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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飞雁
2019-08-14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清晨时分,朝阳晨晖,在蓊蓊郁郁的树林中,映出如轻纱一般的薄雾,淡淡地一丝一丝,虚渺地荡来荡去。
  这里乃是河南嵩山元化寺附近。那元化寺依山而筑,寺背后,便是峻险的山峰,寺院正面,有百十级石阶,石阶以下,便是条崎岖不平,盘曲窄小的山道。
  元化寺早在东晋年间,便已香火鼎盛,来上香拜佛的香客,很多是达官贵人的家眷。本来,她们连坐轿都嫌疲倦的,但在这条小道上行走,却也心甘情愿,怕是为的要菩萨保佑之故吧?那条小道直通山脚之下,足有两里来长。
  此时,从寺的侧门口,出来了三个脚夫打扮的人,一个矮小干枯,是个老头儿,第二个紫膛面皮,神气充沛,五短身材,另一个留着一蓬不长不短的花白胡须,身材高大。
  三人全都衣着朴素,与普通挑夫没有什么不同,肩上也全挑着行李卷儿,但是叫人看来,总有点不类挑夫的感觉。三人从侧门悄悄走出后,一个老和尚缓缓踱出,跟在后面,叮咛道:“三位檀樾小心了!”那干瘦老者道:“多谢大师相助,我们到后,自会差人送信来的。”那老和尚望着他们挑了行李远去,忽然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出家人不理世事,怎地我又管起闲事来了?唉!此事又不能不管的啊!”说着,便踱回方丈室去了。
  元化寺正门之外,有两道侧门,那三人和元化寺主持了尘大师,俱是在左边的那道门进出的。在右边的那道门上,却有两个和尚,在门缝中张望。待了尘方丈走回身,那两个和尚互相一望,一个道:“胡兄,看到了没有?”
  被称为“胡兄”的,两眼发直,像是想出了神,半晌才道:“唉!真不知道这寺中会有这么多宝物藏着,要不然……唉!那么多的宝物,单是那几百颗龙眼大的珍珠……更别说那猫儿眼,祖母绿了,黄金放着一比,真成了粪土!元兄,咱俩干了二十多年绿林,几曾见过这等财宝来?”
  那人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心中贪念大炽,连嘴唇都干了。姓元的道:“别说见过,连听也不曾听过!胡兄,要是这批财物,落在我们手中……”另一人忙道:“禁声!你不要命了?为什么昨天晚上眼见他们从罗汉堂起来的时候,我们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尘方丈气功已臻化境,你我这两下子,哪受得了?”
  “胡兄”道:“唉!你也真糊涂了!如今了尘大师在么?我们可以找那三个人霉气的啊!怎么啦?冀北双狼,到了河南,便成了狗熊啦?”
  这两人虽然穿着僧服,但谈吐言行,无一处似出家人,原来他们是绿林中的人物,外号人称“冀北双狼”,老大青狼胡五奇,老二黑狼元霸,乃是黄河以北,出名心狠手辣,行事不留余地的黑道上人物。只因一年前,做了一件亏心事,便渡河南来,想在嵩山元化寺中,隐姓埋名,躲上一个时期,或可偷学得寺中秘传“一元归化”上乘内家气功,则不但可以不怕人报仇,更可以仗之横行。怎知做了一年的和尚,两狼平日为非作歹,醇酒妇人惯了的,这一年来却只是挑水浇菜,打扫佛堂,吃的更是些菜根豆腐,若不是为了想学一身本领,早就走了。这种嘴里淡出鸟来的日子,叫他们如何熬得?
  昨晚,他们更发现了寺中的一项大秘密,此时,一心一意在转念头,上乘内家气功,更不如那批稀世之珍来得吸引人。原来元化寺中,因为寺规特严,所以僧人并不多,只不过五十七人而已。昨日中午,两狼正由寺门口井中挑水入寺,便见刚才挑了行李,作挑夫打扮的那三人,飞也似地从山脚下走了上来。
  那时,三个人还不是挑夫打扮。只有那个干瘦老头,衣着如土老儿一般,其余两人,气度雍容,尤其是另一个老头,长髯过腹,叫人一望便生敬意。冀北双狼从小便闯江湖,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一见三人入寺,心中便觉奇怪,暗想这三人莫非也像自己一样,要到寺里来做和尚么?但继而一想,又觉不像,心中便已存了一个问号。到夜半时分,两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忽听窗外有人讲话之声,正是本寺了尘方丈。只听他语音虽低,却吐字清晰,中气充沛,道:“出家人本不应多管闲事,这批东西若在本寺,也不能由得三位去取。不过三位既是为民请命,老僧也只得权宜一次了!”
  接着,另一老者的声音道:“了尘方丈肯相助,实是民众之福,如今天下群雄四起,唯陕西闯王深得民心,治军严谨,若得财物相助,足可创下基业。也不枉我们为此批物事,跋涉千余里,从江南赶来此间啦!”
  了尘方丈道:“三位莫太高兴,老僧在此四十年了,尚未听说过罗汉堂中,有这么多物事藏着!”胡五奇与元霸两人,一听说“罗汉堂”三字,心中便自一动。两人自入元化寺之后,贼性不改,心想元化寺武功如此秘奥,说不定有什么剑谱拳经,藏在寺中,若能得了一本,自己也可觅地静修。因此不到两个月,便趁着夜阑人静的时候,将元化寺踏了一遍。
  两人武功长处,便在轻功上,乃得自河北大豪杰,云中雁沈岫的亲传。那云中雁沈岫,轻功已臻绝顶,两人练得五成,已是来去无声,是以寺中虽然尽多高人,却并未发现两人劣迹。他们认为,大殿僧舍,均不可能有秘密藏着,唯有那罗汉堂,最是隐秘,堂中五百尊木罗汉,栩栩如生,雕工精妙之极,若是有什么机关藏在里面,真是天衣无缝。因此两人一连勘踏了三晚,但却并无结果。此时一听“罗汉堂”三字,不由得怦然心动,一打招呼,便悄悄掩出,见寺前面两丈开外处,四条人影,如飞向罗汉堂驰去。两人忙施展“飞雁轻功”,一提气,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那“飞雁轻功”端的神妙之极,两人在黑夜中看来,只如两个黑影一般,连了尘方丈那样的稀世高人,因全无防备,也不曾发觉。
  不消片刻,了尘方丈与那三人便进了罗汉堂,“呀”地一声,关了大门。冀北双狼也已跟到,从门缝中向里一张望,只见那瘦老头晃亮了火摺,在怀中摸出一张纸来,道:“姜方兄,纸上道降龙伏虎,定是降龙罗汉与伏虎罗汉了,这两尊罗汉在哪里?”
