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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飞雁
2019-08-14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天下大凡越是作恶多端的人,讲出话来,便越是礼义廉耻,动人听闻,胡五奇那几句话,更是声泪俱下。云中雁命是他们救回来的,这十余天中,又得他们殷勤伺候,心中对两人也已有了好感,再加他是一条血性汉子,花蝴蝶西门增恶名远播,两人身世又如此之惨,为亲报仇,诛戮恶人,可谓天公地道之事,因此想了一想,宁愿违反家规,毅然答应道:“好!但我不能收你们为徒,只算记名弟子,横竖我此番上山,乃是等一位旧友,了却一段公案,今年我中毒未遇见,明年他必定前来,至多在这里住上一年,定要叫你们如愿!”
  胡五奇元霸听了,心中那份高兴,就不用提啦,忙各“咚咚咚”地向云中雁叩了三个头,口称师父。云中雁也就受了。沈家三样绝技,皆须那“飞雁轻功”作底子,云中雁立即授了他们提气运气的口诀,着两人勤练。两人也真是下了功夫,不出一个月,在运气上已稍有根柢,云中雁又再传授进一步的口诀。有话即长,无话即短,晃眼之间,已是大半年,两人轻功、内功,均大有进益,那副强盗面目,也一直不露出来,只是恭恭敬敬师父长,师父短地伺候云中雁,但又觉得老是练轻功,不够厉害,几次恳请传授“追云剑法”,云中雁皆道:“倘若轻功没有学好,剑法学了也是无用。”坚持不肯,两人只得罢了。待到堪堪一年,两人“飞雁轻功”,也已有了四五成的火候,眼看云中雁就要传授他们剑法了,却生出一件事来。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然,叫冀北双狼学会了沈家的三门绝技,那还得了?
  那一日,两人因觉得吃野味吃腻了,商量着要下山去买些新米来吃,便和云中雁说了,迳下山去。刚一下山,便见一顶小花轿儿,在山道中缓缓行走,一阵风过,吹起轿帘,胡五奇一眼瞥见轿中乃是一个俊俏女子,色心顿起,一步窜过,双臂长处,已将前面两个轿夫抓起甩死,后面两个轿夫见他凶神恶煞也似,发一声喊,拔脚便逃,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那女子原是远道探亲,轿夫贪小路近些,才遇上胡五奇和元霸的,这时早已吓晕了过去,两人将她拖了出来,正图谋不轨,忽听山崖之上,有人喝道:“你们想作什么?”
  两人邪念迷心,一瞬间竟未听清是云中雁的声音,元霸为人急躁,顺口答道:“冀北双狼在此欲寻快活,朋友让开些!”一言甫毕,崖上的云中雁便大吃一惊,飞扑而下,双手一分,两人连看都没有看清,衣领已被云中雁揪住,喝道:“你们两人究竟是谁?要不从实告诉我,莫怪我不讲情义!”
  两人直惊得面色灰白,全身发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齐声叫道:“师父饶命,容徒儿细禀!”云中雁也曾听说黑道上有“冀北双狼”其人,出了名的下三滥,暗想自己如真是将“飞雁轻功”的绝技授给这两人,那还得了?因此疾言厉色地喝道:“说!”胡五奇道:“徒儿实是冀北双狼,只是早已改邪归正,师父明鉴。”
  云中雁心中一凉,道:“既是改邪归正,何以在此迫害民女?”两人此时,虽然能言会辩,也是无话可说,只是叩头讨饶,苦苦哀求。云中雁长叹一声,道:“你们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绝无反取你们性命之理,只是那一身武功,因我而传,我绝不能遗害天下武林,你们还不自己废了,难道还要我下手么?”其实,云中雁感激两人救命之恩,此时真叫他自己下手,他想起若非两人,早已命丧沟壑,也是下不了手的。
  胡五奇看准了这一点,又哀求道:“师父,看在去年我们曾行一善份上,千万饶我们一命,若废了我们武功,仇人众多,闻风而至,定活不出三天,我们虽然罪孽深重,总不致因行善事而致丧生的!”
