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
2024-11-04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在西乡揭竿之前的明治十年一月,东京警视厅被划入了内务省管辖,名字也改成了东京警视本署。
  对于我们这些巡查而言,虽然都是事不关己的事。可毕竟那时候算上萨摩的下级武士,整个组织里不仅有我们这些公募招来的士族,还有江户的同心或是番太郎一类的,整个就是大杂烩,因此就算只是暂时的内务省役人也还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原本一个个都对“警察”这个职业抱有各种疑问,这下既然知道是风风光光的官员,至少吃饭的问题就解决了。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部署变动我也四处打听过,那些什么职务需要啊为了预算什么的,任谁一听就知道是胡乱找的借口罢了。
  只要大久保内务卿一声令下,我们就必须立即行动。对于深知萨摩兵的强大,又对百姓军队不抱期望的大久保而言,我们才是他最需要的战斗力。
  再说了,身为文官的大久保无法对作战指指点点。他能做的,也只有向前线送去一万警察官精锐这件事了。
  我们也等得挺不耐烦的,估摸着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没想到第二个月西乡就行动了。上边立即将东京警视本署的警察官编制成了别动第三旅团。川路利良被任命为旅团长,不过虽然叫旅团骨子里还是军队,为了让他不至于与其他指挥官有差别待遇,又给了他一个陆军少将的头衔。
  听着就挺随便的吧。说开了就是因为刚建成的军队靠不住。
  编制刚一下来,我就从一等巡查被晋升为了警部补。这要是在军队里的话,算是哪个阶级来着?从职务上说是一个小队的半队长,负责指挥手下十来个巡查。军曹?充其量就是个曹长吧。
  当时我就想啊,果然败者没有前途可言。我二十岁时当的新选组副长助勤兼三番队长,那可是跟将校不相上下了呀。结果到了三十多岁却成了个半队长下士官。
  我是没什么要出人头地的想法,可是想到赢了的那些人里西乡吉之助当了陆军大将,大久保一藏做了内务卿,人斩半次郎还成了桐野少将,连川路正之进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旅团长,能不窝火么。
  西乡殿终于反了,这对我们而言是应该庆幸的事,可从那时起我心里那种焦躁就没停过。
  先遣队是二月出发去的九州。随后也不断有其他队伍跟进,但我们这边却一直没动静。警察官的人数本来就少,相应的工作强度也就更大了。
  苦等之后却被晾在一边儿。能不郁闷吗!
  当时出勤是三组三换,比如早八出勤晚八换班后,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就是休息。也就是说在早晚八点的大轮班后,可以休息一整天。
  可人数减少之后,三组三换就成了两组两换,谁受得了啊。上半日休半日,没有假期。况且那时已经是按战时编制的半小队在轮换,戊辰败者组就全凑一块儿了。一个个都是掩不住的焦躁,哪里还有心工作。
  不论愿不愿意听,战况还是在不断传进耳朵。什么坚守熊本城的镇台兵英勇奋战啊,什么天王山的田原坂陷入势均力敌的胶着状态啊,听着那些属于警视局拔刀队的赫赫战功,我真是巴不得提上刀就冲出去。
  就算是大西乡率领的三万精兵,归根结底还是整个日本国对一个萨摩的战争。结果显而易见,理应也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那要这么说,会不会根本就轮不到我们出场呢?部下的巡查们一个个都郁闷消沉着,最堕落的恐怕还要数我自己了。不管当班还是不当班,我都是以酒度日。在这次的等待中,我感受到了恶意。仿佛有人在阻止新选组的幸存者去报戊辰之仇。似乎还有人在我耳边说,没被砍头就该谢天谢地了。当然,这些不过都是我的臆想。某一天,我正在筑地派出所喝得昏天黑地的当儿,上司大警部来视察了。那就相当于军队里大队长的少佐吧。勤务中的分队长竟然抱着个五合德利,按理说关禁闭是跑不了的。就算拿到军法会议受审也是无可厚非。那时派出所可不像现在这样小打小闹啊。十二个人的小组交替执勤,可以说相当于一个分署了。
  大警部大人名叫萩原某,是个萨州人。年龄在当时也就三十不到的样子。从他没带其他人突然造访这点来看,说不定是只是专门来打探我的情况而不是真来视察的。
  巡查的武器是三尺棒,而我却在制服的腰部绑了漂白的棉布,把真刀插在了里面。警察官佩军刀是后来才有的规矩,当时的我就其实算擅自带刀了。
  倒也不是一群人在喝。喝倒了的就我一人,部下那些巡查都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工作着。
  要说大警部,算是我上面再上面的职位,平日里根本就没什么接触。还以为免不了被怒叱一顿,谁想萩原那家伙竟莫名大笑起来,然后避开部下们蹲到了我身边。
  我既没有调整姿势更没有敬礼。管他停职还是减薪。要是不乐意,大不了不干了!
