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源氏的长者
2024-09-01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姜涛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庆长七年(1602年)一月十九日,二郎三郎一行人从江户出发前往伏见,德川家六队直系武士中的一队负责警卫,但这只是表面上的警卫。暗地里,警卫工作由三十名柳生忍者负责。因为柳生宗矩无法离开秀忠的左右,就把这三十人交给了大弟子木村助九郎。因为助九郎已经是一位成名的柳生新阴流剑士,所以他没有做隐身护卫,而是带领十名手下,作为正式护卫跟随在二郎三郎身边。其他二十人乔装之后,散布在队列周围。另有人专门负责随时把助九郎的命令传达给这二十名隐身护卫。
  令助九郎不满的是,尽管做了随身护卫,但不能近距离接触二郎三郎。在行进中,不能靠近车辇。住宿的时候,也不能监视二郎三郎的房间。梁上、榻榻米下面就更不行了。这一点,二郎三郎在从江户出发前,就已经通过秀忠严厉地警告了他们。
  二郎三郎用嘲笑的口吻,对秀忠说:“你好像为我操了很多的心,但我用不着隐身侍卫,特别是柳生,把人家选的侍卫全都杀掉之后,现在又提这个,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秀忠狼狈万分,只好做出一副什么也不明白的样子,含混了过去。看着秀忠尴尬的嘴脸,二郎三郎又扔下了一句狠话:“如果柳生们靠近我的车辇,或者躲在房间的梁上,榻榻米下面之类的地方,我立刻就用铁铳射击,并对侍卫们说他们是强盗。”
  二郎三郎的射术在江户城中也是出了名的。他经常在城中打靶,侍卫们对他那几乎百发百中的射术,都有些大惑不解,殿下什么时候练就了这个本领?秀忠对此也有所耳闻。
  只有本多弥八郎正信原本就清楚二郎三郎的本领。再怎么说,二郎三郎也是击伤了信长的英雄。弥八郎曾苦笑着对二郎三郎提出了意见:“别再玩铁铳了,现在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样容易暴露身份。”
  “暴露了身份,不好办的是中纳言大人,我可一点都不在乎。”二郎三郎的无赖言语,惊的弥八郎一身冷汗。
  负责保护的人,被保护对象用铳打伤,太没有道理了,而且二郎三郎看上去是当真的。他身边的那个女人(阿福)总是为他拿着已经燃着了的火绳和铁铳。休息的时候,这个女人肯定也会呆在隔壁的房间,并且梁上和榻榻米下面,也都有女忍者。这样一来,柳生忍者,根本就没有接近二郎三郎的机会。二郎三郎之所以如此厌恶柳生,除了出于对他们残忍杀死飞助等武田忍者的愤怒以外,还有一个理由,二郎三郎不想让柳生忍者发现甲斐的六郎不在队伍里。
  六郎比二郎三郎先行一步,现在正跑在东海道上,仍就是一身鸟见役人的打扮。六郎一天可以轻松地跑30里。第一天,就已经到达了箱根山,在晚上和风魔小太郎见了面。但六郎此行的目的,不仅仅是来见小太郎。第二天早上,六郎和小太郎一起下了箱根山,沿天龙川逆流而上,去见岛左近。六郎此行的目的是和左近以及小太郎一起商量,失去了武田忍者之后,如何招集今后负责保卫伏见城的忍者。沿天龙川逆流而上时,正如二郎三郎在增上寺时所说,乘帆船直抵二俣城是最快捷的。在二俣一处远离人烟的地方,有一间背靠青山、翠竹环绕的小屋,岛左近就住在这里。
  “今天我砍掉了一些竹子。”
  左近看上去和往常一样悠然自得。虽然装扮和发型都和普通百姓一样,但那只经过改造的六尺长棍,却毫不掩饰地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去看看吧!很不错啊!”
  二人随着左近走出篱笆,果然,眼前的风景十分美丽。脚下是一处高台,在砍掉了竹子之后,山下的二俣川一览无余。
  “这么一来,站在这里就可以看见有没有人上来。”左近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缩着脖子笑了笑。作为一个正在被追捕的人,花一点这样的心思,应该说是理所当然的。但左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告诉大家,神情中带着一点怪异的羞涩。
  “来喝点茶吧。”左近选中这里一个原因就是水,这里的水非常甘美。
  “还有一个理由就在那儿。”左近指着旁边的一处山坡说道。
  一棵巨大的樱花树矗立在那里。“我特别喜欢花……”在当时只要说起花,指的就是樱花。
  “当花全都盛开了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幅景象呢?到那时无论如何,我也想坐在树下,好好喝一次酒。每想到这件事,我都会兴奋得不得了。”
  左近一边说,一边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搓着脸。六郎和小太郎同时在心中想像了一下左近刚才描述的场面。
  在漫开的樱花下,一个壮汉正从葫芦里把酒倒进一只大杯,静静地自斟自饮。不管是白天还是在夜晚,微风袭来,花瓣在大汉的身边飘落,大概会有一片落在他的杯中吧!大汉眯起眼睛,久久地注视着飘在杯中的花瓣,最终大汉还是将花瓣和着酒一饮而尽。他又斟满了酒,花瓣继续在空中飘舞着,肯定还会有一片花瓣飘进杯中。大汉再一次慵懒地看着酒杯,然后又和着花瓣一饮而下。
  这人看上去仿佛就是一位花仙。
  六郎和小太郎不知不觉地陶醉在这幅景象中。如果要问什么形象最适合左近,二人觉得,除了身披铠甲、手持大枪、纵马急奔的英姿,刚才的花仙的形象应该也很不错。
  小太郎先是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干咳了一声:“那个,那什么……到那时再增加一个人应该也还可以吧!”
  “不、不对,还是三个人比较好吧……”六郎急急忙忙地追了一句。
  “还得叫上市郎兵卫呀!”
