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5-03-16 作者：南宫宇 来源：南宫宇作品集 点击：
一 深夜访客
正打算上床睡觉，门铃却响起来，我看看壁上时钟，已是晚上十一时多，甚么人竟在这时来找我？
从防盗眼望去，只见一个戴着喼帽的男子，外面的灯光不大明亮，看不清楚他的面孔。
为了安全计，我随口问：“是谁？”
“我——我找安宇先生！”声音虽是普通话，但带着浓厚的曰本口音。
我立时想起他是谁。
连忙把门打开，果然是久违了的芥川！
“我真猜不到是你！”我说，打开了铁闸，芥川提着两件简单的行李进来。
“为甚么不预先通知我，好让我去接你！”
“你知我不是那么婆婆妈妈的人，我想到要来便来，我没有想到要人接我的！”他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相！
我替他把两件简单行李放好，并给了他一杯上好的龙井茶，轻地呷了一口，并做出陶醉的样子。
“安宇，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肩欢龙井茶！”
“啊！因为我也是万二分喜龙井的香味！”
我们相视而笑，故友重逢，确是人生乐事。
“有甚么事找我？”我问。
“没有甚么，没案办也可以找找你，你和我聚聚也可以吗？”他微笑地说，但掩不住他的忧郁。
“当然可以，而且欢迎之至！”
我完全没有了睡意，深夜遇故友，齐呷龙井茶，世间上有甚么事比这事更为风雅？更为写意？
“我这次是放大假，在日本没有甚么地方好去，灵感一来，便决定来找你！”他似乎有点心事。
“那好极了，我正想休息一个时期，你来了正好有个伴儿！”我说。
二 不觉天亮
“那么巧，其实，我来香港多次，可惜全是公干或过境，今次你一定要带我看看这东方之珠！”
我们越谈越兴奋，喝完一杯龙井又再喝另外一杯，转瞬间东方已露出曙光，不知不觉，我们又谈到工作方面，我禁不住问他：“这次来是否有公事！”
“完全没有！不过，得话说回来，自从在夏威夷与你合作办那件能源案之后，一直在做那些琐琐碎碎的小案，真希望能与你再度合作办件大案！”他兴奋地说。
“你说你是来渡假，我们不要再谈工作吧！好，让我换妥衣服，与你一起去吃你喜欢吃的广东点心！”
吃完早点之后，我们在市区漫无目的四处逛逛。
“安宇，香港似乎快要变成另外一个东京了，你看，这里好像是银座，也好像是纽约，也像……”
“其实，大都市总是那个样子，外面好看，里面只不过是一团糟！”我感慨地说。
“我也有同感，但人人仍是喜欢这样的花花世界，否则，我们也不会在挤在这人潮中浮沉着。”他说。
逛了一会，芥川感到有点疲倦，我们便一起回到寓所，打算休息一下，才订出晚间的节目。
当芥川睡醒的时候，已差不多是晚上八时了！可能他在飞机上睡不着，昨晚与我通宵夜谈，所以一倒下便睡了八个钟头。
“看你精神焕发，想到那里去吃晚饭？”我问。
“让我先打个电话。”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相信是看那电话号码，他看了一会，便拿起听筒拨电话盘，等了一会，电话接通了，他用日文与对方谈话，为了礼貌起见，我立即走进我的书房里，虽然我对日文的了解程度不高！
这个电话差不多说了卅分钟，他虽是我的好友，但也是我的客人，所以我并没有问他电话的内容。
三 完美人生
吃晚饭的时候，他似乎有点心事，看来一定是刚才那电话所引起的。
“喝杯酒吧！”我说。
“好！”他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
“清酒？”我问。
“不，来到香港，当然是拔兰地！”他笑着说，看来他是在掩饰他的烦恼。
我相信如果他真有烦恼，喝过两杯之后，他一定会自动向我倾诉的。
他呷了两口酒，仍然闷闷不作声，我看口窗外的美丽的维多利亚夜港，轻轻地啜了一着酒。
廿分钟之后，芥川的脸有点发红。
“芥川，干杯吧！”
“好，为我们干杯！”他真的喝干了。
站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是一声十分沉重的叹息。
“芥川，你听过酒入愁肠愁更愁吗？”
他有点愕然，随即便明白过来，他似笑非笑的望着我，发烫的脸庞，好像朦上一层烟雾。
“那一定是一个美丽而动人的故事！”我说。
“也许我认为是，但你会觉得不值一哂！”他说。
