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基督教禁令
2024-09-01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姜涛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那是一个很无聊的事件。准确地说,是一个渎职案,也可以说是一起欺诈案。庆长十年(一六零八年),肥前日之江四万石领主有马晴信属下的一艘商船在澳门被袭。起因是商船进港躲避暴风雨时,船员们携带武器上岸滋事。结果有六十名船员被澳门当局杀死。
  第二年五月,澳门总督安德列·佩索尔乘船在长崎港登岸,经陆路来到骏府。他向幕府就事件的起因进行了说明,并请求维持贸易往来。为了不再发生类似事件,佩索尔要求今后日本船不得进入澳门港。其实,他的目的是不想让日本商船与中国人直接进行生丝交易。佩索尔一行最终在得到了朱印许可状之后离开了骏府。据说,威廉·阿达姆斯对澳门总督的过分要求表现的极为愤怒,甚至进言,今后应断绝和澳门的一切往来。
  不管怎么说,佩索尔一行原本是可以平安地离开日本的。但被杀死了六十名属下的有马晴信却不得不有所表示,让佩索尔就这样离开,晴信作为一方大名将颜面扫地。在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的劝说下,晴信决定袭击佩索尔一行。事后晴信还辩称,佩索尔袭杀持有朱印许可状的船员,就是对大御所的蔑视。在四天的持续攻击之后,座船被击沉,佩索尔和他的手下大部分葬身大海,船上装载的大量现金和货物也损失殆尽。耶稣会也因此在两年内失去了资金来源。
  不知基于什么样的考虑,有马晴信把此事当做了一件功劳,认为自己理应受到幕府的奖赏。据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听信了长谷川左兵卫的谗言。事后有马晴信委托当时长谷川左兵卫的幕僚,后来改投了本多正纯的冈本大八从中斡旋。
  现在无法究明大八为什么会参与到此事当中。有一种说法是,大八和晴信都是基督徒,大八教名为保罗,晴信则为普罗塔基奥。还有一种说法是出于长谷川左兵卫的推荐。看起来还是后一种说法更可信一些。
  本多正纯是二郎三郎身边最有实权的亲信,对外事物基本上由他一人负责。晴信打算把自己的想法由大八转告本多正纯,再由正纯禀告大御所殿下。本多正纯作为一名能吏一向奉公廉洁。其父本多弥八郎从小就不厌其烦地向其灌输身为一名能吏,往往不得不做一些得罪人的事,自然容易招来忌恨。因此绝对不能做肥私之事,也不可以领取高额的俸禄,必须对清贫的生活甘之如饴。不如此则不能苛求他人。正是因为始终恪守了这个信条,尽管当年的同伴们大都成为了拥有十万石以上领地的大名,弥八郎自己依然只领有三万二千石的领地。
  有这样的背景,正纯又怎会收取贿赂呢。在骏府,他甚至以不接受任何礼物而闻名。因此,当大名们有求于正纯时,往往会选择贿赂他的家臣。这次也不例外,有马晴信按照冈本大八的要求支付了巨额的活动经费。很快他就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已经转封给锅松胜茂的肥前藤津、彼杵、杵岛等三郡,不久就会归还给他。
  晴信闻信大喜,又以巨额金银相赠。不久,大八将旨为返还三郡的大御所朱印状交到了晴信手中。事已至此,晴信当然不会再有任何怀疑。但之后事情却再无任何进展,幕阁迟迟没有下发正式文件。即便催促大八,也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答复。晴信忍无可忍,亲自到骏府来和正纯蹉商此事。
  不用说,正纯对此事一无所知,所有事情都出自大八的编造,朱印状也是伪造的。伪造朱印状是一件大事。大八尽管最初矢口否认,但在正纯的府邸和晴信对质后他终于崩溃,交待了自己的罪行。大八之后被移交给骏府奉行彦坂光正,打入大牢。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倒也罢了,但案件发生了重大的转机。大八在狱中揭发了晴信的一项重大罪行——他曾雇佣刺客试图刺杀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
  长谷川左兵卫是二郎三郎侍妾阿夏夫人的兄长,深得二郎三郎的信任。这件事情令各方不能放置不理。晴信当然矢口否认了这项指控,并和大八再次对质。前一次的对质是在本多正纯府邸进行的,而这次则改在了大久保长安府邸。大八是正纯的幕僚,为了保证公平,这次对质才被易地。但此事却对正纯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有马晴信为何要刺杀长谷川左兵卫,其动机不明。据《德川实纪》记载:“和中国船互市生丝一事,被委托给长谷川左兵卫,晴信因此心生怨恨。”但海外交往史专家岩生成一氏的看法是:“在袭击澳门总督事件中,实际上晴信是受了长谷川左兵卫的蛊惑,晴信为泄愤而刺杀左兵卫。”据稣耶会年表记载,晴信刺杀左兵卫的原因是:大八向晴信密告,左兵卫曾经中伤过晴信。这些说法都是推测,并无任何实证。因此真相始终无法查明,但晴信最终还是交待了暗杀长谷川左兵卫未遂的罪行。大八又被押回大牢,而晴信也在长安府邸被就地收押。