  云中雁无言可答,心情矛盾之极。若是废了这两人的武功,可说是再应该也没有。但自己性命乃他两人所救,胡五奇的话倒也不错,千错万错,总没有因救人一命,反倒死在那被救者之手的道理,因此叹道:“你们若是肯改邪归正,倒也可以,跟我上山去,在崖边上跪着面壁三日,痛思反省,三日之后,便是我与一人所约之期了,你们在旁看着,若我不死,你们有一丝恶行,传入我耳,再无情义可讲,若我不幸死了,便是你们的福气,但切记住,作恶定有恶报。追云剑法与那雁翎镖两般绝技,再也休提!”两人不知云中雁所约何人,听得命可保住,武功不致废去,已喜之不尽,忙叩头谢了。
  云中雁将两人提起,如老鹰之捕小鸡,施展“飞雁轻功”,纵跃跳涌,不一刻便来到一座峭壁之上。那峭壁下面的山谷,不知有几许深,峭壁也是陡直的,只偶然有几块岩石突出,云中雁拣了一块仅可容四五人的岩石,将两人放下,道:“你们若是存心悔过,便在此跪上三天,便由得你们去,只要再不作恶,便可无事!”说着,便自去了。两人待他走了,不禁互相埋怨,但也无话可说,又怕云中雁暗中前来查考,真的连坐也不敢坐,只是直挺挺的跪着。好不容易捱过了一日一晚,已是腰酸胁痛,到了第二天晚上,明月经天之时,两人真是受不住了,胡五奇不禁恶性大发,低声骂道:“妈拉巴子,早知老头子那般可恶,当年由得他死在溪中!”元霸道:“哼!那时候还不是你多事!”
  胡五奇心中一动,上下左右看了一会,并不见有人影,便附耳对元霸悄声讲了一会,再道:“若能成功,你我还怕什么?只要躲上一年半载,待他那些朋友都将之当作无头公案了,我们便可以无事了!”
  元霸摇头道:“不行,老头子武功太厉害,要是不成,岂非累了自己?”胡五奇骂道:“蠢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做梦也料不到的!”元霸这才答应了。两人商议定当,好不容易又捱到日出,老远见一条人影飞驰而至,互相一递眼色,决定依计行事。
  且说云中雁来此,原是与十数年前一位强仇约定了的,到两人下跪的第三天早上,便是约定之期。胡五奇和元霸,好不容易捱到日出,见一条人影,飞驰而至,只道是云中雁来了,决定依计行事,跪住一动也不动,但等了一会,那条人影却不见了,另有一人,自山后驰来,才是云中雁。两人虽然心中疑惑,但因自己生死关头,也无暇多思。
  不一会,云中雁已然行近,一跃而下。两人因心中怀着鬼胎,此举全仗出其不意,方可制胜,以后也可横行无忌,因此心口“扑通”、“扑通”,跳得极为厉害,若不是他们在黑道上混了多年,无恶不作,当时便得露出破绽。
  云中雁纵落之后,因自己心头有事,也未注意两人神色有异,疾言厉色地道:“你们两人,就此下山去吧,以后若有一丝恶行,传到我的耳中,定难饶过。若能改邪归正,照我所授飞雁轻功,仔细练去,将来定可悟出其中许多奥妙,也可扬名武林。”
  他说这话的时候,人是面对悬崖而立,背后,便是万丈深渊。胡五奇见了,心中暗暗欢喜,一面连声答应,装出诚惶诚恐之状,一面向元霸打了一个眼色,元霸会意,两人已暗地各运内功,准备一举发难。云中雁沈岫,将话讲完之后,略一抬头,他本意是要扫视两人一遍,两人也正在此时抬起头来,胡五奇见云中雁沈岫双目威严无比,心中便是一惊,继而一想,此时再不下手,更待何时?
  他主意刚打定,云中雁忽然面色大变,伸手指道:“你……你……”胡五奇亡魂皆冒,只当自己心中恶计被他看穿,还有命么?忙向前踏上半步,元霸刚好也在此时发难,两人一起出手,“呼呼”两掌过去,云中雁沈岫,便向深渊中,跌了下去。
  两人低头一看,只见沈岫如断线风筝一般,不断翻滚,悬崖之下,云雾迷漫,沈岫的身体不一会便跌入云雾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两人这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相互对望一眼,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此举,手段太过毒辣,云中雁沈岫,乃当今数一数二的大侠,交游遍天下,若是给他那些老友,知道是自己下手害他的,则天涯海角也逃不过去。喜的是总算成事顺利,四下里并无人看到,只要躲个时期,便可无事。因此急忙离了太白山,一路隐姓埋名,也不做案子,来到元化寺,剃了头发,当起和尚来。直到见了横江渔隐等一干人,起出宝藏,这才眼红,跟了下来,想据为己有,谁知偷鸡不着蚀把米,反倒被人认出了自己学的飞雁轻功!
  两人此时睡在旅店之中,越想越睡不着,也越想越心悸,元霸脾气躁些,又忍不住道:“胡大哥,我说种种事情,都是你的不是!”
  胡五奇见元霸和自己一起做壤事时,一句话也不说,此时却左一句右一句地埋怨自己不是,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砰”地一声,一掌击在床板上,怒道:“老弟!如今还不定有事没事呢,你就将事情一股脑儿全往我身上推,好义气啊!”
