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户
2024-09-01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姜涛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精彩。从投网到消失,这些人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当被吊在空中的武士们好不容易割断绳索,回到地面上时。光天化日下,路面已然又恢复了寂静。武士们疯狂地骑马追进了那条小路,连牛的脚印都没发现一个。不久箱根山有名的浓雾,飘了过来。武士们于是又慌忙驱马试图返回大路,还好没有死人。但有三人走错了路,连马一起掉进了山谷。六郎一直呆呆地在旁边看着整个过程。太简单了。
  二郎三郎大发雷霆,直接唤来了大久保忠邻,严令他清剿风魔,并夺回金子。忠邻大为恐慌,遣人疾驰小田原,命令驻军彻底清剿风魔。小田原藩的武士们以配备了重武装的大军,对箱根山进行了扫荡,但连风魔的住家都没发现一处,当然也没抓住一个风魔,金块也一个都没找到。他们找到的只有被夺去的十五头牛。牛被放进林间的空地中,悠闲地啃着草。大久保忠邻难辞其咎,不得不闭门自省。所有一切都是按照风魔小太郎的预计发展的。
  秀忠强压心中的愤怒,请求二郎三郎宽恕忠邻。被夺去的金子,秀忠愿意全额赔偿。这笔破费,实在是一次飞来的横祸。但作为秀忠,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的内阁首辅因此事倒台。从结果上看,二郎三郎自己没有出一两金子,就支付了和小太郎约定的金额。这位奇怪的殿下,在六郎和阿福面前几乎笑翻在地。对二郎三郎来说,这就是一次恶作剧,这种性格倒是和岛左近很相似,六郎感叹道。
  二郎三郎和小太郎以及岛左近在增上寺的会面被定在了年后。虽然风魔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但从常识上考虑,这次会面仍然是非常危险的。增上寺属于圣域,家康来访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增上寺的存应和尚和家康是老朋友,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家康对佛教的造诣也很深。他经常沉浸于和存应论法舌战的乐趣中。所以家康在这个寺里待多长时间,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六郎和阿福以及二郎三郎本人都坚信这一点。但这里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陷阱。
  这个时期,二郎三郎开始有些轻视秀忠。自打伏见城以来,二郎三郎所有的行动都取得了完美的效果。所以,面对秀忠,二郎三郎有点过于自信,认为秀忠不过是一个没吃过苦的公子哥。自从二郎三郎开始这样想,他对秀忠的戒备就出现了漏洞。
  最终刺激了秀忠的,也许是他吝啬的性格,为了救大久保忠邻,不得不赔付在箱根山被夺走的金块,成了让秀忠难以忘怀的恨事。这件事让秀忠每日里都是耿耿于怀。终于,这种耿耿于怀转变成了一种疑心。二郎三郎把那么多的金块运往江户,所为何事?这已经不是一介影武者所能花费的金额,这些钱足能养一支接近千人的军队。而如果在江户城中,不管是以什么形式,驻有二郎三郎的一千名手下,那情况会怎么样呢?想到这里,秀忠大吃一惊。
  如果在防守薄弱的江户城里,突然出现一支千人部队,并从内部发起袭击,那么守军根本无法作出什么像样的抵抗。片刻之间秀忠和自己的手下,都会身首异处。随着一阵战栗,秀忠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尽管二郎三郎很难取得最终的胜利,但自己依然必死无疑。到现在秀忠才明白二郎三郎把对金山银山的管理抢到手里,是个处心积虑的安排。现在各地能够叫得上名字的矿山,基本上都被二郎三郎提拔的大久保长安控制着。而各地矿山的产量好像也都增加了数倍,之所以说是好像,是因为秀忠根本就无法得到正确的数字,知晓正确数字的只有长安和二郎三郎。
  解除大久保长安诸国矿山奉行的职务,是最简单的对策。但秀忠无法把一名正在飞速地提高业绩的官员解职。显而易见,本多正信那帮人会强烈反对,也就是说,秀忠现在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秀忠只得退而求其次,他命令柳生宗矩,彻底地对二郎三郎手中金子的用途进行调查。
  秀忠完全不信任伊贺甲贺忍者。这从他在这个时期,对待伊贺甲贺忍者的态度,就可以一目了然。理由很可笑,是因为他们向家康倾斜。
  为了报答他们在“穿越伊贺之难”中,救助了自己的恩情,家康遵守诺言,允许他们在三河地区重建一向宗的寺院。这一点让伊贺甲贺忍者无法忘记,因为在那时能够信守诺言的武将可不多。因此,他们对家康是尊敬的、信任的。另外,本多正信和伊贺甲贺忍者有着极其亲密的交往,所以秀忠不信任这两个忍者集团也理所当然。
  但主权者必须要有自己直属的情报机关,秀忠希望柳生宗矩能够扮演这个角色。
  柳生宗矩不是上泉伊势守传下的新阴流剑术的继承者。新阴流的道统在很多年以后,被柳生石舟斋传给了柳生兵库利严。柳生兵库是宗矩的兄长新次郎严胜的儿子,相当于宗矩的侄子。柳生宗矩为什么没能继承新阴流的道统呢?如果说他是为了拯救柳生家,大家肯定不会相信,但事实的确如此。柳生家在石舟斋主事时期,追随将军意昭和织田信长作战。柳生家在战斗中失利,并失去了两千石的封禄,被贬为平民。为了中兴柳生家,石舟斋的儿子们踏上了外出寻求名主的旅途。准确地说,外出的是柳生家的四子五郎右卫门宗章和五子又右卫门宗矩。次子久斋和三子德斋出家做了僧侣,长子新次郎曾两次在战场上身负铳伤,在腰上留下了残疾,无法出仕,留在了柳生家。四子五郎右卫门很顺利地被小早川秀秋以高禄收于麾下,但小早川的力量还不足以影响到柳生的家乡。而又右卫门宗矩从20岁到30岁间,一直浪迹天涯,但未能寻找到自己的名主,在他出门的第十年,关原之战爆发了。
  这是一个好机会,宗矩急匆匆地赶回家乡,提议集结柳生一族的力量,起兵响应德川一方。但石舟斋拒绝了这个提议,道理很明白,在德川大军到达之前,柳生家肯定已经被石田一方消灭了。宗矩大为失望之下,只身赴关原参加了战斗,他没有立下什么了不起的功劳,在和关原之战有关的史料中,也没有提到过柳生又右卫门宗矩。
  绝望的宗矩仍然没有放弃做官的梦想,他投奔了刚刚延误战机的秀忠,秀忠当然不会看中一个剑法家。秀忠对剑术没有任何兴趣,也没有任何天赋。家康曾随奥山修贺斋学习奥山流剑法,是一位高手。和家康比起来,秀忠在剑术方面可以说是虎父犬子了,但秀忠为了讨家康的欢心,经常练习剑法。宗矩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投奔了秀忠。但秀忠对他的态度非常冷淡。无奈之下,宗矩只好使出了最后一招。他向秀忠禀告了一个柳生家代代相传的秘密。柳生家的秘密是,在正统的剑术之外,柳生一族内部还传承着一种经过反复钻研的忍术。柳生的庄园离伊贺很近,作为最后时刻的生存手段,柳生家学到了伊贺的忍术,而且代代都有此道中的高手。
  此时,秀忠刚刚得知家康的死讯,他正在为如何使自己而不是其他的兄弟继承大位而烦恼。宗矩的话立刻引起了秀忠的兴趣。
  “现在立即动员,能够召集多少名柳生忍者?”