我没有答话，他却出神地看着太平山上闪闪烁烁的路灯。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完美的事物吗？”他突然发出这一个离题万丈的问题。
“完美的事物？你指那一方面——”
“我指人生——完美的人生！”他说。
我真的无言以对，亘古以来，人胜不断的在追求，在奋斗，为的也是希望找到完美的人生，可是，直至目前来说，没有一个哲学家或是一个科学家，能说出他们找到了没有！“完美”两字，看似实在，其实是多么虚无飘渺，也许，我们实在还没有认识完美的意义。
芥川又陷入了沉思。
他说：“我真佩服你鉴貌辨色的本领，你怎知的？”
四 伟大科学家
“那很容易，因为你在刑警的工作，不会那么容易给你大假，再者，你的眼神告诉了我！”
“我的眼睛也会说话？”
“是的，眼睛是人的灵魂窗子，虽不会说话，却能显现你心中的秘密！”我说。
“你的观察力真不错！”他顿了一下，又说：“我想告诉你两件事，两件都是与死亡有关的！”
“死亡？与你所说的完美事物有关？”我问。
“是的，有非常重大的关系，”他拿起酒杯，但酒杯已是空的。
我连忙叫侍者为我们添酒。
“你听过岳夫这个名字吗？”他问。
“岳夫？是那位刚去世的哲学家，不，他是位伟大的科学家？”
“是的，是去年逝世的岳夫！”
岳夫这名字对我不陌生，因为他几本哲学著作我都看过，而且他是举世公认的人类学家。
“你知他是怎样逝世的？”他问。
“据外电报导，他是寿终正寝的！”我说。
“那只是外电的报导！”
我的好奇心顿起，忍不住插口说：“是否被人谋杀？或是——”
“不，他是自杀而死的！”芥川叹了口气。
“自杀？一个天才横溢的科学家，一个胸怀深旷的科学家竟会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没有人会，甚至我是他的好友也不相信，然而事实却是如此！”
“为的是甚么？”我问。
“我不知道，相信世上也没有人会知道！”
“他逝世时年纪有多少？”
“九十九岁！”
“什么？九十九岁的老人也会自杀？”
“而且用了最残忍的方法！”芥川沉重地说。
五 切腹自杀
我已意会到他是用什么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切腹？”
我的心不禁沉下来，一个九十九岁的老人，竞然用切腹这种极其残酷的去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所忍受的痛苦根本并不是一个人所能负担的！
“那天，我仍然清楚地记忆着，他邀请了十位至好的朋友观看他切腹的仪式，事前他并没有透露他是要切腹的，只说是一个普通的聚会，我们到达他家里，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无拘无束地喝酒谈话，正当酒酣耳热之际，他突然叫佣工拿出笔、墨和纸，并宣布他要即席挥毫写一些书法给我们观赏！
“那时岳夫已换过了一身素衣，佣工把一切用具预备妥当，并燃点了一个檀香炉，一时香烟缥渺，我已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呷了一口酒，续说：
“虽然，岳夫先生年事已高，但他并没有露出半点老态，只见他拿起墨笔，不徐不疾的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字，笔力苍劲雄浑，使围观的人都不禁喝采！”
“他写了那两个字？”我问。
“你猜到了吗？”芥川望着我。
“是福寿这类吉祥语吗？”
“不，他写的是：完美——这两个字！”
“完美是什么意思？”
“我们直至如今也猜不透他的意思！”
我想：“也许是随意写的！”
芥川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意，说：“他并不是随意写的！这点我们十个人也可以肯定的，可是，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没有人敢肯定！然后，他突然击掌两下，一个身穿武士装束的人，手捧一个木盘，怀中并插有长短剑各一把，走到岳夫先生的前面。
“我们所有人都不知他正在弄什么把戏，只呆呆看着他们两人，那武士装束的人，放下木盘，并双手递上那两把武士剑，岳夫先生把剑从剑鞘抽出，一时精光四射，寒气逼人，两把都是十分锋利的剑。
六 完美死亡