  进行这次对质时,不但二郎三郎在场,就连远在江户的秀忠也来旁听,幕阁重臣大久保忠邻和本多弥八郎列席。家臣犯了如此重罪,主君往往也会受到牵连。弥八郎正是担心此事才来到了骏府。而且,弥八郎在这件事上嗅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他认为此事是大久保忠邻和大久保长安的阴谋。大久保忠邻原是秀忠的家老,现在也占据着幕阁的最高职位。弥八郎原本对此并不介意,背后有大御所的支持,弥八郎又怎会把忠邻放在眼里呢。但近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忠邻逐渐在德川直系家臣中拥有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忠邻的府邸随时都对直系家臣们开放,来访者终日络绎不绝。忠邻亲自倾听每一位来访者的诉求,不但为他们出谋划策,还款待他们用餐。据说伊达政宗听说此事之后,派三名家臣装扮成德川家直系家臣前去试探,结果三人真的全部被留下用餐。事后政宗对忠邻的慷慨大表惊叹。
  忠邻虽说是大久保党的党首,但他的小田原领地不过区区的六万五千石,根本不可能负担如此巨大的开销。这笔资金实际上出自大久保长安。在弥八郎这种人眼中,仅凭此一点就会断定忠邻十分可疑。弥八郎认为,身为官员,不管是年寄还是下级同心,只要忠于职守,就会招来旁人的忌恨,而且不如此不足以履行自己的职责。官员不仅不可以凭借权力敛财,反而应该为主君分担原本应由主君承受的怨言。由于会随时严格地管理别人,所以官员必须严于律己。像忠邻这样收买人心,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从工作上来看,完全没有这种必要。再有,忠邻背后的大久保长安则是一个更大的问题。
  长安不是家康宠信的部下,他是在被二郎三郎提拔为石见银山的代官之后,才开始飞黄腾达的。可以说,现在长安拥有的一切都出自于二郎三郎的恩赐。
  长安以前是忠于二郎三郎的。他避开幕府为二郎三郎个人聚敛了大量的财富,二郎三郎正是凭借着这笔财富,才成就了今日的功业。二郎三郎一直牢记着长安的功劳,即便长安背负了“日本第一骄奢淫逸者”的恶名,二郎三郎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二郎三郎曾有一次明确地说过:“长安此人自有他不可替代的价值。”
  弥八郎也承认长安拥有特殊的才能。但为什么家康不重用有如此才能的长安?弥八郎对此十分不解。弥八郎十分了解家康,他绝不会放置任何一名有才能的部下。只能说长安在关原之战以前,一直没有机会发挥他的才干。
  那么在关原之战以后,长安又是如何让突然开始受到重用的呢?弥八郎的可怕之处,正在于他对情报的分析能力。即便只是一个单纯的传闻,在弥八郎的眼中也是有价值的。所谓传闻,其实就是世人的感觉。虽然不能肯定传闻就是事实,但往往也不是空穴来风,弥八郎很清楚,世人的感觉其实是非常敏锐的。
  所有关于大久保长安的传闻都与南蛮人有关。有人说他是鞑靼人的后代,也有人说他是基督教传教士的私生子。这些传闻都远悖于事实。大久保长安是金春流猿乐第二代传人大藏信安之子。被称为金春流中兴之祖的金春八部的第三子秦信喜,因居住在播州大藏,所以改姓为大藏。信安就是这信喜的儿子。
  猿乐一词源于唐代汉语,秦之姓氏也大抵由朝鲜传来。因此,说长安身上流着异族的血液并没有错,但要说他是鞑靼人或南蛮人的后代,就有些言过其实了。
  之所以在民间会有这样的传闻,是由于在世人眼中,长安的禀性大异于普通日本人。探究根源,这种印象应该源自于长安所使用的采矿技术。他的“水银提炼法”明显传自南蛮,是日本没有的技术。他的另一项技术“横穴式”虽然和南蛮扯不上什么关系,但也有异于日本传统的“纵穴式”。
  当得知长安在武田家做代官时就和黑川金山有关联之后,弥八郎立刻找来了一名当时也在武田家做代官的人,询问长安的情况。据此人称,当时长安既不懂“水银提炼法”也不知道“横穴式”。那么长安是从何处习得了此项技术的呢?从时间上看,肯定是武田家灭亡之后的浪人时期。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长崎,可是这一点已经无法取证,但有一点很清楚,长安在那个时期曾去过奈良。
  奈良从永禄六年(一五六三)开始对基督教开放。泽城的高山飞弹守在很早的时候就信奉了基督教。他的儿子高山右近后来作为基督徒大名非常有名。那时长安三十七八岁,如果他曾到过奈良,很有可能会接触到传教士。
  弥八郎派人去奈良进行了实地调查,但未取得任何成果。原因是遇到了很大阻力,未能正常开展调查工作。长安兼任着大和地区的代官,因此不难判断阻力的来源。但弥八郎掌握了这些情况就足够了,长安必定在奈良和基督教势力建立了某种关系。说不定他已经秘密入教,因为神父不可能把新技术传授给教外的人士。长安带着这些新技术回到关东,联系上了大久保忠邻之后,经他举荐投入了德川家。然后他就开始等待时机。终于,关原之战爆发了。
  长安一定是和忠邻联手,或是利用忠邻正密有所图。所图之事必定和基督教有关。弥八郎坚信,长安隐藏自己和基督教的关系这件事很不正常。长安拥有“日本第一骄奢淫逸者”的恶名,看上去和基督徒一贯的形象相去甚远,但这很可能是一种伪装。
  长安利用基督教和忠邻的势力,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弥八郎开始把目光投向越后的七十五万石大名松平忠辉,就是在这个时期。
  不得家康喜爱,险些被抛弃的忠辉,自从继承长泽松平家以来,就以大久保长安为家老。从下总佐仓的四万石到信州中岛的十四万石,再到越后福岛的七十五万石。忠辉每一次飞越的背后都有长安的身影。现在作为越后七十五万石大名的家老,长安毫无疑问拥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再联想一下忠辉那惊人的才能,连二郎三郎都要赞叹他关于南蛮的知识——不但精通数种南蛮语言,还学习了南蛮医学。所得罗甚至把他称为在日南蛮人的“希望之星”。
