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津城
2024-09-01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姜涛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家康原本就喜欢丰满的女子,不久就把茶阿收为侍妾,并产下了二子,他们分别是六子辰千代(后来的松平上总介,忠辉),七子松千代,但松千代在六岁时夭折。这两个孩子应该都出生在江户,但从八子仙千代开始,家康后来的孩子们都出生在伏见。这件事有些奇怪。仔细想来,这应该是茶阿夫人耍的一个心眼。
  论身份,茶阿夫人在侍妾当中最为卑贱。但为家康生下两个儿子的,除了秀忠、忠吉的生母阿爱夫人以外,就只有茶阿夫人了。因此,招来其他侍妾的嫉妒,遭受欺侮的命运显然是无法避免的。茶阿夫人是一位对现实生活非常精明的女性。这个时期,家康基本上都住在伏见城,侍妾们也都随侍在他身边,而茶阿夫人显然是故意躲在江户的。
  阿梶夫人说,茶阿夫人是最危险的人物,理由也正在于此。如果让茶阿夫人知晓现在的家康是一个替代品,谁也无法预料,她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来作为保守秘密的回报。而且,她肯定不是一次两次就会满足。只要有求于
  她时,她肯定都会以揭发二郎三郎的身份作要挟,为自己换取一些好处。
  在阿梶夫人的眼中,茶阿夫人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而且任性的女人。的确,在茶阿夫人的身上是有这样的一面。比如,她把和先夫的女儿阿初,嫁给了中国人八官的儿子花井三九郎(后任远江守),连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两个儿子——善八郎和双八郎,她也带在身边,并在后来送到木全家做了养子,且培养他们成为了武士。后来这三个人都成了忠辉的家臣。阿初的丈夫三九郎原来是一个戏子,他靠着茶阿夫人,摇身一变成了食禄五千石的家老。一次,三九郎犯下了过错,茶阿夫人不问理由就庇护了他,使他免于被问罪。
  这位花井远江守,最终于直接导致了忠辉的倒台。茶阿夫人的偏袒,最终造成了自己儿子的灭亡。一个平民家的女人,猛然间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之后,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了民女所特有的愚昧。实在是让人感到悲哀。
  那天晚上,在近江草津秀忠的大营,以秀忠为中心,德川三将即本多忠胜、井伊直政、榊原康政以及本多弥八郎等五人,屏退手下举行了秘密会议。
  会议的内容当然是家康的死以及相关问题的对策,核心是如何处置世良田二郎三郎。
  发言的基本上是本多忠胜一个人。包括秀忠在内的其他四人,一直茫然无语。因为他们从没有想到会遇到如此复杂困难的局面。其中以井伊直政最为失意,和别人不同,直政参加了关原之战,甚至在胜利之后,还由家康亲手为他包扎了伤口,而这个家康竟然是个假货!如果有人责怪他,连自己长年侍奉的主公都不认识了,直政也真的无话可说。
  但与其指责直政,不如称赞二郎三郎完美地扮演了家康。直政也并没有为自己感到羞愧。他此时的心情可以说是万念俱灰。因为自己不惜负伤也要促成的,忠吉的完美亮相,现在失去了意义。眼前的现实是,忠吉并没有出席这个决定今后德川家命运的会议。结城秀康也不在。在的只有秀忠。这就预示着,今后德川家的一切,都会以秀忠为中心而展开。这怎能不让直政垂头丧气呢。
  秀忠也想到了同样的事。在他的心里,除了庆幸还是庆幸,关原之战时贻误战机,这个致命的过错,现在已经不用担心了。想想家康对儿子们的冷酷无情,也许,这件事原本会让自己丢掉世子的位子。现在事态完全逆转了。
  兄长秀康远在关东宇都宫,弟弟还在因战伤呻吟。现在在这里拥有决定权的,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别人。这样一来,自己世子的地位终于保住了。但如果想确保这个位子,家康的存在是必要的。如果家康不在了,兄长结城秀康,以及背后站着井伊直政的忠吉,必定会拍案而起,追究自己贻误战机的过失。但如果家康原谅了自己,他们想必也只能保持沉默。接下去再花一些时间,只要家康把秀忠树立为不可动摇的继承人,到时候,兄长和弟弟也只能俯首听命。所以,家康的存在是绝对必要的。而且,这个家康,如果不是一个对秀忠唯命是从的家康,事情也会很麻烦。也就是说,秀忠必须要把世良田二郎三郎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里。
  秀忠的念头,一下子就转到了这里。他已经在心里暗自打定了主意,所以故意不开口说话。在这种情况下,率先暴露自己的想法,是愚蠢至极的做法。必须先让家臣们发言。不,不仅是让他们发言,必须让他们陷入纷争。最后由自己开口,把结论导入有利于二郎三郎的方向。这是最高明的,让“家康”对自己感恩戴德,唯命是从的办法。
  长时间的沉默。每个人都已经从暂时的茫然自失中清醒了,大家都在心里感到了千钧的重压。
  “弥八郎。”耐不住过于漫长的沉默,秀忠要求本多弥八郎正信先发言。这时,弥八郎63岁。在座的人以他年龄为长,而且弥八郎是家康最为信任的宠臣。所以他当然拥有最先发言的权力。但弥八郎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刚刚贻误了战机,还是先听听当时在现场的忠胜大人和直政大人的意见吧。”