  “50人。”宗矩答道。
  “我给柳生家3000石的领地,其中1000石是你的。”秀忠立刻说道,“但是这50名的忍者要能立刻投入战斗。”
  宗矩成了柳生一族最大的功臣,全靠着宗矩,柳生家才收回了他们已经失去很久了土地。但宗矩同时也是家族的背叛者,他把家族关于忍术的秘密告诉了秀忠。而在表面上宗矩只是秀忠的剑术指导,既然做着剑术指导,宗矩就必须成为柳生新阴流的统领。
  可是实际上,宗矩随石舟斋学习新阴流仅仅到他19岁的时候。之后的十年,他一直在浪迹天涯,练成了一种非常实用的独门刀法。独门刀法这种说法虽然好听,但从剑法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混合了很多流派、极为不纯正的杀人剑法。对石舟斋这种为了创立一种纯粹的新阴流不伤人命的剑法,费尽了一生心血的人物来说,这是一种有辱新阴流名声的邪门剑法。而且宗矩从柳生谷挑选带到江户的弟子们,与其说是剑术的好手,不如说都是些忍术的高手。所做的工作也都是一些秘密任务,有时甚至会去进行暗杀。在石舟斋的眼里,这些都是有辱新阴流的卑鄙行为。
  本来在这个时候,石舟斋应该把宗矩逐出门墙,但因为宗矩为柳生家夺回了土地,所以石舟斋也不能这样做。如果勉强这样做,柳生家可能会再一次失去土地。石舟斋无奈之下把本应传给宗矩的新阴流的道统,转而传给了仍在学习技艺,还没有出过柳生庄的兵库利严,希望能以此保持新阴流的正统。这个处置让宗矩无比愤懑,但他也无法向自己的父亲抱怨心中的不满。
  之后宗矩继续做着让父亲厌恶的肮脏的工作,借此不断地得到秀忠的信任,在秀忠的内阁中占有了重要的一席之地。令人恐惧的柳生忍者,现在倍增了人数,随时随地紧紧地跟着二郎三郎,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宗矩为了掌握那笔金子的去向,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首先发现柳生忍者的这一异动的,当然是负责保卫二郎三郎的武田忍者。甲斐的飞助把这一情况直接报告给了二郎三郎。前面已经提到过,这段时间二郎三郎对秀忠正产生了轻视之心,所以他只是说了一句,别管他。这也是因为二郎三郎暂时无意动用这笔金子。飞助此时应该把这个情况告诉六郎,但是这个老迈的忍者现在不但不信任自己的侄子六郎,而且在嫉妒着他。六郎直接接受二郎三郎的命令,放下警卫的任务不管,经常在外面跑来跑去。这一点令飞助很不愉快。而且六郎从不向飞助报告自己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当飞助以族长的名义斥责六郎时,六郎总是推脱他也是奉二郎三郎之命行事。原本忍者在雇主和家族之间,更应该遵从家族的命令,但六郎一切都以雇主的意志为优先。这是重大的违规现象。而且最近六郎和直属阿梶夫人的乱波忍者阿福结成了夫妇,关于这件事,六郎也仅仅在事后向飞助作了报告。飞助大怒之下,对手下那群老迈的武田忍者宣布,从此和六郎断绝一切关系。六郎发觉到自己的失策,找到飞助,请求他的原谅,但飞助坚决不允。六郎此时本应执著地向飞助寻求和解,但飞助的一句话改变了一切。
  “把那个女的借我睡一晚上,或许我就会原谅你。”那个女的拒的就是阿福。这种事在忍者的世界里并不少见,作为忍者不能有自已的感情,或者说感情对忍者是有害的。有很多忍者因为爱着自己的妻子,而在执行任务时行动失败。所以为了消除忍者们的爱心,家族的首领和干部经常会和某位部下共同拥有他的妻子。但六郎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你记住,如果有人敢碰阿福,就算是伯父大人你,我也会立刻要他的命。如果有必要,我会把武田忍者杀个鸡犬不留。”六郎身上释放出来的杀气,令飞助不禁浑身颤抖,也让他再次想起了自己和部下们的年龄。这小子说不定会真这么干,自己这些人已经不可能制造如此之强的杀气了。老了,感觉也迟钝了,手脚也不那么利索了。如果真的激怒了这小子,他说不定会把武田忍者全部杀掉。在飞助浑身颤抖着思考对策的时候,六郎就消失了。在此之后,双方谁也没有再向对方伸出和解之手。最终酿成了增上寺的惨剧。
  当天,二郎三郎稍微觉得有些烦躁,因为他无法抑制自己亢奋的心情。
  一大早,他就兴高采烈地和阿夏夫人开着玩笑。临出发的时间就要到了,才紧紧张张地出了后宅。在此之前,他一直沉迷于阿夏夫人的身体。其中的一个原因也是不想和秀忠碰面,以免节外生枝。如果被他知道自己要去增上寺的话,秀忠肯定会制止。前面提到过,增上寺的存应和尚,和死去的家康是至交,如果二郎三郎主动去增上寺和存应和尚见面,迟早会被存应发现自己这个家康是假冒的。没必要自己主动去接近危险,秀忠肯定会这么说。
  当然,二郎三郎自己也对和存应会面这件事心存疑虑。如果可以避免的话,二郎三郎也想尽量避免。但根据自己的经验,每遇到这种自己想躲避的烦心事的时候,最好的选择是,是生是死尽早赌一把。因为躲是躲不过的,该来的总要来。这个悬念以及将要和风魔小太郎会面的期待,使二郎三郎陷入了轻微的亢奋状态。
  二郎三郎并不知道这一天能够见到岛左近,六郎仔细考虑之后还是没有事先告诉他。在这一点上,六郎表现出了极度的谨慎,和对岛左近的巨大的忠诚。
  二郎三郎打算在中午之前到达增上寺。计算着时间,二郎三郎离开了江户。二郎三郎一身打猎装扮,实际上他对左右说,准备到品川方面去打猎。去品川将途经芝,二郎三郎打算到了芝以后,再突然提出去增上寺的事。之所以要在中午前到达,是因为在寺里吃午饭可以延长会面的时间。
  这一天,六郎没有随身保护二郎三郎。因为从常识上来看,这一天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情。把护卫任务交给阿福等女忍者,和飞助那些武田忍者应该就可以了。相比之下,风魔小太郎和岛左近的安全更令人放心不下。