  冀北双狼一听“姜方”两字,心中便一惊,暗道好家伙,敢情那长髯老者,便是凌霄剑客姜方!只听姜方道:“自然是了!”便向两尊罗汉走去,瘦老头儿再看了看手上的纸,口中喃喃有词,对那紫瞠面皮的人道:“鲍兄,你试将伏虎罗汉左掌向外拉一拉!”紫膛面皮应声前往,才一拉动,那伏虎罗汉,便平空倒了下来,罗汉堂中,登时五色精光四射。
  那瘦老头子道:“果然在此!倒省却了我们不少功夫,若这些物事,真在常熟宜山的话,要搬过黄河,便得冒大风险啦!”那了尘方丈,面上仍是无动于衷,冀北双狼在门外,却已经看得呆了。只见那老者伸手入座台之下,抄起一捧宝石珍珠来,又让它们掉了下去,“叮当”金玉相交之声,悦耳之极,两人匆匆一瞥之间,已看到珍珠粒粒如龙眼般大,那些宝石翠玉,更是见所未见的宝物。
  两人这一呆,不禁忘其所以,一起“唉”地惊呼一声。声音才出,罗汉堂中四人已自惊觉,那老者吹熄了手中火摺子,冀北双狼知道不好,身形一晃,便自转过墙角,才一转过,便听到罗汉堂门被打开,“呼”地一声,分明是内家劈空掌。两人不敢停留,一溜烟地回房去了。这一晚翻来覆去折腾着,自然没有好睡。第二天一清早,便见那三人换了挑夫装束,那凌霄剑客姜方,连长髯子也剪了一大半,挑了一卷行李,下山去了。冀北双狼知那行李卷中,藏的便是稀世奇珍,一生受用不尽,心中自然放不下,计议一番之后,已有了主意,连僧服也不换,便跟下山去。
  不消多久,胡五奇与元霸两人,便见那三人在一株大树下歇息,那时看来,便已经和普通挑夫差不多了,两人此时露面,自度那三人中既有一人是凌霄剑客姜方,若要硬夺,恐怕不易讨好,再加那瘦老儿脚步雄健,挑着担子走起路来也点尘不浮,武功可能还在姜方之上,因此不敢妄动,一路跟了下去。直到夜晚,已快行至河南陕西交界之处,那时兵荒马乱,小市镇上更乱哄哄地,两人瞧见姜方等三人,进一家小客店去了,便尾随其后,假意在房外经过,从窗外向内一看,见三人各以行李作枕头,在房中休息,便对望一眼,心中暗道:“好精明的家伙!若非自己亲眼看见,真的还走了眼啦!”
  好不容易等到夜晚,两人蹑手蹑脚,走出自己房来,见三人房中,灯火依旧,便伏在窗外,只听凌霄剑客姜方道:“尚有两日路程,不知能否顺利送达,这批东西太惹眼,连吴兄公子,也为财所迷哩!”那干瘦老头叹一口气,道:“不肖子孙,别提他了,倒是眇仙姑被你我气走,难保不生些事来。唉!为了这批东西,真是历尽辛苦了!”姜方道:“为了闯王十万兵马粮饷,辛苦一下,倒也值得。”(按:关于此批宝物来源种种,及其争夺的曲折经过,请阅拙作“宝镜奇缘”)
  青狼胡五奇轻轻一碰黑狼元霸,两人交换了一下手式,都摇头,暗道不是时候,正准备退回房去之时,忽觉身旁似有人在出气,猛一回头,眼前人影一闪,极轻微的“噗噗”两声过去,每人肩上,俱都捱了一掌,但又不痛,随即见一条人影,一溜轻烟也似,直窜上屋顶,还停了一停,才突然不见,身法之快,真叫人疑心自己眼花了。两人只顾出神观望,到那人影不见,想要挪动脚步时,不禁暗叫“苦也!”原来刚才那人一碰,已将两人“肩井穴”闭住,哪里还能移动分毫?冀北双狼,在黑道上闯了这许多年头,几曾吃过这等大亏?此时却又不敢作声,将室内人惊动了,成为瓮中之鳖,因此,各运真气,冲击穴道,好在那人下手不重,不到半个时辰,已被他们自己解开了穴道,看室中时,三人仍无睡意,只得怏怏回房。
  元霸道:“胡兄,看刚才那个人影,身法如此轻捷,分明是飞雀身法,那是谁?”胡五奇冲口而出,道:“倒像是师傅……”一言未毕,元霸面上变色,道:“胡兄!”胡五奇也变得面色青白,喃喃道:“世上真有冤气不散,变成冤鬼的么?”两人俱都半晌不作声,心中七上八落,突突乱跳,正在疑神疑鬼,忽然“呀”地一声,窗户无风自开,吹开半扇来,同时,“唉”地一下叹息之声,直叫人汗发直竖,那房中的豆油灯,也好似黯淡了许多。
  胡五奇和元霸两人,不禁猛地后退一步,元霸结结巴巴地道:“师……父……,那全是胡五奇的主意……冤有头,债有主……”
  胡五奇听他讲出这等话来,忙分辩道:“师父别听他瞎说,全……全不关我的事。”窗外并无人搭腔,两人却各自分辩,胡五奇讲了之后,元霸声色俱厉,道:“你讲话可得凭良心!”胡五奇道:“怎么不凭良心来着?”元霸像是忍无可忍,掌出如风,“砰”地砍在胡五奇肩上,胡五奇一个踉跄,方得站稳,便一腿扫出,足尖一勾,元霸便跌倒在地,这一交敢情摔得不轻,他以手一扶,将一张椅子也带翻了,“乒乓”一声大响,半晌才得爬起,叫道:“好大哥,真下毒手啦!”向胡五奇身上扑去,似要拚命。胡五奇忙摇手道:“好了!好了!别疑神疑鬼,自己先来窝里翻。人死哪有复活之理?还是盯住那三个人要紧,他们总不能不睡觉,我们那迷香连云中雁都迷得翻,还怕什么人?除非是了尘方丈,气功到了绝顶,不然谁都跌翻在我们手中,一生享用不尽,再不用在江湖上奔波辛苦了!”
  元霸怔怔地听他讲完,道:“窗外不是师父么?”胡五奇喝道:“还说?不早叫你推下去了,怎能上得来?”元霸脸色又一变,道:“怕成了鬼!”胡五奇精明狡猾,与元霸全然相反,骂道:“你妈才成了鬼,天快亮了,睡吧!”元霸无话可说,两人遂睡了。天色刚明,胡五奇便一跃而起,突然间僵在床上,叫道:“老元,快起身!”元霸揉着眼,道:“什么事?”
  胡五奇道:“你看,枪上是什么?”元霸一骨碌翻起身来,只见枪上果然多了一张白纸,忙拿起和胡五奇一起看时,上面写着:“冀北双狼胡元两兄,两兄改装易服,暗地跟踪,已为弟等知悉,此批珍宝,乃闯王军饷,并非弟等私产,否则即等而分之,亦在所不惜。兄等若图染指,须冒天下之大不韪,望三思之。”下面的署名除姜方、鲍惠两个外,还有一个是画了一个老头儿,手持长长的钓杆,正在垂钓,虽只寥寥几笔,却是维妙维肖。
  元霸惊道:“露风了,点子们还算客气!”胡五奇道:“准是昨晚你撞翻了椅子,将人家引了来!”元霸道:“还说呢!要不是你用连环腿勾我,我好端端地,难道会跌倒不成?”
