的意外枝节。
  岳家最重民族气节,所以特派君青夫妇参加大会,而且让芷青持着铁骑令直接到开封去劝阻此事,但又派卓方暗中帮助芷青,也就是说,除了退休的岳铁马,和失踪了的一方之外,名列七奇之首,岳门倾巢而出了。
  君青是书卷气很重的,卓方却一心赶路,所以君青夫妇很快又落后了一日的脚程,这是闲话,别过不提。
  司徒丹玉指一戳君青的额头道:“你的心思都埋在诗书中了,你想想咱们在少林寺听得了什么事?而萧老英雄他们正在找什么人?”
  君青一听,便知道了她的意思,不禁连连顿足道:“原来竟是他,那你怎么不早讲?”
  司徒丹道:“少林五僧曾说过他身怀万佛令牌,功力奇绝,现在他又鬼鬼祟祟地从这古林中穿过,直往少林寺而去,你和他一上手,若不能生擒活捉他,让他溜了,可是后患无穷,书呆子,你想通了没有?”
  君青一急,一把抓住了司徒丹的袖子道:“丹,我们快去找大哥和萧老英雄去,这家伙可能是金狗的人。”
  原来君青误以为关彤故持神秘是因为有了特殊的政治色彩,谁也不会轻易想到是青蝠的徒弟出来复仇的,因为在青蝠败废之前,他是没有徒弟的,而青蝠在首阳山再见见败于岳家三环之后,便消声匿迹久矣,渐渐地,人们忘怀了昔年青蝠剑客的雄姿,武林中一流高手的命运,往往就是如此,像慧星一般,崛起的快,没落的也快。
  司徒丹被君青一扯,只得也放开了脚步,但她嘴中可故意大笑地笑道:“别急别急,少林寺有行脚小僧智伯在,那小子要胜也不是一时三刻的事呢,只怕他拿着万佛令牌耍赖。”
  他们的身形已没入了黑暗之中,但仍传出了司徒丹银铃似的笑声道:“平时要你快走,现在你却慢得像蜗牛爬墙,哼!老夫子也尝到心急的味道了吧!”
  他们的声音渐渐地远飓了,隔了一会儿,林中又传出了一声冷笑道:“哼!我倒要斗斗行脚僧智伯,岳君青,看我手下可含糊不?”
  这人竟是关彤!
  旭日懒洋洋地跳上了地平线,发出晕红色的光芒,这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清晨。
  山猴吱吱呀呀地在树枝上跳着,不时还摘下一两朵山花,抛来抛去,互相嬉戏着,突然,它们停止了游戏,惊奇地注视着一个陌生人。
  那是关彤。
  关彤在春晨的阳光之下,觉得浑身暖暖地,长途跋涉的劳苦,因为略微的休息而恢复了不少。他大步跨出了林子,只见山路在眼前忽然一宽,竟是一片用大石块砌成的场子,场子的中间,竖着一支高入天际的石旗杆,场子的尽端,是一列高高的厚墙。
  于是,他把目光转移到了一块横匾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只见上面龙飞凤舞似地刻着四个劈巢大字——少林宝寺。
  “少林寺”,这三个字如千斤万钧似地在他心中鸣着。
  他缓缓地走过了石场子,他的影子孤寂地投在白大理石砌成的地上,一步一步地跳跃着地前进着。
  他走上了少林寺的踏阶,两旁的山神狰狞地望着他。
  关彤轻轻扣起了门环,然后一放手,那沉重而亮晶晶的黄铜环,撞在红木大门的包铜皮上,发出了一声极为清脆的声音,山谷中迅速地起了不绝于耳的回声。
  忽然,在石方场上,投现出了密密麻麻的影子,他们的出现是无声无息的,也是井然有序地。
  这是少林寺守山的数十道卡子中的一部分——人怕出名,树大招风,少林寺的戒备是十分严格的。但为了不误进香的游客,除非是来人先上了手,寺中的和尚是不能出手的。
  关彤恍然未觉,又敲动了一下门环。
  影子向前推动了数步,已遮去了石场子的一半,为数不下百数十人。但却没有一丝儿声音,一切都好像是在幻境中发生的。
  关彤双手一背,头微微一点,那铜门上又响了一声,这手功夫真露得惊人,但众和尚仍是静悄悄地。
  突然,在关彤背后响起了一声:“阿弥陀佛!”