  弥八郎总算把握到了事情的全貌。长安如果有所图谋,则必定和忠辉有关。从见识到人品,无论从哪方面看,忠辉都要远强于秀忠。更明白地说,忠辉比秀忠更具有做将军的资格。
  长安并不知道现在的家康是由二郎三郎扮演的。而二郎三郎到目前为止,也的确在政务方面表现得无可挑剔。
  长安肯定不会想谋夺家康之位,但如果家康也就是二郎三郎已死,事情则另当别论。很明显,比起刻薄寡恩的秀忠,让忠辉来做将军,对任何人都有好处。尤其是对基督徒来说,这简直就如同上帝的恩赐。
  弥八郎对此倒也并无异议。这并不是“下克上”,只是家族内部的争斗而已。弟弟接替兄长的位子并无不可。况且弥八郎原本就对那位兄长没有任何好感。
  但有一个问题,长安今年已经六十八岁,可以说来日无多。因此他有些急不可耐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已经不愿意再坐等二郎三郎去世。既然不愿意等,长安又会怎么做呢?他只能逼迫二郎三郎更换将军,或者对二郎三郎直接进行暗杀。
  冈本大八和有马晴信的对质是在庆长十七年(一六一二)三月十八日进行的。第二天,二郎三郎召集秀忠及几位重臣商议此事。参加的大臣共有六位——本多弥八郎、本多正纯父子、大久保忠邻、大久保长安、后藤庄三郎、土井利胜。
  秀忠及幕阁的几位重臣是在对质的前一天即三月十七日,刚刚抵达骏府的。对事件的突如其来的变化,他们大都表现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只有弥八郎一个人十分清醒。
  做出对有马晴信的处罚是当前的急务。一般来说,应该是改易并赐切腹自尽。但有一个麻烦的问题,晴信的嗣子直纯之妻是家康的曾孙女园姬。仅凭此一点就不能让其改易。幸运的是,直纯和其父的关系并不好,并且他反对基督教。在基督教方面的资料中,把此事归咎于了囩姬。直纯早先曾娶小西行长的侄女为妻,后在幕府的授意下,离婚后改娶了囩姬。他的前妻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教名叫玛尔塔。所以囩姬厌倦基督徒也是事出有因。
  最终,晴信的四万石领地暂时被收回,然后又被转封给了直纯。这样一来,形式上就不是继承,而是另行授予。至于晴信,则被流放。等其到了流放地之后,再另行命其切腹。流放地被定在了甲斐郡内。因为此事被交给大久保长安执行,所以流放地选在了长安便于行事的旧武田家的领地内。这是后话了,《骏府政事录》中记载,五月七日,骏府收到了晴信自杀的报告。实际上晴信并未自己切腹,因为基督教教义禁止信徒自杀,所以晴信拒绝自行了断,而是由他选定的家臣将其刺死。
  晴信死时四十六岁。晴信的后妻是权中纳言中山亲纲之女,教名的斯塔。她和晴信间生有两男两女。晴信死后,两个女儿被后妻带回了娘家。两个儿子则被送交给直纯。据说,直纯杀死了这两个年仅七岁和五岁的异母兄弟。或许是出于对幕府的顾虑,或许是出于对父亲的仇恨,或许只是因为这两个男孩已经受过了洗礼。不管出于哪种原因,这都是一场悲剧。
  会商告一段落之后,弥八郎忽然站了出来。他的目光异常冷峻:“他们肯定有所图谋,而且谋划的不是一件小事!”二郎三郎立刻发觉弥八郎的神情有异。其实他也考虑到此事会对本多正纯造成不利的影响,并且正在思索应对之策。
  “我认为,不能因为处罚了有马晴信,就可以不再深究此事,有必要立刻采取紧急行动,从根本上解决此事。”弥八郎的措辞有些暧昧。但在二郎三郎听来,反而更觉得事态很严重。
  “不能中他的圈套。”二郎三郎故意保持了沉默,他想让弥八郎先尽情地表演。但秀忠却没有这么深的城府,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什么是根本性的紧急措施?”
  “我认为……”弥八郎故意停顿了一下,是为了突出下面的话的重要性:“应该立刻发出对基督教的禁令。”这句话立刻带来了爆炸性的效果。一席人先是沉默了片刻,随后一片哗然。
  “你说什么呢?”二郎三郎有些摸不着头脑。
  二郎三郎并不喜欢基督徒。虽然为了保持公平,他把所得罗和阿达姆斯都列为自己的亲信,但从性格上来说,二郎三郎还是更欣赏一贾冷静的学者型的阿达姆斯。二郎三郎总能感觉到,所得罗有一种内在的激情,这一点让二郎三郎有些在意。基督徒的激情往往被用于对其他宗教的排斥和攻击上,攻击的对象不但有佛教、神道教(日本传统宗教——译者注)甚至还有同为基督徒的新教。即便是旧教同士,不同教派之间也会经常互相攻击。基督教旧教的这种唯我独善的倾向,恰恰正为二郎三郎所忌。
  即使如此,二郎三郎也并不打算禁止传播基督教旧教。他毕生的梦想是,建立一个人人都可以自由自在生活的公界,其中当然也包括宗教信仰的自由。因此,独禁基督教旧教有违二郎三郎的原则。
  弥八郎当然很清楚这一点,因为二郎三郎的这个梦想,正是在两人共同经历过的伊势长岛之战时开始形成的。如果没有特殊的理由,弥八郎是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弥八郎之子正纯对基督教旧教有很深的研究。正纯和后藤庄三郎共同执掌海外贸易朱印状的发行,和传教士们有很多交往,他的廉洁和对基督教的理解,在传教士当中同样有不错的口碑。正纯现在也对弥八郎的提议表现得十分茫然。
  弥八郎简明地作出了解释。因为大八和晴信同为教徒,才会发生此次的弊案。两人之间如果没有这个共同点,堂堂的四万石大名又怎会委托长崎奉行的一个幕僚,出面替自己和幕府进行交涉呢。由此不难想象,基督教在各地结社,组织了强力的互助组织。弥八郎的说法有理有据,令秀忠等人频频点头称是。
  二郎三郎却基本上没有注意弥八郎说了什么,他始终在考虑一个问题:为什么?弥八郎为什么一定要说这番话?