  六郎和小太郎都有些害臊,因为他们都忘了市郎兵卫。这个不起眼的家伙说弄点下酒菜来,就扛着钓竿出了门,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不,要喝就得五个人喝。”左近笑嘻嘻地说。很明显,他指的是二郎三郎。
  “给人的感觉非常不错,那个人。”
  左近真的是这么想的。但琢磨一下就会发现,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这个人是自己刺杀对象的替身,可左近打心底里喜欢上了他。或许这个世上,原本就充满了这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对了,那个第五位朋友的警卫工作……”六郎终于进入了正题。
  “没办法。”左近干脆地说道,“虽然各地都有忍者,但都不合适,武田忍者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正如左近所说,武田忍者失败的原因是很明白的。战争减少了,战争一减少,使用忍者的机会自然也会减少。即使是培养了年轻的忍者,也会由于缺少实战机会,而经验不足。现在有足够经验的忍者,大概都已经到了飞助那样的年龄。在靠体力吃饭的忍者世界里,年龄就是最大的敌人。因此,武田忍者在年轻的柳生面前才会显得如此不堪一击。连大名鼎鼎的武田忍者,都起不了什么实际作用,那么缺少实战经验的其他地方的忍者,就更让人无法信任了。
  但对六郎来说,这不是一件说一句办不到,就可以不办的事。二郎三郎回到伏见之后,会比现在变得更加危险。最大的原因就是阿万夫人的生产,这件事现在被小心翼翼地隐瞒住了,但一旦孩子生出来,恐怕想瞒也瞒不住了,秀忠闻讯之后肯定会大为震怒。如此一来,刚出生的婴儿的生命就岌岌可危了。如果二郎三郎不顾一切地要保住自己的孩子,那么二郎三郎的生命也会十分危险。这就是现在需要强力护卫的原因。
  “只能赌一下了。”左近说道,“如果孩子出了事,二郎三郎就停止做家康的替身,也不担任征夷大将军。现在只能不计后果地这样告诉秀忠,换句话说就是破罐破摔,想杀就杀吧!但作为代价,我让你秀忠也当不成征夷大将军。你用自己的力量去支撑现在德川家的优势,再凭自己的力量去争取征夷大将军的位子吧!二郎三郎只能对秀忠发出这样的宣言,这是一场真正的赌博。”
  “当然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就有必要把假扮家康的经过告知天下,特别是结城秀康大人和忠吉大人。”
  这就是秀忠最大的软肋。秀忠的这对兄弟作为武将的才能,要远远优于秀忠,这是人们的普遍评价,前文已经详细地叙述过了。
  六郎陷入了沉默。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应急方法。也许只能像左近说的那样,试着赌一次看看了。但是,赌注太大了。赌注不仅有二郎三郎本人,还包括德川家的未来,和大阪城里秀赖的未来。
  “我无法作出判断。”六郎终于说。现在赌的是整个天下,这已经不是一个忍者所能决定的事了。
  “让那位大人自己判断吧!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左近的意思是把一切都交给二郎三郎处理。小太郎突然插了一句口:“能不能拿城做些文章?”
  “城?”六郎不得要领地重复了一遍。这会儿,他没能理解小太郎的意思。
  “我说的是伏见城。”小太郎笑嘻嘻地说。六郎还是不明白:“拿伏见城做文章,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把伏见城建成一座忍者进不去的城,至少也要让他们难以进入。”
  六郎的神色有些迟疑。他终于明白了小太郎的意思:“能办得到吗……”
  “当然办得到。尽管不能期待完美,但我们有这方面的能人。”忍术并不只在日本才有,实际上是从中国经朝鲜传来的,所以在中国和朝鲜,有大量的防备忍者的办法也是正常的。
  “如果要重建伏见城,就需要合适的理由。”六郎想来想去觉得小太郎的方案,的确很有诱惑力。城本来就是一个防御的场所,之所以现在的城,对忍者来说都形同虚设,是因为负责设计施工的都是些武将。他们不了解忍者的真实情况,甚至有些瞧不起忍术,所以也就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对策。
  忍者混入城的方法多种多样,最有效的就是长期给对手做下人。如果没有来自对手内部的接应,忍者行动的威力就会减半。所以现在这种情况下,最有利的一点是,柳生忍者进入德川家的时间不长,应该还没有实施对二郎三郎的内部渗透作战。如果他们想要实施,也是以后的事了。对新入城的人可以进行严格的审查,在这些人进入城内开始工作以后,也不能放松监视。
  另外一种方式就是从外部入侵,通常有上和下两种方式。下指的就是榻榻米的下面,上指的就是房顶或者梁上。举个例子,如果把榻榻米下面和梁上分割为很多细小空间,在这些空间之间加入坚固的墙壁,忍者的行动就会受到很大的限制。如果忍者试图进入二郎三郎的起居室或者卧室时,必须破坏几十处这种障壁的话,忍者肯定会陷入绝望。另外可以在这些墙壁上装上警报装置,只要事先下足工夫,可以通过警报的不同声音,分辨出入侵的位置,那么忍者就会立刻落网。但问题是,秀忠能同意进行这样的工程吗?
  “没有必要重建,只要做部分的修整就可以了,而且……”小太郎说这些话时,显得很平静,这说明他对这件事充满了自信。
  “家康殿下想修缮一下自己的居城,有必要征得中纳言大人的许可吗?储藏那么多金银干什么?如果自己想做的话,做就是了中纳言大人肯定会觉得奇怪的吧?”六郎比小太郎更清楚秀忠多疑的性格。
  “为了不引起怀疑,可以同时进行别的工程,那些工程,随便交给哪个外样大名就可以了。”
  这种做法倒是很符合小气的秀忠的秉性。实际上,在这段时间,德川家修建了大量的城,这些工程基本上都交给了全国各地的外样大名。
  所谓的外样大名是和德川家旧系大名比较而言的说法。他们原本不是德川家的家臣,以前都是和德川家拥有同等地位的武将,但现在都对德川家宣誓效忠。这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背叛德川家,投靠大阪城里的秀赖,举兵前来攻打关东。作为德川家,必须尽力去削弱他们的军事力量和经济力量。大量造城的目的就是为了削弱他们的经济力量。
  造城等同于服兵役,兵役指的是在打仗时为德川家出将出兵,每千石的领地要出几人都是有规定的。之所以说造城等同于服兵役,就是因为大名们也要按照规定出人参加造城,从而花费大量金钱;但这是大名们的义务。只要臣服于德川家,就不能拒绝的义务。
  福岛正则在修建伏见城、彦根城、江户城、骏府城时不断地出人出力,在他被要求参加修建名古屋城时,正则终于按捺不住了:“江户城、骏府城也就罢了,名古屋是他儿子住的,连这种地方也要我们出钱出力,太没有道理了。”
  加藤清正对此的回答是很有名的:“如果你不愿意,那立刻造反好了。”意思是,如果拒绝参加造城,那么自己的家族肯定就会被消灭。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就起兵造反。一个大名向雄霸天下的德川家发起挑战,是绝对没有取胜的可能的。因此,正则只能哑口无接下来,清正又笑着说道:“如果你不想造反,那么就不要抱怨。赶快做完事情,早点休息吧。”在修建伏见城时,使用外样大名,正符合秀忠一贯的思路。
  埋葬忍者之城这个诱人的想法,现在突然变得具体起来,至少六郎有这样的感觉。六郎看了左近一眼,想要知道他的想法。左近正在无聊地拔着没剃干净的胡子,看样子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方案。六郎忽然明白了,肯定是因为他之前,已经和小太郎详细地讨论过了,所以现在才一脸无聊。