  元霸听出话中有话,一翻身坐了起来,瞪着眼道:“怎么,我哪里说错啦?”
  胡五奇“哼”地一声冷笑,也一跃下床,道:“不管错不错,事是两人作的,你想逃也逃不了!”元霸是个莽汉,再加又不是什么侠义之士,此时越想越怕,哪里还顾得多年结交之情?怒吼一声,一个扫堂腿,向胡五奇踢去。
  室中地方窄小,胡五奇一跃避过,元霸这一腿已将床桌全都踢翻,顿时“乒乓”之声大作。
  胡五奇心想,此时若不趁机将他除了,留在世上,总是祸根,刚好一张椅子,被元霸踢起,向他飞到,被他一抄手接在手中,两臂一分,已折了两条椅腿在手,“呼”地一声,一条直向元霸扔去,接着,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泰山压顶”,将椅腿当作金刚杵,当头便砸。
  元霸见他认真动手,凶性大发,这两下想避是避不过去,便奋力将一张床,搬了起来,不但挡了胡五奇扔过来的那一椅腿,且还挡了他那一招“泰山压顶”。
  床一竖起,元霸便倒纵出去,以背在房门上一撞,“叭”地一声,房门便被撞倒,他人也已经窜出。
  此时,夜已深了,客店中人俱已睡熟,蓦地里听得一阵喧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披衣起视,却见铁塔也似一条大汉,目露凶光,站在当地,吓得众人尽皆不敢动弹,只得静以观变。
  胡五奇见自己奇招为元霸所挡,一脚踢开了床,人也跟了出来,阴恻恻道:“姓元的,今日有你无我!”元霸闷声不响,见他一出来,右手捏拳,一招“黑虎偷心”,便袭胡五奇胸口。
  胡五奇人刚站稳,元霸拳风已到。两人若论武功,不相伯仲,但论机智,却是胡五奇胜出许多,当下他一见元霸拳到,心神已有主张,一个倒栽葱,向后倒去。
  元霸呆了一呆,心想怎么啦?一拳还未打到,这厮便倒了,莫非自己武功精进若斯?
  他这里刚呆得一呆,胡五奇已趁机进招,左手支地,一个盘旋,连人带腿,一齐横扫过来,元霸大吃一惊,一跃而起,刚避了开去,胡五奇突然身形暴涨,伸脚一勾一绊,“叭”地一声,元霸扑地便倒,口中“哇哇”大叫,胡五奇口角带着奸笑,趁他这一跤摔得不轻,急切间爬不起来之时,高举椅腿,对准元霸脑壳,便要砸下。
  但正在此时,忽见一人窜了出来,道:“咦?怎么啦?你们两个半夜三更,在这里打架做什么?”
  胡五奇抬头一看,暗叫糟糕,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北元!
  那秦北元不是离了浮仇,策马西行,投闯王去了么?怎地会突然在此出现?书中交代,原来秦北元一阵急跑,跑出十余里之后,松了缰绳,由得马儿慢慢踱步,不知不觉间,又想起浮仇来。
  他想,这位姑娘太奇怪了,不但女扮男装(但却扮得不好,连耳孔也忘了塞住,以致被自己一看就看出来),而且还有如此古怪的一个名字。偏偏武功又如此之好,但却又和云中雁沈岫的徒弟作对。
  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实在骗自己,想起浮仇,绝不是因为她的那些古怪,倒是因为她的那一对眼睛──那一对几乎会说话的眼睛,如此地黑白分明,如此地清澈。一思及此,秦北元的脸就红了,身子也轻飘飘起来,直到“哇”地一声,一只乌鸦在他头上掠过,他才陡地惊觉,可是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就在自己遐思的时候,不由自主,已将马头转过,现在正是向东而行。
  秦北元一提马缰,想要复向西行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掠过他的心头,暗道:“为什么不去找浮仇呢?和她在一起,虽然打了老半天,但不是比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心情要好得多么?”
  然而转念一想,脸又红了起来,道:“刚才不走,倒也罢了,如今再去,师出无名,又成什么呢?”看官!凡是初堕情网的人,皆有此种患得患失的心理,不特秦北元为然。当时秦北元一会牵马向西走几步,一会儿又突然向东,急驰数十丈,但又将马勒住。直到黄昏,才下定了决心,去寻浮仇。
  决心既定,便策马急驰,但一路上却不见浮仇踪影,夜来投宿,刚巧和胡五奇、元霸在一个旅店,但他却不知道,直到为打斗声吵醒,方起身来看,见到了两人,心中倒是一喜,心想在这两人身上,不难问出浮仇的下落,因此便纵入场中,无意中倒救了元霸一命哩!若不是他突然出声,胡五奇心狠手辣,这一棍当真会砸了下去,元霸也必定无法逃避。
  当下胡五奇一见是他,心中便打一个突,陪笑道:“咱们师兄弟在这儿练武呢!”元霸此时也跳了起来,口中夹七夹八地大骂,秦北元到底是名家子弟,看出两人生死相拚,哪里是练武,分明是掩人耳目,但他为人正直,觉得不便问人私事,便笑道:“练武是这个练法的?我若迟出一步,他已脑浆迸裂了!”