  小太郎这天并没有把风魔一族带上增上寺,这是为了避免因风魔忍者的出现,而招来怀疑或调查。必须保证二郎三郎和风魔的关系是一个秘密。所以他仅带了五名风魔打扮成僧人。岛左近也没有带市郎兵卫来。六郎非常担心这两个人的安全,以及存应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六郎恳请二郎三郎命令武田忍者不得进入寺内。就算是同伙,但忍者是一群向背无常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知道风魔小太郎及岛左近和二郎三郎见面的事情。甲斐的飞助已经被柳生忍者执著的监视,搞得神经兮兮了。如果对手是甲斐、伊贺或者木曾谷等有名的忍者,多少还可以放心一些,但对手是柳生,这点让飞助心里非常不安。
  飞助也听说过柳生的剑法,但对柳生的忍者却是闻所未闻,手下的武田忍者们也没人听说过。如此说来,对手应该不是纯粹的忍者。虽然他们表面上和忍者做着同样的事情,但他们不像一般的忍者一样以侦察为目的。归根结底,他们仍是一群剑客。而剑客的目的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杀戮。杀戮的对象也只可能是二郎三郎。作为飞助,只能认为这群柳生忍者是一支负责暗杀二郎三郎的团队。
  飞助做梦也没有想到,二郎三郎不是家康。虽然很明显,二郎三郎和秀忠处于一种敌对关系之中,因而二郎三郎不信任原来德川家的忍者。但飞助把这当成了一种父子相争。在这个时代,这种现象很普遍。所以飞助并不知道,秀忠在现在这个阶段不能杀死二郎三郎。在大批的柳生忍者的监视下,
  飞助认为家康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而飞助本人也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这并不是说飞助对家康(二郎三郎)有多么忠实,也不是为了感谢家康给予了,基本上已经濒临灭亡的武田忍者们新的工作,而是为了维护武田忍者的声誉。其实真正的目的也不是名誉或者传统什么的,声誉没有了,也就不会有人再雇佣武田忍者了,这种声誉切实地关系到家族生活。所以即使自己这些人全部战死,也必须要维护武田忍者的声誉。
  这一天,飞助把武田忍者们全部招集到了一起,人数比平时家康去打猎时多了数倍。这个行动也可以证明飞助真的老了。招集这么多的人手,必然会引起柳生的注意。
  “有什么事情。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打猎。”柳生宗矩接到部下的报告后,立刻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于是亲自带队尾随二郎三郎一行而去。
  二郎三郎按照计划,突然提出要到增上寺去见存应和尚,并严禁飞助等人进入寺内。飞助提出了异议,但未被采纳。无奈之下,只得在增上寺周围拉起了警戒线。
  “增上寺!”就连柳生忍者的首领宗矩,也对二郎三郎的这个意外行动感到困惑。按照常理,这里是二郎三郎最不想去的地方,宗矩知道二郎三郎是家康的替身,所以觉得这个行动不可思议。
  “存应和尚是不是就是二郎三郎背后的指使呢?”
  宗矩这样怀疑,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存应是一代的学僧。但据说,他在做人上有很大的缺陷。非常傲慢并且心胸狭隘。这种缺点在头脑敏捷的人身上,是很常见的。在他的眼里,别人所做的事情都是愚蠢的,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事实上,大部分人生下来都是性愚的。他们通过不停地犯错误,或者说在自己的身心不停地受到伤害的过程中,逐渐去消除自己身上的愚昧。而人性的尊严也正存在于此。少数得到上天眷顾,天资聪敏的人,可以越过这个阶段,不受伤害地就达到某种境界。这种人的傲慢是可以理解的。
  这种人看着别人做事,会非常烦躁,无法看下去。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应该这样做吗?于是他们就会用自己的想法,去教导别人。可是,不明白的
  *
  人,怎么教也还是不会明白。人生中,由他人教会的事情是很少的。绝大多数的智慧,都是人在经历了艰难困苦之后才掌握的。而也有很多的人,连去经历艰难困苦的能力都不具备,在没有掌握任何智慧之前,就已浑浑噩噩地死去。存应这类人,是很清楚这个道理的。但看着周围,他们仍然无法控制
  自己内心的焦躁,随着这焦躁的增加,他们会变得无法容忍愚昧的人。而愚者当中,有很多人不做任何努力地混着日子。存应之流,甚至会极端地认为,这种人根本没有活着的价值。这就是他们心胸狭隘的体现。
  但也可以认为,存应的傲慢与狭隘,恰好可以证明,他拥有远优于常人的头脑。
  二郎三郎一眼就看出了存应的性格。在长期的一向宗起义中,二郎三郎曾经遇到过很多这种性格的人。而这种人往往在生死关头,会提出一些非常愚蠢的主张,并非常执拗、莽撞地将其付诸于行动。最后带来的后果,往往是死亡。作为现实主义者的二郎三郎,对待这种人的办法只有一个——逃走。
  不做任何反驳,抛下一切,立刻逃走。否则,为了制止他们的愚行,最终二郎三郎不得不亲手杀死他们。争论之后,再杀掉争论的对手。二郎三郎不喜欢做这样的事。
  在增上寺的茶室里,二郎三郎见到存应之后,用平淡的语气通报了家康的死讯。然后又告诉他,为了德川家,自己不得不扮演一段时间家康。对存应这样的人,用不着做过多的解释。解释得多了,反而不好。因为对方可能会认为自己被当成了傻瓜。果然,存应闻言后,只是眼中精光一闪,没有说话。亲自为二郎三郎斟了茶,就退进了内室,再也没有现身。
  之后,三个人走进了茶室。三人是甲斐的六郎、岛左近和风魔小太郎。岛左近和小太郎做僧人打扮。二郎三郎看到岛左近,惊得瞠目结舌。作为家康的影武者,二郎三郎曾见过几次岛左近。
  “你还活着?”二郎三郎脱口而出。
  “不顾羞耻,我还在苟且偷生。”岛左近的脸上,真的挂着羞耻难当的神情。
  “没有的事。”二郎三郎大声说道。“全因为你还活着,丰臣家才能再生存一段时间。这有什么可以感到羞耻的呢?”