  “是你们谁先说出来的?”六郎故意问道。其实他已经知道了是左近,因为小太郎肯定不会想到让外样大名们去负责施工。果然小太郎笑道:“其实是左近大人提供的想法,我只是略微做了一些补充……”
  “怎么能说是略微呢?我只是那么随口一说,具体方案全都是小太郎做的。”这句话说的应该也是实情。
  “也就是说,图纸已经做好了?”虽然觉得未免有些太快了,六郎还是问道。小太郎站起身,从外间拿进来一个长长的纸筒,“删”的一声,展开在榻榻米上。六郎目瞪口呆。这是一张精确的伏见城的图纸,很多地方都用朱笔勾画了,总共有六七张之多。甚至连障碍墙的构造,都有详细说明。
  “什么时候?这样的图纸?……”六郎呆呆地问道。
  “原来的图纸在去年伏见城刚修好的时候,我就弄到了手,我想,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到这座城里去干活。”接下来小太郎又说了句更让人吃惊的话:“全国主要城市的图纸,我们手里都有。”也只有风魔会去做这么细致的准备工作。有了这些图纸,不管什么时候,接到什么样的任务,都可以从容应对。
  “朱笔勾画的地方,就是我刚才提到过的那些建城专家……我把他们叫到了这里,紧急赶制出了这些图纸。”
  “这也太……”六郎说不出话来。想一想就知道这是一件非常繁杂的工作。这大概是他们连续熬夜赶制出来的吧,否则的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
  “左近大人说,不能让六郎空着手回去。”小太郎看了一眼六郎又说道:“你可不要把这不当一回事,我的女婿六郎快要哭了。”
  二郎三郎是二月十四日回到的伏见。和离开的时候一样,这是一段从容的旅途。甲斐的六郎是在吉良和一行人会合的,这样做是为了不引起别人对天龙川流域的注意。
  柳生忍者们当然知道六郎回来的事情。因为原本就把六郎看作为二郎三郎跑腿的人,所以他们也没有特别在意。六郎一身鸟见役人的打扮,而且根据六郎的建议,二郎三郎在吉良打了三天猎。事实上,这片土地上的鸟兽的确非常多。二郎三郎还当着木村助九郎等人的面,夸奖六郎办事得力,甚至还赏了他一笔钱。这样一来,谁都知道六郎离开大队的目的就是去调查猎场。晚上,在柳生忍者无法接近的卧室里,六郎讲述了和左近等人会面的经过,并拿出了风魔一族手绘的图纸。又详细地向二郎三郎解释了风魔小太郎,想要把伏见城改造为忍者的死亡之城的计划。二郎三郎对这个方案也很满意。
  “但是有一点……”二郎三郎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小太郎好像忘记了对手是柳生。”
  “您指的是?”六郎不知道二郎三郎指的是什么。
  “建造一座忍者的死亡之城,抓住或者杀死柳生忍者,这个方案很不错,但是由谁来杀死他们呢?”
  “啊?”
  “对手可是柳生,他们每个人都是功夫不错的剑手。如果他们没能完成作为忍者的任务,被围困住了,自知必死。想要杀死一个自知必死的剑手可没那么容易,就算是久经沙场的武士恐怕也很难做到。”六郎沉默了。的确,小太郎、左近和自己都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一般的武士无法杀死柳生忍者,那么我们就需要找负责杀死柳生的高手,他们必须熟知柳生的剑法,而且还要有能够战胜他们的实力。”
  在当时,还不像后世那样重视剑法,而且连剑法这个词汇都没有,一般都称之为兵法。大多数的武士都对剑法在战场中能够起多大的作用,抱有疑问。如果是一对一的决斗,那么剑法或许会起作用。但战场上的敌人往往很多,并且武士们在战场上一般都使用枪,自古以来就有“没有能够抗衡枪的剑”的说法,也就是说,用刀很难战胜枪。因此,没有多少武士愿意去学习剑法。说到专门用剑的人,就更少了。而且有名的剑手,肯定不会愿意被人雇去,专门用来杀死忍者。他们的目标是,扩大自己流派的影响和培养优秀的门人弟子。对他们来说,在比试剑法以外的场合杀人,是没有意义的。
  说来说去,寻找剑术名家和秘密施工的人手这两件任务,还是都被交给了六郎,但是六郎没有时间走遍天下,去寻找剑法名家,只能把这两件事都拜托给了风魔小太郎。
  二郎三郎现在遇到了自己的首个危机。阿万夫人的预产期是在三月,也就是下个月。为了保证这个孩子的安全,二郎三郎必须进行一场豪赌,首先要给秀忠一个沉重的打击。而秀忠为了避免遭受更沉重打击,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他必须保证孩子的平安。二郎三郎的具体办法就是,不去担任征夷大将军。去年二郎三郎装病,推迟了朝廷公布旨意的时间。今年不能再装病了,而二郎三郎也压根没想再找什么借口。
  二月二十日,朝廷派遣前权中纳言山科言经到伏见来宣旨,封家康为诸侯的盟主,诸侯的盟主就是征夷大将军,二郎三郎坚持不受。山科言经非常困惑,因为这原本就是德川家(正确的说法是秀忠)提出的要求。自己先提出要求,然后再拒绝,换作谁当然也都会很困惑。言经询问了原因,二郎三郎没有回答。他只有一句话,就是不肯赴任。言经不得要领,只好先回京复命。到现在为止,拒绝过出任征夷大将军的,只有织田信长一人。而信长此人不但拒绝一切官职,甚至曾经逼迫正亲町天皇退位。家康是不是也要效仿他,朝廷为此一片哗然。
  但有人比朝廷更震惊。不用说,当然就是秀忠。去年二郎三郎称病未能就任时,秀忠的心里也有一丝不安。但他仍然认为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今年二郎三郎的态度非常明确,他不愿意让杀死了自己护卫的秀忠当成征夷大将军,所以自己也不去就任。你秀忠要是不满意的话,尽管把我杀了好了,这就是二郎三郎的态度。所以,二郎三郎甚至没有招集新的护卫。柳生们去探察伏见城,他也表现得很无所谓。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了。秀忠现在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柳生宗矩的失败带来的影响有多么严重,也知道了自已的焦躁和吝啬带来了什么后果。
  必须想办法让二郎三郎改变主意,秀忠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本多弥八郎正信。正信拒绝了,说自已没有这种能力。秀忠又拜托了本多忠胜,但也不行。忠胜说,你把二郎三郎杀掉算了,杀掉他,然后凭自己的力量去夺天下,这才是武士的进身之道。
  秀忠又去求了前田利长,但也没有结果。最终只得搬出了家康的生母,于大夫人。
  家康的生母于大夫人是水野忠政的女儿,他嫁给了岗崎城主松平广忠后,生下了家康。家康三岁时,于大夫人被松平家休掉,又回到了娘家。后来,她和久松俊胜生下了康元、胜俊、定胜和一个女儿。虽说是家康的生母,但在家康三岁以后,两人就没怎么见过面。于大夫人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秀忠从去年就着手安排于大夫人去伏见的相关事宜。
  当初的目的很简单,夺得天下的家康,送自己的生母进京去参见后阳成天皇,这也算的上是一段美谈。这样不但可以向外人证明,二郎三郎就是家康,而且也可以宣扬秀忠一向所推崇的孝道。
  因为二郎三郎拒绝就任征夷大将军,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应该说是秀忠改变了原来的计划:于大夫人在惊闻家康拒绝了朝廷的恩典之后,紧急来到伏见,以生母的身份发表了强硬的意见……这是秀忠新改编的剧本。在生母的努力劝解下,家康终于认识到自已的错误,重新决定要接受朝廷的旨意……秀忠想这样运作这件事。
  但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于大夫人由现在的长子五十一岁的康元和三子定胜的十六岁的儿子陪伴着,于二月末到达了伏见城。于大夫人只看了一眼二郎三郎,就很生气地问道:“你是谁呀?”