  胡五奇再向那纸条看了一看,失声道:“老元!你知那老头儿钓鱼是什么意思?”元霸摇头道:“不知道。”胡五奇道:“听得江湖上传说,早年一个内家好手,外号叫做横江渔隐,莫非是他?”(横江渔隐事迹详见拙作“宝镜奇缘”)
  元霸苦笑道:“大哥,你别吓我!”胡五奇道:“自然是他,幸而我们未曾动手!”元霸睁大了眼睛,道:“怎么?眼睁睁瞧着那一批财宝,就被一个钓鱼老头儿给吓退啦?”胡五奇眼珠儿一转,心想有了,何不如此这般?便笑道:“自然不能,但我非得改换俗家装束不可,出家人打扮,太过惹眼!”计议停当,便离店而去,一打听,果然姜方等三人已连夜走了。两人买了俗家衣服,拣了一处静僻处换了,头上扎了方巾,充起读书人来,仍准备偷偷尾随姜方,横江渔隐等三人。向西直走出三十余里,一路打听,三人全是刚才走过,两人不敢面对面硬来,便故意放慢脚步,又到天色傍晚,远远望见三人挑了行李,走进一家小客栈去了。两人便在一家较大的饭店中,拣了一副座头。因为一日跟踪,连饭都没有好好地吃一顿,元霸屁股才坐稳,便拍桌叫道:“拿酒肉来!”
  正在叫着,忽听座旁有人呵呵大笑,两人齐吃了一惊,胡五奇不敢回头去瞧,低声问元霸道:“什么人?笑声那么邪门!”
  元霸偷眼一瞧,道:“怪,一个俊俏小伙子,长得像娘们似地,不知怎的,那笑声却和师父那么像。”
  胡五奇急叱道:“你敢再提师……两字?”元霸道:“是,不说就不说!”两人谈着,那哈哈大笑的俊俏郎君已抬起头来,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扫而过,两人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暗中道快吃完了走吧!谁知那年轻人却站了起身,向他们走了过来,端过一张椅子,老实不客气就坐下,道:“两位干的大买卖啊!”
  元霸一瞪眼,就想要骂,胡五奇忙道:“小买卖罢哩,兵荒马乱的,有什么大买卖可做?”那年轻人又是一笑,道:“买卖倒是不小,只是怕没本钱?人家拚着三个晚上不睡,瞪着眼儿瞧去罢!”说罢,衣袖一拂,手在桌上微微一按,离座就走。胡五奇一看桌上,经他手按处,竟然齐齐正正,出现了五只手指头印子,足有半寸来深,再加他那几句话,正说在自己心坎中,忙起身行礼,道:“兄台慢走,小弟有话请教。”
  那年轻人回头一笑,胡五奇不禁一愣,心道怎么这人笑起来简直像个娘们?忙拉他入座,悄声问道:“线上的!上山砍柴,怎么个劈法?”那是黑道上的切口,意思就是:大家全是黑道上的朋友,一起携手去抢那批珍宝,抢来之后,怎么个劈法?这种切口,不是在黑道上混得久了,虽是武林中人,也不易听懂。果然,那年轻人睁大了眼睛,不知怎么回答,一旁可乐了元霸,道:“大哥,是雏儿!”那“雏儿”两字,年轻人可听懂了,突然手臂一长,对准元霸肩头琶琵骨处抓去。元霸虽然没有准备,但急切中气纳丹田,身子一顿,便斜射出去。
  那年轻人一抓抓空,便自缩手,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果然,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胡五奇一惊,道:“兄台说什么?”年轻人道:“闲话少说,买卖若成了,三一三十一,怎么样?”胡五奇忙将元霸叫过,又问道:“兄台贵姓?”年轻人道:“姓浮。”
  胡五奇道:“兄台休得取笑。”年轻人道:“谁和你取笑,既不能姓沈,却不姓浮怎地?”冀北双狼面色一变,互相对望一眼,但旋即恢复镇定,元霸道:“浮兄叫什么名字?”年轻人道:“叫浮仇,河北人氏,和两位是老乡,你们两个,一个是青狼胡五奇,一个是黑狼元霸,是也不是?”元霸道:“一点也不错,浮兄好痛快!”浮仇“哼”了一声,续道:“那三人一个是凌霄剑客姜方,一个是乾坤九洲地行仙鲍惠,另一个赫赫有名,唤作横江渔隐。三人一进江南,就在我眼中了!他们那批宝物,是隋炀帝时的遗物,秘密全在一面宝镜后面,几经曲折,才得到手,人家怕的是九疑山的眇仙姑,所以才改装换面,你们当是怕你们两个小毛贼啊!”
  冀北双狼开始听得律津有味,后来听浮仇竟骂出“小毛贼”来,元霸道:“好哇──”
  浮仇立即道:“叫什么,想发财的,就听我话!”
  胡五奇为人极工心计,早就细细想了一遍,河北武林中,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物,但想到那批珍宝为数如此巨大,即使三一三十一地分了,也足够享用一世,何况元霸素来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他那一份,迟早会落在自己手中,怕什么来?便道:“好!今晚就动手,还是怎地?”浮仇眼一瞪,道:“这可不是仗着轻功好,便能成事的!”冀北双狼给他讲得脸上发热,胡五奇道:“然则……”浮仇道:“明日追到冷僻无人处,再来动手不迟,小弟自有妙计,两位明日请一早赶路,我自会随后跟到。”说着,便大摇大摆地去了。
  两人呆了半晌,胡五奇道:“元兄,那厮自称姓浮,天下只有姓沈的,也不读作沉,怎有姓浮的?”元霸却大不以为然,道:“我看我们若是叫姓沈的吓着了,这一辈子准得穷死!那么高的地方──”胡五奇忙“墟”地一声,道:“禁声!”心中暗想道:“这傻瓜,留着总是个祸根子!”匆匆地吃了饭,拣了一家旅店,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果然起身赶路,走出二十里地去,见浮仇已等在那里,便招呼过了。浮仇令两人躲在一棵大树之旁,自己当道而立,不一会,便见三人挑了行李,远远行来。冀北双狼见了,心中紧张之极,看浮仇时,却仍是神色镇定,不慌不忙。
  不一会,三人已经行近,横江渔隐见浮仇拦在路上,也不欲生事,将身一侧,便要绕道而过,浮仇却喝道:“且慢!你姓吴是不是?外号叫横江渔隐是不是?快将挑的行李留下!我姓浮,和冀北双狼,合伙做买卖。喂!冀北双狼,你们怎么躲着不出来啊!”