  因为这话说得太直白了,所以让岛左近有些不知所措。
  “再说,就算不为这个目的。你经过那样的战斗,还能活下来。这本身就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战国的武士,都会对你佩得五体投地。”
  二郎三郎的言语中,充满了热情。正如二郎三郎所说,不管多么光荣的死法,都没有任何价值。只会让一些毫不相干的人,发出些许赞叹而已。不管多么屈辱地活着,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可能做出点事情。死人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岛左近放声大笑。他很喜欢二郎三郎。岛左近边笑边说道:“脑子里想着该死了。可身体却又不听话,结果还是活了下来。看来,咱们两个都是这种怪人啊。”二郎三郎也笑了。这是两个经历了无数的血雨腥风,却又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的人,发自肺腑的笑声。应该说,两人在这一瞬间,就结成了生死与共的朋友。二郎三郎把目光转向了风魔小太郎。小太郎静静地笑了笑。听着岛左近和二郎三郎,这两个拥有同样顽强生命力的人交谈,小太郎的心中也充满了愉快。
  “这个人可以信任。”小太郎从二郎三郎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可以让人信任的东西。在战国时代,具有这种素质的人,并不多见。甚至可以说是很珍稀。小太郎也在这一刻,在心里把二郎三郎当作了莫逆之交。
  “是风魔小太郎阁下吧?”二郎三郎很尊敬地问道。
  “到现在才来见您,希望不要见怪。”
  “您太客气了。”
  “看着两位,我也很希望今后能像你们一样活下去。”
  这时,增上寺外发生了变故。柳生忍者突破了武田忍者的警戒线。前面曾经提到过,宗矩怀疑存应就是二郎三郎背后的黑幕。关于二郎三郎,秀忠只对宗矩透露了很少的情况。所以在矩宗心里,二郎三郎只不过是碰巧参加了关原之战,在家康死后,临时扮演了家康的一介影武者。而一介影武者怎么可能有胆最,火烧江户,并一手控制了各地的金银矿山呢?
  肯定有一个军师,这个军师不但头脑敏捷,而且很清楚德川家的情况。
  秀忠也有同样的想法。但秀忠认定,二郎三郎背后的人,不是本多正信,就是本多忠胜,或者是两人共谋。因为忠胜和正信毕竟是同宗。但秀忠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自己的左右。
  而宗矩怀疑这个幕后的指使就是存应。因为他完全具备充当幕后指使的全部条件。天下无双的头脑,不符合僧侣身份的,对现实世界的强烈欲望,作为德川家家庙住持,他拥有很大的影响力。怎么想,都觉得存应很可疑。
  再者,二郎三郎到江户以后,第一次去见存应,就出动全部的护卫,在增上寺布下了严密的警戒线。这一切都让人联想到,这二人要进行密谋。宗矩想知道二人密谋的内容。或许,由此可以发现,黑川金山金块的去向。
  但武田忍者的警戒线意外地坚固。受飞助必死情绪的感染,老忍者们也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宗矩的计划是进行一次佯动作战。组织一个强力的冲锋集团,攻击警戒线的一部分,把警戒主力吸引至此,而宗矩则率领数名手下,从防守变得薄弱的反方向进入寺中。
  在寺院,而且是在德川家的家庙里杀人,必定会受到严厉的处罚。所以宗矩不能在现场留下任何一名伤者或是一具尸体。宗矩的手下虽说都是忍者,但回到道场,这些人都是剑术教师。许多德川家直系的武士和大名,都在跟随他们学习剑法,当然认识他们的相貌。即使是秀忠,恐怕也无法庇护在增上寺内行凶的柳生家。好不容易才夺回的三千石的领地,恐怕要被再次没收了。而畏首畏尾的攻击,最容易使本方出现伤亡。所以宗矩下了命令:“杀死武田忍者,一个不留。”
  对剑手来说,杀死对手的命令,是最容易做到的。反之,不许杀死对手的命令,则非常难以执行。自己手下留情反而会使对手有机可乘。
  柳生忍者把增上寺的正后方定为攻击地点。因为这里的警戒线最容易突破。防守这里的武田忍者有五人,柳生派出了十人,而且每个人都是剑术的高手。这十人突然发起了袭击。一句话都没说,一上来就斩杀了三名武田忍者,另外二人重伤。柳生忍者故意没有杀死这两人。目的是让他们把防守其他方向的武田忍者招到此处。重伤濒死的二人,吹响了竹哨。这是出现紧急情况的暗号。柳生忍者的人数增加到了二十人,等待着正从四处赶来的武田忍者。来一个,砍伤一个,但不能让对手当场丧命。为的是让来人也能吹响竹笛。老迈的武田忍者们,一个接一个地被砍翻在地,情景惨不忍睹。凄厉的竹笛声此起彼伏。每一声笛响,都宣告着一名武田忍者的死亡。武田忍者们被悲愤冲昏了头脑,纷纷放弃自己的防守区域,赶向残杀现场,然后自己也被斩杀。
  甲斐的飞助不愧是武田忍者的首领。他察觉到这是一次佯动作战。正像他的名字一样,飞助以“猿飞”之术,在寺内的树梢上蹿来蹿去,终于发现了敌人真正的入侵地点。
  柳生宗矩率领十名手下,从正面已经成功地攻入了寺内。老丑的武田忍者,甲斐的飞助热血沸腾。武田忍者的警戒线被突破了。而宗矩和他率领的十名手下,每个人都年轻凶悍。飞助无论如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如果前去阻挡,必然会丧命。但被敌人轻而易举地突破警戒线,自己又调头逃走的话,武田忍者将信誉扫地。被敌人杀死也不要紧,但如果不能让世人看到武田忍者的精神,那么武田忍者一族将从此衣食无着。
  “我不会这么简单地去死的。”
  飞助终于笑了一下。时隔几十年,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忍者之魂,飞助摘下背上的小弓,数了一下箭的数量,十二支,只能浪费一支,这些箭上都涂了毒药。即使没有射中要害之处,也至少会令敌人中毒丧失战斗力。
  飞助站在树杈上,迅速拉开弓,连续射出了两支箭。距飞助最近的两名柳生忍者,背部中箭,来不及出声就倒了下去了。宗矩等人闻声转身,立刻掷出几把飞剑。飞助闪身躲过之后,令人吃惊地用脚勾住树枝倒悬下来。又以这种姿势射了一箭。又有一个人被射中前胸倒下。
  在此之前。
  武田忍者吹响的最初的笛声,也传到了甲斐的六郎耳中。六郎正要起身,又忍住了。竹笛带来的讯息是,警戒线已经被敌人突破。而从音调来看,吹笛人已必死无疑。这种时候,六郎最应该做的,不是急奔现场。而是应该留在此处,保护二郎三郎。接下来,尽快与侍卫们会合,和二郎三郎一起返回江户城。这就意味着,六郎要眼睁睁地看着,以飞助为首的武田忍者一族被敌人杀死。但作为忍者,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行为。
  “只能到此为止了。”六郎要求二郎三郎立即结束会谈。
  “为什么?”二郎三郎还没有发现事态的严重。“还没怎么谈呢!”