  胡五奇无话可说,尴尬之极,元霸这时才看清来的乃是秦北元,吓了一跳,道:“是你!那半男不女的小子呢?来了没有?”
  秦北元道:“正要问你呢!请来我房中一叙如何?”胡五奇心想两个人也打不过他一个,幸而浮仇不在,君子可以欺以方,也许可以骗他一骗,忙向元霸一使眼色,道:“好!我也正要寻秦兄深谈。”三人便一起向秦北元房中走去,众人见无热闹可看,也就一哄而散。
  来到房中坐定,秦北元道:“两位外号,可是人称冀北双狼?”胡五奇面色大变,但随即恢复镇定,道:“在下姓蒋,这位姓姚,人称冀北双杰,那冀北双狼,乃是黑道中入,我们是镖行,秦兄弄错了。若是冀北双狼,云中雁焉肯收我等为徒!”
  他这最后一句话,刚好说中秦北元的心坎,他们两人使“飞雁轻功”时,秦北元是见过的,因此他对浮仇的话,本就半信半疑,此时反倒深信胡五奇之言,笑道:“一字之差,小弟误会了,两位莫怪。”
  胡五奇这才松了一口气,秦北元又道:“然则两位与那位浮姑娘,何以成仇?”胡五奇眼珠一转,道:“说来话长啦!这位浮姑娘,立誓要杀云中雁之徒!”秦北元奇道:“为什么?她所习武功,正是云中雁一路的啊!”胡五奇道:“秦兄所言不错,但秦兄可知云中雁夫妇失和之事?”秦北元想起,曾听得江湖传说,云中雁沈岫之妻,也是一位女侠,名叫高婉,两人本是恩爱异常,但因高婉之弟,黑熊高敬常,一时中了奸人之计,竟和两个黑道上朋友,一起做了一件案子,事后并将事主满门大小,二十余口,杀个尽绝。
  事为云中雁沈岫所悉,立即追踪下去,待到和三人见面,见有黑熊高敬常在内,便是一楞,那两个人又只当他不会奈何自己妻舅,便不断拿话挤兑他,叫他不致出手,怎知云中雁为人,嫉恶如仇,虽是自己妻舅,也不肯放过,立时动手,两人命毙当场,高敬常中了云中雁一掌,带着重伤回到家中,刚好高婉归宁在家,高敬常一到家,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一只脚踏进阎王殿了。
  高婉见自己弟弟受了如此重伤,焉有不惊之理,一问之下,出手的竟是自己丈夫,更是不知所措,立即离家,寻着了云中雁沈岫,苦求他以本身功力,为高敬常疗伤,谁知云中雁道高敬常孽由自作,执意不肯,高婉再回家中,高敬常业已身死。
  高婉心痛失弟,扬言必定要苦练武功,为弟报仇,云中雁只道她女人性情,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怎知高婉性烈异常,说了就算,从此不理云中雁,埋头苦练,以后情形如何,外人也不得而知了。
  秦北元想了一想,便问道:“夫妻失和又有什么关联?”胡五奇道:“那姓浮的女子,便是高婉的徒儿,自然也跟着她师父和我们过不去了。”
  因为云中雁沈岫与乃妻高婉失和,乃是江湖上尽人皆知的事实,所以再经胡五奇绘影绘声地一说,果然一丝破绽也没有,也不由得秦北元不信。
  胡五奇见骗过了秦北元,又道:“秦兄要去寻她么?我们可失陪了!”秦北元心想谁要你们陪去?一宵草草睡过,第二天大清早,便又上路,但又不知浮仇到哪里去了,只得转往河北境内,四处乱走,也无目的,逢人便打听浮仇此人,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秦北元仍不失望,那一天,往大名府和一位当镖头的朋友谈起,那朋友听了他的叙述之后,笑道:“老秦,你这莫是在开玩笑?什么浮仇浮冤的,你说的是女侠红飞雁!”
  秦北元一楞,道:“女侠红飞雁?一路上行来,也曾听人提起不少次,却又是谁?”那朋友道:“我也不很清楚,乃是一个新出道的侠士,爱披一件红披风,有时作男装,人称女侠红飞雁,青钢剑下,不知败了多少须眉哩!”