  他这一连串话,讲得又快又急,横江渔隐等三人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冀北双狼还只当浮仇有恃无恐,便施施然走出,浮仇一见两人走出,突然足尖一点,向后倒纵出去,道:“横江渔隐,这事全是他们两个的主意,不关我事!”身子一个斜跃之势,人已平空向外窜出三丈许远近,再一个转身,飞也似地跑了。
  待到胡五奇和元霸两人,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浮仇早已踪影不见。横江渔隐冷笑道:“两位真是要过不去么?”两人胆量再大,也不敢和横江渔隐交手,元霸还站在那里发怔,胡五奇猛地一拖,道:“还不走!”一语惊醒,两人几乎同时发动,足尖一点,像浮仇一般,先是后纵,继是斜跃,然后一溜烟地走了。
  横江渔隐向姜方看了一眼,道:“奇啊!这三人轻功身法,看来全像是河北云中雁沈岫所传,刚才那自称姓浮的,功夫更好些。云中雁怎会将家门绝技,授与冀北双狼的?”凌霄剑客姜方摇头道:“江湖上恩恩怨怨之事太多了,谁弄得清?”三人说过就算,迳自将珍宝送至闯王处不提。
  单表冀北双狼,一溜烟地逃去,真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好在“飞雁轻功”高超绝伦,半个时辰过去,已经跑出二十里开外,回头一看,并不见横江渔隐等人追来,方才敢喘一口气,在一棵大榆树下,坐了下来。元霸破口大骂道:“那姓浮的小子真太浑蛋了,若再被我遇上,定叫他吃我一拳!”此言甫毕,树枝上“嗤”地一声笑,有人道:“自己不济,却背后骂人,意欲何为?”元霸大惊,“扑”地跳起,抬头一看,浮仇正站在一枝极细极细的树枝之上,一足悬空,在那里随风摇摆哩!便怒道:“是好样的,便下来!”浮仇一声冷笑,也未见他弯腰屈腿,便如落叶被秋风所吹一般,飘然而落。
  胡五奇见浮仇又已露面,他不如元霸那样没有心机,已知事情八成不妙,脚一滑,便想溜之大吉,怎知身形才动,浮仇比他还快,已经拦在他的面前,声色俱厉地道:“姓胡的,坐下来谈谈,或者可以有一线生机!”说也奇怪,胡五奇遭他一喝,便乖乖地后退两步,颓然坐下。浮仇抬头向元霸一望,道:“你也坐下!”
  元霸行事,向来唯胡五奇马首是瞻,便也坐了下来。浮仇走近几步,面露惨容,“唰”地一声,自背后抽出一柄宝剑来,伸手指“铮”地在剑背上一弹,长剑震起“嗡嗡”一阵声响,胡五奇脸上变色,问道:“浮兄作甚?”浮仇半晌不语。正在此时,又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匹红马,旋风也似赶了过来,一眨眼便已跑近,在三人身旁,直冲了过去,但冲出四五丈,马上人突然一勒马缰,那马“居吕吕”一声长嘶,竟回过头,慢步走到三人旁边不远处,停了下来。
  浮仇抬头一看,只见马上骑的,乃是镖师打扮的一个武士,年纪不过三十以内,虎背熊腰,剑眉虹目,极是英俊,便喝道:“你干什么?”那人道:“不干什么,你手持长剑,想杀人么?”浮仇道:“不错,你想管闲事?”那人仰天一笑,道:“得瞧瞧这闲事该不该管。”仇浮道:“好好,你就瞧着吧!”长剑一摆,剑尖乱晃,直指两人,道:“你们这一身飞雁轻功,是哪儿学来的?说!”胡五奇见浮仇问起这事,不禁心中大惊,此事乃是两人心中最大的心病,捱苦捱了一年多,在元化寺中做和尚,便是为了此事,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马上那人,却“哼”地冷笑一声,插言道:“天下除了河北大侠,云中雁沈岫之外,谁识得飞雁轻功?”随接口向冀北双狼问道:“两位兄台,和云中雁沈大侠怎生称呼?怎地会在此受这女子欺负!”
  此言一出,不但胡五奇和元霸大吃一惊,连浮仇心中也是怦地一跳,暗道:“这人好厉害,怎地一照面便已认出我是女扮男装?”但此时她却无暇和那人理论,瞪了他一眼,道:“你少管闲事!”踏前一步,剑气如虹,一剑斜斜削出,到半途中,便突然收住,喝道:“说不说!”胡五奇急中生智,道:“乃家师云中雁所传!”
  浮仇喝道:“大胆妄言!”手腕向上一震,一剑就要削下,但马上那人,已认定了冀北双狼,乃云中雁沈岫之徒,不等浮仇那一剑削到胡五奇身上,手腕一翻,一支小钢镖便激射而出,日头下蓝光一闪,“铮”地一声大响,不偏不倚,正中浮仇剑脊。
  浮仇那一剑,原是想叫胡五奇身上带点花,此时此地,叫她杀了胡五奇,她也不肯的,因此并未用什么力道,马上那人钢镖射出,却是劲疾之极,因此镖剑相碰,长剑便被直震起来。胡五奇趁势和元霸一跃而起,避了开去。浮仇见那人横加干涉,心中大怒,一个转身,斜刺里一步跨过,连人带剑,直向那人冲去,堪堪待要刺到,突然剑尖一沉,手腕连翻,“唰唰唰”连环三剑,一齐刺到。看那三剑来势,若非有血海深仇,断无下如此毒手之理,马上那人大吃一惊,一牵马缰绳,那小红马也真听话,“得得得”向后连退出七八步去,但浮仇三剑削空,身躯一沉,疾赶了过来,一个“风扫落叶”之势,长剑横削,不攻人而攻马。这一招若为她所著,那匹红马四足准得全为她所断。马上那人大吃一惊,两手齐在马鞍上一探,已多了两柄黄金锏在手中,一跃而下,举锏便格。这几下动作,持锏,跃马,出手格剑,一气呵成,又快又稳。浮仇收剑不迭,被他黄金锏挡个正着,只觉虎口发麻,急忙向后跃出,那人问道:“你这人这样不讲理,莫非便是近来江湖上传说的横行无肠么?为何要在此害云中雁的徒弟?”那横行无肠,乃是九疑山眇仙姑徒弟,为人虽是千娇百媚,但却横不讲理,因此才得了这么一个外号。(事详拙作“宝镜奇缘”)
  浮仇直给他气得七窍生烟,道:“你这人……你才是横行无肠!”回头一看,胡五奇和元霸已然逃出老远,也无暇再理会那人纠缠,大叫道:“两个贼子别走!”足尖一点,便要追了过去,但身形才动,已觉背后风生,百忙中只得回身招架,那人道:“这个闲事,我便管定了!”双锏一上一下,疾攻而至,浮仇头一矮,脚一缩,人平空缩成一团,在空中一个筋斗,翻了出去。那人一楞,心中暗赞好俊的身法,但好胜心也陡地升起,上面那柄黄金锏就势一沉一挑,浮仇人刚翻出,脚跟尚未站稳,百忙中一缩头,黄金锏又横扫而至,恰在头上扫过,将她头巾扫落,露出一头乌亮的青丝来。
  浮仇面上胀得通红,眼中含泪,将一股恶气,尽皆出在那人身上,也不再讲话,一剑疾刺那人心口,那人舞起双锏来格,浮仇手腕轻摇,长剑旁移,改刺他腰眼。这一招所刺方位,异常刁钻,叫人防不胜防,那人一惊,暗想这女子非但身法灵巧,剑法也精妙绝伦,绝不类九疑山的武功,而且江湖上普通人物,也难有这等精妙武功,不要是名家弟子,和刚才两人有点小过节,自己却充着云中雁的名头,硬管了这一桩闲事,和她结了深怨,若是师门有什么渊源的话,将来难免被师傅责骂,因此一扭身避过,双锏交叉在胸前一封,叫道:“姑娘住手!”
  浮仇此时气伤了心,哪里肯听他的?滴溜溜一转,便转到了他的背后,左手一拢长发,右臂一挺,长剑对准他后心便刺。那人反手一锏,消了浮仇那剑来势,不得已左手锏又递出,浮仇剑走轻灵,迳削他的大腿,那人边打边叫道:“在下姓秦名北元,家父乃山东双锏秦,姑娘师长何人,何以与云中雁之徒有隙,若皆是江湖上豪侠之士,请快住手!”