  弥八郎已经洞察了秀忠的心思。耍小聪明!为了打击秀忠的气焰,弥八郎故意强调了贻误战机一事。果然,秀忠的脸上现出些许的苦涩。
  井伊直政满脸愤懑地打了头炮:“我虽然也在阵中,但只顾拼命作战。又没有接到任何消息。现在才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没法立刻做出判断。”他这是在指责本多忠胜,把如此重大的情报对自己隐瞒到了今日。
  忠胜微微低了低头:“你生气也是应该的。但我只是认为,这件事是绝密中的绝密,万万不能泄露,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如果你还是不能消气,那你砍掉我的头吧,我保证不还手。”
  这话听上去很低姿态,但忠胜用炽烈的眼神,紧盯着直政。眼神中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别说这些没用的废话!难道你不明白我有多难,要一个扛下这么大的压力,没有任何人可以商量,一直顺利地把这个秘密保守到召开这个会议!忠胜这一年53岁,刚满40岁的直政到底不敢过于顶撞忠胜。
  直政有些不好意思,闭上了嘴。
  “平八郎大人的处置非常妥当。没有人怀疑这一点。”弥八郎正信出言安抚道,“而且,这么长的时间,一个人承担这么重大的责任,你实在是很不容易。”
  弥八郎的这番话是公正的。接下来,忠胜用沉重的语调,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说这些话时,忠胜并没有顾忌秀忠,在他的眼里,现在只有德川家的未来。因此,忠胜直截了当,毫不避讳地指出,缺少了家康的德川家,绝对成为不了天下的霸主。不论是秀忠还是结城秀康,现在都无法在这种情况下继承德川家的大业。所以,至少在消灭掉丰臣秀赖,完全控制天下之前,只能继续把影武者世良田二郎三郎当作家康本人。
  出人意料地,榊原康政表达了反对意见。
  康政,53岁,和忠胜同龄。加入德川家的年头尽管没有忠胜长(关于这一点,井伊直政和本多弥八郎也一样儿但因为每次作战都打头阵,勇猛无敌。所以,很快就成为“德川三将”中的一人。在家康和秀吉之间发生的小牧长久手之战的终盘,家康准备撤退返回冈崎时,命康政驻守小牧山阵地。这是一个牺牲自己,换取时间,以保障大部队平安撤退的任务。承担这个任务的将士,大都难以生还。当时,康政的家臣们纷纷说道:“能够抗击秀吉这样大敌,即使战死,也可以流芳后世了。”随之士气大振。这件事被记载在《榊原高田家谱》中。将是猛将,士是勇士。敌将秀吉见此情形叹到:“守此残阵,面对我天下无敌的大军,竟然毫不畏战,此战必定艰难无比,撤兵吧。”
  康政享有上州馆林十万石的领地,战时可将兵五千。在家康的部将中被赞为“人品最为高尚”。从文禄元年(1592年)开始,奉命辅佐秀忠。所以,这次会战时,他也身在中山道的行军途中。
  还有一点,康政和井伊直政是忘年的莫逆知交。二人是一对“无话不谈,志同道合”的朋友。基于这两点,也就是长年辅佐秀忠,和与直政是莫逆知交这两点,康政的发言不难听出,是带有一定的倾向性的。
  “忠胜大人不打算追究那个人的罪过了吗?”康政说道。
  “罪过?”忠胜一时间没能明白康政的意思。
  “大人,影武者的职责就是保护主公。现在主公死了,难道不该问他的罪吗?”
  这么一说,的确也是这个道理。家康被刺杀,责任最重大的当然是二郎三郎。但家康并不是在打猎的途中或者住所被刺杀的。而是在战场,在中军被刺杀的。也就是说,家康是在己方防备最为严密的地方被刺杀的。把这个责任推到二郎三郎的头上,未免过于苛刻。
  忠胜一怒之下正要反击,忽然注意到弥八郎正信轻轻地摇了摇头。意思是,你什么也不要说。弥八郎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容,因为他已经猜到了康政的用意。
  “康政大人说得很对。”弥八郎大声说道:“那个人确实犯下了大罪。应该立刻斩首,将首级奉于殿下的墓前。你说呢?忠胜大人。”
  忠胜看岀了弥八郎是在演戏。但有意义吗?忠胜没心情配合他。无言地起身,拔出了长刀。忠胜是当真的,他准备立即返回大津城,砍下二郎三郎的头颅。与其把决定德川家命运的会议,变成争权夺利的场所,还不如杀掉二
  郎三郎来得爽快。是自己推荐二郎三郎做影武者的,因此自己也无法出面庇护他。即使,家康长年努力建立起来的德川家,因此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但一切从头再来,不也很有意义吗?在片刻间,忠胜就下定了决心,所以身上也笼罩着一股凛然的杀气。弥八郎也立刻明白自己有些过火了,脸色不禁变得有些苍白。但比弥八郎更吃惊的是榊原康政和秀忠。
  “等等!平八郎!”秀忠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忠胜这家伙还真可能干得出来(杀掉二郎三郎)!
  “别着急。”
  “对,别,别着急。”榊原康政倍感狼狈,以至有些口吃。
  “我,我原本接下去要说,罪、罪还是要问的,然后再宽恕他。今后他就会粉身碎骨……”
  “不行。”忠胜毫不客气地说道,“那个人也肯定在责备着自己,如果咱们再去指责他,那么他肯定会立刻切腹自尽。”康政也无话可说了,因为事情的确应该正如忠胜所说。
  “再说,这也不是一个,为了免罪就能干好的工作。”