  “不。”风魔小太郎赞成六郎的意见,“只要知道可以互相信任,会见的目的不就已经达到了吗?细节可以再通过六郎……”
  凄厉的笛声越来越密集。连二郎三郎也发现情况有异。
  “那是——”
  “有人要强行攻入寺里。”
  “是柳生吧?”二郎三郎叹息了一声。看来,飞助的感觉是正确的,自己有些轻视秀忠了。
  “柳生?”六郎的表情也略微一变。
  “是啊!你没听飞助说起吗?”
  六郎明白飞助为什么没有把如此重要的情报通知自己。这是自己的失策。应该及早和飞助修复关系。因为自己没有及时这样做,最终导致了大伯父被杀。六郎确信,飞助必死无疑。武田的警戒线被攻破,飞助肯定不会再活下去,就算明知无法战胜对手,他也要奋战至死。飞助必须让世人看到武田忍者的精神,必须为族人的生存牺牲自己。
  阿福出现在茶室门口,脸色苍白。
  “后面死了四十多人。另外,到处……”这意味着武田忍者几乎全部阵亡。
  “对手呢?”
  “死伤共有十几人,全被带走了。”
  这样看来,对手的目的并不是刺杀二郎三郎。
  “大伯父也……”
  “没有。”阿福摇了摇头,“没有看见他。”六郎沉默了一下。找不到飞助,说明他不是逃走了,就是还在什么地方战斗着。
  飞助已经要灯枯油尽了,身上一共中了五支飞剑,都是在树间跳越时被对手投中的。柳生忍者的尸体,又增加了一具。总共四具。这已经达到了极限了。失去了奇袭的效果,柳生忍者不会再被飞助这样老迈的忍者射中了。
  飞助眼见着宗矩扬了一下手,一把短刀就飞了过来。飞助想要躲避的时候,短刀已经深深插入了他的胸膛。飞助能做的只是避开了自己的左胸,也就是心脏的部位。用右胸接了这一刀。飞助喷出一口鲜血,肺被扎破了,但他没当场毙命。受这一刀的冲击,飞助险些掉下来。飞助总算挺住了,如果落在地上,肯定会被斩为肉酱。
  这时,飞助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
  他抓住刀柄,但是没有把刀拔出来,反而又向身体里插了进去。短刀穿过身体,刀尖从背部透了出来。飞助接着又把刀向深处插了一次,刀尖钉入树干。也就是说,他把自己的身体钉在了树干上,这样就不会落到地面上了。飞助用忍者刀拨打着从四面八方飞来的短剑。小弓早不知掉到了什么地方,就算是弓在,他也没有拉弓的力气了。
  宗矩有些狼狈。掷出的短刀是秀忠所赐,必须取回来。因为只要一调查,就可以知道刀的出处。这是一把德川家珍藏的贞宗时代的名刀。有很多人知道它的来历。
  飞助意外地来了这么一手,现在想要取回刀,只能爬到树上。可只要飞助还有一口气在,这件事就很难办到。宗矩心里明白,这次行动失败了。没有时间了。
  想去探察二郎三郎和存应说什么,已经没有可能。对方肯定知道,寺后的警戒线已经被突破。也许,现在正有人向这里赶来。只能撤退。宗矩命令部下去取回自己的短刀。一名柳生忍者,刚刚爬到树上,就头朝下栽了下来。前额上插着一把忍者刀。
  飞助表现出了武田忍者最后的志气。但因为失去了拨打飞剑的工具,片刻间,又有数把刀剑插进了他的身体。飞助令人吃惊地笑了,放声大笑。并且高声叫喊,让人很难相信他是一个垂死的人。
  “看见了吗?柳生的小子们,这就是武田忍者的死法!”叫完,飞助又喷出了大量的鲜血。宗矩在万分焦急当中,仍然不得不对飞助的武勇表示叹服。这时,宗矩看见一个僧侣模样打扮的人,直奔这边而来。这人是岛左近。
  岛左近和紧随而来的小太郎,都听见了飞助的叫喊。知道围在树下的是柳生忍者,被围攻的垂死的人是武田忍者,很可能就是飞助。眼前的一幕,不能不让人佩服,—个老人杀死了五名敌人之后,仍以垂死之身做着最后的抵抗。至情至性的岛左近,无法对此置之不理。
  小太郎还没来得及制止,岛左近已经猛地一下冲了过去。肋下夹着风魔巧匠打造的,内带枪尖的六尺长棍。岛左近一边跑,一边发出一声怒吼。目的是要吸引柳生忍者的注意,为飞助创造逃走的机会。可左近并不知道,飞助已经把自己钉在了树上。
  宗矩已经在心里承认了行动的失败。接下来的事,就是迅速撤走。但眼前的这些僧人,必须杀之灭口,因为他们看见了自己的相貌。这一天,柳生们并不是忍者打扮,也没有戴面巾以遮住面目。没有人会傻到,大白天穿着一身忍者装束的。
  左近也没有戴斗笠,露出了本来面目。因为小太郎认为,在增上寺内这样反而不易引起旁人的注意。但现在有些弄巧成拙了。柳生宗矩清楚地看到了左近的相貌。但很不巧,宗矩并不认识岛左近。其他来自柳生谷的忍者们,也同样没有见过左近。他们把左近当成了一名普通僧侣。
  “杀!”宗矩简短地命令之后,树下只留下了一名柳生忍者,其余四人迎向岛左近。一个和尚而已,估计用不了片刻就可以解决。左近一面前冲,一面拔出了杖内的枪。单手一挥,就割破了两名柳生忍者的咽喉。左近不做停顿,用身体撞了上去。两具尸体随着血雾飞出。剩下的两名柳生忍者,忙于躲避同伴的尸体,连刀都没来得及拔出。左近已经冲向了宗矩。
  宗矩挡开了电闪而至的枪尖。但他没有想到,这根棍里还另装着一把刀。左近在和宗矩错身而过时,一刀斩在宗矩的肋部。如果宗矩这时没有穿着护胸锁甲,肯定已经当场毙命了。护胸铁锁勉强挡住了左近的刀锋。但宗矩也被这一刀带来的巨大冲击,撞得飞了出去。惊人的腕力。宗矩甚至在一瞬间感到呼吸困难。左近顺势砍翻了守在树下的柳生忍者。又把追身而至的另两名柳生忍者,一人刺于枪底,一人斩于刀下。
  这时,濒死的飞助突然叫道:“岛左近!你不是岛左近大人吗?!”左近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有人在这里叫出自己的名字。左近仔细看了看树上的老忍者,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早先,左近在筒井顺庆处做情报工作时,这人曾是他的手下。
  “是甲斐的飞助吧?”
