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寂寞空庭
2020-04-02  作者:凌霄子  来源:凌霄子作品集  点击:

  暮春时节。
  夕阳奄奄,花残柳绿。
  长街之上,行人熙熙攘攮,热闹的集市已散,提篮携货的人们谈笑着,清亮的声啻在晚空中飘荡。随着门扉的开启,伴着此起彼伏的狗吠,人流渐稀渐少,纷纷归家。
  树木的荫影已变得很淡,静谧的黄昏即将降临于这座市镇的上空。
  此时,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大都回到自己的家院中,享受着温馨和宁静,等待着诱人的晚餐;不回家的人,也都进了酒肆之中,要两碗清澄的米酒和几样精致的菜肴,谈天说地,在欢快的气氛中享受人生。
  冬去春来,花开花落,对他们而言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人,他们不会为残红落英而伤怀。
  但是,他却不同,他在这里无家可归。
  他本是有家的,而且他的家世原很显赫,也自幼在那个大家族中锦衣玉食地受着娇宠。可他现在却独倚小桥,神情落寞而忧郁。
  街巷已空空荡荡,暮春的花香虽已很淡,但还可以嗅得到。
  桥下,清澈的河水上不时飘过几朵残花。
  空荡的街巷,一座桥,一个人。
  青石桥上,白衣少年已独立了一整天。一天的时问里,他就这样独自站着,不吃不喝,也不动。
  镇上的人们恍忽觉得他已在此现身很多天,在青石桥上站了很多天。从他的白缎子银花袍和腰系的玉带上看,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这样一位贵公子,呆站在桥上做什么呢?
  他在看梨花。

×      ×      ×

  桥西有一座小小的庭院。
  白墙上镶着青瓦,白墙里有一大一小两株梨树,梨树后是两间青瓦房。
  梨花满树。
  满树的梨花如雪,有清幽的香气。
  但是庭院中没有人出入走动,也听不见声音。
  黑色的院门紧闭着。

×      ×      ×

  唐朝的大诗人岑参写雪时曾以梨花为喻:“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梨花的确很美,可是值不值得这么久这么专注地看呢?
  何况暮春的梨花已凋零残谢?
  如此痴痴地观赏梨花的少年,是不是一个白痴呢?
  有吆喝声从南边传来。
  “买酒来呵!好酒嗳!”
  一个酒郎担着酒挑子,从南向北,大步走来。他的步伐虽然快了些,可是酒挑子很稳,上下轻轻颤动着,走近小桥。
  白衣少年毫无反应。
  酒郎用眼角斜瞟了少年一眼,高声吆喝道:“买酒来呵,上好的梨花酒!”
  少年仍然没有回身,但却开了口。
  “梨花酒? ”
  “不错,梨花酒,自家酿的,货真价实。”
  “我都买下了。要多少银子?”
  “不多,公子爷给五两银子足矣。”
  酒郎说着放下挑子。白衣少年霍然回身,迷惘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如刀,盯住酒郎的脸,目光缓慢下移,又盯住酒郎的手。
  酒郎的手粗壮而大,青筋暴凸,但并不粗糙。他穿着青布衣衫,虽朴素但很干净。
  白衣少年间:"你会酿酒?”
  酒郎撤下扁担,扁担的一端砸在酒桶盖上,嗵地一声响。“呵,我……当然会酿酒。”
  白衣少年道: "我看不象。”
  酒郎的睑色微变。“公子何出此言?”
  白衣少年道:“我说不象就不象。”
  如此霸道地对一个陌生人讲话,他确乎真象一个白痴。
  酒郎的目光迷惑,但手却握紧了扁担。
  “公子真的想买酒?”
  “你真的是卖酒的?”
  白衣公子反问道。他的脸上露出微徽的笑意,道:“我在此己经七天,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卖酒.你若会酿酒,何以自酿自卖的酒郎身上却一点儿酒糟味道都没有?”
  酒郎的脸色变了,扁担呼地一声挥起,朝白衣少年拦腰扫来!
  白衣少年闪身躲开,随即飞起一脚踢中酒郎的小腹,惨叫声中,酒郎的身子从桥上飞起,跌入河水中!
  白衣少年转过身,继续看桥西小院中的梨花。
  周围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夕阳的光辉给满树的梨花镀上了一层金色。河水汤汤,水面上又多了几朵惨白的梨花。
  黑色的院门仍然紧闭着。他相信,院里一定有满地的梨花。