  二郎三郎着实感受到了亲生母亲有多么恐怖。很有意思的是,在那个时刻,最为惊慌的是于大夫人的儿子康元和孙子定行。二郎三郎放声大笑。同席的本多弥八郎正信也轻轻地笑了一下。七十五岁的老奶奶,已经老糊涂了,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了。
  “母亲真的是老了。”二郎三郎对康元说道。意思是,怎么于大夫人看上去跟个孩子似的。
  “请您恕罪。”康元平趴在地上,擦着冷汗。二郎三郎对他说了句:“多待些日子,在城里好好玩一玩”就进了后宅。
  “那人是谁?”于大夫人很执著,这次问的是康元。
  “你们就不要和老人家顶嘴了。”弥八郎正信,赶快对康元说道。弥八郎认为,二郎三郎对此事的处理非常漂亮,就是应该紧紧地扣住,老人家已经有些糊涂了这个说法。康元很明白事理,赶快带着母亲告辞了。弥八郎正信轻蔑地想,秀忠为什么总是要搞些这种小聪明呢。
  接下来,在第二个月的七日,阿万夫人生下了一个男孩,起名长福丸,就是后来的赖宣。如果是个女孩,该有多好啊!二郎三郎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准备和秀忠战斗。
  当天二郎三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弥八郎正信。弥八郎险些惊倒在地。
  “肯定吗?肯定是你的孩子吗?”弥八郎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六十岁的男人还有生孩子的能力。
  “没错,是我的孩子。”
  “这下可出了大事了。秀忠会如何震惊?会有多么愤怒?盛怒之下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弥八郎考虑着这些事,很长时间没有出声。
  “他会把母亲和孩子一起杀掉。这是最快最有效的解决方法。”
  “如果那样,我说什么也不会去做天下诸侯的盟主。”二郎三郎坚定地说道,“不仅如此,我还会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告诉结城秀康殿下和尾张的忠吉殿下,信我都写好了。”弥八郎点了点头。这是理所当然的措施,如果自己是二郎三郎,肯定也会这样做的。
  “我会把同样内容的信笺也交给仙台的伊达和肥后的加藤清正。”二郎三郎狠狠地笑了一下,“我真想看看到时候,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子弥八郎很难想像,到时候,天下的形势会如何变化。大势可能会回到关原以前的紧张状态,伊达、加藤、福岛、前田、池田、岛津等外样大名现在依然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上杉、毛利的毒牙也没有被拔除。不管以什么形式,他们肯定会捧出大阪城里的秀赖,然后结成军事同盟。即便是现在,占有优势的德川军团,也很难轻易击败他们。而且,不可能让秀忠来统帅大军,不管是让谁来考虑,统帅大军的都必然是结城秀康,而他的副手必然是忠吉。也就是说,在大军里,将不会有秀忠的位子,这才是秀忠最担心的事情。
  维持和平,绝对不能发起战争。这真是一句漂亮的口号。但如果维护和平的目的,不是为了保护普通百姓,而是为了秀忠一个人的私利,那么多少看上去就有些肮脏了。而且战争是不能够被完全避免的,有一场大战迟早都会发生,那就是和大阪城的秀赖之间的战争。只要没有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德川家的统治就不能说稳如磐石。可是如果由秀忠来统帅大军,那么胜负实在难以预料。因此,必须要让家康活到这场战争胜利结束。二郎三郎已经把这一点彻底看透。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啊!”弥八郎发出一声叹息,“你是打算借我的嘴,把你的心思传达给中纳言大人喽?”
  “是啊!”二郎三郎笑着答道,“我有多么拼命,我是如何地当真,除了你,没有人能够把这些正确地转达给中纳言大人,就连我自己也不行!”