  忠胜一直在二郎三郎身边,看着他仅仅扮演了一天家康,就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为了不让侍卫们看到自己筋疲力尽的样子,二郎三郎甚至偷偷地抹了些胭脂。如果这个工作今后要持续很多年的话,那谁知道二郎三郎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会累倒下,也许会在忍无可忍之下逃走。这个工作太重要了,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就不可能做好。并且忠胜很清楚,像榊原他们这种强制性的做法,绝对不会让二郎三郎心甘情愿地去挑起这个重担的。
  忠胜轻轻瞥了一眼弥八郎。因为弥八郎应该比忠胜更熟悉二郎三郎的性格。实际上,推荐二郎三郎给忠胜的,正是弥八郎。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弥八郎考虑到,由忠胜举荐比自己亲自举荐,更容易得到其他重臣们的认可。弥八郎现在有些神不守舍,他想起了,当年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二郎三郎的那段往事。
  本多弥八郎再次发现世良田二郎三郎时,已经是天正十六年(1588年)。这一年,家康身处太阁丰臣秀吉和北条氏政之间,陷入了左右为难的窘境。北条氏政的嫡子氏直的夫人,是家康的女儿督姬。而且,氏直的叔父氏规,幼年时和家康同在今川家做人质,是患难与共的总角之交。当时,北条家无论如何不肯对秀吉执臣子之礼。在传承五代有九十年历史的北条家眼中,秀吉不过是一个暴发的大名而已。而且,北条家执拗地认为,敢和自己所处的,整个关东地区为敌的人,在此乱世,放眼天下也找不出一个来。但他们对中央的形势并不了解。
  家康却很清楚秀吉的实力。清楚被新式武器、新式战术武装起来的丰臣大军有多可怕。只懂老式战术的北条家根本就不是对手。所以,家康尽全力说服北条家,希望他们进京对秀吉执叙臣下之礼。在这一年五月二十一日送达北条家的信件中,家康甚至要求,如果无论如何,北条家也不愿意上京晋见,那么就请允许督姬离婚。即使如此,氏政氏直父子仍然不为所动。只是给了家康一个,到了十二月氏政会进京的说辞了事。万般无奈之下,家康恳请幼时的至交氏规,无论如何也要进京一次。氏规最终还是按照家康的意愿,进京拜见了秀吉。这是八月二十二日的事情。已成为本多弥八郎得力部下的伊贺忍者,竟然发现世良田二郎三郎也在氏规一行当中。而且,是一个连姓名都不为人所知的下人。弥八郎惊愕之余,迅速蒙上面去亲自验证了一下。
  那时二郎三郎正在五条河原的一间破烂的小饭馆里,和七八名同僚在喝着酒。隔着竹帘,弥八郎观察了一下,二郎三郎容貌的巨变,让弥八郎险些落泪。二郎三郎这一年46岁。在当时来说,已经可以算是初老了。沧桑的脸上布满了乱蓬蓬的胡须。其中已经星星点点地夹杂着一些白色。弥八郎回想起在一向宗起义时,二郎三郎的英姿。尽管短腿、又矮又胖,但也有一种独特的飒爽的味道。但现在都什么样子了,看到朋友落魄的样子,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弥八郎不忍再看下去了,这种胸无斗志的人,不可能做好影武者。一时间弥八郎甚至想,算了,就让他这样过下去吧。但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注意到,二郎三郎那独特的体形一点都没变,身手也还算敏捷。这简直就是家康的身躯。
  家康当时47岁,长相有些显老。但周围的人们很少能感觉到这一点,因为家康总是充满了活力。对了,二郎三郎所欠缺的就是活力。这张脸,这副身材,只要有了活力……
  弥八郎重新命令伊贺忍者们,抓来二郎三郎。但要绝对保密。
  夜深了。二郎三郎突然起身来到街上,然后急匆匆地走了。京都的道路上一片漆黑。二郎三郎连灯都没有拿,却让人颇感意外地健步如飞。一双夜眼应该仍是非常犀利。二郎三郎突然跳进一座豪门大宅,转眼就不见了,让尾随的五名伊贺忍者大感狼狈。他想干什么?伊贺忍者们搞不清楚二郎三郎的意图,只好也越墙而入,藏身在花园的黑暗角落,等待二郎三郎再次现身。
  当二郎三郎再次现身的时候,伊贺忍者们险些笑出声来。二郎三郎扛着一个女人,全裸。而且明显昏过去了。谁都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来这里干采花的勾当。二郎三郎悄无声息地向着花园方向跑了过来。伊贺忍者的头目学了几声鸟叫,这是开始行动的暗号。一根黑绳突然弹起,缠住了二郎三郎的脖子。被绳子猛地一勒,二郎三郎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就仰天倒下。忍者头目一跃而上,猛击二郎三郎的睾丸,没来得及吭声,二郎三郎就昏过去了。
  “饶了我吧。我是一时糊涂,真是一时糊涂啊……”
  这是在弥八郎的宿处,二郎三郎恢复意识后说的第一句话。说话时,他还在偷偷摸摸地四下张望,大概是在寻找逃走的机会。
  弥八郎静静地坐在阴影里。心里有些不忍。这就是“打伤信长的勇士”吗?为了采花竟然夜入民宅,完全就是一个飞贼呀。如果在德川家,为了杀一儆百,他肯定就被当场斩首示众了。弥八郎又一次怀疑,这个人能做好主公家康的影武者吗?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饶了我吧。”二郎三郎对着暗影里的弥八郎一面磕头,一面蹭了过来。是想瞧准机会打倒弥八郎,夺路逃走。
  “顽抗到底这一点,倒是还和从前一样。”弥八郎苦笑一下,无言地改变了灯的方向。以便让他能清楚地看清自己。果然,弥八郎看见二郎三郎吸了口凉气。
  “弥八郎!”