“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是感到有点不祥的预兆，但并没有想到他要切腹的！他向我们深深的鞠躬，然后把长剑递给那武士，自己拿起短剑！
“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到现在我还感觉得到，场中没有一个人敢动一下，大家屏息静气，彷狒每一个在场的人都着了魔似的，岳夫先生拿起短剑，突然向自己腹部刺去……”
芥川一面说一面做着那切腹的动作。
“鲜血从剑的两旁溅出，把前面写着完美两字的纸张染红了，到这个时候，我们十个人才如梦初醒，可是，一切已经太迟了，鲜血随着大肠像泉水般涌出来……我们正想叫喊，那武士已手起刀落，把岳夫先生的人头砍下，殷红的血像缺堤的河水从他断头中射出来……”
芥川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为死灰。
一阵一阵的寒意从四方八面吹来，我急忙呷了一大口酒，这的确是一场不可描述的噩梦，我只是听到芥川的口述也感到汗毛倒竖，相信目睹这件事的人一定会有更可怕的感觉！
芥川呆呆地坐着，可怕的回忆使他茫然不知所措。
我想说话，但我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这是完美的死亡！”芥川说。
虽然我并不同意他的说法，但我并没有作声。
芥川的面色已回复了正常的颜色，他好像放下了千斤重担，整个身体陷入沙发里。
“我看看岳夫先生的头，脸部并没有半点痛苦的颜色，更令我们出乎意料之外，他的脸是那么安详，而且隠隠的含着一丝笑意！”芥川平静地说。
他的描述的确是不可想象的，结局更是令人意外——一个切腹的人竟会含笑而逝！
也许，日本人对死亡与我们的观点不同，传统的英雄形象使他们对这种丑恶的事加以美化，死亡——千万年来，又有谁人能真真正正的了解过？
七 酩酊大醉
“先生，对不起，我们的营业时间已到！”耳边忽然传来侍者的声音。
我如梦初醒的看看手表，已是凌晨三时了，整间黎厅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立即付款后，扶着芥川离开了餐厅。
芥川似乎有点醉了，我扶着他慢慢的走着，一阵冷风吹来，我的酒意也顿消失了。
“安宇，你不相信我说的故事？”芥川问。
我没有甚么表示，芥川一面走，一面唱着那些沉郁的日本歌曲。
两人跌跌撞撞的上了计程车。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两人都睡在我家中大厅的地毡上！
我感到有点头痛，只见芥川仍是烀呼大睡，我用冷水洗过面，看看自己头发蓬松的样子，真有点可笑！这么多年来，昨晚才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大醉如泥！
走出客厅，芥川也醒来了。
“安宇，对不起，昨晚令你大醉，破坏你渡假的情意！”芥川歉意地说。
“不，人生几许求一醉！尤其是你的故事——”
“不是故事，是真真正正的事实！是我亲眼看见的事实！”芥川严肃地说。
“我并不是说你在编故事，不过，事后你有没有四处查探一下？”我问。
“当然有！你知我的职业和性格，而且岳夫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那会让这个哑谜存在我心中？在过去半年，我不停地追查，希望知道岳夫先生自杀的原因。”
“结果是怎样？”
“半点迹象也查不到！”芥川似乎有点不服气。
“为甚么外电会报导他是寿终正寝的！”我问。
“其实，全日本也是报导他是年老而死的，只有我们十个好友和岳夫先生家中一些佣仆才知道他是切腹自杀而死的！”
“为甚么？”我好奇地问。
八 掩饰真相
“因为内务省不想破坏岳夫先生在国人身心目中的形象，尤其是对年青人而言！”
“你认为怎样？”
“当然，我是受现代教育的人，不会推崇切腹这种行为，但在我心中，仍然对这种行为有崇高的敬意，尤其是当时那种慑人心弦的气氛，那使人窒息的感觉！”
“那么，这是现代科学教育的失败！”我说。
“不，但人有时不能自已的！”
我点了点头，人——相信是复杂而脆弱的东西，大智大慧的圣贤豪杰也未能了解自己，何况是我们这些平庸的人呢！
