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落日楼头
2020-04-02  作者:凌霄子  来源:凌霄子作品集  点击:

  繁华的市镇。
  在这市镇中,最醒目的建筑是城西的关帝庙和城东的大旗酒楼。
  当市镇还被树木苍郁的山岭遮掩时,你就可以看见那座酒楼;当酒楼亦被遮掩时,你还可以看见楼头上飘扬的那杆大旗。
  青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红色酒字。
  大旗酒楼因此得名。
  大旗酒楼当然不仅仅因此扬名遐迩。大旗酒楼的酒菜都是一流的,座席也都是上等楠木精制而成,就算苏杭维扬等名都大邑的酒家里也不多见;更难得的是,应酬客人和上菜的堂倌不是寻常的店小二,而是一色莺声燕语楚腰莲腮的妙龄少女!
  品醇香美酒,看如花笑靥,赏风摆柳腰,嗅袭人芬芳,未尝饮而已先醉矣!
  这才是大旗酒楼日日食客如云的奥秘。
  在路通四方的所在开设这样一座酒楼,老板当然不会是一般人物。
  南来北往东行西去的江湖豪客都知道大旗酒楼的老板那响当当的名头——布雾郎君!
  布雾郎君是老板的江湖绰号,至于他的真名实姓则很少有人知道。
  大多数人也不关心布雾郎君的姓名,因为知道了他的真实姓名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只要他们肯花钱,大旗酒楼总能提供一流的酒菜;手头阔绰的,楚腰莲腮的少女还可以来偎肩陪酒。
  据说从前也有敢来赖帐撒野的,但布雾郎君只不过皱了皱眉,撒野赖帐的人就被人给扔到了楼下。据说摔死在楼下的人的确有几个,可官府都不曾敢来过问。
  而布雾郎君只不过是一位面目清俊的中年人,样子颇似儒生。他身着白缎广袖长袍,领边袖口镶着青丝花边,绣有青色云头图案的围腰裹肚用金绦系住,流云大袖飘如鹤翅,一派风流倜傥!
  他的双眼中仿佛就蕴藏着浓浓的雾,叫人根本无法从他的眼神中判断他的心思。
  然而他看人时却并不隔雾,否则和各式各样的江湖人打交道,他只怕得死过一百回了!
  所以,当他看见三个少年人走上楼来时,他的眼中立即涌布一层冷雾,只不过别人绝对难以察觉。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绿袍少年身上。
  卧蚕眉,丹风眼,红脸膛,浅绿长袍上绣着细碎的丁香花,右佩香袋,左横乌鞘长剑。他不自禁地为这位少年的风采而微微点头。
  少年朝他一笑。“我要找大旗酒楼的布雾郎君。”
  布雾郎君一抖折扇:“我就是。”
  少年一抱拳:“我叫丁香。”
  布雾郎君笑了笑,“小英雄有何见教?”
  丁香道:“这镇上有七家酒馆,而以阁下的大旗酒楼为第一……”
  布雾郎君截口道:“江汉以来,没有比大旗酒楼更好的了!”
  丁香笑了笑;“不错。这里的酒菜不但好,而且上得快,是不是?”
  布雾郎君道:“一点不错!”
  丁香又问:“如果有人带着一个病人,长途疾驰来此病人不能露面,那人是不是应该到大旗酒楼来订酒饭?”