×      ×      ×

  白墙围成的小院里,的确有满地的梨花。
  纱窗之内,有一个少女呆呆地坐在窗前,她的脸就如刚绽的梨花那般娇嫩,那般惨白,叫人一睹之下不由得不顿生怜爱!
  这么美丽的少女,爱她的人一定不少,可是谁能解得开她的忧郁呢?
  她的忧郁那么深,那么重,双瞳如井,井里全是忧郁水光!
  不仅忧郁,还有哀怨;不仅哀怨,还有颓丧!
  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衣裙,可她的青春已完全被忧郁哀怨和颓丧所掩盖。
  连他的丫鬟都为之感染,目光忧虑地去看茶色条几。条几上摆设着几样饭菜。
  “小姐,饭菜都凉了。”丫鬟道。
  她没有回应。丫鬟又小声道:“小姐,勉强吃一点吧!看愁坏了身子。”
  心如灰槁,身子又打什么紧?
  丫鬟眼珠转了转,搜肠刮肚地想主意,以便分散小姐的心神。她走到小姐的背后,悄声道:“那个人,已在桥上站了七天吧?”
  “哦。”小姐心不在焉地漫应了一声。
  院门虽然紧闭着,可是并没有上锁,只要轻轻一椎一拉,他就可以进来,她也可以出去,而且街上也并没有人在监视。然而,这七天来,她最担心的就是他来叩门。
  “那人倒也规矩,小姐回绝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找过麻烦。”
  他不来找她们的麻烦,但却有人找他的麻烦。可是她们并不知道,也不感兴趣。不过,在丫鬟的心目中,桥上的白衣公子倒的确是非常英俊,非常有魅力的。
  有魅力的男女有的是,但在有情人的心目中,唯有自己的情男意女才是最好的,哪怕对方一点都不英俊丝毫都不美丽。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世上也许只有情之一物,最折磨人,最无法理喻,最叫人无可奈何!
  丫鬟道:“小姐,你一个人在这里伤心,却不知柳公子是不是在想你呵?说不定柳公子他……”
  丫鬟收住了嘴,但是她明白丫鬟的意思。不但明白,她还知道柳公子身边有好几个女孩子,知道至少阴山的韩香儿,神龙会的总护法龙芳深深地爱着他,连哥哥爱着的杨盼盼也喜欢他,而他也爱她们,喜欢她们;而且说不定他早已将她忘掉了!
  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也不曾有过情约爱誓。就算有,她也不恨他不怨他。
  对于他,她无恨无怨无悔。
  她只怨命。

