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有余芳
2020-04-02  作者:凌霄子  来源:凌霄子作品集  点击:

  离开大旗酒楼向西走,穿过一条长街后朝南拐,越过三条街,便可以看见南城门的箭楼,这时再向西侧一拐,便进入了一条小街。
  小街檐低瓦破,路面凸凹,杂草横生。
  路上到处可见各种牲畜的粪便,鼻中随时充满了莫名的腥膻臭气,灰黑的干草和散裂的断竹更令人感到行脚别扭……
  街上荡漾着浣洗声捣衣声和嬉笑声,可以看见在晾杆上随风飘摆的杂色粗布衣衫。
  街中央,便有一块斜提檐上的红布酒旗,飘飘摆摆的十分醒目。
  酒旗上绣着四个歪歪斜斜笔势稚拙的黑字——小有余芳。
  是主人不以店小为陋自诩别有余芳温馨呢,还是自谦酒的品位不算高、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芳香?
  不管怎么样,在这样一条街里,这个店名倒是恰如其分的。
  不仅恰当,这名字还很别致。
  小有余芳是这座城镇中最小的酒馆,整座酒馆只怕也抵不上大旗酒楼的一套桌椅值钱。但慕名而来的人并不少。若非提前三天预订,你就算在门外等上一天也排不到一个座位。有时,等在门外的人会有几十个呢!
  但店面小得却只能放下一张方桌,方桌小得一侧只能放一把椅子。
  座酒馆只能放一张桌子四把椅子,这该是多么小的酒馆?
  墙壁是泥土本色;黄杨木的桌子非但没有刷漆,而且裂有三条大缝,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座位与其说是椅子,不如说是用斧子随便砍成的木架,非但难看,而且座面坑坑洼洼,坐上去硌得骨肉齐痛!
  这样的酒馆,似乎只能是穷人光顾的地方。可是等在外面的人中,偏偏却有许多是衣衫华贵光鲜的缙绅富豪和走南闯北的江湖豪客!
  丁香只朝小店内外打量一遍,就很满意地笑了,悄声对素音道:“布雾郎君果然没有骗我,他的信誉不错呵!”
  听见他的喉间咕咕响,素音笑了,她问:“你真的这么馋酒?”
  “因为这里的酒比大旗酒楼的不知要好过多少倍!若是能喝到最好的酒,我真的可以不要命!”
  丁香的话没有错,素音虽然不懂酒,但她很聪明,她相信“小有余芳”的酒即使不是最好的,也一定是最有特色的。
  否则门外怎么会等着这么多人?
  如此简陋的店面,如此粗拙的桌椅,居然能招徕如此多的客人急于一饮为快,那酒当然是绝对了不起的好酒!
  座椅让人那么难受,就是为了逼人莫贪快走——若是有舒服的桌椅,只怕会有很多人醉死!
  那四个饮者喝光了自己的杯中酒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个个揉着硌痛的屁股,喷喷交口称赞:“好酒!”
  “天下一绝!”
  “他妈的,真想一下子喝死!”
  一名垂髫童子倚在晃晃荡荡的门框上,奶声奶气地喊着四个人的名字。那四个人喜形于色,慌忙挤入店中,各抢椅子坐下。
  没有轮到的人面现妒羡之色。
  到“小有余芳”来的人,不分贵贱长幼,一律按先后顺序入座。
  素音用略带揶揄的口吻道:“丁少侠,我看这酒你是喝不到了。”
  “为什么?”
  “你恐怕得排到后天才能轮上,那时你馋也馋死了!”
  丁香笑道:“说得是,所以我不能馋死。”
  素音问:“你有什么办法?”

×      ×      ×

  丁香走到一位乡绅身旁,低声嘀咕一阵。那乡绅听得瞪大了双眼,眼露精光,然后离开丁香,对另外几个人嘀咕一阵;接着,等的人群便开了锅似的嘀咕;接着,乡绅离开了,其它的人也随后纷纷离开,朝城东大旗酒楼方向快步奔去。
  素音很惊奇地问丁香:“你要了什么花招?”
  丁香得意大笑:“我告诉他们,姑苏首富的楚世家‘逍遥神梦翁’带看貌比西施的孙女和十车嫁妆在大旗酒楼上抛彩招婚,大旗酒楼刚刚贴出告示要白白奉送三日的酒食招待所有观彩的人!哈哈哈……”
  美女、巨额财宝,白吃,这三样东西任何一样都比“小有余芳”的美酒有不可比拟的吸引力!
  那小童子飞快钻入店中,很快地,一位年将六旬的老者随童子出来,驼着背四下一望,便什么也不说地取来栅板。
  丁香走到老者身前,含笑道:“这回该轮到我了。”
  老者并不看他,声音沙哑地说:“打烊了。”
  丁香道:“天还没有黑嘛。”
  老者道:“这不关你的事。”
  丁香道:“老丈,你这就不对了。我慕名千里而来,很可能是你最好的知音,你焉能忍心拒我于门外?”
  老者叹了口气。
  “唉!这年头,少年人是越来越没有出息了!放着大好时光不去读书科考求取功名,却巴巴地赶来灌黄汤儿!唉!”
  他放下栅板,转身蹒跚而入小店。