  布雾郎君道:“如果他们喜欢美食美器,希望在最短时间里得到最好的酒菜,他们当然应该到大旗酒楼来订份子,我们的信誉一向极好!”
  丁香问:“是否已经有人来订过份子?”
  布雾郎君答:“有呵,每天都有。”
  丁香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都是谁?”
  布雾郎君摇头:“不能。”
  丁香问:“你要怎样才能告诉我?”
  布雾郎君一拢折扇,指向一副对联。上联是“天下一切欢乐无钱难觅”,下联是“世上所有烦恼非酒不消。”
  丁香笑道:“阁下想请我喝酒呢还是想让我掏钱?”
  布雾郎君淡淡地道:“我从来不请别人喝酒,我若破了例,只怕酒楼便不用开了。喝酒掏钱,一向是大旗酒楼的规矩。”
  丁香摸出一锭大银,放到布雾郎君面前的紫漆柜台上。“二十两,十成足银。”
  布雾郎君连瞧都没瞧那锭银子,仿佛那银子在他雾气迷蒙的眼里只不过是一枚铜板。
  丁香又放上一锭银子,道:“我只不过向你打听打听有谁向宝号订过酒饭,四十两银子总该够了吧?”
  布雾郎君轻摇折扇:“越是简单的问题我的价钱也越高。你若问我楼下被刀砍死的那人是谁,为何人所杀,我一个铜子都不要。”
  “楼下那死人是谁?”
  “是桃源山后土地祇教极乐分舵的哨总,姓萧名成,今年三十有六;他被中南云水山庄的子弟云四郎所杀。”
  落日楼头。
  大旗猎猎。凭窗远眺。远山近水屋宇街尽收眼底。平林漠漠烟如织。炊烟向北轻斜。
  夕阳在远山之巅燃烧,晚霞喷溅如血。
  美酒和红霞使丁香的脸色看来也象要喷血。可是他还在一杯接一杯地喝。有两次他倒是想拒绝,可是坐在他腿上的那位陪酒的少女简直就是要命的妖精,撒娇作嗔,灵巧的手儿象变戏法似地把酒灌进他的喉咙里。
  他的笑容僵硬而扭曲,捏住女人的削肩,含糊不清地道:“削肩……小口……紫檀……腰,呃,唔,你这……婊子……”
  这时,布雾郎君轻轻踱过来,默默地看了丁香好一会儿,然后道:“有人来订了二份酒食。一坛状元红,五斤牛肉三斤鹿脯三斤狍蹄筋儿和四样蔬菜,还要了十斤包子。”
  丁香道:“……呃,要不了那么多,吃不消……消了,包子……可以……不要……”
  布雾郎君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开了。
  云五郎跳起来,唤住布雾郎君,问:“酒食要送到哪里?”
  “城西关帝庙。”布雾郎君头也不回地说。
  他首先看到一坐一立两个人:坐者美髯丰厚,身着绿袍,威严如帝王;立者手持青龙偃月刀,冠帽而秀发,双目怒瞪如灯!
  “云少侠,别来无恙?”
  云五郎急遽回头,凛然一惊!
  身后站着四个人,为首的正是“五毒教”的护法神女殷媚!
  云五郎刚欲搭讪,忽听身后咕冬咕冬响,回头一看,却见两个健汉从大殿里扑倒在石阶上,脸色黑紫,显然已中剧毒死去!
  “云少侠莫非要给云水山庄的少掌门云开烧香求签么?”
  “不是,是,呃…是布雾郎君告诉我,他说……这里……”