  浮仇一听“双锏秦”,知道乃是山东的武学名家,相传乃隋唐年间,山东第一条好汉秦琼的后代,家传单锏、双锏功夫,厉害无比。但此时她怎肯住手?道:“姓秦又怎地?”踏中宫,走洪门,一剑“唰”地刺出,又骂道:“贼子!”那人见她如此不讲理,也不禁心头火起,展开家传锏法,双锏舞得滴水不入。浮仇见冀北双狼已跑得影子也没有了,早就豁了出去,一柄长剑,霍霍风生,再加身法灵巧,下窜上跃,忽前忽后,招招全是精辣的招数。秦北元锏法虽妙,也难以讨好,两人全是以快打快,晃眼之间,已过了近三十招,浮仇越杀越勇,剑剑全是进攻的招数。秦北元却是越打越气馁,他此番离家,原是去陕西闯王处投军效力,怎奈生就一副侠义心肠,最爱打抱不平,久闻云中雁沈岫是河北第一大侠客,因此一听“飞雁轻功”四字,便对冀北双狼,有了好感。
  此时,他见浮仇身手如此矫捷,如非名家子弟,焉能如此?这时更是拚命一般,可知定是自己不明其中情由,乱管闲事,惹出了乱子。女孩儿家心地不免窄些,自己一见面就叫穿了乔装打扮,已是不该,绝不能一错再错,因此哪敢再攻?守定了门户,只守不攻,准备时间一长,她定会后力不继,那时再停手说个清楚。
  怎知他这样只守不攻,浮仇却以为他已经落了下风,剑势越发凌厉,杀到后来,蓦地里一声轻啸,人便“旱地拔葱”,直跃起来,凌空下击,秦北元急舞锏去挡时,浮仇又已下堕,长剑横削足胫,若不是秦北元手中有两柄黄金锏,左挡右格,这一下便得吃大亏,但饶是这样,不几合过去,也闹了个手忙脚乱,而浮仇绝不放松,跃起一剑之后,抖起斗大两个剑花,又来疾刺后心,秦北元逼不得已,只得一招“双龙出水”,改守为攻,喝道:“姑娘若再不停手,秦某有事在身,不能奉陪了!”
  浮仇咬牙切齿道:“姓秦的你想溜,可没那么容易,两条人命换一条,你顶上吧!”秦北元一听,敢情她要取云中雁徒弟的性命。那云中雁侠名远播,他徒弟绝坏不了,这女子武艺虽然精妙,但讲话时神态咬牙切齿,看来定非善类,常言道善恶如水火,若也是侠义名家子弟,怎会和云中雁徒弟过不去?自己这桩闲事,可能没有管错。心中这样一想,手中便紧了起来,左手一锏化了浮仇长剑来势,右手一锏,半刺半砸,直递至浮仇胸前,手臂突然一沉,锏头挑起,竟来点她的“期门穴”。
  浮仇脸上一红,心中恨极,骂道:“冀北双狼是你什么人?你要为他们卖命?”秦北元一愣,反问道:“冀北双狼?”手上不禁一慢,浮仇一剑疾刺,秦北元左胸险乎为她所中,避得险极,浮仇回身撤剑,道:“看不出你年纪轻轻,便已上了黑道,真坏了秦家的名头!”秦北元越听越不明白,道:“你说什么?”浮仇再不回答,长剑又至,秦北元再好脾气,也忍不住,连使三招,将浮仇逼开,但手上稍为一松,浮仇便又狠狠扑上,两人直打了一个多时辰,尚未住手。
  秦北元见一时要败了她,倒也不是易事,若要走,却又被她缠住,心急起来,不禁叫道:“姑娘,看你武功,也不似邪魔外道,怎地行事如此乖悖?”浮仇冷笑一声,道:“你也知什么叫邪魔外道?你自己和黑道上人勾结,便怎么说?”秦北元急道:“若秦某人与黑道上人有来往,便万剑穿心而死!”
  浮仇道:“那你管这闲事作甚?”秦北元道:“你欲伤云中雁之徒性命,我怎能不管?”浮仇长剑下垂,秦北元见她停手,不禁松了一口气,心想以后再也不和女人家动手了,但忽地一眼瞥见浮仇两眼通红,不禁大奇,道:“姑娘怎么啦?”浮仇望了他一眼,骂道:“你知道什么!那两人一个叫胡五奇,一个叫元霸,外号人称冀北双狼,是黑道中的下三滥!”秦北元“啊呀”一声,叫了出来,道:“然则姑娘是──”浮仇没好气道:“是什么关你什么事?”
  秦北元也觉得受她抢白如此多,难以再忍,他生性憨直,认定了一件事是对的,怎么样也得去做。那自称叫作“浮仇”的人,虽然是男子打扮,但秦北元一望而知,乃是女扮男装的人。而胡五奇与元霸两人,又自称是大侠云中雁的徒弟,况且所使轻功,的确是第一流上乘轻功,然而浮仇偏偏道他们是黑道上的下三滥。秦北元一想再想,心中拿不定主意,又问道:“姑娘你道刚才逃走的那两人是江湖上下三滥,他们又何以识得大侠云中雁的上乘轻功?”浮仇冷笑道:“你还问我呢!我不正要问他们么?是你来打岔,给他们逃走的,如今我只在你身上要人!”这几句话功夫,她已将气息调匀,刚才一场剧斗,所引起的疲劳,已恢复了大半,踏前一步,舞起一个剑花,左手捏起剑诀,“黄蜂入洞”,分心便刺。
  秦北元料不到她讲着话便突然动了手,一见剑到,赶紧以双锏来封,已自不及,剑尖如灵蛇吐信,已递到他的胸前,也算是他家传武功不弱,百忙中强吸一口气,含胸拔背,硬将胸口向后缩了两寸,眼看避过,但是浮仇手臂一长,将剑硬生生又向前递出半寸,其势不能再避得开,秦北元只觉胸前一阵疼痛,也算得他见机,剑尖刺入才两三分,便足尖一点,倒纵出去,胸前衣服上,立即为鲜血濡湿了一大片。
  这一下,秦北元虽然受伤,倒纵了出去,理应大怒才是,但他却一点也不理会自己的伤口,反倒发起呆来。浮仇像是自知下手太重,这秦北元看来憨头憨脑的,而且山东秦家,也是有名的武林之士,他中了一剑之后,突然发呆,中剑之处,正在胸口,不知是否受伤太重?他因正在散功,因此才不暇回手的?若真是这样,自己下手也真是太厉害了些,因此心中着实忐忑不安,几次开口想问,但总觉得刚才还在生死相拚,现在反而倒转头来去问人家伤势,有点说不过去,因此也僵立了不动,那伸出去的剑,半晌不收回来。
  好一会,秦北元才开口道:“姑娘,你与大侠云中雁究竟有何纠葛?”浮仇一楞,一句话已要冲口而出,但却只在喉咙中打了一个转,又咽了下去,改口道:“没有纠葛!”她原来想说的,乃是“你怎么知道?”但虽然她这样回答,秦北元却不会相信,冷笑道:“若和大侠云中雁一丝纠葛也无,你怎会使他独门追云剑法中的绝招龙爪再现?我看你女扮男装,刚才又和云中雁的徒弟动手,其中必有缘故,若依你所言,那两人是黑道中人物,则断无能学得云中雁绝技之理,你也不是坏人,自可断定,但若不将事实真相说出,我却要为江湖上秉公行事,先将你擒起再请江湖好汉公断!”