“有，但我要看过你查到的资料，我不能只听你的描述而下判断，你知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是的，我也知道身为局内人，可能受到蒙蔽而不自知，如果你去调查会有收获也说不定！和我一起到曰本查查看吧！”
“芥川，不要忘记你是来渡假的，当你渡假完毕再说吧！”我说。
“好，那么今天的节目是甚么？”
“你等一下，我去打一个电话之后才决定。”
芥川笑着走到浴室。
我拨电话到游艇俱乐部，看看游艇是否可以出海，船长的回覆是：随时可行！
“芥川，今天的节目是游船河，好吗？”我说。
“好极了！”芥川说。
冬日的海风吹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游艇上的厨子手艺非常好，两人的胃口又很好，结果全部食物被我们吃光。
芥川倚着船栏，迎着海风。
“安宇，你真懂得享受！”芥川说。
“人生苦短，尤其是我们的生涯，也不知甚么时候是开始，甚么时候是结束，当然要好享受一番！”我说。
九 完美爱情
“香港似乎是得天独厚，似乎要甚么有甚么！”芥川说，语气中充满了羡慕。
“那要看你对人生的态度如何了！”
“安宇，不见你三两年，似乎对世情看法有很大的改变，而且说话中常常有感慨！”
“是的，年青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而今，白发多了，对人生看法也不同！”我说。
“你还年青，何必在我面前卖老？”他笑着说。
“今天你的心情也不错，似乎应该告诉我另一个动人心弦的故事吧！”我说。
“在这大好时光，似乎不应该谈与死亡有关的事！”
“我不会介意，我有信心，你说的故一定付使人若迷，你知我的好奇心十分大的！”
“我并不是说故事，句句真话！”
我明白芥川的脾性，他最不喜欢人怀疑他的说话。
“好，让我告诉你吧！不过，我首先要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诚实的回答我！”
“甚么事？”我抬头望着他。
“你有过爱情吗？”他有点神态不安地问。
“爱情？人的一生总会有过的，但我的却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说。
“你有过完美的爱情吗？”芥川严肃地问。
我没有作声，因为芥川需要一个良好的听众。
“我认识她是年前的事，她的名字叫月子，说起来也有点奇怪，我是在岳夫先生家中认识的，你猜她的职业是什么？”芥川望着我。
“历史学家？”我胡乱的猜一下。
“不，她是一位犯罪学专家！”
“犯罪学专家，那可算是你的行家！”我取笑地说。
“也可以这样说，但她的的确确是可以称得上专家的，并不是像我那么滥竿充数！”他谦虚地说。
“为什么她会到岳夫先生家？”我问。
十 一见钟情
“因为岳夫先生是人类学家，因此月子小姐希望从他的研究中找出一些新资料，因为犯罪的都是人，而犯罪的受祸害者也是人，所以人类学中找寻犯罪资料是正确的途径，后来月子小姐的确有重大的成就！”
“是否有关人类犯罪潜意识方面？”我问。
“对了，月子小姐从人类进化史上找得资料，发现人类犯罪是随着进化而有所改变，在潜意识里，与生理结构上是有关联的，因而她把犯罪人类进化的有关资料，加以分析推理，供给国内的罪案调查科参考，结果，罪案调查科利用她提供的资料破获多件无头公案！”
“芥川，为什么你提到月子小姐的事，竟然那么婆婆妈妈！你知道我对她的重大成就并不感到兴趣，最有兴趣的是你们的恋情！”我打趣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口气，原原本本把整件事告诉我(为了行文方便起见和增加读者的兴趣，以芥川作为第一人称，换句话说，下面的我——是芥川自己。)
以下便是他所说的完美的恋情。
我(芥川)第一眼便喜欢月子小姐，这种喜欢是打从心里涌现出来的，也许这是世俗人所谓一见钟情！
当我的目光接触到她那双机灵的眸子时，我全身便不可控制的发抖，我虽然极力控制自己，但我却办不到，当我知道她在人类学上犯罪学之间的重大成就后，我的心中除了喜欢她外还添上一层敬意。
我第一次约会她的时候，是抱着自取其辱的心情，因为我只是个普通刑警。
那天是在岳夫先生的家里，我趁着无人的时候，悄悄的对她说：“我想……”
月子看着我，我更加不知所措。
“我想……你……”
她似乎看到我的窘态，低声地说：“这里这么多人，谈话不大方便的，你知我的电话，有空的时候，你可以拨过电话来谈谈！”