  正如二郎三郎所说,传句话谁都能办得到,但是能够理解二郎三郎的深意,并且清楚二郎三郎有能力搞出什么事情来。而且还要明白,如果二郎三郎搞出了什么事情来,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尽管德川家人才济济,但能够把这些层面上的事情——说清楚的,除了这位本多弥八郎正信,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因为只有他,才从里到外,彻头彻尾地了解二郎三郎。
  另外,正信的脑子里装着天下所有大名的性格、思考方式、力量的强弱、缺点、长处等。他就是一座活着的、外交军事资料库。因此,弥八郎的话,对秀忠来说,会有千钧的分量。
  “你背后有人吧!”弥八郎突然出人意料地说道。二郎三郎吓得差点跳起来。
  “你说什么呢?”二郎三郎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反问道。
  “军师,在你的背后肯定有个人,而且此人思维敏捷、刚毅果断,怎么想,都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在给你做军师。”弥八郎的话从正面给二郎三郎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那当然有了。”二郎三郎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是谁?”二郎三郎的回答,让弥八郎感到很意外,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尖锐了。
  “是殿下。”不是别人,就是德川家康殿下。听了这个糊弄人的回答,弥八郎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说的是真的。”二郎三郎说话的态度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别忘了,我做了十年的影武者。这十年里,我每天都和殿下形影不离,殿下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我都装进了自己的脑子里。做个影武者,光是形似是不够的,声音、说话的方式和思考问题的方式都必须很像。所以,我现在可以和殿下一样去思考问题,你以为在关原时,我为什么能够代替殿下指挥战斗?”二郎三郎的话太让人吃惊了,但这明显是事实,弥八郎正信说不出话来。
  “殿下是军师!?”弥八郎嘀咕道。
  “对了。我每当遇到重大的事情,都会想,如果是殿下,他会怎么办。这么一想,我马上就能知道殿下会怎么做,甚至能够听到殿下的声音,这件事这么做、那件事那么办之类的,我基本上都按照殿下所说的去行动,现在也是这样,殿下对我说的是,把这件事都交给弥八郎。”弥八郎大为震惊,因为说最后那句话时,二郎三郎的声音和家康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啊!”弥八郎发出一声叹息,“参加义军十六年,做影武者十年,看来你并没有虚耗这些光阴呀!”
  “那当然,尤其是影武者这十年,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十年给我的影响会有这么深,每遇到什么事情,我都会不知不觉地用殿下的方式思考问题,人这东西,你说怪不怪。”
  二郎三郎没有说谎,这也是一种事实,当然,他以这种事实,掩盖了岛左近和风魔小太郎的存在。这个秘密就连弥八郎也不能让他知道。弥八郎作为实务派的官员和外交官,具有强烈的自负,他有足够的经验和资历去蔑视秀忠左右的官员们。但是,这种被称为干吏、“聪明人”的人物,往往都有强烈的嫉妒心和好胜心,如果被弥八郎知晓了左近和小太郎的事,他肯定会刨根问底,这一点现在必须要避免。
  再有,弥八郎是家康最好的朋友,所以他有一种倾向,什么事只要一扯到家康身上,他就容易接受,二郎三郎巧妙地利用了弥八郎这唯一的弱点。
  不管怎么说,弥八郎相信了二郎三郎的话。后来,每当弥八郎想起这件事时,都不禁恨得咬牙切齿。为了把二郎三郎的意志正确地传达给秀忠,弥八郎正信紧急赶往了江户。事态非常紧急,弥八郎必须要在柳生忍者们发现并向秀忠报告这件事之前,和秀忠见面。至少,也要在秀忠接到柳生的报告,作出决断之前。弥八郎必须向秀忠指出,他所做得决断会给将来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弥八郎仅带着几名心腹,夜以继日地由东海道飞马赶往江户。本多弥八郎正信总算没有来迟。柳生忍者的动作的确非常神速,秀忠在弥八郎到达江户前两天,已经接到了长福丸出生的报告。秀忠大为震惊,他从没有想到过会出这种情况。秀忠接二连三地向宗矩核实道:“不会搞错吧?肯定是他的孩子吗?”刚刚二十四岁的秀忠很难想像六十岁的男人还能生出自己的孩子。很快,这个男孩的出生变成了一种痛苦,沉重地压在秀忠身上。
  首先,在世人面前,这个婴儿会成为自己的弟弟,一个影武者生的孩子竟然成了自己中纳言秀忠的弟弟,想一想就让人无法接受。这种感觉就像,有人把一团臭泥抹在了自己的脸上。秀忠气得浑身发抖。而且这个婴儿是个男孩,如果认了他,他迟早会成为一位,单独开府建衙的德川系大名。如果不给他这种待遇,世人也不会认可。秀忠现在还没有生出男孩。前年年底,在大阪城里搞到手的那名侍女为秀忠生下了第一个男孩长丸,但孩子在去年九月时死了。秀忠明知是自己的正室于江夫人用针杀死的孩子,但却故意没有追究。因为秀忠自己也很冷酷地认为,长丸活着,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个祸根。但在那之后,于江夫人一直也没有生下男孩。当然在家族里,有很多孩子可以过继来做养子,现在二郎三郎生的孩子也是候补者之一。一想到这一点,秀忠就无法忍受。而且,在若干代之后,正嫡没有自己的子嗣的时候,这个孩子的子孙有可能会继承德川家的宗室,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种事绝对不能允许发生。
  “只能杀掉他。”秀忠下了决心,“母子都要杀掉。”在秀忠正要向柳生宗矩下达命令时,本多弥八郎正信到了。弥八郎一眼就看出,秀忠已经知道了长福丸出生的事情,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也没有时间多费唇舌了。弥八郎直截了当地说道:“杀死长福丸的命令,你已经下达了吗?”