  原来刚才浮仇用来刺伤秦北元的那招剑法,在一招招势使尽之后,仍能再强向前伸出寸许,天下剑法虽多,也只有云中雁的“追云剑法”中,才有此绝招,叫人自以为躲过,但却仍不免受伤。秦北元虽未领教过“追云剑法”,但总是听说过的,是以一被刺中,便已知端的,猜到了眼前这位姑娘必与云中雁有极大的纠葛,他苦思了半晌,却想不出究竟来,是以有此一番说话。
  浮仇一听,心中暗怒,心想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想将我擒起?这时,秦北元如讲话不那么激动自傲,或许浮仇一讲实话,便误会冰释,一点事儿也没有了。但偏偏秦北元太过钦仰大侠云中雁的为人,想起武林一脉,这女子追住了云中雁的徒弟来杀,岂可不管?既然管了,便要管个彻底,因此才以主持公道自居,讲出话来,不免口气重些。浮仇刚才给他一搅,走了冀北双狼,心中正有气,再加她生性偏激,是个一说就恼的性子,心中想道:“我倒的确和大侠云中雁有极深的关系,但偏偏不说,看你怎样擒我?”因此冷笑一声,道:“吹得好大的气,你凭什么来擒我?”秦北元一忍再忍,胸口又受了剑伤,常言道佛都有火,怎么也忍不住,好在胸前只是皮肉之伤,这半晌并未活动,血已渐渐凝住,并不碍事,一摆手中黄金双锏,道:“就凭这一对黄金锏!”
  浮仇又是“嘿”地一声冷笑,神情之间,大有不将秦北元放在眼中之意,道:“这一双黄金锏,吓吓孩童倒也不错,往当铺里去当,怕也值得几百钱,若要凭它们来与人争强斗胜,哈哈哈……”秦北元怒道:“若是争强斗胜,便怎么?说,笑什么!”
  浮仇陡地止住了笑声道:“还用问么?看自己胸口便可以明白了!”秦北元暗想,今日若不能胜了她,看她这牙尖舌利的模样,怕不到处去说,不要说自己再难做人,即便是山东秦家,数百年名声,也要伤在自己手中!一想到此处,再也顾不得和浮仇占口舌上的便宜,气纳丹田,沉胯坐马,双锏一上一下,拉开了门户,喝道:“请赐招!”竟准备在功夫上见个高下。
  浮仇心想我就算要将事实讲明,也要将你这傻家伙败了再说,主意既已打定,一听秦北元叫“进招”,她刚才曾与之交手,知道自己若不是仗着剑法神妙,还真难以讨好,所以一点也不客气,剑走轻灵,一步跨出,一剑斜斜削出,来砍秦北元左腰。
  秦北元见她果然动手,暗叫:“来得好!”人向后一缩,在下的那柄黄金锏“呼”地一声,着地横扫,在上的那一柄,却直勾勾地,砸了下来,正是砸向浮仇的宝剑。这两招一攻浮仇下盘,一攻浮仇兵刃,又将浮仇的进招完全封住,天下除了秦家锏法以外,实在再难寻出第二套了。想山东第一条好汉秦琼,当年仗着一枝黄金锏,与李世民打天下,如今数百年下来,锏法越传越精,一演变为双锏,更是招数繁复,精奥难言,秦北元那一招名唤作“棒打双桃”,两柄锏攻守呼应,的确是厉害之极。
  浮仇见他第一招便这样厉害,不禁吓了一跳,若单躲他攻下盘那一锏,则剑锏必定相交,不要说腕力拚他不过,那剑本轻灵之物,锏是沉重之物,若是硬拚力气,正是锏的长处,使剑的即使功力好些,也要吃亏,不要说眼前自己和秦北元功力相若了,因此两锏都要避开,当然只有后退,足尖微点,人便突然窜起三尺,头向后一仰,竟然平平向后飞出七八尺去。
  秦北元见了一楞,叫道:“好轻功!还说和云中雁并无纠葛?”一言甫毕,便持锏赶过,双锏互击,“铮”地一声,借着两锏向外震开之势,两臂扔起一个大圆圈,自外而里,“呼”、“呼”两声,左右上下,齐攻而至。浮仇一见来势如此猛恶,绝无还手的机会,双足齐点,猛一提气,一个“旱地拔葱”,笔也似直拔了起来,刚好秦北元双锏袭到之时,她人已然在秦北元身后落下,她连躲了秦北元两招,这一下得了进手的机会,怎肯错过,脚跟尚未站稳,五指松松地握了剑柄,中、食、无名三指一用劲,剑尖直挑起来,迳刺秦北元后心,秦北元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已是背后风生,赶忙向前硬踏一步,也不回头,回臂便是“呼”地一锏。
  浮仇所使正是天下闻名的“追云剑法”,一招未老,二招又到,手腕微沉,一剑反手削出,自上而下,向秦北元肩头袭至,若削中了,怕不将秦北元肩头,生生地削了下来。她这里变招已是快绝,但秦北元将她第一招之势化去,只用了单锏之力,就在这一眨眼间,他已回过身来,锏法展开,宛若疾风骤雨,既攻且守,浮仇一口长剑,虽然疾若雨点,招招全刺他的要害,但一近身,便为锏势化去,一点儿也占不了便宜,晃眼之间,便已斗了六七十合,两人俱无罢手的意思,秦北元到底年轻力壮,占了力气深长的便宜,浮仇是女子,力气总是弱些,五六十合一过,她已娇喘吁吁,鼻尖上,浮起了一层油光,额角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秦北元虽然看不到她已出汗,而且锏风“呼呼”,连她娇喘之声也听不到,但从那越来越慢的剑招之上,却感到了她已然后力不继,不由得精神一振,锏法也紧了起来,一锏接着一锏,锏锏俱夹风雷之势,浮仇勉强化了几招,再想还手时,已然有心无力,心中大惊,暗想再打下去,自己岂非要落下风?
  因此赶紧运了几遍真气,剑法一变,由轻灵疾攻改为稳重凝守,剑光划住,直如一堵剑墙,护住了全身,同时施展轻功,来回游走,只是不与秦北元正面交锋,如此一来,又扳成了平手。
  秦北元越打,心中对这女子的武功越佩服,心想自己乃是负壮志、抱雄心,准备投奔闯王,在缰场上出人头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她不过是一个无名的弱女子,胸口吃了她一剑不用说,打起精神,一百回合之中,胜负尚且难分,枉为须眉,再打下去,即使胜了,脸上也无光彩。他是个响当嘴的直汉子,想到就做,绝不犹豫。一思及此,“呼呼”连攻两招,“托”地跃后,叫道:“姑娘武功佳妙,不和你打了!”