正打算上床睡觉，门铃却响起来，我看看壁上时钟，已是晚上十一时多，甚么人竟在这时来找我？
从防盗眼望去，只见一个戴着喼帽的男子，外面的灯光不大明亮，看不清楚他的面孔。
为了安全计，我随口问：“是谁？”
“我——我找安宇先生！”声音虽是普通话，但带着浓厚的曰本口音。
我立时想起他是谁。
连忙把门打开，果然是久违了的芥川！
“我真猜不到是你！”我说，打开了铁闸，芥川提着两件简单的行李进来。
“为甚么不预先通知我，好让我去接你！”
“你知我不是那么婆婆妈妈的人，我想到要来便来，我没有想到要人接我的！”他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相！
我替他把两件简单行李放好，并给了他一杯上好的龙井茶，轻地呷了一口，并做出陶醉的样子。
“安宇，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肩欢龙井茶！”
“啊！因为我也是万二分喜龙井的香味！”
我们相视而笑，故友重逢，确是人生乐事。
“有甚么事找我？”我问。
“没有甚么，没案办也可以找找你，你和我聚聚也可以吗？”他微笑地说，但掩不住他的忧郁。
“当然可以，而且欢迎之至！”
我完全没有了睡意，深夜遇故友，齐呷龙井茶，世间上有甚么事比这事更为风雅？更为写意？
“我这次是放大假，在日本没有甚么地方好去，灵感一来，便决定来找你！”他似乎有点心事。
“那好极了，我正想休息一个时期，你来了正好有个伴儿！”我说。
二 不觉天亮
“那么巧，其实，我来香港多次，可惜全是公干或过境，今次你一定要带我看看这东方之珠！”
我们越谈越兴奋，喝完一杯龙井又再喝另外一杯，转瞬间东方已露出曙光，不知不觉，我们又谈到工作方面，我禁不住问他：“这次来是否有公事！”
“完全没有！不过，得话说回来，自从在夏威夷与你合作办那件能源案之后，一直在做那些琐琐碎碎的小案，真希望能与你再度合作办件大案！”他兴奋地说。
“你说你是来渡假，我们不要再谈工作吧！好，让我换妥衣服，与你一起去吃你喜欢吃的广东点心！”
吃完早点之后，我们在市区漫无目的四处逛逛。
“安宇，香港似乎快要变成另外一个东京了，你看，这里好像是银座，也好像是纽约，也像……”
“其实，大都市总是那个样子，外面好看，里面只不过是一团糟！”我感慨地说。
“我也有同感，但人人仍是喜欢这样的花花世界，否则，我们也不会在挤在这人潮中浮沉着。”他说。
逛了一会，芥川感到有点疲倦，我们便一起回到寓所，打算休息一下，才订出晚间的节目。
当芥川睡醒的时候，已差不多是晚上八时了！可能他在飞机上睡不着，昨晚与我通宵夜谈，所以一倒下便睡了八个钟头。
“看你精神焕发，想到那里去吃晚饭？”我问。
“让我先打个电话。”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相信是看那电话号码，他看了一会，便拿起听筒拨电话盘，等了一会，电话接通了，他用日文与对方谈话，为了礼貌起见，我立即走进我的书房里，虽然我对日文的了解程度不高！
这个电话差不多说了卅分钟，他虽是我的好友，但也是我的客人，所以我并没有问他电话的内容。
三 完美人生
吃晚饭的时候，他似乎有点心事，看来一定是刚才那电话所引起的。
“喝杯酒吧！”我说。
“好！”他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
“清酒？”我问。
“不，来到香港，当然是拔兰地！”他笑着说，看来他是在掩饰他的烦恼。
我相信如果他真有烦恼，喝过两杯之后，他一定会自动向我倾诉的。
他呷了两口酒，仍然闷闷不作声，我看口窗外的美丽的维多利亚夜港，轻轻地啜了一着酒。
廿分钟之后，芥川的脸有点发红。
“芥川，干杯吧！”
“好，为我们干杯！”他真的喝干了。
站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是一声十分沉重的叹息。
“芥川，你听过酒入愁肠愁更愁吗？”
他有点愕然，随即便明白过来，他似笑非笑的望着我，发烫的脸庞，好像朦上一层烟雾。
“那一定是一个美丽而动人的故事！”我说。
“也许我认为是，但你会觉得不值一哂！”他说。
我没有答话，他却出神地看着太平山上闪闪烁烁的路灯。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完美的事物吗？”他突然发出这一个离题万丈的问题。