×      ×      ×

  “你一脚‘暮云三变’就踢死了酒郎,这可是一条人命呵!”
  桥上,多了一个少年人,个头和白衣少年相仿佛,只是比白衣少年削瘦些,样子非常机警精悍,眼睛不大不小,眉毛细长而黑,鼻子很高,嘴唇很薄;身穿浅绿色长袍,前裾后摆,腰环浅红色腰带,右有玉佩香囊,左悬一柄乌鞘长剑。
  浅绿色长袍上点缀着细碎的白色丁香花图案,看上去美而雅致;香袋做工精美,散出馥郁的香气。
  这少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衣饰虽华贵,但不似纨绔子弟,虽举止行姿斯文彬彬,但不象个书生;虽然佩带长剑,又没有武夫的豪犷雄野。但是,不管怎么看,你都会觉得他与众不同。
  怎么个与众不同法呢?
  就是不管他站在哪里,不管有多少人,你都会一下子就注意到他!
  也许只能这样来形容: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一种混合的或说时时会变化的气质。
  白衣少年感觉到了这一点。绿袍少年刚走近时,他觉得这少年有一种雍容威严的气度;停在他身边时,有一种豁达随和的气质;当其开口时,他感觉到了一种神秘和深沉。
  绿袍少年显然早就藏在附近,否则怎么能知道他一脚踢飞了酒郎?一语道出了他的武功路数?绿袍少年显然是个武学见识丰富的人,想必武功剑术也很高;而他的那句“一条人命”的话,显然包含着深意。
  白衣少年先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仿佛对绿袍少年的话感到奇怪。一条人命?他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这种话。
  白衣少年道:“你是来找我偿命的?”
  绿袍少年笑道:“我是来喝酒的。”
  酒郎担来的两桶酒原封未动地放在那里。酒郎既然是假扮的,酒也只怕不是好酒,甚至会有毒。
  绿袍少年掀开桶盖,桶中有竹制的酒角。他抄起酒角,舀酒而饮。酒既清且香,果真带些梨花香。
  白袍少年瞟了他和酒一眼,转脸继续看暮色中的梨花。
  他或者一路监视着酒郎因而知道酒中无毒,或者与酒郎是一伙。
  不管怎么样,白袍少年眼下对此都没有兴趣。他的心思,全在那白墙小院中。
  “兄台不来喝一点?”绿袍少年问。
  “谢谢。”白袍少年无动于衷。
  “兄台不喜欢喝酒?”
  “现在不喜欢。”
  “兄台什么时喜欢喝?”
  “你把两桶酒都喝光了的时候。”
  绿袍少年听了,微微一笑,然后闷头豪饮。很快地,两桶酒给他喝剩了半桶!
  “风萧萧兮易水寒,半桶酒兮不复还!”
  绿袍少年起身,将酒和桶都抛入河中。
  “阁下好酒量!”白袍少年的话客气而冷竣。
  “兄台只佩服我的洒量? ”
  “佩服谈不上,只是赞叹罢了。”
  绿袍少年听了,不以为忤,因为他相信眼前这个同龄人的酒量也绝对好。他笑了笑。
  “兄台就这样站下去吗?”
  “我喜欢站。”
  “可你已经站得很久了。”
  “这和阁下有什么关系吗?”
  白袍少年的话毫不客气,似乎对绿袍少年的打扰已感到厌烦。绿袍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诡秘的笑容,平静地说道:“当然有关系。”
  “唔?一白袍少年似乎感到意外。
  绿袍少年问:"兄台可是在看那院中的梨花吗?”
  白袍少年道:“是。”
  绿袍少年又问:“兄台可知院中的姑娘是谁吗?”
  白袍少年道:“不知道。”
  绿袍少年叹了口气,“我不能不佩服你!”
  白袍少年问:“什么意思?”
  绿袍少年道:“兄台连那位姑娘的姓名身世都一无所知,却能为她连续守望七天,还能叫人不佩服?古人‘程门立雪,已是佳话,但比之兄台的精神,实不可同日而语!”
  白袍少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沉默有顷,白袍少年问道:“阁下莫非了解那位小姐?”
  “我非但了解她,也还了解你。”
  白袍少年听了,不由得心中一惊,转过脸来,面对着绿袍少年,但他的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惊诧。受过严格训练的人,应该傲到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惊,至少不能表现出惊慌来。
  镇静,有时就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武器!
  白袍少年淡淡地问道;“哦?你了解我?”
  绿袍少年笑了笑,道:“不敢说了解得太多,但我至少知道,云家刀的少掌门不但刀法出众,而且是个用僚专注的情种。”
  这两句话就够了。他的身世、武功和现在的心思都已为人所知,而且可以肯定人家知道得一定不止这些。白袍少年的心中的确有了一点震惊。他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因为偶然在马上见到那位姑娘而为之倾倒,故此留了下来。他的家,“云家刀”的总舵所在地,离此至少有千里之遥,这绿袍少年怎么会认出他来?
  云家的刀很独特,是云头刀——刀无尖而如云团,可是他并没有佩刀呵!
  白袍少年拱手为礼。
  “我叫云开。”
  云开知道绿袍少年一定知道自己的名字,但他自报姓名就意味着尊重对方,报名之外还抱拳,则表示希望和对方认识,想知道对方的名姓。
  绿袍少年又笑笑,一指自己绿袍上的白花。
  “兄台想知道我的姓名吗?我的姓名就在袍子上。”
  袍子上没有字,若非精神有毛病,谁也不会把姓名写在袍子上,但云开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说道:“阁下莫非叫丁香?”
  “一点不错,我就叫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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