  关彤一抖肩,已然如鬼魅似地转了过来,他这一手前次连萧一笑都被他镇住,果然,那和尚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但转眼又恢复了常态道:“这位檀越请了,敝寺山门非至旗杆影子的顶端的影子落在门环上是不开门的,施主也不必白费心。”
  关彤略一打量那旗杆道:“这也容易。”
  说着便大步走向旗杆,众和尚不知他的玄虚,都冷眼看他下一步的行动。
  此时杆影还差三分,便可升到门环处。关彤走到旗杆前,双手一抬旗杆下段,口中道:“委屈,委屈。”
  众和尚都微噫一声,原来杆影竟暴涨了三分,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原来那千石重的大旗杆,竟被关彤拉起了一些。
  只听得云板数响,大山门已应声而启。门中走出了两串六十个看门僧,个个宝相庄严,不愧为天下第一古刹。
  关彤傲然地回扫了身后诸僧一眼,大步往山门中走去。忽听得头上一声阿弥陀佛,关彤抬头一望,只见阶上大门前已站定了一个老和尚。
  关彤走到阶前,老和尚道:“施主好深的功力,但须知一分根底,便是一分能为,这百年古物被施主无心毁去,岂不可惜?”
  老和尚虽是明说旗杆,其实暗指关彤,关彤心中猛然一震,只因他出道以后,迭遇高手,也着实领悟到一分根底,一分能为这八个字的真味。
  但他是来者不惧,惧者不来,凭着他那一股少年英锐之气,千里迢迢赶到少林寺来,岂会被这八个字轻轻吓退?他夷然笑道:“老和尚说得好,请问什么叫做根底?”
  只因佛家素主空无之说,老和尚一怔,哈哈笑道:“施主若要知道,可随老僧进来。”
  关彤知道少林僧人,莫不是窥武功堂奥的,此时也不必太卖弄自己的实力,便施施然走上了台阶,老和尚是知客僧慈通法师,已有六十多岁,也着实见过了不少大场面,他见到关彤一副从容的样子,心中暗暗吃惊,不料这二十来岁的青年,竟已具备了一代宗师的气度。
  慈通法师率着十来个僧人,领着关彤往院落中走去,其他的僧人默默地目送了他们之后,都井然有序地散了去,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一样的。这是长期训练的成果,其实每一个人都看出了来人是非易与的。
  慈通法师领着众人,并不往正殿走去,却三折五转地在寺中穿来穿去。关彤心中虽是纳罕,但更使他吃惊的是,一路上遇着了何止百十个僧人,但每一个都是中气极旺,内力已有些火候的人,同时僧人与僧人之间,除了礼仪上的招呼之外,谁都不多说一句,好像他这个外人是不在场似地,对于少林寺管理的井井有条,不禁使目无余子的关彤也暗暗心服。
  慈通法师和关彤走到了一个偏院,只见院中有一片大莲花池,此时莲花未开,但见一张张芭蕉扇似的荷叶,静静地浮在水面上,那红色的旧泥墙,倒映在水中,更显出一丝令人安泰的宁静。
  关彤一见这曲院风荷似的佳景,使知道老和尚是在指点他“根底”两字,因为荷叶虽飘浮在水面上,但似是有根之物。武学中的根底就像荷叶的根一样,光从表面是看不出来的,但若非有根,则必定会被浩浩武学之海所吞噬的。
  这根底二字,是指“武德”,关彤如出押之猛虎,如去鞘的利刃,其势猛不可挡,其锋不可轻犯,但诛杀过多,未免有损武德,英锐之气,超过了节度,便流于浮躁与放纵了。
  于是,姜慈航的话和他的形容又在关彤的心中浮现了,在这一刹那间,几乎使关彤放弃了恩仇的意念,但这不过是有如惊鸿一瞥似地的一刹那,因为,青蝠剑客那枯槁的容貌与破碎的心情,又深深地盘据了关彤的一思一念,他感觉到一股不能自制的冲动,他的双目渐渐地变赤了。
  一阵微风过处,他心中起了阵阵涟漪,一圈一圈地传送到四周,仿佛把关彤的思路也带到了遥远的彼岸。
  慈通法师用手向池水一招,猛喝一声道:“回头是岸!”
  说也奇怪,一池的水纹都转向这边,关彤本在沉思之中,被他一语喝醒,心中一个寒噤,也用手一拂道:“前亦是岸!”
  那水纹便又掉转了头,如波如涛地冲向对岸,如比起声势来,关彤竟占了上风,慈通法师暗契一惊,叹道:“敢问施主光临小寺有何见教?”
  他这知客僧也怪,到现在才问及关彤的来意,但是关彤这客人可更怪,他从容不迫地吐出了三个字:“金钱参!”