  秦北元牢牢记在心中,又复四出寻找,过了几日,正在通往山海关的大道上策马慢行,忽见前面草坡之上,有红影一闪。秦北元想起那位朋友所言,心中一动,立即策马赶过,但还未行到,便大失所望,原来那山坡上确是一人穿着红衫,但却是个面目狭长的男子,红衫之上,用银线绣出了一只一只的蝴蝶。
  秦北元见了他这一身打扮,心中一动,不由得朝他多看了几眼,那人面色一沉,发话道:“贼眉贼眼地看什么?”秦北元人老实,想到自己这样打量人家,素不相识,确是不该,便道:“认错人了,兄台莫怪。”那人冷笑道:“失魂落魄的,有妹子嫁不出去,想找人么?”
  秦北元这下子可气炸了,勒住了马,道:“朋友,何必口出恶言?”那人哈哈狂笑,伸手在衣服上指了指,道:“见了太爷这身装饰,还敢嘴强,可见是个初出道的雏儿。太爷在此地等人,若识相的,留下坐骑,饶你一条命!”秦北元跨下坐骑,也是一等一的良马,不要说不能轻易给人,那人这等恶法,自然更是不能,喝道:“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笑道:“好说,人称银蝶龙公望。”秦北元听了,一跃下马,道:“原来是你!”一个“你”字才出口,已双手交叉,自背上掣下双锏来。
  龙公望后退一步,道:“好哇!小子上吧!先斩了你,给你龙太爷长点斗志!”
  秦北元听他口气,像是约了什么人在此过招,倒叫自己走来撞上了。久闻这银蝶是个无恶不作的奸贼,不知多少良家妇女,被他害得欲生不能,欲死不得!不遇上没话说,若遇上了仍放他过去,还行什么侠,仗什么义?见他仍是大剌剌地站着,便喝道:“姓龙的,亮家伙吧!”
  银蝶龙公望狞笑道:“龙太爷一双肉掌,还收拾不了你么?废话什么?”
  秦北元知道他横行多年,仍能逍遥法外,必有过人之长,倒也不敢轻视了他,双锏一摆,跨前两步,左锏当胸而横,右锏向天微指,两脚不丁不八,单是这个起势,已显得雄浑凝重,兼而有之,若不是名家子弟,断难如此。银蝶一见,便笑道:“原来是卖马的子孙,则龙太爷向你要一匹马儿,也不为过。”敢情他一见,便已认出了秦北元的锏法,乃是山东秦家锏法。当年隋唐年间,山东第一条好汉秦琼,曾落魄江湖,卖马度难,因此他便出言讥笑。秦北元一见他认出自己锏法家数,益发不敢怠慢,秦家锏法,最要紧的是一个“稳”字,切戒浮躁,因此他也不加驳口,右锏平伸,“唰”地一下,直搠龙公望胸口。
  龙公望“哈哈”一笑,两腿不离原地,上身向旁一闪,秦北元一锏便已搠空,刚好从他胁下擦过。
  龙公望手臂一紧,秦北元右锏,便已被他挟在胁下。这下变生仓猝,秦北元连看都未曾看清,锏已为他挟住。幸而他武学不浅,否则必定向后硬扯,则龙公望这一招唤作“投怀送抱”,武功再好的人,稍不留意,也是上当,紧接着他还有辛辣招数使出。秦北元见锏已为他所挟,竟不后扯,身子一斜,左锏拦腰便扫,锏挟风声,若被扫着,焉有幸理?
  这一下倒也大出龙公望的意料之外,只得手臂一松,跃后三尺,方得避开。
  秦北元第一招便几乎受挫,哪里还敢怠慢?左锏舞成一团,护住了上中下三盘,右锏直挺,连人带锏,再向龙公望冲去,龙公望双掌翻飞,身形灵巧,只是滴溜溜围住了秦北元打转,掌风到处,飒飒有声,秦北元虽不怕他,但要胜他,却也不易。
  晃眼之间,便已翻翻滚滚,杀了十余招,秦北元暗想自己双锏在手,尚不能奈何了他,真是太说不过去了,锏法一变,双锏全是进身的招数,第一招“左右逢源”,已将龙公望逼开一步,刚在庆幸得计,龙公望却贴地掠来,右手来拿秦北元足踝。
  秦北元大吃一惊,双锏猛力下砸,龙公望一个盘旋,已转到了秦北元的身后,秦北元反手一锏,眼看可逼使龙公望退后,忽听山坡后面,飞起一朵红云,接着,一声娇叱,道:“姓龙的,你来了么?”