  “你都成了采花贼了吗?二郎三郎。”弥八郎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二郎三郎。
  “这是打伤信长公的英雄该干的事吗?”二郎三郎夸张地缩了缩脑袋。跟从前一样,想靠插科打浑蒙混过关。但这种方式显然不适合,他这么一个头发半白的大叔。看上去反而更显得丑陋。
  “被迷住了,没办法呀。”二郎三郎恬不知耻地,色迷迷地说道:“白天我看见那个女的正在洗澡,长相先不说,那雪白的皮肤……”
  二郎三郎在前一年也就是天正十五年的冬天,做了北条家的下人。到这一年的冬天为止,他一直待在长崎。依然做着搭南蛮船去海外走走的美梦。但美梦破碎了。六月十九日,秀吉发出禁止传播基督教的命令。所有传教士也被勒令在二十日以内离开日本。所有的南蛮船都爆满,没有多余的舱位来搭载二郎三郎这种流浪汉。
  自从多少学会了一些葡萄牙语之后,二郎三郎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那些传教士。说不出为什么,可就是觉得这些人不可靠。在这些传教士的心里,总是对东洋人抱有轻蔑感。并且他们一贯把自己的国家利益,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当时,葡萄牙商人通过做日本的银和漆器的生意,攫取了巨大的利润,简直就是掠夺贸易。而且,还经常发生把日本人当作奴隶买卖的事情。
  从这些方面来看,即使说他们是在试图把日本殖民地化,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对于以向信奉基督教的大名们提供武器,而换取来的教会领地,秀吉敏锐地察觉到,那里和一向宗的寺内(领地)一样。甚至带有比寺内更恶劣的性质。于是发布了对基督教的禁令。而二郎三郎则切身地体会到了,传教士们的动机不纯。在二郎三郎看来,一向宗信徒们,远要比传教士来得更纯洁。在九州特别是萨摩地区,一向宗门徒因受到残酷的迫害而转入地下。成了“背地里念佛”的信徒。历史明白地告诉我们,他们的生活比“隐藏的基督徒”更要艰辛。
  二郎三郎绝望之余,混在秀吉的军队里回到京都。之后又向东来到小田原,并居住下来。他想像从前一样,凭借高超的射击术找一个雇主。但没能成功。四十五岁的年龄,使二郎三郎无法让北条家相信,他现在仍是一名出色的战士。无奈之下,只好投身做了下人。想要糊口度日,也实在别无他法了。这一回,二郎三郎因为熟知京都的地理,所以随氏规进了京。
  弥八郎醒过神来。随波逐流,安心任命,轻松自在。二郎三郎还是那个二郎三郎。但如果想要做家康的影武者,那必须要让他改一改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
  二郎三郎同意了。因为现在恰好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到需要别人的帮助的时候,老去的野武士的生活中充满了不安。接下来,第二天九月四日,家康离开京都回骏府时,本多弥八郎的一行中,夹杂着二郎三郎的身影。
  “弥八郎大人。”本多平八郎的责备声,把弥八郎又带回了现实当中。
  “大人。”弥八郎有一项特殊的本领,就算是在打盹时,他也能听清并明白别人在说什么。所以这时他丝毫看不岀慌乱的样子。
  “正如忠胜大人所说。想要让他担此重任,就不能加上各种苛刻的条件。否则的话,不如现在就把他斩了,另寻影武者。”
  “另寻影武者?到哪儿去找?”秀忠的口气略显激动。家康这种体形,实在少见。现在又如此紧急,更不可能找得到。
  “当然找不到。”弥八郎毫不客气地说道。
  秀忠很讨厌弥八郎的这种做派。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有些尖锐。
  “那,你说怎么办?”
  弥八郎紧紧地盯着秀忠。脸上带着一副“小子,胡扯什么呢”的表情,冷冷地说道:“只能试一下少主的实力了。迅速发丧,以少主的名义举办一场隆重的葬礼……”
  “这不是开玩笑吗……”秀忠想都没想,就喊了起来。如果能做得到这些事,那还有必要在这里开这个会议吗?各位大名不会认可自己的实力。兄长秀康也肯定不会承认自己的地位。所以我们才在这里开这个会议的不是吗?秀忠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但总算及时忍住了。这样随便出声,太容易暴露自己的本心。现在最好还是,先让这四个人继续讨论。秀忠想起来了,父亲家康开会的方式就是,让部下们尽可能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最后由自己果断地做岀结论。秀忠把向前探出的身体又收了回来。
  “先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四位大臣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也想起了家康开会时的做法。很明显,秀忠是在模仿家康。
  “年纪轻轻,已经有些模样了。”这是本多忠胜、榊原康政、井伊直政的感慨。
  “果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孝子。”这是本多弥八郎的评价。秀忠这有些狡猾的态度,反而更增加了弥八郎的反感。
  史书上称,秀忠被家康命令反省三日后,才得到了原谅。其实是这次会议在众多的分歧中度过了三天。
  世良田二郎三郎在这三天中,一直沉溺于阿梶夫人的身体。
  到达大津城的第一天,即九月二十日,后阳成天皇就派遣敕使右大夫劝修寺尹丰镐劳了家康。在阿梶夫人的帮助下,二郎三郎顺利地度过了这一关。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先前在本多忠胜的命令下,德川部于九月十七日,在山城山科设立了一处关卡。由伊奈昭纲为主,辅以近藤登之助,加藤太郎左卫门共同守卫。这一措施是为了防止各部在胜利之后,情绪亢奋之余进京滋扰。碰巧,二十日这天,福岛正则的使者试图强行通过这处关卡,引发了争执。争执的起因不详,但结果好像是,福岛的使者被伊奈昭纲的部下痛打了一顿。作为主君的使者,在行动中遭遇了暴行,这不是使者个人的问题。它会使主君的英名受到玷污。使者回到营地后,为了保全主君的名声,切腹自尽了。猛将福岛正则的大发雷霆,他把使者的首级送到家康的中军,要求惩处伊奈昭纲。
  伊奈家是德川家的旧臣,从初代到四代的家主全都死在了战场上,因此拥有忠烈勇猛的传统。昭纲是第五代家主,享有二千五百石的领地。就在这一年,他还曾受命去调查上杉景胜是否要造反,只身深入会津。对德川家而言,昭纲是真正的股肱之臣。福岛现在要求惩处的就是这位昭纲。
  这件事可以很好地说明家康在关原之战后的地位:福岛正则完全没有视家康为主君,认为家康只不过是丰臣家的家老,和自己只是同格的大名。为了表明自己的这种态度,他特意要求家康惩处伊奈昭纲,并试图根据家康的态度来决定自己今后的策略。正则明知伊奈昭纲是德川家的忠臣,故意给家康出了一道难题,这明显就是一种试探。
  二郎三郎不知该如何处置。他很清楚,如果换作家康,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惩处昭纲。现在正是决定德川家能否夺取天下的紧要关头。前面说过很多次,如果此时不能平安地接管大阪城,就不会有德川家的未来。可是为了接管大阪城,就必须要得到福岛正则以及其他旧丰臣家大名们的支持。