  二郎三郎一面思考着这个问题,一面看着在座的众人。这时他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因弥八郎的话而备感震惊的,不仅仅是本多正弥和二郎三郎,大久保长安现在也面色苍白,显得十分慌张。
  “他是在为忠辉担心吧。”二郎三郎的脑子里立刻闪过了这个念头。大久保长安做忠辉的家老已经很久了,忠辉的领地从下总佐仓的四万石到信州川中岛的十四万石,再到越后福岛的七十五万石,每次加封的背后都离不开长安的支持。
  而据所得罗所言,忠辉是所有南蛮人的希望之星,忠辉之妻五郎八姬又是一名基督教徒,禁止基督教对忠辉而言是一件大事。对忠辉的家老长安而言,当然也是一件大事。
  即便有这些原因,长安也没有理由如此慌张。忠辉本人并不是教徒,不会受到什么处分。而五郎八姬的宗教信仰只要不泄漏给外界知道,也不会给忠辉造成什么大不了的麻烦。
  “那么,他到底为什么……”二郎三郎又一次把视线移到了长安身上。长安因为紧张,两手正不自觉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襟。看来他是在考虑什么非常重大的事情。有问题!长安和基督徒之间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亲手制裁了晴信和大八这两名教徒的人,也恰恰就是长安。由此一点可以推断,长安本人不是教徒。
  “但他现在的反应表明,他一定有问题。”从这时开始,二郎三郎和弥八郎都想到了一个问题——之前长安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伪装?如果长安是一名基督教徒的话……
  至今为止从未产生过的怀疑,迅速在二郎三郎的心中浮起。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忠辉成为南蛮人的“希望之星”就很好理解了。有家老长安的诱导,忠辉自然很容易产生对南蛮文明的兴趣,更何况还有所得罗这么一位卓越的传教士相助。长安为什么要这样培养忠辉呢?是为了拯救全国的基督徒吗?尽管忠辉是一位坐拥七十五万石领地的大名,但想以一己之力救助全国七十五万名教徒是不可能的。
  “难道说,这家伙……”二郎三郎的眼中精光一现。
  能够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长安想让忠辉登上将军的宝座。只有由忠辉取代刻薄寡恩的秀忠成为将军,才能保证一国教徒的平安。而想让忠辉成为将军,只能起兵造反。长安的目的肯定是奉忠辉起兵,推翻现在的幕府。
  忠辉的岳父伊达政宗是一位仍然没有舍弃称霸天下梦想的武将。上杉和前田因幕府有旧怨,所以不会支持秀忠。越前的少主忠直肯定一直在怀疑,自己的父亲秀康是否是死于秀忠的暗杀,因此在秀忠和忠辉之间,他肯定会选择忠辉。而大坂城的秀赖和忠辉是莫逆之交。最后,还有全国七十五万的基督教徒。现在二郎三郎才发现,长安对付秀忠的战略构思。竟然和自己一模一样,真让人哭笑不得。想到这里,二郎三郎忍不住看了一眼秀忠。
  “这家伙应该还没有察觉。”现在连从小照看秀忠的大久保忠邻也要背叛他了,忠邻的背叛意味着德川嫡系力量的背叛。现在如果开战,秀忠手中已无可用之兵。
  “蠢!”二郎三郎在嘲笑秀忠的同时,也狠狠地嘲笑了自己。自己只顾和秀忠斗得你死我活,全然没有注意到已经有人渔翁得利了。现在二郎三郎终于品味出了弥八郎的提议的重要性和其中的真味。弥八郎不知如何察觉到了长安的阴谋,为了先发制人,他才利用这次的冈本大八事件突然发难。弥八郎的提议击中了长安的要害,长安现在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证明。但二郎三郎也有些犹豫,为了阻止长安的阴谋,难道一定要禁止基督教吗?二郎三郎猛然发现室内有些安静得异常——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自己。二郎三郎有些尴尬,自己只顾着想事,全然没有注意别人谈了些什么。
  “怎么啦?”二郎三郎若无其事地问弥八郎。弥八郎的目光仿佛要直插入二郎三郎心中一般:“大家都想知道大御所殿下您的看法。”
  “是要让我发出基督教禁止令吗?”弥八郎扬了扬下巴,仿佛是在让二郎三郎不要装傻:“没必要颁布新的禁令,天正十五年太阁颁布的禁止令现在依然应该有效。”弥八郎指的是太阁秀吉远征九州之后回师时,在筑前博多颁布的驱逐传教士的命令。关原之战以后,二郎三郎一直无视禁令的存在,纵容传教士布道,但他也从未说过废除此项禁令。因为二郎三郎也觉得对传教士不加以一定的规限,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将长崎强占为葡萄牙的领地,破坏佛像,烧毁神社,这些事情绝不能允许再次发生。驱逐令对基督教徒们还是有
  一定威慑力的。
  “那倒也是。大家伙的意见呢?”二郎三郎现在依然不想表明态度,因为他自身对颁布禁令有些抵触。
  “将军大人、大久保大人、土井大人、后藤大人还有我们父子都赞成。”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确。只有大久保长安和二郎三郎没有表态了。
  “没,没有。”大久保长安慌忙说道:“我没意见。因为觉得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我才没有开口。”长安心中必定是十万分的不情愿,但如果在此表示反对,等于是坦白了自己和基督教的关系。
  “是吗,那么……”弥八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只剩下大御所殿下了。”二郎三郎吸了一口气,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先在幕府直属领地、尤其是江户、京都、长崎、骏府,要不然再加上有马的领地开始实施吧。”一定要加以一定的限制,否则以秀忠的性格,不知会借此机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冈本大八于三月二十一日被处刑。在骏府市内游街示众之后,大八在安倍川河滩上被烧死。行刑时聚集了大量的围观人群。一些三河嫡系武士议论到:“这是筑山殿下显灵了!”大八之父冈本平左卫门,在织田信长怀疑家康之妻筑山御前和长子信康私通武田家,逼迫家康杀死二人时,主动请缨下手勒毙了筑山殿下。筑山殿下临死前对德川家发出的诅咒,在嫡系家臣中无人不知。大家认为现在恶咒要开始应验了。大八的妻室虽然也是一位基督徒,但此时并未受到处罚,具体原因不明,据说是因为她的娘家很有势力。她在行刑这一天也来到了刑场,劝被缚在火刑柱上的大八忏悔,但顽固不冥的大八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同一天,幕府宣布对德川家直辖领地和有马家的领地实行基督教禁令。禁令被传达给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和有马领主有马直纯。同时在骏府城内开始清查基督徒。骏府城的武士,也就是德川家嫡系武士中有十四人,大奥宫女中有三人被发现是基督徒。十四名家臣分别是:原主水、神原加兵卫、小笠原权之丞、西乡宗三郎、汤座传三郎、山下庄三郎、梶士兵卫、同市之助、横地长五郎、吉田五兵卫、山田次左卫门、小野庄藏、须贺久兵卫和水野二左卫门。十四人全体拒绝背叛自己的信仰。二郎三郎不得不将他们全部放逐,并通传全国,禁止各地大名录用这些人。