  秦北元抬头一看,一个手持长剑,身披大红披风的女子,飞也似赶来,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浮仇!此时换了女装,益发显得俏丽之极,不由得呆了一呆,就在这一呆之间,龙公望已然得手。秦北元只觉得足踝一紧,已然被他捏住。他一惊之下,只怕被龙公望提了起来,忙使“千斤坠”,稳住身形。
  谁知这一下反倒弄巧成拙,龙公望向上一提,没有提动,便力透掌心,用力一捏,秦元大叫一声,硬转过身来,双锏齐下,但龙公望已然跃开。秦北元只觉再也站立不稳,一跤摔倒,伸手一摸,足踝骨已然为他捏碎。
  龙公望跃出之后,冷笑道:“如何?龙太爷可有动兵刃么?”秦北元虽觉输得冤枉,但却出不了声,面胀得通红,坐在地上,头也抬不起来,心中正在难过,忽然觉得有人行近,抬头一看,原来正是浮仇!
  秦北元不由得更尴尬,“我……我……”地“我”了半天,尚未讲出话来。倒是浮仇先开口,柔声道:“伤了么?重不重?”语气温柔,充满了关切之情。秦北元顿时觉得疼痛也减了几分,忙道:“不碍事的,断骨一续上,便可无事了。”
  浮仇望了他一眼,龙公望已在贼忒嬉嬉地叫道:“女侠果然依时赴约来了么?龙某在此,真等候得心也焦了!”浮仇柳眉一竖,对秦北元道:“你别妄动,我来收拾他!”一式“雁落平沙”,人便已在两丈开外,剑尖向龙公望一指,道:“恶贼过来领死!”
  龙公望笑道:“佳人有命,焉敢不从?”竟然轻描淡写地走了过来。浮仇怒火中烧,不等他走近,足尖一点,连人带剑,跃了过去,来到近处“唰唰唰唰”,一眨眼间,连刺四剑,一时之间,剑光缭绕,尽奔龙公望而去。
  龙公望这才大吃一惊,连变两个身法,方能贴地避开,然已吓得不敢轻薄,他这里才一避开,浮仇一回身,又是接连两剑,剑法展开,凌厉无匹,龙公望勉强接了几招,手在腰间一抹,一条缠丝软鞭,“呼”地一声,抖得笔直,一出手便是一招“黄蜂入洞”,来点浮仇的“期门穴”。浮仇一侧身避过,剑气如虹,一丝也不肯放松。
  这一下两人皆有兵刃在手,情势又比刚才猛恶许多。龙公望手中那条软鞭,也已出神入化,秦北元看了,也不免暗暗叹服。
  浮仇缠斗多时不下,突然后退丈许,不等龙公望赶过,臂腕扬处,十数片青殷殷,形如雁翎,薄才如纸的雁翎镖,便向龙公望射去。
  那雁翎镖本是河北马家的绝技,明初之时,矮阎罗马征,雁翎镖马青阳等人,全都名噪一时(事详拙作“煞手神剑”)。龙公望一见浮仇发出雁翎镖,不由得面色一变,道:“你是沈大侠何人?”刚才还是矫若游龙,气焰万丈,一霎那间,竟然垂头丧气,连镖也顾不得接。那雁翎镖来势并不急骤,且一出手,便已四下散开,其厉害之处,原在对方舞动兵刃来格,或是以掌风来震,带动空气,镖又薄又轻,能随风飘荡袭人,龙公望这一不动,反倒无意中救了他自己一命,十余枚镖,全在他身旁擦过,只有一枚,齐齐正正,插入他的右肩,一条右臂,顿时断落,血如泉涌,秦北元在一旁见了,也不觉惨然。
  龙公望臂断之后,惨然道:“昔日沈大侠道我再见雁翎镖之日,便是丧命之时,唉!要杀要剐,请便吧!”
  秦北元心有不忍,叫道:“浮姑娘,饶他去吧!”浮仇听他叫自己为“浮姑娘”,不由得一笑,喝道:“还不快走!”
  龙公望鼠窜而去,秦北元又叫道:“浮姑娘!”浮仇笑得直不起腰来,道:“实告诉你了吧,我姓沈!”秦北元奇道:“原来你也姓沈!”秦北元因认定她是高婉的徒弟,所以才有此一问。浮仇顺口道:“我姓沈,单名一个敏字。咦,怎么啦?我为什么不能姓沈?”秦北元道:“不是,我意思是说,你既是女侠高婉之徒,却恰好与沈大侠同姓,不是太巧了么?”
  沈敏大眼珠一转,笑道:“谁告诉你那些话的?”秦北元道:“一个姓蒋,外号叫冀北双杰,也是沈大侠的徒弟,告诉我的。”
  沈敏叹道:“傻瓜!你又叫人家冤了!怎么你就是不听我的话?那两人是黑道上的冀北双狼!”秦北元讶道:“真的?那沈大侠怎肯收他们为徒?”