“完美的事物？你指那一方面——”
“我指人生——完美的人生！”他说。
我真的无言以对，亘古以来，人胜不断的在追求，在奋斗，为的也是希望找到完美的人生，可是，直至目前来说，没有一个哲学家或是一个科学家，能说出他们找到了没有！“完美”两字，看似实在，其实是多么虚无飘渺，也许，我们实在还没有认识完美的意义。
芥川又陷入了沉思。
他说：“我真佩服你鉴貌辨色的本领，你怎知的？”
四 伟大科学家
“那很容易，因为你在刑警的工作，不会那么容易给你大假，再者，你的眼神告诉了我！”
“我的眼睛也会说话？”
“是的，眼睛是人的灵魂窗子，虽不会说话，却能显现你心中的秘密！”我说。
“你的观察力真不错！”他顿了一下，又说：“我想告诉你两件事，两件都是与死亡有关的！”
“死亡？与你所说的完美事物有关？”我问。
“是的，有非常重大的关系，”他拿起酒杯，但酒杯已是空的。
我连忙叫侍者为我们添酒。
“你听过岳夫这个名字吗？”他问。
“岳夫？是那位刚去世的哲学家，不，他是位伟大的科学家？”
“是的，是去年逝世的岳夫！”
岳夫这名字对我不陌生，因为他几本哲学著作我都看过，而且他是举世公认的人类学家。
“你知他是怎样逝世的？”他问。
“据外电报导，他是寿终正寝的！”我说。
“那只是外电的报导！”
我的好奇心顿起，忍不住插口说：“是否被人谋杀？或是——”
“不，他是自杀而死的！”芥川叹了口气。
“自杀？一个天才横溢的科学家，一个胸怀深旷的科学家竟会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没有人会，甚至我是他的好友也不相信，然而事实却是如此！”
“为的是甚么？”我问。
“我不知道，相信世上也没有人会知道！”
“他逝世时年纪有多少？”
“九十九岁！”
“什么？九十九岁的老人也会自杀？”
“而且用了最残忍的方法！”芥川沉重地说。
五 切腹自杀
我已意会到他是用什么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切腹？”
我的心不禁沉下来，一个九十九岁的老人，竞然用切腹这种极其残酷的去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所忍受的痛苦根本并不是一个人所能负担的！
“那天，我仍然清楚地记忆着，他邀请了十位至好的朋友观看他切腹的仪式，事前他并没有透露他是要切腹的，只说是一个普通的聚会，我们到达他家里，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无拘无束地喝酒谈话，正当酒酣耳热之际，他突然叫佣工拿出笔、墨和纸，并宣布他要即席挥毫写一些书法给我们观赏！
“那时岳夫已换过了一身素衣，佣工把一切用具预备妥当，并燃点了一个檀香炉，一时香烟缥渺，我已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呷了一口酒，续说：
“虽然，岳夫先生年事已高，但他并没有露出半点老态，只见他拿起墨笔，不徐不疾的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字，笔力苍劲雄浑，使围观的人都不禁喝采！”
“他写了那两个字？”我问。
“你猜到了吗？”芥川望着我。
“是福寿这类吉祥语吗？”
“不，他写的是：完美——这两个字！”
“完美是什么意思？”
“我们直至如今也猜不透他的意思！”
我想：“也许是随意写的！”
芥川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意，说：“他并不是随意写的！这点我们十个人也可以肯定的，可是，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没有人敢肯定！然后，他突然击掌两下，一个身穿武士装束的人，手捧一个木盘，怀中并插有长短剑各一把，走到岳夫先生的前面。
“我们所有人都不知他正在弄什么把戏，只呆呆看着他们两人，那武士装束的人，放下木盘，并双手递上那两把武士剑，岳夫先生把剑从剑鞘抽出，一时精光四射，寒气逼人，两把都是十分锋利的剑。
六 完美死亡
“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是感到有点不祥的预兆，但并没有想到他要切腹的！他向我们深深的鞠躬，然后把长剑递给那武士，自己拿起短剑！