  十四人中的领袖是原主水,他后来潜回江户,被人密告后被捕,并被处以火刑。当时同时被处刑的基督徒有五十多人。那就是有名的“元和大殉教”。对二郎三郎而言,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之所以这样说,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决定有悖于他的理想,在这一点上他和弥八郎同样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为了将大众保长安的叛乱扼杀在摇篮里,二郎三郎并不介意暂时采取非常措施。
  事实上,虽然禁令被限定于局部区域,但长安依然阵脚大乱。全国基督徒将在精神上产生的动摇,迫使长安不得不尽早起事,但他现在还没有做好各方面的准备。在恐惧和迷茫中,一代权谋家大久保长安,开始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长安原本就不长于军事,这一年他已六十八岁,在此之前只参加过一次战斗。长安在战时总是在后方负责后勤保障,只有在关原之战时曾参加过木曾攻击战,但那时他也未曾亲临战场。
  “非惯战者不能知战之机微”。战斗当然需要精密的计划,但很多时候战况并不按照计划发展,需要临机立断。而这正是长安的弱项。长安原本应立刻在骏府起事。这里有他的府邸和部下,还有所得罗以及藤左和他手下的忍者。大久保忠邻的领地也仅有一山之隔,随时都可以驰援。最重要的是,难得现在大御所和将军都在骏府,只要控制了这二人,幕府就会陷入瘫痪。如果长安巧妙利用原主水等基督徒,也并非毫无胜算。但长安做不到,他无法作出可能会陷自己于死地的决定。在犹豫不决中,唯一的机会悄然溜走了。
  令二郎三郎担忧的并不是长安,而是禁令对今后将要产生的影响。这时他心中已有了一种清晰的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源于二郎三郎曾经长期参加过的一向宗起义。在他眼中,基督教徒和一向宗信徒有着惊人的相似。这些人大都一贫如洗,对现世毫无留恋。彼岸,也就是一向宗的净土和基督教的天堂,是他们唯一的寄托。
  对这样一群人而言,禁令没有任何意义,甚至会有相反的效果。过去的织田信长就曾经疯狂地屠杀过一向宗信徒,但最终也未取得任何效果。不管进行多少次屠杀,信徒们依旧顽强地生存了下来,然后又前仆后继地继续战斗。就连信长也最终不得不通过赦免,才结束了战争。但在战争结束之前,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信徒慷慨就义,而信长也背负上了杀戮者的恶名。不管经过多少岁月,这个历史永远也无法改变。
  现在的禁令可能又会造就出一批如一向宗信徒般的反抗者。目前还无从判断基督徒们是否会选择战争,但有一点毫无疑问,他们会满怀喜悦地为信仰牺牲自己的生命。二郎三郎没有一颗冷酷的心,可以让他平静地面对这一切,这样的忍耐是痛苦的,尽管二郎三郎深知忍耐的必要性,但这种必要性令他更加感到痛苦。
  二郎三郎亲自观看了对原主水等十四名基督徒的审讯,当看到他们的坚决的态度时,二郎三郎马上点了点头:“果然如此。”在近江、在伊势长岛、在石山本愿寺死去的一向宗门徒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和面前的这些基督徒们完全一模一样,都带着一种从容的喜悦。这种神情让二郎三郎感到无法忍受。
  共同出席的秀忠以及其他阁僚,以为二郎三郎会下令将这些基督徒斩首或令其切腹自尽,但二郎三郎只是收回了他们领地,然后驱逐出家门了事。这是所有可以进行的处罚中最轻的一种。本多弥八郎把二郎三郎的决定看做是对秀忠的一种牵制,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到二郎三郎心中的不忍。
  二郎三郎心中的不忍之情,在对大奥三宫女进行调查时达到了顶点。三宫女中信仰最虔诚的是一位叫做朱丽叶·阿塔的朝鲜女子。阿塔是朝鲜战争时,由小西行长带回日本的。接受洗礼后,阿塔的教名为朱丽叶。在关原之战中小西家被灭,阿塔便转投德川家做了宫女。据一六0五年的基督教年报记载,阿塔甚至在城内偷偷地设置了一座小型教堂,足见其信仰之虔诚。据说阿塔是为阿梶夫人掌管服饰的侍女。
  关于另外两名宫女的情况,我们只知道她们的教名分别是露西亚和克拉拉,都是由阿塔引导入教的。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调查的火力基本都集中到了阿塔的身上。
  阿梶夫人为救阿塔一命,想尽了一切办法。她先是到牢里劝阿塔,哪怕是在表面上,也要退教。阿梶夫人和二郎三郎一样,认为所有的宗教都是某些人追求现世利益的手段。事实上,以耶稣会为中心的传教士们的所作所为,让外人无法不产生这样的想法。既然教会都可以戴上虚伪的假面,那么信徒为什么不可以,退教宣誓只不过是一种仪式,是为了保护信仰的一个圣洁的谎言而已。
  阿塔坚决拒绝了阿梶夫人的提议,尽管她知道这是对自己的一片好意。她义无反顾地说道:“我不能为了取悦于人间的主,而让天上的主感到悲哀。”从她的态度上不难看出,阿塔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殉道。阿梶夫人感到自己如同撞上了一面巨大的墙壁。阿梶夫人认为人的一切喜悦都建立在活着的基础上,所以她有些恼怒地觉得,阿塔的态度简直不可理喻。
  后来在卧室中,阿梶夫人一面在二郎三郎巧妙的爱抚下婉转呻吟,一面说道:“真不明白,那孩子说要把自己献给神,可神又怎能给人像这样的快乐。”
  “我也不明白。因为不明白,所以我有些害怕,基督教徒们好像在主动加剧世间对他们的迫害,现在禁令只在直辖领地有效,但很快应该就会波及全国,不会有哪个大名喜欢自己的臣民,除了自己以外,还在天上有另一个主。”二郎三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消沉。
  “别杀阿塔,杀了她,我会觉得自己输给了她。”阿梶夫人说的是真心话。朱丽叶·阿塔如阿梶夫人所愿,最终得免一死,被流放到大岛,之后又被迁往新岛,最后在神津岛终老一生。阿塔始终为自己失去了为主献上生命的机会惋惜不已。但曾有一位神父安慰她说,在流放中死去,实际上就是一种持续性的殉道。
  庆长十七年时,江户吉原还没有形成,要到五年后的元和三年(一六一七年),江户的所有风流场所才被集中到了吉原一处。当时有名的烟花柳巷有,菊町、镰仓河岸、元誓愿寺前等三处。在那里游女如云,花红柳妍。甲斐的六郎正在元誓愿寺前的一家店里。从现在的地理上看,应该是日本桥里町一带。六郎已经在此流连了三日,现在连风骚的游女也怕了他的龙虎精进。六郎并非看上了此处的某位姑娘,而是在完成一种精进修炼。