  可萩原只是从我手中抢过了茶碗,嘴上说的竟是“算我一个,算我一个”。我给他斟满酒,他仰头一饮而尽。“我可不是不想与自己家乡为敌啊。别误会!”萩原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我才不想听借口。接下来我就没再吭声,只是给他倒了一碗酒。萩原又是一口干掉。那是个悬铃木树开始发出新芽的下午。从附近的海军兵学校断断续续地传出口令调整的声音。多平静的一天啊,什么同室操戈的九州之战,简直就像假的一样。
  “这条命本来是长冈之战时捡的。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我才懒得听。管他吃过多少苦,赢了就是赢了。 ——不至于这就完了吧。我逼近一步。我这酒品,喝多了就爱发火。他的回答要是不尽我意,我可能就手起刀落了。
  到底曾是出色的武士,应该是察觉到了我散发出来的气。然而萩原却丝毫没有露怯。不愧是尝过刀子的男人。胆量自是不在话下,本事看着应该也不小。
  “近期绝对会出发的。不,我会让我们出发。再忍忍!成吗? ”说完,萩原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拳头。然后他又从我手上夺过了德利,把里面的酒洒在了土间上。意思应该是莫拔刀,莫饮酒吧。 ——要让我等到了战争结束那天,我就砍了你。听我这么说,萩原点头道:“成。 ”然后他只扔下这一个字,就离开了派出所。没几日后,上面就下达了让我们出发的命令。明治十年五月十八日,命萩原三等大警部及下属警视队赴九州。警视本署里那是欢声震天啊。在那之前一直只能忍气吞声的我们,终于爆发出了喜悦的呼声。
  指令下达后,半队长以上的人被召集起来了解战况。大家伙儿像要用眼睛把墙壁上的九州地图吞了似的。我倒是没去过九州,其实也是云里雾里的。不过萨州人和九州出身的其他人个个都听得一惊一乍的。
  距离开战已经过了四个月,我原本琢磨着应该差不多有结果了,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据说从熊本方面撤下的西乡军,以内陆的人吉为据点战力依旧。而且一部分的精锐从北方突围后,从竹田往大分方向去了。
  至于我们的任务,则是由海路向丰后水道进军,然后从紧邻大分的佐贺关港口上岸,与突围的敌人交战。
  要是放在现在的军队里,类似这种作战计划的概要肯定都是属于高度机密吧。下级将校和下士官兵绝对不会被告知自己会在哪里遭遇什么样的敌人。可那次毕竟是内战,或者说是装成了内战的大演习吧,总之就连身为半队长的我也听到了十分详尽的说明。
  一听到西乡军还活蹦乱跳的,大家伙儿就振奋了。真要是跟兵败山倒的敌人作战,那能有什么意思。谁都不想打一场无关生死的仗。
  军议结束后,萩原大警部抓着我的肩膀说:“看来我可以不用被你砍了啊。 ”
  恐怕他没少给上边施压吧。无论如何都要出战 ——那道命令应该就是他强硬态度的成果。
  ——感激不尽。
  那时我竟破天荒地跟他道了谢。虽然手中的刀并没有碰到西乡或者半次郎,但要是连战场都上不了,只能待在原地等着他们的死期,我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
  可……
  喝!人生在世,真是前路难测啊。
  要是上不了战场,自己绝对无法接受 ——那时候我真的是那么想的。
  可是啊……
  我却为此经历了让我更无法接受的现实。以为自己想要这般那般的就真的能如常所愿?神佛可没那么好心。你小子也别许什么太过分的愿啊。要是不顾后果就求人求神佛这样的那样的,往后有你受的。我是一脚踩进了一个残酷的战场啊。那天我意气风发地回到宿舍,把要出阵的消息告诉了内人。就在前一年我们的大儿子刚刚出生。她心里虽然免不了忧虑,但到底是会津女子,为我能够报仇雪恨的事她也是喜极而泣啊。第二天我立即撇下其他事,带上妻儿就去家主大人那里报告了。那阵子肥后守大人和少主都被安排在了东京的宅子里。
  会津之战后,大人待我甚好。连我娶妻也遣了重臣做下仲人,自己做了上仲人。会津众中不论军人还是警官,大部分都奔赴了西乡征伐的前线,大家出阵前无一例外都会到宅子来给大人请安汇报。
  大人对我说了。“切勿急功近利。心里也莫只存着要取下西乡首级的念想。要抛下恩怨,为国而战。明白吗? ”
  这一番教诲让人有些始料不及。恐怕大人对每一个人都说了同样的话。经历过那场残酷的战争后,大人打从心底里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家臣送命了吧。
  ——谨遵旨意。纵是有千言万语,我还是只应了这一句后就离开了大宅。没有受赐诀别之酒,应该也是大人的意思。
  没想到洞悉那句话真意的不是我,而是内人。回家路上,她忽然就跟打蔫儿了似的,与平日判若两人。她背着睡着的孩子,也不知怎地就杵在路中间不走了。
  她终于算是明白了吧 ——急功近利的话丈夫会遭遇什么,执意恩怨的话又会是什么下场。那是在神田川的昌平桥还是万世桥上吧。我停下脚步问她怎么了。她深深地低下头,连带着背上熟睡的孩子一起。“请您……”话没说完,内人用双手捂住了脸。“请您一定要遵守大人的旨意。这是妾身毕生的心愿。请您……一定要……”那是一个一族都死在西乡手下的女子,绝不该说出口的真实想法。真是愈发觉得肥后守大人当真是位明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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