  他的作风真干脆,一个废字都没有。
  慈通法师右手微捻念珠,也一字一字道:“万佛令牌可是在施主身上?”
  关彤大惊,转了半面,对着老和尚,瞪视了半晌,也看不出一丝奇异的表情来,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慈通法师微微一笑,从袖中抽出了一卷东西,向关彤一扬,关彤望那物一瞧,见他手上执着的竟是一幅人像,图中那人的气度甚是傲扬,竟活生生像是把关彤印在纸上了。
  关彤一转念,便猜到是少林五僧回寺之后,竟把他的面貌特点全暗记在心中,然后画了这幅画,难怪他身入少林之后,众僧人好像早已看穿了自己的身份,也决不多言多语,于是,他对少林僧人的估计,又提高了不少,因为这等超人的记忆力,若非平日精于摄心大法有极深内力的人,是办不到的。
  他傲然地道:“这话难说。是便怎样?不是又怎样?”
  慈通法师按奈不住,稳稳跨前一步道:“施主扣留此万佛令牌有何用意?”
  这话分明暗指关彤想以万佛令牌来命令少林弟子,关彤见他气鼓丹田,便暗自戒备,口中却舌绽春雷地道:“老和尚不是四大皆空么?区区玉牌,为何又常在灵台一念之中?”
  慈通法师长眉猛地一掀,又跨前了一步道:“忝为少林之后,焉能坐视施主猖行?”
  周遭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关彤神定气闲地用眼角盯住老和尚的一举一动,只见老和尚已自将十成功力提在十指之上。关彤心想自己独闯少林,并非是要来闹事,主要的是为了金钱参,这万佛令牌自己留下并无多大好处,须知关彤并不知百步凌空秦允一般心肠,他时时所希望的只是与七奇的师仇,尤其是岳铁马。
  他冷冷一笑,摸出了万佛令牌,迎向日光一照,只见万道光芒在玉牌面上反射而出,耀人心眼,慈通法师眼中略微露出一丝惊惶的神色,注视着关彤的动作。
  关彤知道老和尚是怕自己用万佛令牌来指挥少林僧人,但他主意已定,岂肯干休?他缓缓地用右手举起了玉牌,一直过了头顶。
  慈通法师和一众僧人脸色愈来愈为惨白,一齐退了三步,试想天下还有比一群高手,被人挟持着去做害友利敌的事情更凄惨的事么?
  少林僧人武技虽强,但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慈通法师的心中飞起了千百个念头,但只有一条路可行,万一不能夺下令牌,只有自杀以免为关彤所用了。于是,众僧人的眼色都一变而为悲壮了。
  关彤一字字地道:“少林僧人听着。”
  众僧人的手一齐都放在戒刀的柄上,大战一触即发。
  关彤的心中在战斗着——他的傲气和争取时间的重要性在惨烈地战斗着。
  他一直想忘却司徒丹和岳君青的冷言热语——“只怕他用万佛令牌耍无赖!”,但是,当他的本性受到了如此严重的挑战时,他变得疯狂了,他不能忘却这句话。
  终于,关彤冷冰冰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宁静。
  “在下不稀罕这块东西。”
  于是,在清晨的霞光下,在微湿的空气之中,传出了一声清脆的声音。那是万佛令牌从关彤指间滑跌下来,落在大理石地上,所发出的撞击之声。
  那玉牌滴溜溜地反弹了几下,一直滚到了慈通法师的脚下。
  少林僧人窘极了,也错愕极了,他们的手掌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才好,因为现在都是拔刀的姿势。
  关彤狂傲无比地轻笑了一声道:“嘿!老和尚能指点区区一个迷津么?”
  慈通法师沉声道:“阿弥陀佛,贫僧敢不效劳。”
  关彤轻轻用右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道:“金钱参藏于何处?”
  一道劲风在莲花上沿着水面迅速扫过,但方向配合得极佳,水波不兴。众僧人不明究里,慈通法师心中更是一惊,正要开口,只听得有一人口宣佛号道:“罪过,罪过。”
  关彤侧过头来一看,不知何时已有十多个和尚站在配院的门口,只见他们的服饰,竟没有一个是低级的,都是庙中有职掌的执事,为首一人,长眉仙容,确是一个得道高僧,关彤心知是少林寺的精华全到齐了,但他却笑道:“老和尚又有何罪过,难道是要留得莲台,托渡仙躯不成?”