“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到现在我还感觉得到，场中没有一个人敢动一下，大家屏息静气，彷狒每一个在场的人都着了魔似的，岳夫先生拿起短剑，突然向自己腹部刺去……”
芥川一面说一面做着那切腹的动作。
“鲜血从剑的两旁溅出，把前面写着完美两字的纸张染红了，到这个时候，我们十个人才如梦初醒，可是，一切已经太迟了，鲜血随着大肠像泉水般涌出来……我们正想叫喊，那武士已手起刀落，把岳夫先生的人头砍下，殷红的血像缺堤的河水从他断头中射出来……”
芥川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为死灰。
一阵一阵的寒意从四方八面吹来，我急忙呷了一大口酒，这的确是一场不可描述的噩梦，我只是听到芥川的口述也感到汗毛倒竖，相信目睹这件事的人一定会有更可怕的感觉！
芥川呆呆地坐着，可怕的回忆使他茫然不知所措。
我想说话，但我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这是完美的死亡！”芥川说。
虽然我并不同意他的说法，但我并没有作声。
芥川的面色已回复了正常的颜色，他好像放下了千斤重担，整个身体陷入沙发里。
“我看看岳夫先生的头，脸部并没有半点痛苦的颜色，更令我们出乎意料之外，他的脸是那么安详，而且隠隠的含着一丝笑意！”芥川平静地说。
他的描述的确是不可想象的，结局更是令人意外——一个切腹的人竟会含笑而逝！
也许，日本人对死亡与我们的观点不同，传统的英雄形象使他们对这种丑恶的事加以美化，死亡——千万年来，又有谁人能真真正正的了解过？
七 酩酊大醉
“先生，对不起，我们的营业时间已到！”耳边忽然传来侍者的声音。
我如梦初醒的看看手表，已是凌晨三时了，整间黎厅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立即付款后，扶着芥川离开了餐厅。
芥川似乎有点醉了，我扶着他慢慢的走着，一阵冷风吹来，我的酒意也顿消失了。
“安宇，你不相信我说的故事？”芥川问。
我没有甚么表示，芥川一面走，一面唱着那些沉郁的日本歌曲。
两人跌跌撞撞的上了计程车。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两人都睡在我家中大厅的地毡上！
我感到有点头痛，只见芥川仍是烀呼大睡，我用冷水洗过面，看看自己头发蓬松的样子，真有点可笑！这么多年来，昨晚才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大醉如泥！
走出客厅，芥川也醒来了。
“安宇，对不起，昨晚令你大醉，破坏你渡假的情意！”芥川歉意地说。
“不，人生几许求一醉！尤其是你的故事——”
“不是故事，是真真正正的事实！是我亲眼看见的事实！”芥川严肃地说。
“我并不是说你在编故事，不过，事后你有没有四处查探一下？”我问。
“当然有！你知我的职业和性格，而且岳夫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那会让这个哑谜存在我心中？在过去半年，我不停地追查，希望知道岳夫先生自杀的原因。”
“结果是怎样？”
“半点迹象也查不到！”芥川似乎有点不服气。
“为甚么外电会报导他是寿终正寝的！”我问。
“其实，全日本也是报导他是年老而死的，只有我们十个好友和岳夫先生家中一些佣仆才知道他是切腹自杀而死的！”
“为甚么？”我好奇地问。
八 掩饰真相
“因为内务省不想破坏岳夫先生在国人身心目中的形象，尤其是对年青人而言！”
“你认为怎样？”
“当然，我是受现代教育的人，不会推崇切腹这种行为，但在我心中，仍然对这种行为有崇高的敬意，尤其是当时那种慑人心弦的气氛，那使人窒息的感觉！”
“那么，这是现代科学教育的失败！”我说。
“不，但人有时不能自已的！”
我点了点头，人——相信是复杂而脆弱的东西，大智大慧的圣贤豪杰也未能了解自己，何况是我们这些平庸的人呢！
“有，但我要看过你查到的资料，我不能只听你的描述而下判断，你知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是的，我也知道身为局内人，可能受到蒙蔽而不自知，如果你去调查会有收获也说不定！和我一起到曰本查查看吧！”