  比较起来,眼前的事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事情明显是由福岛的使者假自己主君之威,试图强行通过关卡,无理取闹而引起的,昭纲是自己的股肱之臣,而且也没有做错什么事……
  最后,伊奈昭纲把二郎三郎的犹豫看作是对自己的恩情。为了报恩,主动切腹自尽了。昭纲没有子嗣,伊奈家至此五代而绝。
  随着伊奈昭纲的切腹自尽,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但这件事在二郎三郎心里留下了一些挥之不去伤痛。他不像真正的战国大名那样冷酷无情,无法平静地接受一个无辜者的死。
  为此而烦恼不安的二郎三郎,在阿梶夫人的眼中犹如一种珍稀动物。她觉得烦恼中的二郎三郎有说不出的可爱。长时间待在家康身边,她早已忘记了世上还有这样一种男人。为了让二郎三郎忘记烦恼,阿梶夫人主动张开了怀抱。二郎三郎很快就沉溺于其中——现在能让他得到安慰的,只有阿梶夫人了。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二郎三郎很有技巧地点燃,阿梶夫人怀疑自己是否生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就在五天前,自己还迷失在家康执著的爱抚当中,可是现在,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体下,自己甚至在放肆地大声尖叫……但是,两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和家康在一起时,自己永远是清醒的,因为总是需要百般奉承以讨其欢心,从没有忘我地沉浸于其中,所以,也不可能觉得家康很可爱。
  可现在,不一样了。看着片刻也不愿离开自己的二郎三郎,阿梶夫人打心底里觉得这个男人有说不出的可爱。自己不但没有一丁点要讨其欢心的想法,心中反而充满了对他的怜爱之情。对阿梶夫人这种好强的女性来说,这种怜爱之情,本身就是一种愉悦。而且,自己还掌握着这个男人的生杀大权,只要喊一声这个人是假冒的,他的人头就会落地,随之,德川家也会陷入崩溃的危机——这种感觉真让人兴奋。这种精神上的兴奋,增加了肉体上的快乐,阿梶夫人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融化了。
  “绝对不能让这个人离开我。”阿梶夫人一边扭动、呻吟着一边想。“我要用我的一生保护他。”阿梶夫人紧紧地搂住二郎三郎,在心中发誓。
  九月二十一日早晨,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回到了大津城。二人都因彻夜未眠而显得很憔悴。手臂上的伤隐隐作痛,直政时不时发出一声呻吟。但直政真正的痛苦,其实并不在手臂上,而是在心里。不能把家康的死讯告诉忠吉,才是直政心里最大的痛苦。因为在会议中,直政被严厉地警告,绝不能让忠吉知晓这个秘密。随着会议的进展,直政清楚地认识到,秀忠的地位得到了迅速的提高。
  没办法,现在在家康的儿子们当中,只有秀忠一人知晓这个秘密。直政提出,应当把此事告诉结城秀康和忠吉。但遭到了所有人的强烈反对。显而易见,知道的人越多,秘密就容易被泄露出去。而且,如果让家康所有的儿子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很有可能会引起内乱。所以大家的反对也是理所当然的,直政只能选择服从。
  本多忠胜始终绷着脸。见到二郎三郎时也只说了一句话:“还没有结果。”然后就告退了。实际上,忠胜对这个会议已经厌烦了。让二郎三郎继续扮演家康一事,已经有了定论。现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能够拯救得川家的办法。但有两个问题。第一,今后由谁负责监督二郎三郎。第二,让二郎三郎把家康扮演到什么时候。
  关于第二点,大家并没有认为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关原之战前,就己方接下来的行动,死去的家康已经有了很明确的构想。
  为了要成为天下诸侯的霸主,是否要借助朝廷的力量。织田信长基本上持否定的态度。所以,他的官职最终也只是右大臣。而丰臣秀吉则充分地借助朝廷的力量,并把关白太政大臣,这个朝廷最高的官职搞到了手。关白的职责就是统率百官,总揽朝政。
  家康的做法,和这二人有着明显的不同。家康把朝廷和诸侯清楚地区分开来。自源赖朝以来,诸侯们和朝廷之间,就是相对独立的。家康首先要获取统率天下诸侯的权力。为达此目的,家康就必须要得到征夷大将军的名号。然后像源赖朝时一样,以将军的名义实施幕府政治。而且家康明白,左右大臣和关白太政大臣,可以在以天皇为中心的贵族阶级政权中,掌握很大的权力,但没有统率天下诸侯的权力。在获得征夷大将军的名号,成为天下诸侯的领袖之后,还必须从天皇处得到全权处理朝政的委任。
  在朝廷方面,已经开始秘密进行这项工作了。用不了一年时间,家康肯定就会被授予征夷大将军的称号。接下来,家康会承天皇之命,在江户开设幕府。之后再过渡两三年,由二郎三郎把将军之位让给秀忠。二代将军秀忠就诞生了。在这期间,由二郎三郎行使将军的权力,把天下诸侯们的领地或换到这里,或移到那里,俸禄有的要削减,有的要增加。最终目的是要使忠于秀吉的诸侯们元气大伤。如果能走到这一步,那么成为二代将军的秀忠,地位就会稳如磐石。到那时,影武者二郎三郎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也就是说,从现在算起,到家康(二郎三郎)成为征夷大将军需要一年,从成为将军到把将军的职位让给秀忠,又需要两三年,加起来总共三至四年的时间。
  这就是二郎三郎的使用年限。
  提出这个方案的是秀忠。四位大臣也认同了。其中以本多弥八郎正信的态度最为积极。他甚至提出了,让影武者假扮家康的时间,越短越好的说法。其他人因为知道弥八郎和死去的家康的亲密关系,所以也都相信了他的话。只有忠胜一个人不相信。
  作为同族,忠胜很了解弥八郎。也承认弥八郎对家康有绝对的忠心。有些同为三河系旧臣的同僚们甚至说,弥八郎有时会把自己人也当作敌人看待。忠胜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曾置身于弥八郎的这种冷酷的目光之中。
  尽管如此,让人无法生气的是,大家都深知弥八郎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对家康的忠心。弥八郎有一个习惯,很不讨人喜欢。他说话不直截了当,有时完全像是在戏弄对方,有时会说些让对方大出所料的话,有时反着说自己的意见以试探对方。但如果对方是家康,那当然另当别论。他们之间的对话,有时很像是论禅。话语不多,让人听起来不着边际。这是因为他们总能想到对方心中所想。
  同为家康近臣的土井利胜,许多年以后对石谷将监讲过这样一件事。在秀吉没后,加藤清正等七名武将来到家康的府邸,要求家康把逃入他府中的石田三成交出来。弥八郎在这天夜里十点钟来见家康,家康当时已经就寝了。”据说,弥八郎在家康的卧室外,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您睡得这么早啊……”
  “什么事?”家康问。
  “您打算拿石田怎么办?”