  秀忠想装糊涂,但他没法办到:“当然。”
  “是吗?那德川家也完了。”弥八郎正信平静地说道。
  “耸人听闻。”秀忠笑道。但他听了弥八郎接下去的话后,脸色变得苍白,手也开始发抖。
  “你赶快下命令杀掉二郎三郎,尽管可能有些迟了。说不定他已经自杀了。”弥八郎冷漠地说道。
  “说服他,想办法说服他,这不是你的职责吗!”秀忠居高临下地命令道,声音几近于哀号,弥八郎用悲伤的眼神瞥了一眼秀忠。
  “我办不到。他不是一个能被我说服的人,所以我才这么急着赶到江户来。这么赶也没赶上,这大概就是天意吧,从今天起,我交还领地,退出德川家。并出家为僧,在向殿下的忏悔中,度过余生,永别了!”殿下指的当然是家康,弥八郎深施一礼:“我预祝中纳言大人武运昌盛。”
  摺下这句话,弥八郎慢慢地站起身,向外走去。祝秀忠武运昌盛意思是,你准备打仗吧!或者说,你迟早都要打仗。对手不是秀康、忠吉的联军,就是奉秀赖为主的丰臣家旧系大名的联军,不管是面对哪一方,秀忠都只能通过战争夺取政权。
  “请等一下。”秀忠也顾不上摆架子了,情急之下,一把就揪住了弥八郎的袖子。
  弥八郎做出一副你说什么都没用了的表情,看着秀忠的手说道:“你有时间在这留我,还不如赶快去做打仗的准备。”
  “谎话,我刚才说的是谎话。现在我还没有派出刺客去杀那孩子。”
  弥八郎难以置信地看着秀忠,很快又换上了一副苦涩的表情::“你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承认那个孩子是自己的弟弟,给他应有的待遇,保证绝对不会去伤害他的性命,并且把这些保证写下来,派人送给二郎三郎,至于我,请允许我像刚才说的那样,退出德川家。”
  如果主君对家臣说谎,那么家臣就不用再干下去了,弥八郎的言外之意就是,他已经抛弃了秀忠。秀忠直冒冷汗,现在失去了弥八郎,就等于失去了政权,他握着弥八郎袖子的手,更加用力了。事情变得很奇怪了,本多弥八郎正信可以说是秀忠的眼中钉,秀忠组织的新政权中,原本没有弥八郎的位子。
  但弥八郎强行进入,并半胁迫地让秀忠任命他,做了关东总奉行中的一位。但他却压根不待在江户城,而总是待在伏见的二郎三郎的身边,世上哪里有呆在伏见的关东总奉行。虽然是以处理完岛津家的事情为期限,但这也是一件很异常的事情。从结果上来说,秀忠因此无法随便在关东、特别是江户紧急作出任何安排。不和关东总奉行中的一人商量,秀忠是无法对江户作出什么改变的。也就是说,他凡事都得派快马去伏见征求弥八郎的意见。这点不但损害了秀忠的权威,而且使政令的实施无法畅通。秀忠为此恨不得杀掉弥八郎。
  但是秀忠现在却恳请自己这么厌恶的一个人,不要离开。如果有必要,他肯定会不惜趴在地上三叩九拜,也要留住弥八郎。秀忠竟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可见,他此时已经昏了头。让秀忠昏了头的原因,是二郎三郎的变化。到现在为止,秀忠一直没把二郎三郎当成一回事。
  “不过就是一个影武者吗?”在秀忠的心里,一直存在着这样一种对二郎三郎的轻视。就是这个不怎么起眼的人,现在突然露出了撩牙。这撩牙所具备的巨大的破坏力,使秀忠禁不住浑身发抖。这是一颗可以立刻咬断秀忠的骨头、夺走他生命的巨大獠牙,正因为一直没有把二郎三郎当成一回事,所以现在秀忠受到的打击反而更加强烈。
  面对二郎三郎走出的这一步,秀忠现在没有任何对抗手段。二郎三郎准备交给自己的兄长秀康、弟弟忠吉,还有丰臣家旧系外样大名,以及其他有志于夺取天下的大名们的书信内容,可以从根本上否定秀忠的存在,这对秀忠来说,是一件可以置自己于死地的东西。这封信可以向天下宣布,秀忠的世子地位没有任何合法性。这样一来,秀忠就成了被天下所有人唾弃、不知廉耻的骗子。而能够揭发这一点的,在这个世上,只有二郎三郎一人。可是如果杀掉他,秀忠就当不成将军。二郎三郎是一把可怕的双刃剑,秀忠一直忘记了这一点。
  在二郎三郎成为征夷大将军,并把这个位子让给自己之前,秀忠必须忍耐,杜绝任何伤害二郎三郎的行为。秀忠现在痛悔不已,自己不应该太性急,像是已经得到了天下似的,丝毫不顾及二郎三郎就开始大踏步地建设自己的新政权。二郎三郎现在给了有些忘乎所以的秀忠沉重一击。通过这一击,他让秀忠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的危险。
  面对这个危机,秀忠新组建的政权的阁僚们,全都束手无策。因为,他们连现在的家康是由世良田二郎三郎假扮的,这一点都不知道。而知道这件事的三位老臣本多平八郎忠胜、榊原康政、井伊直政都被秀忠自己亲手赶出了政界。井伊直政已经死去,其他的二人也对秀忠没有什么好感,这也是当然的事情。上个月,秀忠找本多平八郎商量二郎三郎拒任征夷大将军一事的时候,平八郎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
  “杀掉二郎三郎,用自己的手去争夺天下不是更好吗?”平八郎忠胜从桑名派人送来了,这个像是开玩笑似的回信。也就是说,他建议秀忠再次掀起战争。而忠胜自己,想看一看秀忠刚招揽的这批以大久保忠邻为首的阁僚们,在战争中能有什么样的表现。此外,他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这一点尤为严重。如果和外样大名联军作战,倒也罢了。如果秀忠和秀康、忠吉作战,那么谁也不知道忠胜会参加哪一方。事实上,这位闻名天下的德川家的大将,参加秀康一方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榊原康政说到底,可能还会站在秀忠一方,但本多忠胜很明显地厌恶秀忠。
  既了解二郎三郎,又是阁僚中一员的,只有本多弥八郎正信一人了。如果弥八郎离开阁僚的位子,那么在二郎三郎和秀忠之间,就没人可以做调解工作了,所以秀忠当然要尽全力阻止弥八郎的隐退。