  “左、左大人,是甲斐的飞助的残骸哟。”飞助缓缓地说道。因为大量失血,他已经马上就要不行了,飞助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勉强笑了笑,“临死之前还能见到左近大人,真让我喜出望外。”在接下来的一刻,飞助没有说话。因为,他马上就要昏过去了。
  “我有个请求。
  “说吧!”左近总是对临死的人充满了温情。紧随其后而来的小太郎想道,这才是真正的岛左近。飞助的口齿有些含混了,“我,我的刀……”他又说不下去了。
  “是这把吗?”左近拔下了插在柳生忍者前额上的忍者刀。“拿这刀干什么?”
  “给,给我……”飞助哆哆嗦嗦地伸出了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拿得住刀吗?左近没有这样问。这种话是对临死之人的侮辱。
  “来了。”随着喊声,左近掷出了刀。忍者刀紧贴着飞助的右腿,插在了树干上。
  “此人心地太善良了。”小太郎感到自己的眼睛有点湿润。忍者刀所插的地方,对右胸被钉在树上的飞助来说,是用左手最不费力就可以拔出来的地方。飞助的右手已经不能动弹了。
  “多谢了。”飞助终于用左手一点一点地把忍者刀拔了出来。“我走了,左近大人。”一声高叫之后,飞助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让人有些惊讶,在大量的失血之后,他的身体里竟然还流着这么多的血。他的死没有玷污武田忍者的名声。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飞助死后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意。
  就在左近和小太郎对着飞助的遗体合掌行礼时,有一个人从地上一跃而起,向着围墙飞奔而去。是柳生宗矩,左近和小太郎都大意了。他们以为柳生忍者已经被全部杀死,但没想到宗矩的外衣底下穿着护胸锁,而且两人也都在为甲斐的飞助的壮举而感动。但能够巧妙地利用这个时机逃走,宗矩的机敏也是值得称道的。
  宗矩的身影转眼间就消失在围墙的后面。对宗矩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取回贞宗的短刀,只要及早向秀忠报告,短刀的事应该可以应付过去。相比之下,飞助临死之前说的话显然更为重要。
  “岛左近还活着!”事态的发展已经超过了宗矩的预期。而且岛左近还穿着僧衣出现在增上寺!是二郎三郎在狩猎途中特意去的增上寺!宗矩也不认为左近住在增上寺里,尽管左近身着僧衣,但宗矩认为,左近是个行脚僧人。尽管没有头戴斗笠,但他脚穿草鞋,手持那根可怕的长棍,肯定是作为行脚僧进入的增上寺。但他的目的是什么?这一点宗矩也无法立刻做出判断,岛左近是石田三成的谋臣。宗矩曾听秀忠说,杀死真家康的刺客也是石田家派的。如果那次暗杀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事件,会怎么样呢?如果石田的计划并不只是单纯地要杀死德川方的统帅,而是要在杀死家康后让影武者顶替他,也就是说,二郎三郎顶替家康是事先设计好的,那么应该怎么看这件事呢?如果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话,那么二郎三郎就是让石田方收买了的叛徒。但是……宗矩有些糊涂了,关原之战以德川方的胜利而告终,尽管家康死了,德川方依然取得了胜利。考虑到这一点,又如何解释二郎三郎的立场呢?综合参战众人的评价,二郎三郎在家康死后的表现,可以说是无可挑剔。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名被石田一方收买了的叛徒。
  而且岛左近潜入增上寺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刺杀家康。说不定他认为,自己在关原派出的刺客没有完成任务,没能成功刺杀家康。现在左近自己要亲自来完成这个任务。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就太可笑了,妨碍了岛左近刺杀家康的竟然是柳生忍者。因为柳生忍者的攻击,二郎三郎的身边立刻就布满了侍卫,岛左近见状只得放弃了刺杀,宗矩左思右想之后,决定如实向秀忠禀告。
  秀忠大怒,痛斥了宗矩。在增上寺内留下了十具柳生忍者的尸体,还把秀忠所赐的贞宗刀丢下了,这只能说是一次重大的失败。在后墙的战斗中,柳生忍者死六人,伤十余人,但死伤者全部被带走了,没有留下任何柳生忍者的痕迹。留下痕迹的只有宗矩这一组人。在增上寺这样的地方,袭击了家康的侍卫,如果被查明了真相,柳生家会被灭门,宗矩也难逃一死。对宗矩唯一有利的是,岛左近的存在,尽管秀忠也没有想到石田手下的这位勇将,现在竟然还活着。但也正好用此事做借口来拯救柳生。
  情况是这样的,柳生宗矩通过某种方法得到岛左近还活着的消息,追查之后发现,岛左近扮成僧侣,带着众多的手下进入了增上寺。考虑到增上寺是个特殊的地方,柳生忍者决定避免在寺内进行战斗。于是远远地围住了增上寺,准备在敌人出来的时候再行捉拿。后来发现左近的目标竟然是家康,左近从叛徒飞助的口中得知家康要来增上寺,便决定伺机进行暗杀。敌人袭击并杀死了家康的全部护卫,主公有生命危险!柳生忍者们毅然攻入了增上寺,和左近的忍者展开了战斗,救了家康一命。左近等人败退时,带走了全部死伤者,只留下了叛徒飞助的尸体。宗矩率领柳生忍者为了追击岛左近,没有时间带走己方的死者。这才在寺内留下了十具柳生忍者的尸体。秀忠所赐的短刀也是在这场战斗中遗失在寺内的。以上是秀忠编造的故事的大概。
  宗矩怀疑岛左近可能和二郎三郎在关原之战时就已经勾结在一起了,秀忠闻言只是一笑。因为秀忠直接听取了本多平八郎忠胜,讲述家康被暗杀的经过。可以断定宗矩想像的那种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因此秀忠也推断,岛左近去增上寺是为了暗杀家康。但结果被柳生忍者的攻击破坏了。前面已经提到,宗矩也有同样的想法。能够戳穿秀忠的谎言的只有岛左近,但岛左近无法在公共场合露面。因为秀忠已经在以江户为中心的关东诸国布影捉拿岛左近,如果左近被生擒,肯定会被立即斩首,如此一来,秀忠所编造的故事就没有漏洞了。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二郎三郎的反应。