  “我也正在考虑。”
  “那我就放心了。您早些休息吧!”
  然后,弥八郎就告退了。家康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之后,家康把自己的政敌三成,在七名武将的压力下,又保护了八天。在第十日上,家康命次子秀康护送三成返回了佐和山。即使是商量如此重大的事情,家康和弥八郎也只用了寥寥数语。君臣之间可以说是心有灵犀。
  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家康已经不在了,弥八郎这次是不是又犯了他那让人讨厌的老毛病?忠胜想,不能他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而且,世良田二郎三郎,本就是这个弥八郎带来硬塞给自己的。关于他和二郎三郎是在什么地方,怎么认识的。弥八郎当时闭口不提。但看样子,他们认识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最主要的是,忠胜从弥八郎的语气上感觉到,弥八郎说的不是实话。忠胜的性格,不喜欢反反复复地琢磨一件事情。凭一瞬间的直觉,就可以赌上自己的性命。那日见到二郎三郎时,忠胜不但一眼就看出了二郎三郎和家康之间的神似。而且从二郎三郎的面容上,看出了一种久经沙场的历练。忠胜当天就带着二郎三郎去见了家康。家康一见之下,大为中意,立刻就让二郎三郎做了自己的影武者。现在弥八郎对待和自己有如此渊源的二郎三郎,竟然完全弃之不顾。忠胜不信。
  忠胜还知道,弥八郎非常讨厌秀忠。忠胜也和弥八郎一样,认为秀忠平时做出的孝子模样很可疑。而弥八郎对秀忠的厌恶,忠胜也是大有同感。可是弥八郎在这一夜的会议上,始终力挺秀忠。这也是一件让人无法相信的事。那么弥八郎真正的意图是什么呢?忠胜在开会时百般思量,不得要领。
  这就是忠胜一脸不痛快的原因。忠胜真想扑过去,纠住弥八郎的胸口,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但在会议的席间,也不能真的做出这种举动吧!会议没有得出结论就结束了,忠胜也故作若无其事地邀请弥八郎一道去大津。弥八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要时刻随在秀忠的身边。这一来,忠胜的心里愈发地不痛快了。
  这一天,九月二十一日,在近江国伊香郡高时村,一座古桥的石洞里,石田三成被田中吉政麾下的士兵捉住了。当时,他身着农夫的旧衣,腰插镰刀,以破斗笠遮面。面对田中部士兵的盘问,三成回答说自己不是坏人。只是因
  为生病,才在此休息。可是,在这一队士兵中,正好有人认识三成,于是他立刻就被擒住。实际上,三成是因为闹肚子,正觉得痛苦不堪。用今天的话来解释,这是一种神经性痢疾。这种病,倒也符合秀才三成的身份。
  关于三成的被捕,还有其他的说法。三成逃入伊吹山时,和家臣失散,孤身一人来到近江。想求幼时曾在此习字的,一所叫三重院的寺庙收留。但被无情地拒绝了。在山林中辗转数日之后,来到古桥村一个叫与次郎的人家中。以前,三成曾有恩于此人,与次郎为报旧恩,把三成藏进了那个石洞,但村子很小,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全村。得知这种情况之后,三成放弃继续逃跑,主动让与次郎去告发,引来田中部的兵士将自己捉住了。
  二郎三郎接到三成被擒的消息后,大感不安。在刚开战时,刺客刺死了家康之后逃走了。那人虽然被二郎三郎砍了一刀,但绝危及不到性命。之后不久,石田营中就传来了“内府已死”的喊声。由此可见,刺客肯定活着逃回了石田阵中。同时,这也说明刺客是石田派来的。现在三成被捉住了!而且据报,田中吉政会立刻把他押来大津城。三成应该是敌方唯一知道,家康确实已死的人。他当然会怀疑现在的家康的身份。如果他相信了刺客的话,头脑灵活的三成,说不定会看破,现在的家康是由别人冒充的。也许,三成会趁机闹出什么事来。
  三成作为西军的统帅,生擒后被献于家康的帐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作为家康也不可能不亲自把三成验明正身。这是作为胜利者的最大的快乐。三成肯定也是在等待这一刻。那时,他会高喊,这个人是假冒的,真的?家康已经被自己派的刺客杀了。所以,这个人肯定是由影武者假扮的。在这个场合,必然云集着,为关原之战的胜利立下大功的东军诸将。特别是原属丰臣家的福岛正则、池田辉政、黑田长政等人,肯定不会缺席。三成会一直喊叫、再喊叫,一直喊到不能再喊为止。而让他保持沉默的唯一方法,就是立即处死。但事情闹到了这种地步,就不能处死三成了,处死三成,就是二郎三郎的失败。列席诸侯肯定会认为,三成说出了真相,为了让他保持沉默,才急着将他处死的。因为同样的理由,二郎三郎也无法和三成争论。首先,没有在验明正身时,还和阶下囚争论的统帅,如果二郎三郎那样做了,肯定会被诸侯们耻笑。因此,在这个场合,三成可以充分地,而且是单方面地畅所欲言。
  二郎三郎从心底里对三成产生了恐惧。和阿梶夫人商议之后,决定召来本多忠胜。忠胜晋见之后,轻轻地扫了一眼阿梶夫人。意思是请她回避。但阿梶夫人不为所动,很明显,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的。阿梶夫人这是在表明,今后,凡是讨论有关二郎三郎的事,绝不能缺少自己。忠胜露骨地绷起了脸,但他没法更强硬地,逼迫阿梶夫人退席了。因为现在还是不要招惹,这个如同炸弹般的女人为妙。
  关于如何处置三成,忠胜也在大伤脑筋。不用说,他也接到了报告。忠胜也完全没有料到,三成竟然活着被捉到了。本应是在三成自尽之后,只要验明首级就可以了。现在突然收到这个令人猝不及防的消息,忠胜和二郎三郎陷入了同样的窘境。
  三人讨论了很长时间,但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无论如何都要避免,在诸将云集的场合见三成。见三成时,最好只有二郎三郎、忠胜,还有井伊直政三个人。理由可以说是为了保存敌将的体面。是出自于武士间的惺惺相惜。这样解释,诸将大概可以接受吧!也许他们还会想,真不愧是家康公啊!