  说着左手戟指不在意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众僧人都脸上变色,原来池中荷叶都已应他手指指处而起,齐齐嵌在对岸的红泥墙上,一红一绿,相映得异常好看。
  关彤仍是大模大样地转身来对慈通法师笑道:“这便是有根底了么?”
  原来关彤存心显些本领,好让少林僧人不再小瞧自己,也可以震住他们,他原先右手在胸前平平一划,已不声不响地将所有的荷叶齐托切断,虚浮在水上。在旁待候的十来个僧人,功力都已非寻常,竟看走了一眼,没看出其中玄虚来。
  长眉老和尚哈哈一笑道:“施主且随我来。”
  关彤双手一背,大步随他而去,这边莲花院中,自有职司的僧人前来清扫,万佛令牌从此又完了一劫,身归少林了。谁也料不到使它重归少林的缘因竟是为了岳君青的一句激将!
  关彤与长眉方丈并肩而行,少林寺一干高僧俱皆随行在后,又在寺中穿行了半晌,走到寺门来。其实所走的路径便是来路,关彤早已熟记在心,他暗地奇怪,为何方丈又把自己往回头,但又不便言语。
  待走到大门前的阶上,只见宽广的大理石场子上空无一人,关彤听得老禅师发出一声佛号,他由高高的阶石上望去,只见左面的墙后,分别绕出了两列僧人,都低头疾走,转眼之间便合成了一个圆圈,却又忽然分成八段,然后从前面林子中穿出了另八列僧人,分别插入了行列,便成了一个一百多人的大阵,外围是一个正八角形,却在每一角上都有一条向里的直线行列,分别面向阵心。
  这一百零四个人俱皆手执长剑,只见一百零四道剑支的光芒在旭日下闪耀着,摄人心魄。
  长眉长老扬声道:“白老檀越可是施主下的毒手?”
  关彤目眉不离那剑阵,一面微微点头,好像毫不在意似的。长眉长老乃是少林寺的百虹方丈,他何等涵养,便扬指道:“白老英雄是少林俗家弟子,施主可有耳闻?”
  关彤大声道:“难道只许少林门下伤人不成?”
  百虹方丈微微点头:“但是施主已送还万佛令牌,恩仇两抵,这罗汉剑阵今且撤下,至于金钱参的事,敝寺确有一枝,但可要看施主的能为了。”
  关彤冷冷地道:“何妨让在下见识见识这罗汉大阵?”
  言下大有来者不惧之意。
  百虹方丈暗道挫挫他的锐气也罢,便道:“慈通,慈顺,慈安,慈祥,你们四个去押阵。”
  四个老和尚领命去了,关彤正要动步,百虹方丈一拦道:“施主且慢,这阵法甚是复杂,姑且让他们演一遍给施主看看。”
  原来百虹方丈端的是得道高僧,并不愿少林寺留下以众凌寡的恶名,先前是因为白玄霜的一条人命,才备下这一百零八罗汉大阵,但现在形势突变,既已声明了恩仇两抵,自然要改变态度。
  百虹方丈有他的苦衷,但关彤又那里晓得,他天性凉薄,除了青蝠剑客之外,便没有喜爱过别人,他心中暗道:“老和尚你可别假惺惺,我关彤不吃这一套!”
  但是他只是冷笑了两声。
  百虹方丈庄严地举起了右手,然后迅速地往下一落。
  于是,外围的八列僧人迅速地旋转了,绕着阵心的旗杆。
  于是,极整齐地哗地一声,一百零八把长剑在天空中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案,随着阵法的运转,划出了不同形状及不同角度的圆弧,一一地划向了阵心的假想敌——石旗杆。
  每一剑,每一步,都含有千万个变化,如果敌人有任何反击,都会像波浪似的,迅速地传到了其他的各处,且阵法随之又产生了一个新的运转,也就是每一次反击都会引起一连串由其他各处产生攻击。
  这是武学中的极致——以群为攻守的据点,一百零八支长剑就好像一百零八个紧紧融合着的心一样,使敌人找不出一丝漏洞。
  青白色的光网笼罩着大理石的场子,其是泼水难入!剑光霍霍,使人看上去,觉得整个世界都披上了一件青白色的外衣,天空中也变成迷迷朦朦的青白色。
  时而在剑阵之中,扬起了此起彼落的一丝剑芒,射向场中的假想敌。
  忽然,这老和尚轻轻一吼,关彤只觉得他的声音仿佛一丝寒星,直穿入自己的心里,不由一个寒噤,他斜眼一看老和尚,但百虹方丈好似没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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