  沈敏道:“唉!说来话长,这儿离我家不远,去休息一会,养下伤好不好?”秦北元恨不得和她天天亲近,忙道:“好!好!好!”一连说了三声,沈敏见他那老实样,更是好笑,将他扶上了马,秦北元得与想望中的人在一起,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两人一起上了马,不一会,便上了小路,穿过一座桃树林子,三间瓦屋,一丛修竹,门口有一条小溪,幽雅清静到了极点。
  秦北元一拐一拐地,跟着沈敏走了进去,正中的一间,乃是一个小客厅,全是竹制的桌椅,正中悬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流云追双雁”,下联乃是“落叶伴孤魂”,意境苍凉,下面落款乃是“沈岫病中自涂”。
  秦北元坐在椅上,看了一会,道:“咦,这儿像是沈大侠的家啊!”沈敏一笑,道:“本来就是嘛!”
  秦北元道:“那你……已将云中雁的徒弟全都杀了?”沈敏道:“你说的什么话呀?”秦北元便将胡五奇那里听来的话说了。
  沈敏笑道:“你这人也太老实了!”秦北元瞪大了眼睛,沈敏又道:“你姓秦,名北元是不是?我姓沈,单名一个敏字,家父人称云中雁沈岫!”
  秦北元一听,几乎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叫道:“你是云中雁的女儿?”沈敏道:“是啊!我父亲一年前出去,说是与人有约,在某处比武,但是一年过去,音信全无,我女扮男装,出去打探。你也应该知道,云中雁从不收徒,但是那人称冀北双狼的两个黑道上人物,却会我门中飞雁轻功,这事太过奇异,那天我刚找到他们,要下手逼问他们,却给你撞了来!”
  秦北元道:“哎呀!我全然不知其中隐情,快再出去找他们!”沈敏道:“傻瓜,你脚受了伤,怎能行走?”
  秦北元不知如何才好,沈敏已盈盈走了进去,不一会重又走出,道:“你就在我爹的房中,将息几天,好不?待你伤好了,我们再一起去找冀北双狼!”
  这几句话,听在秦北元的耳中,真比什么都要甜蜜,一口气答应了三个“好”字,一拐一拐地走进屋,但见陈设简单,一几、一榻、一桌而已,秦北元刚躺下,沈敏便已调了伤药来,令他服下,秦北元对着她,真感到神仙不啻,哪里还记得脚踝上的疼痛!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晃眼之间,已过了六天。
  在这六天之中,红飞雁沈敏小心服侍秦北元,秦北元心头的感激,说也说不出来。两人常是一个躺着,一个坐在床头,相对无语半晌。实则,此时已是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第六天,秦北元足踝上断骨已然续生,行动已了无妨碍,便急于要去寻冀北双狼。沈敏道:“你估计他们会上哪里去?不然天下之大,何处去寻?”秦北元瞪大了眼,道:“这可难说,如果他们有亏心事在身上,定然远走高飞,怪只怪我脚受了伤,不然立时赶去,他们必走不远!”
  沈敏道:“我看他们虽然有亏心事,但凶性不改,远走之前,必定要大大地做一票案子,我们只打听案子,便可知道他们的踪迹。”
  商议既定,两人共乘一骑,离了沈家。此时两人已然亲密无间,虽然共乘一骑,也不觉忸怩。
  秦北元一路上问沈敏:“敏姑娘,看沈大侠自写的那副对联,如此苍凉,他有什么心事?”
  沈敏道:“还不是想念我妈?我妈一怒而不知去向之前,便曾扬言,不出五年,定然要为我舅舅报仇。其实,爹是舍不得离开妈的,到今年已是第五年了,爹有时喝醉了酒,还会痛哭失声呢!”云中雁沈岫沈大侠会哭,真是江湖奇谈,但沈岫也是人,人总是有人的感情的,恩爱夫妻,遽因变故,而生离死别,那能不洒英雄之泪!
  两人行行停停,一路上也不觉寂寞,不知不觉间,已过了近大半个月。路上也管了几桩不平之事,女侠红飞雁之名,更是大噪。这一天,行在道上,陡逢大雨,恰巧不远处有一座大庄院,便飞驰骑入,借求一宿。
  刚在等门房去通报,忽然又有两个人,急步跑了进来,一个大汉叫道:“妈拉巴子,好大的雨!”
  红飞雁沈敏,一见两人,叫道:“好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你们在这里!”