  在十个月的漂泊中,六郎没有碰过一次女人,也没有饮过一次酒。为了唤醒自己身上的金刚不动大法,这种精进洁身是必要的。六郎必须忘掉世俗间的一切,将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自己的内心。六郎舍弃了所有原本自己关心的世俗之事。世间的形势如何变化,二郎三郎如何完成自己的心愿,丰臣家有如何的反应,都已和他没有了关系。天地间只有他自己一人,其他一切事物皆为自然中一尘埃,或生或灭,尽由自己心中所愿。如果达不到这种境界,心灵的修炼就不能称为圆满。
  当可以自由自在地使用自己的注意力之后,现实世界再一次在六郎的眼中复苏。在听到平岩亲吉的死讯之后,六郎知道,一个新的动荡的时代即将来临,随着这个想法,二郎三郎、岛左近、风魔小太郎还有风斋的容貌又清晰地出现在他的心头。
  “结束了。”六郎凭直觉知道,关原战后十二年以来,自己和二郎三郎苦心经营的那个梦想正在迅速地破灭。
  “那个梦,真令人神往啊六郎在心底叹道。那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漂泊之民”——二郎三郎描绘出的宏伟梦想,也是所有向往自由的人们的“公界”之梦。
  “宏伟的梦想即便破灭,也必须要惊天动地。”六郎为此一念,决心再次返回尘世。返回尘世就必须和光同尘,必须要找回活力。这就是六郎来到游郭的原因。六郎凭经验知道,食美味,饮美酒,戏耍美女是男人找回活力的最快捷的方法。实际上通过这三天的放纵,六郎觉得自己体内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活力,这种活力是一种野兽般的本能。如果只为了保护自己,这种活力完全没有用处。但如果想攻击敌人,杀死敌人,这种活力则不可或缺。
  “接着来。”六郎又骑上了身边的游女。游女发出了一声娇呼,这位姑娘素性热情风流,但六郎的勇猛已令她疲惫欲死。
  “不行啦,我要死了。”在身下的游女喘息抱怨时,六郎冷冷地说了一句:“看别人做爱,那么有趣吗?青蛙。”六郎的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刀,六郎进了这间屋子之后,就把出鞘的短刀放在了伸手可及的地方。
  屋顶上传来了一声低笑:“不愧是六郎。”随着话音,一人从梁上一跃而下,正如六郎所料,来者是青蛙的藤左。为了表明自己并无敌意,藤左把忍者袋和未出鞘的短刀放在了房间的一角。游女惊恐地爬了起来,她以为二人就要开始性命相搏了。
  “我们是朋友,去传些酒来。”
  六郎没有说话,只是把短刀藏在了蒲团下面。左手的动作流畅自然,完全看不出是义肢。
  “你可真猛,我都怕你把那女人的腰给弄断了。”
  “你不是来看我和女人干事的吧。"六郎面无表情地催促道。同时唤醒了自己体内的野兽般的活力。青蛙的藤左坐直了身,然后双手扶地低头便拜:“我不说别的了,只想请你帮助所得罗神父。”这是藤左诚心诚意的请求。六郎紧盯着藤左。六郎当然知道了基督教禁令。禁令首先从德川直辖领地实施,因此在骏府和江户已经没有了所得罗的容身之处。但如果只是这么一点困难,肯定不会让藤左如此行事,而且二郎三郎也必定不会处死曾经是自己手下的人。
  “你听说什么了?”六郎平静地问道,“如果不是大事,又怎么可能杀死所得罗。”六郎突然打住了话头,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所得罗在松平忠辉遇袭前来求助时的表情,那发自内心的惊恐万状的表情。那时,所得罗曾把忠辉誉为“所有南蛮人的希望之星”……
  “上总介大人出什么事了?”藤左一愣,“你反应真快,六郎,就算你在流浪,可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他是不是正想率七十五万基督徒造反啊。”六郎把眼睛几乎贴到了藤左的脸上,像是要看清他的内心深处的想法。藤左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别,我现在可没心情领教你的金刚不动大法。”不愧是青蛙的藤左,不知他从何处知晓了六郎精通金刚不动大法一事。
  “你说得也不完全准确,想要起事的不是忠辉殿下,而是大久保长安大人。”
  “大久保长安?”六郎有些吃惊。因为不在二郎三郎身边,所以他也并不了解眼前的情况。六郎在脑子里迅速地把事情的脉络梳理了一遍。忠辉、长安还有所得罗,他们的背后是全国七十五万之众的教徒。早先的花井九郎想必也是这个组织中的一员。而所得罗扮演的,绝不会是一个消极的角色。这个南蛮人,为了传教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如果基督徒真的作乱,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呢?如果对手只有秀忠,叛乱大概可以成功。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只要二郎三郎还在世,这种叛乱还不会被他放在眼里。这是经验的差距。二郎三郎是一位军事家,其水平足以与家康相匹敌。基督徒的叛乱在他面前只能以失败告终。到那时,忠辉、长安还有所得罗都难逃一死。六郎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在流浪中他曾听到过一个传闻——大坂城的秀赖正在召集基督教武士。初闻传言时,六郎觉得很可笑。经过二郎三郎多年的努力,秀赖终于抓住了和德川家实现和平的契机,现在又怎么可能招兵备战呢?如果他真的这样做,等于是亲手毁了来之不易的和平。秀赖和大坂城的武将们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传言的势头越来越猛。早先的基督徒大名高山右近被软禁在越前旁边的加贺,右近的许多旧臣和仰慕者为了尽可能接近他,纷纷迁至越前地区。看看高山右近被幽禁之后还能有如此高的声望,就不难看出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据说移往越前的基督教武士中有五到十人不见了踪影,很可能是被右近派往了大坂城。六郎当时坚决不相信。他认为大坂和平不可能如此脆弱。说不定这又是秀忠的一个计策,但在越前散播这种传言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所以六郎便没有在意。
  这个传言现在又突然出现在六郎的脑海中,大久保长安是越前地区的总代官……六郎的目光箭一般刺向了藤左:“在大坂城真的有基督教武士吗?还是你们在制造这种传言?”
  这一次,藤左很难掩饰发自心底的震惊。他发出了一声长叹:“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的眼睛。”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事实,我们没有散布过传言。”
  “人数?”