  弥八郎一眼就看透了秀忠心里的算计。在弥八郎心里对秀忠表现轻蔑之前,首先感到的是担忧,此人终究不是统帅之才。但德川家现在不得不让这个没有气量的人来做统帅。弥八郎为家康在这件事上的不幸,更加感到悲伤。
  “如果信康公在就好了……”弥八郎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去关原的路上,家康说过的这句无可奈何的话。因为织田信长超乎寻常的嫉妒心,家康不得不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长子信康。信康智勇双全,又富有人情味,是真正的名主之器。如果信康现在还活着,肯定不会出现现在这种局面。而且,也没有必要让影武者继续扮演家康。一生从未爱过自己孩子的家康,死后终于受到了报应。如果任秀忠一个人胡来,德川家就完了,弥八郎对此深信不疑。这种局面说什么也要避免。和家康之间的深厚的友情,使正信现在无法抛弃德川家。弥八郎原谅了秀忠。
  秀忠基本上按照弥八郎的口述写下了一份文书。准确地说,是不得不写下了一份文书。考虑到文书的内容,秀忠无法让人代写,最后自己画押。只得亲笔写下全文。这是一份很长的文书,首先承认长福丸是自己的父亲家康的第十个儿子,并承诺给予他一切相应的待遇,当然也保证他的生命安全。而且允许他在二郎三郎的身边被抚养成人。写信的时候,秀忠的心中充满了屈辱。作为交换,在文书中加入了两个条件,长福丸一族将来不得继承德川家的正统,二郎三郎必须就任征夷大将军,并把这个职位传给秀忠,最后又做了一个补充,这份文书在秀忠死后,必须立刻烧毁。这份文书就如同一颗定时炸弹,如果不小心被公布了,那就不是秀忠一个人的问题了,而是整个德川家的耻辱,所以必须慎之又慎。
  “等着瞧吧!”秀忠在心中狂叫道,“我成为大将军之时,就是你们的死期!我一定会拿回这份文书,还要把你们都斩为肉酱!”这既是对二郎三郎的诅咒,同时也是对弥八郎正信的诅咒。弥八郎从秀忠的表情上,很轻易地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这个人,除了仇恨和诅咒,就不会用其他方式看问题了吗?”弥八郎有些心灰意冷了,但从现在开始再去对秀忠进行帝王学的教育也来不及了。
  “殿下实在太不幸了。”弥八郎在心中又一次发出了这样的叹息,这里的殿下指的是家康。像秀忠这样总是偏颇地从仇恨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迟早会给德川家带来巨大的耻辱。而德川政权中的重臣们肯定会极力隐瞒这一点,并试图从历史中删除这个污点。现在虽然来不及对秀忠进行帝王学的教育了,但可能还来得及向秀忠的家臣们,传授为臣之道。弥八郎在这个时候决定,要对秀忠的左右和自己的儿子本多正纯进行再教育。
  二郎三郎赢了。弥八郎正信带回的秀忠的亲笔文书,让二郎三郎狂喜不已。二郎三郎立刻把这份文书抄写了很多份,不单对原本、连抄写本都进行了非常隐秘的保管。他把其中的两份抄写本,连同自己写给秀康、忠吉还有各地诸侯的那封旨在揭露真相的信放在一起,其中一份交给了岛左近,另外一份交给了风魔小太郎。对二郎三郎来说,这就是一种保险。如果自己发生了什么意外,这些文件就会被交给指定好的收信人。
  庆长七年(1602年)六月,二郎三郎命令大名们开始修建伏见城。前面已经讲过,开始这个工程是为了掩护同时将要进行的内城的改造。
  根据风魔的设计,这些为防范忍者而进行的工程,效果是非常惊人的。甲斐的六郎和阿福一起亲自体验了一下。当然,不管是什么样的防范措施,如果想破还是可以破的。但是为了破掉这些防范措施,所要花费的时间是巨大的,的确会让忍者的行动受到非常大的限制。想要混进这座城里,必须花很多时日,来打通天井上面以及榻榻米下面的通道。如果防卫的一方经常进行仔细地检查,那么这些试图打通入侵通道的工作,很容易就会被发现。这里对忍者来说,的确是一座难以入侵的城池。而且从这段时间开始,对在城里工作的人,进行了非常严格的审查。来路不明的人全部被驱除。新招集的人员也受到了同样的调查。远方来的人一律不予使用。剩下的人,家离的都不是太远,衙役们也都亲自上门对所有人一一进行了核查。如此一来,不管什么样的忍者,也无法隐瞒自己的身份混入城中。那么他们剩下的方法只有一个了,就是收买,对于这一点,城里也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
  私自收取来自城外的金钱物品者,一律处斩。实施了这种严酷刑罚之后不久,为了杀一儆百,一名侍童当着所有下人的面被斩首了。这个人为一家杂货店进城,提供了一些方便,收取了仅仅相当于他一个月收入的贿赂。但就为了这一点钱,他掉了脑袋。行贿的杂货店主,也被同时问斩。伏见城里的下人们,都异常恐惧。和自己的生命相比,贿赂的魅力几近于零。其实,这名侍童和杂货店主是真田昌幸派来的忍者,当然要被处死。但下人们没有一个知道这件事。采取了这种措施之后,如果忍者采取收买的方法,可能反而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效果是非常显著的,柳生忍者们现在无法进入伏见城了。而且当初不知道伏见城进行了防范忍者的改造,陆陆续续潜入城内的十名柳生忍者,在进城之后就再无消息,想必是都被杀了。
  木村助九郎把二郎三郎送到伏见后,就立刻回了江户。留下负责指挥柳生忍者的人过于年轻,缺乏经验。在他想到进城后没能回来的十名柳生忍者的命运后,本应迅速撤离,但他反而选择了强攻。因为他认为,二郎三郎应该是雇佣了新的忍者。下场很悲惨,剩下的十五名柳生忍者,被在伏见城里值勤的德川家直系武士包围,全部被杀。
  柳生忍者在伏见的失败,使柳生的首领宗矩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但让柳生宗矩更受打击的是,秀忠听了关于此事的报告后的态度。柳生提议,二郎三郎肯定是从什么地方找来了全新的、而且是非常强力的护卫集团。作为秀忠一方,应该集结所有柳生忍者,全歼这个护卫集团。闻言,秀忠脸色大变,慌忙说道:“不行,绝对不行!”