  那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冀北双狼,胡五奇和元霸,一见沈敏,便大惊失色,返身想逃,秦北元已手持双锏,拦在前面。沈敏长剑“唰唰”两招,已在两人大腿上各划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道:“我爹在哪里,说也不说?你们是怎样学了飞雁轻功的,快说!”
  胡五奇身形一晃,还想逃走,但沈敏在前,秦北元在后,哪里还逃得出?他尚未跨出一步,秦北元一锏已将他小腿砸断,倒地不起。元霸道:“胡大哥,认命了吧!我说朝关外走,什么事也没有,你偏偏说要再做一票大的案子,踩了几天盘,也不得结果,又看到了云中雁,疑神疑鬼的!若不是鬼使神差,怎么会在这里遇上了这个人!”胡五奇长叹一声,正要讲话,庄中家人已出来,道:“庄主人请两位进去坐。”
  沈敏道:“麻烦告诉你家主人,我们在此与两个仇人窄路相逢,先要了清了他们再说!”那家人见两人刀剑出鞘,吓得一溜烟地跑进去了。
  胡五奇道:“不错,云中雁沈大侠是我们害死的──”沈敏听了,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失声道:“爹!你死了!”长剑一指,向胡五奇当胸便刺。胡五奇逼不得已,以肉掌来格,剑锋过处,五指全被削落,痛得他大汗淋漓,但是性命要紧,急叫道:“沈姑娘且慢!我们害沈大侠以前,还救了他一命的!”
  沈敏心中又怒又痛,“呸”地一声,道:“我爹还要你们救命?你也不是好东西!”剑走轻灵,一剑向元霸削到。元霸避之不及,股肉被削下老大一片来,叫道:“那是实情!”便三言两语,将怎样救云中雁和害云中雁的经过说了。沈敏叱道:“胡说!”
  一语甫毕,一条灰色影子,神采飘逸,看似缓步走来,但一晃眼便已到了眼前,道:“敏儿,他不是胡说!”
  沈敏回头一看,叫道:“爹!”扑向老者怀中便哭。秦北元始知那老者便是威名远震的大侠云中雁沈岫。
  元霸与胡五奇两人,则吓得簌簌发抖,元霸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人是鬼?”
  沈岫也不理会他们两人,向秦北元看了一眼,秦北元忙一躬到地,道:“沈老伯在上,小侄秦北元有礼!”沈岫听了,一想世交之中,并无姓秦的人,此人为何如此称呼,既而一想,便已恍然,连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沈敏还带着泪,便笑了出来,道:“爹,这两人推你落崖,你虽未死,也要杀了他们出气!”云中雁沈岫却摇摇头道:“不是他们推我落崖的!”
  此言一出,连冀北双狼也不觉愕然。云中雁道:“他们两人,焉能使我跌落悬崖?我原与你母亲,约在太白山积翠崖顶比武。第一年我误食毒菌,中毒不起,不克赴约。第二年我一去,准备先告诫这两人几句,怎知话刚讲完,你母亲已站在山顶,向我连发三枚银针,我肩贞穴被她打中,这才跌下去的!若不是这两人刚才亲口招出,我真不知他们起意害我哩!”
  四人不禁尽皆听得呆了。云中雁续道:“我一直跌到近大半,才以左臂抓住了一条枯藤,但那枯藤也不结实,支持了近半个时辰,忽听谷底有人啼哭,敏儿,原来你母亲见我跌了下去,却又绕道来谷底寻我尸体,经我发声一喊,她才上来将我放下,已经宛若隔世了。”
  沈敏道:“妈呢?你又怎么会在这里?”云中雁道:“我虽然不死,但银针入穴,受伤极重,你妈费了四年心机,练成此针,当练针之时,时时刻刻,皆想着杀我泄愤,但一旦出了手,便后悔起来。唉!可知任何事,三思还是不够的,你妈在四年之中,岂只是三思而已!但到头来仍是后悔,幸而未死,否则岂非抱憾终身?此庄主人,乃是内家高手,江湖人称八卦掌东方勤,兼疗内伤,经他治理一年,方始渐渐复原!”
  正在讲着,一个中年妇人,面目酷肖沈敏,自内走出,沈敏跑了过去,两人抱在一起,云中雁看了冀北双狼一眼,道:“还不快滚?”两人死里逃生,感激不尽,抱头狼狈而去。
  秦北元在一旁见沈敏呼中年妇人为妈,便走过去,又是深深一揖,道:“伯母在上,小侄秦北元有礼!”沈敏听了,不能不笑,云中雁见他如此老实,也呵呵大笑起来。不等沈敏讲明,高婉见女儿心上人若此,也深自庆幸,本书就在皆大欢喜当中,告一段落了。

  (倪匡《红飞雁》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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