  “据说有一万到一万五千人,城里无处容纳,已经开始新建房舍。”
  六郎的心中一疼,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理想的破灭原来如此简单。万念俱灰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空虚,六郎现在才明白,自古以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选择出家遁世。半小时以后,六郎已经打马奔驰在通往骏府的道路上。得知大久保长安的行动计划之后,六郎心中充满了焦急,片刻都不愿耽搁。据左藤所说,长安原本是要等二郎三郎去世以后才起兵。长安在关原战后一直在为二郎三郎提供资金,所以他很清楚二郎三郎所拥有的实力,也知道全天下的武将都畏家康如虎,因此他早早就打定了主意,绝不和二郎三郎发生正面冲突。
  长安最致命的弱点就是没有战争经验。他从未以身家性命和一国的兴衰为赌注参加过战争。在这一点上,秀忠也一样。在关原之战中丑态百出,就是因为他也缺乏战争的经验。尽管帐下宿将如云,但如果统帅缺乏经验,结局同样悲观。秀忠为长安做出了最好的反面教材。因此,只要二郎三郎还活着,就不能起兵。但如果对手是秀忠,则另当别论。彼此都没有什么实战经验,所以只要准备充分,完全可以战而胜之。但现在有了基督教禁令,形势已经不允许长安再等待了。虽然禁令眼下只在直辖领地和有马领地生效,但大家都清楚,禁令的范围扩展到全国,只是早晚的事。无数的信徒将被擒被杀,这些人对长安来说就是自己的士兵,任何一位统帅都不会坐视自己的部队覆灭,因此长安只能选择立刻发作。
  但只要二郎三郎还在,这场战争长安就不可能获胜。这一点没有任何的改变。那么长安该怎么办?结论只有一个,暗杀二郎三郎。长安现在肯定集中了全部力量,正准备下手暗杀二郎三郎。二郎三郎有风斋的保护,不会被轻易地暗杀。但风魔是以秀忠和伊贺忍者为假想敌进行防范的。大久保长安熟悉各种南蛮的先进技术,必然会以南蛮的手段来暗杀二郎三郎,而此处正是风魔的弱项。这就是六郎着急的原因。
  傍晚时分,二人抵达骏府城后得知,二郎三郎已于昨日去了吉良打猎。二郎三郎对吉良的猎场情有独钟,因为此处猎物颇多,原因是当地领主严禁农民在猎场内私猎。风斋率领的风魔忍者在猎场外围设下了保护圈,彻夜严阵以待。事先风魔已经清理了猎场内部,消除了一切隐患,剩下的事就是,保证从保护圈外无可疑人物入侵。负责保卫的风魔的人数终归有限,发布禁令以来,骏府和箱根山的联络日趋频繁,占用了不少人手。因此风魔把保护圈设在了铁铳命中射程稍外的位置。这个时期最常用的火铳的口径为十八点七毫米,长约一米,有效射程二百米,人体命中射程一百米。所谓有效射程,指的是弹丸命中人体能够造成伤害的距离,命中射程指的是可以瞄准射击的距离。因此,只要在猎场外百米的范围上设置保护圈,就可以防止刺客以铁铳狙击二郎三郎。风斋为了万无一失,把保护圈设在了二百米的距离上,所以圈内的二郎三郎是绝对安全的。
  围猎从清晨时分开始。在保护圈上巡视了一周,确认了没有异常情况之后,风斋才去迎接二郎三郎起身。风斋离开之后,猎场中发生了异变。异变发生在保护圈外一百五十米处的一丛灌木里。因为此处距保护圈有三百五十米,所以并未引起风斋的注意,是一处盲点。在灌木丛中出现了五名身着淡黑色装束的忍者。他们正在架设两支有超长枪身的铁铳。一支长达三米,普通铁铳的瞄准器是前有准星,后有照门,而这支铁铳在两者之间还设有两个准星,一看便知是用来远距离狙击用的。铳身的口径为十七点三七毫米,弹丸直径为十七点三五毫米。另一支铁铳稍短,全长一八五0毫米,口径十五毫米,有两颗中准星,是稻富一梦斋发明的远距离大铳,名叫远町铳。
  种子岛铳的制造技术在庆长十年以后得到了巨大的改进。之前火铳大多被用于战场,因为每次都是上千支齐射,所以射程和命中精度并未受到重视。而在现在这个时代,火铳的使用变成了一种军事技术,完全是个人行为。因此射程和命中精度的重要性大幅度地被提高,大量精致的新式火铳也得以问世。眼前的这支远距离狙击铳,就以极高的命中精度而著称。风斋和他手下的风魔们虽然很擅于使用火铳,但并不了解新技术,所以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能在三百五十米以外准确命中目标的火铳。可以说,风魔这次是输给了新技术。
  “来了。”五人中的首领低声说道。二郎三郎来到了猎场。两支铁铳已经架好,火绳也已点燃,之所以要使用支架,是为了减少晃动,提高命中率。两名狙击手一看便知是高手,他们正在静静地搜寻着目标。头领取出一架单筒望远镜,搜索着二郎三郎的位置,准备给狙击手发出具体的射击指令。
  起雾了。一阵大雾飘来,把整个猎场变成了一幅水墨画。从结果上看,是这阵雾拯救了二郎三郎。狙击手的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但大雾让他们只能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搜寻目标。雾散时分,就将是二郎三郎的死期。五名刺客的背后突然闪出了两条人影,是六郎和藤左。六郎熟知地形,所以二人一到猎场就直奔此处而来。此刻二人距五名刺客的距离有些远,如果发起突袭,虽然可以杀光敌人,但无法阻止他们进行射击。藤左抽出飞刀,六郎见状按住了他的手,然后平静地喊了一声:“喂!”五名刺客都下意识地望向六郎。六郎双手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十字,同时发出了一个强大气场。五名刺客全部飞向空中,摔落在地时身体已经僵直。
  这就是不动金缚术,用现在的眼光看,就是一种集团催眠术。
  六郎用两支火铳向天空开了火,然后熄灭了火绳。藤左同时搜出了刺客们身上所有的武器。藤左看六郎的眼神中明显带着敬畏:“不动金缚术!听说过,但我从未亲眼目睹,六郎,你竟然学会了这么厉害的功夫。”
  六郎低头检查着铁铳,没有答话。长达三米的大铁铳,怎么看也不像日本制。铳身上刻着南蛮文字,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应该是舶来品,只有能够与南蛮人直接做买卖的人,才能得到这种东西。自从二郎三郎发布命令,禁止私自建造大船以来,可以从事海外贸易的人屈指可数。除了这些人有嫌疑以外,有时南蛮商人因有求于某些幕府官员,也会以此类物品相赠。但有这种嫌疑的人也不多。总之,从收缴的铁铳身上,肯定可以查出真正的所有者。风斋带着风魔忍者跑了过来。一见六郎,他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但看到六郎递过来的大铁铳之后,面色又为之一紧。