×      ×      ×

  残阳如血,映照猎猎飘扬的大青酒旗。
  楼上很静,只有酒香兀自弥漫。
  那个给丁香灌酒的少女呆坐在那里,木然如石雕泥塑。
  她的眼神很哀戚,似乎在反省醉生梦死承欢卖笑的生活。
  丁香和素音呢?

×      ×      ×

  云五郎离开时,丁香正在醉醺醺地唱白居易的诗句——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这时,布雾郎君已不见了。
  丁香击节合拍的手忽然打错了地方,不是敲桌子,而是敲到那少女的身上,那少女便不能动了,因为丁香的手指恰巧就敲到了她的几个穴位上。
  丁香踉跄起身,朝楼下走去。
  不料却有两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两个带刀健汉,像貌狞厉,其一问:“你就是那个爱管闲事的丁香?”
  “你说的,呃,又对……又不对,我是丁香…不错,可从来……也不管闲事。”
  “姓丁的,你可知道我们哥们是谁?”
  “呵?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呃,何必曾……相识!我知道你们……不是拦路疯狗……就够了,呵,好酒!”
  两个大汉同时抽出佩刀,其一吼道:“他妈的,你敢骂爷们!看刀!”
  这两个健汉就是颇有名头的“阳山双犬”,一奶同胞的亲兄弟,狗年挛生,南少林俗家弟子,以“梅花刀”出名,江湖人称其兄弟韩开、韩泰为“阳山双犬”。
  韩开吼完“看刀”时,丁香的剑已出鞘,当丁香送剑还鞘时,韩开、韩泰则如死狗般从楼上滚落!
  丁香打了个酒呃,道:“这么不济的孬种,也配让我看刀?唔,刀倒是好钢口,比云五郎的那把刀强些。”
  素音不悦道:“你何必如此辣手无情?”
  丁香道:“我这是在做一件好事。”
  素音不解:“好事?”
  丁香道:“他们自来寻死,我这是成全他们呵,好让他们早日投胎,早日转世。”
  素音无奈地摇头。
  如果是柳如笑,就不会这么狠心辣手。
  丁香仿佛知道她的心思,道:“换成柳少侠,他宁肯挨人一刀也不会这么辣手的,对不对?”
  素音叹了口气,“那倒不是。”
  丁香来到二楼,朝厨房走去。厨房设在二楼,这样给一楼和三楼上菜才方便。
  他一推开厚重的橡木门,就有两把刀当头劈来!
  叭!叭!刀没砍中丁香,两个人却挨了丁香两耳光!这两个健汉再也不好意思出刀,捂着脸一旁退下。
  “好身手!”
  布雾郎君赞道。虽然口中赞叹,但他并未正视丁香,轻摇折扇,意似言不由衷。
  丁香巡视四壁,口中笑道:“在你的‘香雾芙蓉镖’出手之前,我还不敢承此谬赞!”
  知道大旗酒楼的人就该知道布雾郎君,而知道布雾郎君的人,至少应该知道他的“香雾芙蓉镖”是武林中暗器的绝!
  布雾郎君瞟了丁香一眼,淡淡道:“你所知道的和你的年龄似乎不相称。”
  丁香笑了:“这是因为我所要做的也和我的年龄不相称。”
  人在江湖中,就要有江湖弄潮的本事。没有人愿意给你第二次机会,甚至你连一次机会都没有。谁若以年轻自慰,那就意味着他一开始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不管年老年少,一旦身入江湖,就面临同等的负担、同等的凶险,而年轻则常常是一种劣势。
  布雾郎君仿佛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点了点头,问:“你现在要做什么?”
  丁香道:“找一个叫小月儿的婊子。”
  布雾郎君道:“她已经走了。”
  丁香听罢一笑,似乎觉得他在逗趣。“只要她到过这里,她就不可能离开了。”
  布雾郎君盯住他。“你这么有把握?”
  丁香点头:“我还没有做过没把握的事。”
  布雾郎君皱紧了浓眉。
  丁香的话含义很深。他追踪来此,就说明他确信小月儿必定来此;他上大旗酒楼,说明他已知道小月儿和大旗酒楼有关;他敢佯醉胡调,说明他早已派人监视了市镇的各个出入口;那么,他公然来找布雾郎君,是否说明他已有对付布雾郎君和“香雾芙蓉镖”的把握?
  丁香虽然连胜四人,但那四个人都是三流货色。他也许是年少气盛妄夸海口?
  但布雾郎君并不想冒险,因为他没有必要冒险。他问道:“你既然如此有把握,何不去做你该做的事?”
  他既没否认小月儿在这里,也没肯定她不在这里。作为一个老江湖,他相信丁香一定是大有来历的,他不想和这样一个狐猩般狡猾豹子般敏提的少年人率然弄僵。
  丁香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到砧板上,道:“我还不想做‘香雾芙蓉镖’的靶子。我希望你能告诉我,除了宝号大旗酒楼,这城中还有什么地方的酒最好。”
  布雾郎君一探手,就把银票吸入袖中,然后淡淡地吐出四个字:“小有余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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