  打猎归来的二郎三郎,始终饶有趣味地听着秀忠的话,中途甚至还有几次露出了笑容。秀忠感觉很不对劲。二郎三郎肯定知道自己暗地里招来的护卫们,已经被柳生忍者全部歼灭了。而且在事件中出现岛左近的名字,对二郎三郎来说也应该是件值得担心的事。事实上,当秀忠提及左近的名字时,二郎三郎瞪大了眼睛,嘟嚷道:“是真的吗?”然后又揶揄地说:“岛左近来的也太巧了。”言外之意是,他根本不信这种说法。但二郎三郎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秀忠是在撒谎,所以秀忠才能强词夺理地圆了自己的说法。
  可是,在自己的四十名手下被全部杀死之后,为什么二郎三郎却没有任何不安的表情,二郎三郎甚至一直在轻松地微笑着。秀忠觉察到“肯定有什事!他肯定隐瞒了什么”而且这件事必定可以作为二郎三郎的杀手锏,否则他不可能如此泰然自若。
  “但这个杀手锏到底是什么?”秀忠不得不怀疑。因为二郎三郎使出的杀手锏,很可能会置秀忠于死地。事后,秀忠唤来宗矩,共同讨论,但二人最终也没能解开这个谜团。
  二郎三郎在增上寺和六郎一起听了左近和小太郎的报告,两人都为宗矩的逃脱而羞愧难当,认为这是一次不可原谅的失败。岛左近更是像个孩子似的垂头丧气。“你怎么看?六郎。”二郎三郎出人意料的平静地问道。
  “左近大人肯定会遭到严密的追捕。”六郎面色沉重地说道。二郎三郎点点头:“对。日本全国所有舟船所及之地。”这是织田信长和后来的太阁秀吉经常说的话,意思是在日本全国不管你藏在什么样的小岛上,只要是乘船能够到达的地方,就要追捕到底。
  “我的事好说。”左近说道,“需要考虑的是,如果被人知道了我和殿下的关系,中纳言大人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不用担心。”二郎三郎干脆地说道,“对手同样也有弱点,他们留下了十具柳生忍者的尸体,如果要追查到底,那么最先倒霉的肯定是柳生,这才是中纳言大人最想避免的事情。”
  二郎三郎因为自己也曾费尽辛苦地去召集护卫,所以很理解秀忠若是失去了柳生会多么的难受。解救柳生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强辩,柳生忍者进入增上寺是为了救二郎三郎。因为他们当时发现有些不明来路的人正在袭击武田忍者,认为事态非常危险,所以才不得不进入了增上寺……而这时岛左近正好出现了……二郎三郎竟然已经准确地推测出秀忠会如何解释此事。
  “所以现在保护左近大人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六郎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啊?”六郎一时之间也难以想出什么有效的办法。
  “肯定是不能回大阪了。”
  “当然了,离开江户的道路,肯定都布满了哨卡,秀忠必定已经派人飞马向各地送去了左近的画影图形,即便他不这么做,左近的身形也实在是引人注目。”
  “现在只能尽快赶到箱根去了。”风魔小太郎冷静地说道,“而且东海道太危险了,可以坐打鱼的小船直奔热海。”真不愧是风魔,关东的地形尽在心中。
  “如果连热海也戒备森严,那么我们就不下船,直接通过伊豆去沼津,从沼津到三岛就只有一里半的路程了。”(此处的里是日里,约为6公里)
  “那,渔船怎么办?”二郎三郎追问道。
  “随时都可以准备好。如果这点事都做不到,那么风魔也就没法做事了。”风魔的确非同一般。一旦有事,他们随时都可以离开江户,回到箱根。
  二郎三郎和六郎赞叹道。
  “但是……”小太郎有些担心地说道:“箱根现在到处都是小田原藩的侍卫。”
  上次抢夺金块的影响,现在仍未消除。
  “危险是不会有的,但今后的日子,也许左近大人可能会觉得有些憋闷。”岛左近是一个不善于忍耐的人,小太郎看清了这一点。
  “只要过了前面这一段路,之后沿着天龙川逆流而上,那里就有很多地方可供咱们任意施展。”小太郎压低了声音,“风魔的女人、孩子和老人,我们也都打算迁往那里。天龙川上游,从很早以前就被称为桃源秘境。”
  “那地方,现在是德川家的直属领地吧?”二郎三郎想起来了。天正十八年关原之战时,那一带是堀尾吉晴在浜松的十二万石的领地中的一部分,吉晴是太阁秀吉非常信任的大名,他参加了秀吉所有重要的战役,堀尾晚年在丰臣政权中出任要职,是仅次于五大老(以家康为首)的三中老之一。
  关原之战时,堀尾加入了德川一方,论功行赏时,他被改封于毛利家以前的封地云松江,领地共计二十四万石,之后,松平忠赖被赐五万石的领地于此。天龙川上游的土地成为了德川家直属的领地。背后的原因是,二郎三郎看中了那里的森林和矿山资源。
  “不错,如果是那个地方……”二郎三郎表示了认可。二郎三郎原来是三河出身的野武士。关于三河、骏河、远江,他就像熟悉自家的庭院一样,熟悉这些地方的地理。必要之时,从这片土地可以通过山区到达甲斐·信浓地区。也可以沿天龙川而下,直入大海。是绝佳的隐居地。和浜松相比,天龙川上游的气候不算太好。夏天热,冬天冷。但换个角度考虑,像岛左近这样性格鲜明的人,可能并不适合温暖的气候。夏天奇热,冬天奇冷,或许会让他觉得痛快。而且,等到二郎三郎搬到骏府之后,会离这里更近。如果走天龙川的水路,往来的速度会更快。
  “风魔已经有人住在那边了吗?”左近向小太郎询问道。
  “当然有。已经有十九人住进了那里。”
  左近又问,为什么选择二俣。二郎三郎立刻替小太郎答道:“因为沿天龙川逆流而上时,可以用帆凭借风力到达二俣,再往上游去,就需要拉纤而行了。”小太郎大为吃惊,没想到二郎三郎对那一带的地理,会如此熟悉。
  “好。就去二俣。”左近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让人大呼痛快。小太郎莞尔一笑:“骑马到品川,从那里开始乘船。”小太郎的护卫早已备好了马匹。并派人去通知留在客栈里的市郎兵卫,让他直接骑马到品川。
  左近和小太郎一起上马,五名护卫紧随其后,几人都已换上了武士的打扮,头上也戴着斗笠,这样就把原来的僧人打扮完全隐藏了起来。七人骑着马,直奔品川而去。
  甲斐的六郎现在面临着一个难题,现在必须为二郎三郎找到新的护卫。让风魔来担任,当然是个简单的办法,但考虑到箱根山的事,这种做法显然不太妥当。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江湖人士(也就是小偷强盗之类的),更不能让他们进入江户城担任家康的正式护卫。二郎三郎很简单地解决了这个难题:“让阿福那些女忍者来做护卫就够了。”