“芥川，不要忘记你是来渡假的，当你渡假完毕再说吧！”我说。
“好，那么今天的节目是甚么？”
“你等一下，我去打一个电话之后才决定。”
芥川笑着走到浴室。
我拨电话到游艇俱乐部，看看游艇是否可以出海，船长的回覆是：随时可行！
“芥川，今天的节目是游船河，好吗？”我说。
“好极了！”芥川说。
冬日的海风吹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游艇上的厨子手艺非常好，两人的胃口又很好，结果全部食物被我们吃光。
芥川倚着船栏，迎着海风。
“安宇，你真懂得享受！”芥川说。
“人生苦短，尤其是我们的生涯，也不知甚么时候是开始，甚么时候是结束，当然要好享受一番！”我说。
九 完美爱情
“香港似乎是得天独厚，似乎要甚么有甚么！”芥川说，语气中充满了羡慕。
“那要看你对人生的态度如何了！”
“安宇，不见你三两年，似乎对世情看法有很大的改变，而且说话中常常有感慨！”
“是的，年青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而今，白发多了，对人生看法也不同！”我说。
“你还年青，何必在我面前卖老？”他笑着说。
“今天你的心情也不错，似乎应该告诉我另一个动人心弦的故事吧！”我说。
“在这大好时光，似乎不应该谈与死亡有关的事！”
“我不会介意，我有信心，你说的故一定付使人若迷，你知我的好奇心十分大的！”
“我并不是说故事，句句真话！”
我明白芥川的脾性，他最不喜欢人怀疑他的说话。
“好，让我告诉你吧！不过，我首先要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诚实的回答我！”
“甚么事？”我抬头望着他。
“你有过爱情吗？”他有点神态不安地问。
“爱情？人的一生总会有过的，但我的却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说。
“你有过完美的爱情吗？”芥川严肃地问。
我没有作声，因为芥川需要一个良好的听众。
“我认识她是年前的事，她的名字叫月子，说起来也有点奇怪，我是在岳夫先生家中认识的，你猜她的职业是什么？”芥川望着我。
“历史学家？”我胡乱的猜一下。
“不，她是一位犯罪学专家！”
“犯罪学专家，那可算是你的行家！”我取笑地说。
“也可以这样说，但她的的确确是可以称得上专家的，并不是像我那么滥竿充数！”他谦虚地说。
“为什么她会到岳夫先生家？”我问。
十 一见钟情
“因为岳夫先生是人类学家，因此月子小姐希望从他的研究中找出一些新资料，因为犯罪的都是人，而犯罪的受祸害者也是人，所以人类学中找寻犯罪资料是正确的途径，后来月子小姐的确有重大的成就！”
“是否有关人类犯罪潜意识方面？”我问。
“对了，月子小姐从人类进化史上找得资料，发现人类犯罪是随着进化而有所改变，在潜意识里，与生理结构上是有关联的，因而她把犯罪人类进化的有关资料，加以分析推理，供给国内的罪案调查科参考，结果，罪案调查科利用她提供的资料破获多件无头公案！”
“芥川，为什么你提到月子小姐的事，竟然那么婆婆妈妈！你知道我对她的重大成就并不感到兴趣，最有兴趣的是你们的恋情！”我打趣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口气，原原本本把整件事告诉我(为了行文方便起见和增加读者的兴趣，以芥川作为第一人称，换句话说，下面的我——是芥川自己。)
以下便是他所说的完美的恋情。
× × ×
我(芥川)第一眼便喜欢月子小姐，这种喜欢是打从心里涌现出来的，也许这是世俗人所谓一见钟情！
当我的目光接触到她那双机灵的眸子时，我全身便不可控制的发抖，我虽然极力控制自己，但我却办不到，当我知道她在人类学上犯罪学之间的重大成就后，我的心中除了喜欢她外还添上一层敬意。
我第一次约会她的时候，是抱着自取其辱的心情，因为我只是个普通刑警。
那天是在岳夫先生的家里，我趁着无人的时候，悄悄的对她说：“我想……”
月子看着我，我更加不知所措。
“我想……你……”
她似乎看到我的窘态，低声地说：“这里这么多人，谈话不大方便的，你知我的电话，有空的时候，你可以拨过电话来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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