  商议还没有结束,就收到报告说田中吉政和三成已经到达。忠胜命人放了一块榻榻米在城门旁,让三成暂时在那里等候。
  和二郎三郎预料的一样,三成开始大声喊叫。陆续赶来见证的原丰臣家的大名们,无一不被他骂得狗血喷头。有些性如烈火,像福岛正则那样好斗的大名,便开始和三成对骂。但听了三成接下来的一句话后,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都闭上了嘴,如丧家之犬般慌忙逃走了。
  “别忘了!我很快就要去那边了。到了那边,我立刻就去见太阁殿下。到那时你们就等着瞧吧!我会把你们的所作所为,都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报告给殿下。殿下去世前,那样恳请大伙照顾秀赖殿下。可你们舍弃秀赖殿下,只会不知羞耻地向内府摇晃尾巴。太阁殿下会怎么处置你们,等你们也到了那边,就会知道啦!不,以太阁殿下的脾气,他肯定等不及。每晚都会到你们的身边,用他那大嗓门斥责你们。到那会儿,我也会和殿下一起到你
  们身边,笑着看你们的痛苦样。那感觉肯定不错。呵,呵以上就是三成的“接下来的一句话”。不管是多么勇猛的武将,都无法到那边的世界去辩解。也无法赶走进入自己梦中的,太阁秀吉和三成。在他们的心底,原本就觉得自己背叛了秀吉,听了三成的这句话后,更加羞愧难当。
  最感到无地自容的,当属小早川秀秋。敏感的19岁少年的眼前,至今仿佛仍能看到,先前决战时大谷刑部麾下的将士们,射向自己的怨毒的目光。三成抓住了这一点。
  “至于你,中纳言大人。在你梦里出现的,可不只有太阁殿下和我。因为你的背叛而屈死的大谷刑部他们,会穿着染满鲜血的盔甲,围在你的身边。对了,不用等到晚上。就算是在白天,你的身边也会围满了那些冤魂。你没
  四听见吗?大人,冤魂们对你的诅咒……还有盔甲摩擦的声音……枪和长刀撞击的声音……肉体被撕裂、头颅被砍下的声音……哀号……”
  就如同正做着白日梦一样,随着三成的每一句话,盔甲声、刀枪声、马蹄声充满了秀秋的周围。空气中到处都飘荡着呻吟声、诅咒声。
  “啊!”秀秋大叫一声,用手掩住双耳,栽倒在地,浑身颤抖。如果不是正好路过的细川忠兴扶起他,并把他带进城里,秀秋可能会因恐惧而就此陷入精神错乱。
  外面的情形很快就传入二郎三郎的耳中。已经不能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了。
  “只能先把治部少辅^移入城内。这样下去会扰乱人心。在这个紧要关头,最好不要出现这种事。”本多忠胜说道。
  “紧要关头”指的是,现在德川家正在和毛利辉元交涉,希望他让出大阪城。阿梶夫人也表示赞同,二郎三郎有些犹豫。
  “移到城里?城里的什么地方?”忠胜沉默了。他清楚地感觉到了二郎三郎对三成的恐惧。到现在,二郎三郎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三成。
  “无谓地拖延时间,没有任何意义。请下定决心。立刻和治部少辅见面。就按刚才决定的,只有我和井伊直政同席。那样,不管治部少辅如何喊叫,您也不用担心
  “见面的房间,尽量靠里一些吧!”阿梶夫人说道。意思是找一个即使三成大声喊叫,外面的武将们也听不到的地方见面。
  “那就见吧!”二郎三郎的声音很沉重,像自言自语似的嘟嚷道。他的心里仍然非常忐忑不安。其实,仔细想一想,在任何意义上,二郎三郎都没有做背叛家康的事。秀赖云云,和他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即使三成指责家康(二郎三郎)对秀赖背信弃义,二郎三郎的心里也不会有任何的难堪。如果三成指出他是一个假家康,那二郎三郞也是为了德川家,并不是为了自己。全面地审视一下,二郎三郎的身上没有任何令他感到耻辱的污点。
  “他想说,就让他说个痛快吧!”二郎三郎总算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会面的地点,定在了内宅。既然是内宅,那么原来就应该是妻妾们住的地方。在大津城里,则专指阿梶夫人的住处。阿梶夫人把侍女们都远远地遣开,只留下乱波女忍者担任警戒。家康的侍卫们也不允许走近,做好了尽量不让人听见三成叫声的准备。
  但是,事情的发展大出二郎三郎的预料。
  石田三成完全没有喊叫。他长时间地默默地注视着二郎三郎。接下来,深施一礼后,很平静地小声说道:“你有什么样的过去,有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很不幸,我并不清楚。但如果你作为一名武士,还有些许恻隐之心的话,请您善待天下的孤儿——秀赖殿下。三成,衷心地在这里拜托了。”在这些话语里,没有谋略,没有愤怒。只有义士石田三成的一颗赤子之心。二郎三郎被感动了。
  在这次短暂的会面之后,石田三成被移交给了本多正纯。
  “务必,务必,要体面地对待他。”二郎三郎当着三成的面,严格地对正纯做了交代。这大概是二郎三郎被三成的忠义所感动的一种表现吧。
  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在内心里,都认为二郎三郎的处置过于宽容。但二人都没有表示异议,因为他们自己也都在为三成的忠义而感动。
  负责看管三成的本多正纯,是弥八郎正信的嫡子。永禄八年(1565年)在三河出生。永禄八年就是三河一向宗起义的第二年。这一年,弥八郎正信和世良田二郎三郎一起去了京都。因此,正纯是在父亲离家期间出生的。至天正十年(1582年)弥八郎时隔十八年之后,重新回归德川家为止,正纯一直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在广布于三河地区的同族的帮助下,虽然生活无忧,但作为叛臣之子,正纯肯定是在艰辛的逆境中,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这些经历,使得年纪轻轻的正纯,已经变得非常沉着老到了。