  “这支铁铳可以打到三百三十米以外!”风斋点了点头,他承认自己的布置出现了漏洞。“太危险了,所以说,没有孙女婿你不行啊。”风斋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抱怨。虽然六郎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赶到了,但他这么长时间把护卫二郎三郎的重任,丢给自己一个老头子,风斋对此很是不满。六郎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您辛苦了,今后都交给我吧。”这是甲斐的六郎的回归宣言。
  “必须让所得罗和越后的总介大人逃往海外。”这是六郎和二郎三郎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二郎三郎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也正在为忠辉担心。自从发觉了大久保长安的叛意之后,这个问题就困扰着二郎三郎。长安如果率全国的基督徒起事,就必然会奉忠辉为主。长安自己并不适合当领袖。可以称得上绝代才子的忠辉,应该不会有为自已争取地位的愿望。问题在于长安,他肯定会不择手段地把忠辉拖下水。如果取胜则还罢了,一旦失败,忠辉也会丧命,因为对手是秀忠,他肯定不会放忠辉一马。
  “去海外?”二郎三郎的眼中浮现出了忠辉和所得罗站在大型帆船的甲板上,眺望着大海的情景。同时二郎三郎又想起,有一艘建造中的南蛮帆船,虽然还没有安装操作系统,但船身已基本建造完毕。这艘船是二郎三郎下令在伊豆伊东建造的,由威廉·阿达姆斯设计,日本工匠建造。
  大前年,庆长十四年的九月五日,前西班牙驻吕宋总督罗德里格·德·比佩罗乘坐的圣·弗朗西斯号在房总半岛的岩和田附近触礁沉没后,二郎三郎就是用一艘同样的帆船将其送至了墨西哥。日本制帆船可以横渡大南蛮,已经被实践证明了。后来为了表达谢意,西班牙大使塞巴斯蒂安·比斯卡罗来日,并在今年准备返回墨西哥。他答应携带一些日本船员出海,以便把航海技术和去墨西哥的航线相授。
  二郎三郎在刚才那一瞬间突然想到,是否可以让忠辉和所得罗乘这艘船离开日本。风斋不同意这个建议,太冒险了。上次成功并不代表这次也能成功。驾驶上一艘日本制帆船的都是西班牙船员,而这次西班牙船员只有十人。这点不同很令人担心。另外,忠辉突然经墨西哥去西班牙,不能保证西班牙宫廷会立刻接受他。比较稳妥的做法是,先派人和所得罗一起去西班牙,疏通好关系后再让忠辉前去。
  “往返一次西班牙需要一到两年时间,其间很难保证上总介大人的安全,特别是有长安在。”
  二郎三郎此言暗指长安即将起兵叛乱。如果长安率基督徒起兵,必然会奉忠辉为主,长安并不是领袖之器,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培养出了今日的忠辉。当然,忠辉的确是一个可造之材,可是他能够成为日本最杰出的南蛮通,明显是长安有意为之。
  “关于这件事……”六郎沉稳地说:“我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二郎三郎和风斋有些紧张地盯着六郎,六郎的语气中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气魄。
  “你打算怎么干?”二郎三郎轻咳一声问道。
  “一介代官,胆敢暗杀大御所殿下,太狂妄了。必须要他付出代价。”
  “你想干掉他?!”二郎三郎失声叫道。
  “不妥,六郎,这样做只会逼基督徒更早造反,而且长安不在了,我们就不知道对手以谁为首,反而难以控制局势。”发现长安的反意,时日尚浅,还没有查明对手的实力。就连最重要的,他和大久保忠邻的关系,也还没有定论。如果长安现在死了,这项调查也只能半途而废。
  “只要控制了长安,对方即便造反也无须多虑。”理由是除长安外无人能影响忠辉。没有领袖的造反,又能有多少破坏力呢。
  “而且我也不打算杀掉长安。”六郎的话语中透着些冷酷,二郎三郎和风斋心中不禁为之一颤。
  “那你打算准备怎么对付他?”这次问话的是风斋。
  “让他虽生犹死。”用现在的说法就是植物人,在当时看来,就是一种因中风而全身麻痹的状态。
  “能办到吗?”二郎三郎问道。太残酷了,二郎三郎和风斋现在才发现,六郎变了。
  “能。”六郎轻松答道。二郎三郎和风斋越发有些心惊。
  “何时动手?”对于二郎三郎的这个问题,六郎答得毫不迟疑:“查明长安的住处后立即动手。”
  “天下的总代官”长安的末日就要到了。二郎三郎的心中不能说没有一点遗憾,他能有今日,长安作出过很大的贡献。六郎判断,把长安弄成植物人,基督教暴动就不会迅速爆发。因为只要长安还活着,教众就会对他的恢复抱有一些希望。长安是起兵造反不可或缺的人物,教徒们不可能在短期内放弃对他的依赖。
  暴动的首脑们会对长安的病症,和如何面对缺少长安的局面进行反复的讨论。而这正中了六郎的下怀,因为他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进一步地侦察敌情。首先,可以统计出探望长安者的名单,重点是那些二次、三次甚至长期停留者。然后安排风魔对他们进行不分昼夜的跟踪和监视。一段时间之后,必定会发现一些敌方的首脑。二郎三郎和风斋吃惊地瞪着六郎,他出现在二人面前还只是短短的片刻时间,但至少已经解决了两个难题。这种能力令二人不得不有些震惊。
  “和所得罗同行的人,不如让伊达大人来挑选吧。”伊达政宗是忠辉正妻五郎八姬的父亲,也就是忠辉的岳父。在大久保长安以及基督徒暴动一案中,最令二郎三郎忌惮的,除了大坂城里的秀赖之外,就是这位伊达政宗了。政宗过去曾有志于天下,现在也不过四十六岁,正当壮年。说不定他会站在忠辉的背后,再次谋求雄霸天下。另外,政宗和所得罗的私人关系非常密切。据希比奥特·阿玛奇的《使节记》记载,政宗的侧室曾患重病,日本的医生均束手无策。政宗曾听说过弗朗西斯会附属的浅草诊所有一位名医布鲁吉里约斯,便通过所得罗请他来为侧室诊病。布鲁吉里约斯手到病除,令政宗在感激之余,允许所得罗在奥州地区传教。由于在伊达家的正式记录中并未记载此事,所以我们很难分辨真伪。但所得罗曾被允许在奥州传教,确有其事。
  因为长安是忠辉的家老,所以政宗和长安的关系,当然比他和所得罗的关系更密切。而政宗说不定也和长安一样,盯上了全国七十五万的基督教众。让政宗帮助忠辉流亡,实在是一条妙计。如果他已经在暗中和长安呼应,准备起兵造反。那么当听到让忠辉流亡的计划时,政宗肯定会惊惶失措。
  “我都知道了。”二郎三郎等于在用这个请求,向他传递这样一个信息。政宗的感觉肯定是如利刃在喉。被大御所提前知道了消息,暴动就失去了成功的可能。政宗当然会把此事告知长安,并劝说他放弃计划。那长安会听政宗的劝告吗?他也许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即便放弃起兵,大御所也应该不会放过自己,左右都是死,不如放手一搏。长安这样选择的可能性很大,到那时政宗会如何自处呢?为了自家的安全,他只有一条路,就是向幕府坦白。他可以自称受到了长安的邀请,但自己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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