  六郎摇了摇头。女忍者总共四人。加上自己也只有五人,五个人很难满地完成护卫的任务。
  “没关系。”二郎三郎轻松地说,“到我成为征夷大将军,然后把位子让给中纳言大人为止,他不会来杀我的,所以你们要做的护卫,并不是要保护我的生命,只要让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做什么就可以了。”事情的确正如二郎三郎所说,而且如果秀忠想杀二郎三郎,有没有护卫没什么区别,武田忍者被全歼,就很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
  “而且我在江户也没什么正经事要做了。如果他们想打探,就让他们打探好了。另外……”二郎三郎坏坏地笑了笑,“这段时间,我最好装成一只丧家之犬——好不容易搜集了一些金银,秘密地招集了一些人手,但都是些派不上用场的老迈忍者。而且,连这些人现在也都没有了。我每天惶惶不可终日,连新的护卫都找不到,对着中纳言大人,我就做出一副夹着尾巴、垂头丧气的样子,这样会给咱们日后的行动带来一些方便。”
  这是一个大胆的做法,但很有效。在江户期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回到伏见之后怎么办。伏见城的警备必须固若金汤,不给柳生忍者任何可乘之机。
  秀忠近来心情不太好。自从二郎三郎来到江户之后,自己所做的事接连失败。从江户大火开始,已经做好的城市规划方案被否决;官员的人事安排被本多弥八郎正信随意更改;还赔给了二郎三郎一笔巨额的金子;而最近又为了给柳生宗矩擦屁股,累得浑身大汗。这种日子实在让人无法忍耐,平素里很能忍的秀忠,现在也觉得自己就快坚持不住了。
  相比之下,二郎三郎表现得很平静。四十名护卫被全部杀死,他却始终无动于衷,好像也没打算去找新的护卫。不是没有钱,他刚从秀忠那里得到一大笔金子,但就连这笔金子他也不打算使用,像是准备原封不动地带回伏见。
  现在二郎三郎的护卫只剩下了四名女忍者,还有残存的十几名老迈的武田忍者。其中也有一个年轻的,这人是一名女忍者的丈夫。他的职责好像只是为二郎三郎跑腿办事。据宗矩说,娶了老婆的忍者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本事,秀忠也这样认为。真正的忍者往往是独身,而且必须是独身。如果一名忍者想要尽到职责,那老婆孩子只能是一种累赘,这种职业就是这样残酷。经宗矩的部下侦察,这对夫妇每日里如胶似漆。亲热起来,两人都像野兽般凶猛。俗男俗女,很明显,这种人也只能跑跑腿而已。
  可是,把自已的安全交给了这么一群不靠谱的人,二郎三郎为什么还能泰然处之呢?这种做法简直就是在说,你杀了我得了。而他每日里所做的事情,除了打猎还是打猎。在和政事有关的场合,连做做样子都不乐意,总是坐在那里打盹。不知内情的家臣们,都对家康的这种做派大表赞叹——小事都交给秀忠和自己信任的家臣去处理,自己只是控制着重要的事情,这才是真正的大将风度。这些话,主要是和事必躬亲的秀忠做出对比之后说的,这就更让秀忠大为郁闷了。
  在秀忠看来,二郎三郎的态度总是让自己浑身不自在,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秀忠真想冲上去,一把抓住二郎三郎的胸口问问他。但二郎三郎形式上是自己的父亲,秀忠也不得不强行按捺住自己的这种冲动。
  而且,有一个重要的仪式正等着二郎三郎去参加。二郎三郎回到伏见后不久,就必须进京去向朝廷贺岁。那时,他将再次被任命为天下诸侯的领袖,也就是征夷大将军。秀忠已经从朝廷中得到确实的消息,这是在朝廷做了大量工作的成果。秀忠反而开始有些不安。二郎三郎身边的警卫现在非常薄弱,在从江户回伏见的途中,万一遇到了袭击,二郎三郎的生命就危险了。而这意味着秀忠自己和德川家也危险了。
  秀忠心里有些慌乱。这段时间岛左近的名字代表了新的意思,岛左近出现在增上寺,很明显,是要刺杀家康。左近是在片刻之间,就击毙了五名柳生忍者的高手,如果不是内穿护胸锁,就连柳生宗矩恐怕也不能幸免。成了这么一位高手的刺杀目标,而又没有什么正经护卫的二郎三郎,能够平安回到伏见吗,秀忠心里很没有底。而且岛左近的行踪,至今毫无线索。在秀忠的焦虑中,二郎三郎回伏见的日子逐渐临近。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总不能现在再使用伊贺甲贺忍者吧!万一被他们知道了家康的真实身份,那肯定会出大乱子。而且,当初没有任何明确的理由,就解除了他们保护家康的任务,伊贺甲贺忍者的内心肯定抱有强烈的不满。如果被他们知道了这个可以震惊天下的真相,谁知道他们会泄露给谁。当时的武人,都没有要为主君尽忠的思想,忠义的观念是在儒教普及之后才开始有的,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而且忍者本来就是被临时雇佣的,在不同的时间为不同的雇主服务,这是忍者们正常的谋生方式,从这层意义上来看,给了伊贺甲贺忍者一些封地,并将他们全都收至麾下的家康的做法,在当时的诸侯中是非常罕见的。而伊贺甲贺忍者们之所以成为了德川家的正式家臣,也并不仅仅是为了谋生,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报答家康的知遇之恩。如果他们知道家康死了,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谁都无法预测。
  无法使用伊贺甲贺忍者,而武田忍者现在也不在了,秀忠能够派遣的只有柳生忍者。德川家有六队直系武士,负责警卫工作,其中的一组跟随二郎三郎回伏见,之后留在伏见城负责那里的警备。可是这些武士尽管在战斗中能够冲锋陷阵,但在防止暗杀时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在关原之战中,家康的周围有那么多中军武士,可是他还是被轻松地刺杀了。由此可见,保护家康的安全,只能使用忍者。
  秀忠下了决心,让柳生忍者保护二郎三郎回伏见。顺便让他们再去侦察一下伏见城的警备状况,以及二郎三郎的日常生活规律。这些今后都会派上用场。现在事情变得颇有意思,柳生忍者因为自己消灭了武田忍者,所以不得不代替他们去完成本应是武田忍者完成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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