  正纯由于没有像同族的青年们一样,加入德川武士团,所以没有任何战功。而且,从资质上来看,正纯也不是尚武的类型。反之,他继承了父亲的天賦,头脑异常地清晰敏捷。随着父亲的回归,正纯也开始出仕。以下的事情可以证明这一点。天正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家康赐给甲斐的盐商领袖山下又助胜忠二十八贯文的土地。在文书中,正纯作为主管也曾连署签名。这一年正纯19岁。他在文书上的署名仍然是乳名本多千惠。之后,他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作为事务官员跟随着家康。在关原之战中,父亲弥八郎陪着秀忠在中山道,而36岁的正纯随着家康沿东海道进军。但是,正纯在这次大战中,依然寸功未立。
  他开始活跃的时候,就是战斗结束的时刻。正纯彻底地把自己当作了一名事务官员。
  其实,在决战结束之后,正纯也是第一次见到家康。惶恐地领受了看管三成的重任后,正纯心中多了一个困惑。说不出为什么,眼前的这位家康,总让人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殿下和平时不一样。”这个念头很强烈。但和家康同席的是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如果自己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恐怕连性命都会有危险。所以,正纯做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告退出来,和三成一起回自己的住处时,满腹的疑云,使正纯未能在脸上掩饰住自己的困惑。
  “别想太多了。”突然,三成说了一句。正纯大惊之下险些跌倒。三成肯定是观察到了,自己从在城里时就开始显得心事重重。内府大人只要健在,就会有人高兴,有人愁。”三成苦笑一下说道,“但作为家臣,不能怀疑。怀疑了,德川家也就不存在了。”
  三成正确地把握到了事情的真相。甲斐的六郎完美地达成了他的使命,家康已经死了。但当时,影武者立刻就接替家康,指挥了之后的战斗。从那一刻的反应,以及后来的表现来看,这位影武者也绝不是一个平庸之辈。所以,家康身边的重臣们才会决定,把德川家的命运全部押在这个人的身上。三成当然可以揭露这件事,但揭露了又能如何?的确,可以暂时地动摇东军。说不定还可以使东军的上层陷入恐慌。但效果也就到此为止了。家康周围的重臣们,肯定会倾尽全力否认这一点。原丰臣太阁属下的东军诸将,肯定也会给予支持。因为如果家康死了,他们出生入死换来的战功,也都会付诸东流。对他们来说,还是家康活着比较有利。在这种情况下,三成所做的揭露,就会被说成一种泄愤和捣乱。
  临死之前,为泄愤而捣乱,这不是武士的作为。反而,对这位影武者动之以情,尝试让他尽可能地,延长秀赖公的生命才是有意义的。如果试图以忠义来感动家康本人,那是愚蠢至极。但这位影武者看上去,并不像家康本人那样狡猾无情,一个狡猾的人,是不会甘心做一介影武者的,这是三成的计算和推测,三成把仅存的筹码,都押在了自己的这个推测上。
  三成认识本多正纯,甚至对他还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正纯和三成很相像。都不是军功派,而是事务派。赖之为主君做贡献的,不是膂力,而是清晰的头脑和卓越的事务能力。所以,一看见正纯的满面愁云,三成就猜出了他的心思,并忍不住给了他一点建议。正纯也很尊敬三成,甚至把三成当作了自己的榜样。他对三成的头脑和岀众的事务能力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知吏者,吏也。以武勇而自傲的武将,绝不可能明白三成的高洁,以及他在紧要关头所能发挥岀来的惊人的力量,因此,正纯非常清楚三成不得不发起关原之战的苦衷,甚至早就预料到了三成的失败,并给予了理解,三成此时的话,深深地触及了正纯的内心深处。
  “谢谢您的指教……”正纯向降将深施一礼。
  在近江草津,以秀忠为中心召开的会议,持续了三天。
  所有的事,都按照本多忠胜最初的建议被定了下来。只有一件事是意料之外的。平时跟随在二郎三郎身边,监视他的所作所为的任务。本来应该由本多弥八郎正信来承担,但正信的一句话,改变了大家的看法。
  “今后,和各路诸侯的往来,将成为最重要的工作。少主准备让谁来做这件事呢?”也就是说,如果自己去监视二郎三郎,那么二郎三郎就会成为外交的中心。岀现这样的情况,秀忠是否可以接受?在这句话的背后,透出弥八郎超强的自负——三河系中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完成今后的极端复杂的外交工作。实际上,正信的确有这样的实力。
  如果以二郎三郎为傀儡,所有实质上的政治事务,都以秀忠为中心运转的话,秀忠就必须把正信放在自己的身边。不光是外交,在内政方面,秀忠也得仰仗正信。眼前迫在眉睫的,就是对诸大名的赏罚问题。必须要没收或削减支持西军各诸侯的领地,并分配给东军诸侯。一个不小心,就会招来不满,使天下再次陷于纷争。而且,还要通过这次分配,确保德川家的地位稳如磐石。这是一件真正的大事。不论是秀忠还是忠胜等三将,都没有完成这件大事的本领。能完成这件大事的,大概只有正信了。
  秀忠比任何人都要为这件事烦恼,所以,他立刻就赞成让正信随在自己身边,而让正纯跟着二郎三郎。大家都知道秀忠讨厌正信。但他把这种个人的好恶放在一边,立刻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三将不禁对秀忠刮目相看。
  可以说,就是在这一天,秀忠第一次显露出了他的野心和果断。
  史书上记载,庆长五年九月二十三日,秀忠得到家康的原谅,进入了大津城。事实正好相反。就在这一天,世良田二郎三郎正式接到了继续假扮家康的任务。
  二郎三郎好像完全事不关己似的,就从秀忠处接受了任务。在前一天,经过本多弥八郎正信和本多忠胜苦口婆心的劝说,尽管二郎三郎已经认识到,在这个阶段,自己已经不可能拒绝这个任务了,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应该如何度过今后长达六七年的傀儡生活。不只是二郎三郎,除了秀忠以外,没有人认为他的前途光明。但即使是秀忠也没有料到,这件事竟然持续了16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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