  浮仇和他斗了百余合,虽然不分胜败,但自己心中明白,已然处在下风,若秦北元再不住手,浮仇定将被他逼得使出暗器来,她那暗器,号称见血方归,出名的厉害,也是因为如此,所以浮仇才迟迟不肯出手,她心中自己也莫名其妙,秦北元走来一打岔,走了冀北双狼,使她年余来苦心搜索,功亏一篑,照她脾气来说,秦北元想住手,她也是不肯的。但此时,她却感到秦北元又直又憨,真是一条毫无坏心的直汉子,心中暗暗有一丝莫名的感情,使她在听得秦北元一喝之后,立即也收剑停手。秦北元剧斗之后,也不免呼吸急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呼哨一声,唤过坐骑,翻身上马,蹄声得得,迳自去了。浮仇见他跑远了,才忽然想起,竟不顾一切地叫道:“喂!你胸口的伤,不要紧么?”
  秦北元也不知听清楚了没有,只是一提缰绳,那马儿一声长嘶。浮仇只当他要回头向自己处走来,一时之间,心跳面红,倒不知怎么样才好,但秦北元只是略一停顿,便迳自去了。浮仇刚才怕他走过来,这时见他去了,却又想他走过来,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心中也不知想的什么,半晌,才懒洋洋地收起长剑,朝着冀北双狼逃走的方向,飞驰而去。
  如今且暂时将这个自称浮仇的怪姑娘放下,单表冀北双狼,元霸胡五奇两人,与浮仇过了几招,被秦北元走来,将他们当作是大侠云中雁的弟子,又将浮仇当作是江湖上传说,行事蛮不讲理的“横行无肠”(横行无肠事详拙作“宝镜奇缘”),因此拔刀相助,冀北双狼趁机走脱,为怕浮仇追来,一口气走出了三十余里,方敢停步,两人原是一路追踪,为那批稀世财宝而来,此时也顾不得了,鬼头鬼脑对望一眼,也不敢久息,便匆匆赶起路来,天色傍晚,到了一座大镇,立即投宿,慌慌张张用了晚膳,便躲在房中,连灯也不点。
  两人心中各自怀着鬼胎,连话都不想讲,但是又睡不着,在炕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那元霸实在忍不住了,叫道:“老大!”胡五奇像是巴不得他有此一叫,忙答道:“元兄什么事,我在这儿呢!”元霸道:“老大,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大祸临头了!”
  胡五奇心中一惊,他心中想的也正是这个,但他生性狡猾,并不想讲出来,嘴上还硬道:“你说什么话?我们两人在黑道上往来也不是一年了,杀人放火,什么没有干过,水里火里,来回也不止一次,有什么大祸临头?”元霸不知胡五奇实在是心中发虚,嘴上装硬,道:“老大,你真不觉得那小子,后来那愣小子来了,说他是姑娘的可疑吗?老大,我们是为什么去削发为僧的?”
  他这番话,要是不明情由的人听了,真要堕入五里雾中,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但胡五奇听在心中,当然明明白白,“那小子”即是指浮仇,“那楞小子”,是指秦北元。他们在嵩山当和尚,的确是为了一桩提起就怕的亏心事,要不是见了横江渔隐等人在寺中找出了那一大批财宝,真是拿刀搁在他们的颈子上,他们也不肯离开元化寺,再在江湖上走动的。不然,以他们两人生性之野,又是花天酒地惯的,怎肯在寺中捱那青灯古佛,不食荤腥,嘴里淡出鸟来的日子?
  天下的事也正巧,两人一年未在江湖上走动,只道此次悄悄地得了那批宝物,二一添作五一分,便可以面团团作富家翁,便是捐上一个官当当,也不怕再有武林中人前来生事。算盘打的确是如意,但武功不如人,宝物只有眼看的份儿不用说,偏偏又碰上了一个自称姓“浮”的人,而且一动手,那姓“浮”的武功路子,正触着了两人的心虚处,想起自己所作所为,怎不令他们心惊?
  胡五奇半晌不语,方道:“元兄,此事少谈为妙,须防隔墙有耳,否则我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要再过上几年,定然无人再提了!”
  元霸道:“你倒想得好,那半男不女的武功,全是老头子的路数,连剑法也是的,我们对老头子有救命之恩,尚且只得他授了轻功身法,经我们几次请求,他肯露一手剑法我们看么?但半男不女的家伙,却是一手追云剑法的,若不是老头子的至亲,怎会如此?今天要不是亏得那楞小子赶来,脑袋不知还在不在呢!”说着,用手拍了拍颈子。胡五奇心中正烦乱着啦,听到了“啪啪”的声音,怒道:“老二,你说这种丧气话作甚?”
  元霸道:“还说呢,要不是你见猎心喜,抢了人家俊俏女子,老头子怎么会发怒,定然不知我们两人底细,再过些时,说不定连追云剑法都授了我们,还用像现在那样,躲躲藏藏,连人都不敢见么?”
  胡五奇听元霸将事儿全都向他一个人身上推,不觉怒火上冲,道:“老二,你讲话可得托住了下巴,别信口胡吹!那小娘们妖妖娆娆的,你见了就不动心啊,当时是谁说管他娘的云中雁,天上龙,老子要干就干。是谁说的?不是你元老兄么?老头子发现了,好事还未成呢!那时老头子还活着,你倒还有勇气说事是大家干的。老头子说他平生最恨这种事,要废了我们两个的武功,还不是我苦苦哀求,才容我们在山壁上跪着,静思三日,以示悔过的么?”元霸接口道:“不错,但到了第二日头上,是谁道将老头子结果了的啊?”
  胡五奇虽然躺在炕上,也不觉吓得“砰”地一跳,忙喝道:“禁声!”元霸也知自己失言,不敢再讲话,沉寂中胡五奇不觉想起两年前发生的事来。
  那一年,冀北双狼刚在大名府做了一件大大的案子,将当地首富卢员外家祖传的一副翡翠镯子偷了来,随即换了两万两银子,全都掉了金锭子,为了官府追捕太急,不得不避避风头,便在陕西太白山中住了下来。那一日,大雨方过,两人闷气不过,在山中闲步。那太白山崇山峻岭,除了樵子猎户外,罕有人至,两人信步走了一会,他们又不是骚人墨客,对雨后山景,也不暇领会,谈的全是些怎样在山中等个三月五月,便往江南去,将那些金锭子花天酒地的胡花,讲到得意处,两人俱都口沫横飞,乐得手舞足蹈,正在讲着,忽然听得有人呻吟之声。元霸首先奇道:“胡兄,听,有人。别是官府的捕快?”
  胡五奇侧耳一听,果然不假,但却不信官府的捕快耳目这等灵验,竟会追到太白山来,况且此时陕西已全属闯王势力,明廷的捕快焉能追来此处?因此道:“别胡说!”两人一齐向呻吟声发处走去,只见一道山溪,大雨过后,溪水既浊且急,但却甚浅,水中浸着一个老头儿,不断在翻滚呻吟。
  两人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此时或许因为心情好些,一见在溪水中呻吟的乃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便对望一眼,元霸首先涌身一跃,将那老头子提上岸来。那老头子两眼似开非开,似闭非闭,口中白沫连连,面色蜡黄,半晌方讲得出几句话来,道:“多谢两位救命之恩,老朽感恩不尽,老朽在山中误将一种毒草,唤作千人毒的,当作野茯苓服了,毒发后方知端的,想出山去已是不能,两位若能再为老朽,寻一只活獐子来,将热血给老朽服了,毒当可解,救命之恩,定不能忘。”讲毕,人便昏了过去,不再言语。
  冀北双狼将那老头子自溪中提起,便未存着救人的念头。一听那老头子噜噜苏苏地讲了一大堆,胡五奇冷笑道:“活獐子?要有的话,爷们还留着自己吃哩!你中毒是你的事,碍得着你胡爷么?”