  宗矩问为什么,秀忠没有回答,只是说在今后的一段时间内,禁止在伏见城进行任何战斗行动。而且命令宗矩,立刻撤回全部在伏见的柳生忍者。宗矩完全不能理解这个态度。但对秀忠来说,这是一个恰当的处置。
  “他终于暴露出本来面目了。”秀忠一直认为,二郎三郎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影武者,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一回事。在长福丸出生之后,二郎三郎的形象陡然一变。现在的二郎三郎,是经历过战国时代的艰苦岁月,坚韧而且足智多谋的。是在关原之战中接替家康指挥战斗,并完美地取得了胜利的武将;是一个一边装傻,一边不知在何时就把矿山奉行这个要职交给了自己的部下,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积累了巨额财富的大商人;是一位失去了所有的护卫后,仍然能够不动声色,反而能把秀忠逼入困境的谋士。这些才是真实的二郎三郎。家康竟然让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物来做自己的影武者。反之,也可以说,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在长达十年的时间内,为家康做影武者。不管怎么说,二郎三郎此人,诡计多端,绝不是像柳生宗矩这样的剑法家能够应付的。的确,现在能够杀了他。但杀了他,秀忠自己也会死。如果在没有考虑好对策之前,就杀掉此人,对秀忠、乃至于宗矩来说,都等同于自杀行为。而且,这种自杀行为,很可能会毁掉德川家。后世的史家肯定都会把毁灭德川家的责任,归咎于秀忠。小心眼的秀忠死也不愿接受这种耻辱。
  “不能让宗矩接近这个人。”这是秀忠刚下的决心。至少在二郎三郎就任征夷大将军,并把这个位子传给自己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碰二郎三郎一根手指。现在只能忍耐,让二郎三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今后,不许对伏见方面采取任何行动。”秀忠对宗矩下了死命令。
  庆长七年十月二日,二郎三郎离开伏见去了江户。同行的本多弥八郎认为,二郎三郎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和秀忠直接会面,进一步确认在此之前双方缔结的誓约内容。但二郎三郎的真实目的并不在此。二郎三郎准备在途经骏府时,和岛左近及风魔会面,现场考察一下地形,共同商讨骏府建城的方案。这是二郎三郎为自己把征夷大将军的位子传给秀忠后,在此隐居而做的准备。一旦隐退,为了防备秀忠的刺客,必须立刻迁往骏府。因此,必须彻底修整这座城,使这座不大的城能够成为天下最坚固的城池。
  但,那之后呢?自己的生命已经不会很长了。为了保命,像乌龟似的缩在骏府城里,这样的活法,没有任何价值。尽管长福丸和女人们也都需要保护,但这些都不是男人毕生的事业。
  男人毕生的事业!二郎三郎轻轻地苦笑了一下。从石山本愿寺被烧毁到关原之战前的漫长岁月里,二郎三郎本已舍弃了一切。二郎三郎不是一向宗信徒,他也不信人死后的净土之说,但他和织田大军进行了坚持不僻地斗争。这是因为二郎三郎生来厌恶制约、崇尚自由,希望为所有的劳动者,建立一个没有压迫、可以自由生活的“公界”,并希望自己“不尊上”的理想可以得以实现。当这个理想和石山本愿寺一起灭亡之后,二郎三郎就已经抛弃了这个世界。换句话说,在那个时候,二郎三郎作为男人的毕生的事业已经结束了。
  可是现在,因为在关原之战中;发生了那件奇异的事情,二郎三郎再一次看到了实现梦想的机会。而这一次,二郎三郎的身份竟然是他以前视之如蛇蝎的封建领主。世事的变化,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但是对“漂泊之民”二郎三郎来说,他毕生的梦想就是构建一个“公界”,眼下,二郎三郎就打算把骏府建成一个真正的“公界”。
  站在贱机山上,眺望着远处的骏府,二郎三郎心里想的,都是被改流后的安倍川大堤所环绕的一个自由都市的景象。他的心情现在异常亢奋,就像回到自己的青春时代,浑身热血沸腾。不知不觉中,二郎三郎就把自己的亢奋心情吐露给了身边的弥八郎。
  “等着看吧!弥八郎,我退隐之后,一定要把这里建成‘公界’。”弥八郎瞠目结舌。让他吃惊的并不是二郎三郎的这句话,而是二郎三郎在说这句话时候,眼中闪过的光芒。
  “他是当真的。”弥八郎清楚地感觉到。而弥八郎同样也知道,退隐的时候就是二郎三郎最危险的时刻。在取得政权的那一瞬间,秀忠肯定要一吐心中的恶气,二郎三郎肯定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但他现在仍然如此毫不在乎地谈起了“公界”这件事,这说明他有活到那时的自信。但弥八郎看不出二郎三郎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这种自信。但想想二郎三郎以前在危急时刻的做法,想必如果他没有充分的把握,是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这个人,实在让人看不透啊!”弥八郎再一次对二郎三郎那不死鸟般的生命力发出了赞叹。想一想,家康的死,把一只凶猛的野兽放归了山林,在这只野兽面前,秀忠刚刚到手的政权,会不会被立刻撕扯得支离破碎呢?弥八郎想着想着,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看来我得帮一帮中纳言大人了,否则的话,德川家可能会被这个人撕得粉碎。”
  应二郎三郎的要求,弥八郎早一步赶往江户。但他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件事,在弥八郎心中,已经没有了以往作为一向宗信徒时,对“公界”的那种憧憬。现在他心中所想,除了对家康的怀念就是对德川家安全的担忧。
  二郎三郎按当初的计划,和岛左近和风魔小太郎见了面,充分地讨论了把骏府建成一个要塞的计划。
  接下来,在这一年年底的十二月二十八日,萨摩藩主来到伏见拜见二郎三郎,以换取自己领国的平安。从关原之战以来,长达两年三个月的,对岛津的安抚工作终于完成。这样一来,二郎三郎就没有了任何理由不去就任征夷大将军了。转过年(1603年)的一月二十一日,二郎三郎接受了任命他为征夷大将军的朝廷内旨。接下来的二月十二日,后阳成天皇派遣权大纳言广桥兼胜和参议劝修寺光丰去伏见颁旨,任命二郎三郎为右大臣、补征夷大将军位,并赐予牛车、兵符。
  二月十二日的早晨下起了雨。八点钟左右,天晴了。京都相国寺里,有一本历代高僧留下的日记,名为《鹿苑日录》,其中曾有这样一段记载:“今天是内府就任将军的日子,上天也有了感应,所以天晴了。”
  钦差劝修寺光丰一行威仪显赫地抵达了伏见城,时间是上午十点。仪式开始后,首先是司仪来到庭院中,面对正面深施一礼,唱吟了两次,“恭贺高升”。
  接下来,钦差等人分左右落座。右大史小规孝亮上前捧出装有圣旨的盒子,大泽基宥接过来,送到二郎三郎面前。二郎三郎从盒中取出圣旨,大泽基宥把空盒捧进里间,永井直胜在盒中放进装满沙金的布袋,大泽又把盒子捧出来,交给了小规孝亮。
  接下来的三月二十一日,二郎三郎从伏见进京,住进了刚刚竣工的二条城。二十五日,二郎三郎衣冠束带,乘牛车按照室町将军的古礼,入列进参,行将军贺拜之礼。二郎三郎此时向天皇献上了银一千枚,作为就任将军的谢礼。作为岁首的供品又向天皇献上了棉百把,银百枚及大刀等物。给亲王、后妃的礼物则从银二百枚到五十枚不等。
  二十七日,二郎三郎迎来钦差,举行受贺仪式。得到了天皇恩赐的大刀、马缰等物品。诸亲王、诸公卿也在这一日来到二条城祝贺二郎三郎。从四月四日开始的三日间,二郎三郎为答谢之前来访的客人,在城中奏起古乐,请来各地大名,举行了盛大的谢宴。
  至此,秀忠盼望已久的二郎三郎就任大将军的仪式,全部结束了。在关原战后,听到家康死讯时,秀忠在脑子里描绘过的未来图画的一部分,终于实现了。接下来就应该是,二郎三郎把这个职位传给秀忠。秀忠认为,这件事最迟也应该在两年内完成。如果过了三年,二郎三郎很可能会生出非分之想。这是秀忠作出的,自认为很客观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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