  语毕,两人一起大笑,元霸举起腿来,想将那老头子一脚仍踢到小溪中去,胡五奇忽然喝道:“老二且慢!”元霸被他一喝,一脚踢了一半,功力又不够,未能收发自如,硬生生将脚收住,几乎跌倒,埋怨道:“怎么啦?一个糟老头子,还留着他当干爹么?”
  胡五奇道:“看那老头子腰间,鼓鼓地似有兵器在,难道也是武林中人么?”说着,俯身一把撕开了老头子腰间的布囊,日光下看得分明,两人不禁你望我,我望你地呆了,半晌讲不出话来。
  原来那布囊一被解开,但闻“铮铮”之声不绝,青光闪闪,尽是一片片薄如蝉翼,长约半尺,宽才如指的钢片。那些钢片边缘锋利,却又薄得轻若无物,一阵微风吹过,也自轻轻掀动,两人看了半晌,元霸道:“老大,真是那话儿么?”
  胡五奇拈了一片在手,道:“你看,可不是么?”元霸凑过头去一看,果然在尖端还铸着三个小字,笔划清晰,正是“云中雁”三字。元霸奇道:“云中雁乃河北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汉,他跑到这里来作什么?难道也是作了案子,来躲风头?”胡五奇啐道:“呸!你胡说什么?我们快去找獐子是正经!”
  元霸道:“这又是干什么?就算这糟老头子真是云中雁,也犯不上救他啊!我们拿了这包他仗以成名的雁翎镖,正好去吓唬人呢!”胡五奇道:“你知道什么,云中雁为人义薄云天,我们若将他救活了,他只要将他毕生三样绝技,飞雁轻功,追云剑法或是这见血方归的雁翎镖,授我们一样,我们便一生受用不尽了,还不快走!”
  一言提醒了元霸,两人便满山遍野寻起獐子来,那獐子本是山中极普通的物事,不消多久,便已寻着,两人再回到云中雁处,胡五奇一探,云中雁胸口尚温,便宰了獐子,撬开了他的牙关,将一只獐子的热血,全都灌了进去。不久,便听得云中雁肚里“咕咕咕”地作响,人也渐渐动了起来,俯身坐起,向两人看了一眼,满脸感激之状,低头便吐。
  那獐血灌进去时,还是鲜红之色,此时吐出,却已黑如墨水,那当然是片刻之间,将“千人毒”的毒性,全都吸了进去的缘故。原来云中雁来此,是有目的的,但目的未达,见了“千人毒”,误为茯苓,吃了半个下去。那“千人毒”的毒性,厉害之极,传说乃百种毒蛇的唾涎,凝结而成,寻常土茯苓大小的一个,分开给一千个人服了,那一千人便无幸理,如今云中雁服了半个,若不是仗着绝顶内功,一觉昏迷,便运全身功力,将毒逼住,不让发散,又凑巧遇着一场大雨,身子滚在小溪之中,为山溪至寒之水冲浸了半个多时辰,也早已没命了,此时毒虽已吐尽,但人也虚弱不堪,以手支地,不住喘息。
  胡五奇元霸两人,因已知他是河北大侠云中雁,想他传授自己武艺,所以对他极为殷勤,忙将他抬至自己住的山洞中,日日打野味给他吃。云中雁到底仗着内功底子深厚,不消十天,已然痊愈了一大半,两人见了,便暗底下商议。胡五奇道:“老元,云中雁若知道了你我两人的路数,定然不肯授我们武艺,我已想好了一套说话,你必须记住了,不要到时露了口风,前功尽弃,你没见他昨日练功,不要说那见血方归的雁翎镖,放出去竟像活的一般,便是那轻身功夫,你我可曾见过?”
  元霸一向唯胡五奇马首是瞻,自然点头答应,胡五奇又道:“你记住了,只是如此这般说便可。”说着,便附耳对元霸叮咛了半晌。
  一宿无话,第二天起来,云中雁已觉得几乎全都好了,除了气虚点以外,别无异状,便想别过两人,下太白山去。胡五奇听了,和元霸一打眼色,两人双双跪地不起。
  云中雁为人既重感情,又极有义气,他并不知两人乃江湖上作恶多端的冀北双狼,自己的命是他们救的,这十余天来,又全靠他们细心服侍,与他们非亲非故,心中想着,自己事完之后,定要感他们的大恩,此时见两人跪下,不禁大惊道:“两位兄台何事?快快站起来商量!”两人只是不肯,云中雁不得已,双掌向前虚拟了拟,两人只觉一股大力托到,身不由己,站了起来。
  云中雁道:“两位对在下有救命之恩,若有什么话,但说不妨,何必行此大礼?”胡五奇道:“沈大侠,若恕小的无礼,方敢直言。”
  云中雁一惊,道:“你何以知道我姓沈?”原来他只当两人是山中樵子,是以感到奇怪。胡五奇装出了一副可怜样子,道:“我们两人,原是堂房兄弟,只因父叔被坏人逼死,兄弟两人,誓死报仇,弃家学艺,也会一些武功,当过几个月的标师,是以知道沈大侠的名头。”云中雁“噢”地一声,胡五奇接着又道:“我们只道有了武功,便可报仇,怎知仇人武功太高,差一点儿连我们两个也陪上,这才在此穴居野处,以避敌人耳目。沈大侠若肯收我们两人为徒,则不世之仇,定当可雪!”
  这一番话,讲来娓娓动听之极,听得云中雁半晌不语,方问道:“你们仇人是谁?”
  胡五奇不防他有此一问,倒是一楞,但也算他为人机智,暗想他侠名远播,定然憎恶士豪劣绅,自己至交中,有一人唤作花蝴蝶西门增的,强霸一方,无所不为,因此便道:“叫作花蝴蝶西门增!”
  元霸在一旁听了,不禁一怔,心想怎么把好朋友也拉扯上了,但又紧记胡五奇的言语,不敢出声。云中雁道:“原来是他!此人作恶多端,早该除了他。只不过沈家武功,乃家传绝技,祖宗有戒律定下,向不外传,两位仇恨,只在我姓沈的身上,不出一月,定叫你们听到西门增死讯便了!”
  胡五奇料不到云中雁竟会想出如此办法来,那花蝴蝶西门增,万万不是他的敌手,要是云中雁下了山,一月之内,可闻西门增死讯一语,可是一点儿也不假,但西门增是他好友,如此一来,岂不是偷鸡不着,反蚀了把米去?因此急道:“沈大侠,那西门增夺我姐妹,杀我父叔,我们两人,曾在灵前发誓,定要亲自下手报仇,否则万劫不得超生,沈大侠,你念在我们为亲报仇,为民除害之心,就成全了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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