×      ×      ×

  老者撩开熏黑的门帘,踅进里间去了。
  丁香解下乌销长剑放到桌上,剑比桌子长出一截。那个垂髫童子过来,歪头问:“喂,你今天了个便宜,不然你至少要等上三天响!你来我们‘小有余芳’,可知这里的规矩?”
  丁香拍了拍他的嫩肩,笑道:“自然知道呵。喝酒掏钱,哪里不都是这样的规矩?”
  童子摇头撤嘴,道:“你这就外行了。‘小有余芳’和别处那是大大地不同!第一,这里只有酒没有菜;第二,一人一次只卖一杯酒。这是因为佐菜下酒会冲淡或弄混了酒的本味,不限量的话,有些酒鬼会喝死不说,也糟践了酒。爷爷说,鲸吞牛饮的人,分辨不出马尿和美酒的差别!第三,要先付酒帐后饮酒。”
  “多少钱一杯?”
  “十两银子一杯!”
  丁香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皇宫中所备办的一等筵席也不过开价十几两,最有名的“一品香”和“状元红”一坛酒也卖不上三两银子,他却一杯十两,几乎与强盗相类!
  但丁香却摸出一锭二十两纹银,放到童子的手中,笑道:“小兄弟,你忘了告诉我另一个规矩了。”
  “另一个规矩?”童子皱眉。
  “不许讨价还价呵!”丁香说着坐下。
  童子呲牙一笑。“你这位大哥倒很聪明,嗯,有点和别人不一样。”
  童子收完银子,钻进帘后,很快一手端着一只杯子出来,小心放到桌上。丁香问:“小兄弟,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酒叫什么名字啊?”
  “这酒名是爷爷起的,叫做无忧酒。”
  借酒浇愁愁更愁。但所有饮过“小有余芳”的无忧酒的人,都说这酒的确有解愁忘忧的神效,能使人飘飘欲仙,无烦无恼无忧无愁。
  丁香对素音道:“这酒对小姐你最合适。”
  素音脸一红,低声道:“我不喝酒。”
  她和丁香久处相熟,知道他喜欢开玩笑,也就不以为意。丁香听了她的话,却很高兴,先端过她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这时,那童子出来,见丁香的酒未动而素音的杯已干,不禁吃了一惊,道:“唔,看不出你这样美美的一位大姐,性子却这么急,你这样猴急着喝干了,怎能品味得出个中滋味。”
  丁香呷了一口酒,微笑道:“我可以替她品味嘛。”
  童子摇头:“这种事岂是可以替代的?”
  丁香不再理他,低头细心品呷。
  酒杯是名贵的宣德瓷杯,外釉青彩,内白如脂如玉。酒色澄绿,酒液稠粘,嗅一嗅,有一种淡而绵劲的芳香。
  丁香尚未喝完他的那杯酒,门外便响起了喧嚷声和脚步声,那童子探身出去不久又回来,皱眉道:“那个胖乡绅领着一群人要找一个穿绿袍的小伙子打架,是不是找你?”
  不及丁香回答,胖乡绅已探进头来,嚷道:“就是他!就是你!你骗得我们好苦!却自在这厢占了大家的位子,太不地道!”
  “把他揪出来!”众人乱喊。
  破门险些被挤倒,几个好事的大汉探头伸臂点指,气势汹汹。
  丁香浑若未闻,悠然喝下最后一滴酒,然后抓起桌上的乌鞘长剑,系到腰畔,红光满面笑容可掬地问:“哪位找我?”
  “你为什么骗我们?”
  “骗你们?我何曾骗过你们?”
  “你刚才说大旗酒楼有什么美女抛彩招亲,害得我们非但白跑一趟,还挨了一顿骂!这事怎么算?”一个大汉怒道。
  丁香的心境非常好,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这当然是“无忧酒”的作用。他故作严肃地说道:“诸位,谁跟你们说过那种无稽之谈欺骗大家,你们定不能轻易烧过他!可是,那话你们是从我嘴里听到的么?”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又齐朝胖乡绅望去。胖乡绅怒不可遏地叫道:“是你亲口对我说的!”
  “那怎么可能呢?有人作证么?”
  胖乡绅给一口气噎住,憋得脸通红,半晌才喊出来:“小伙子,你太昧良心了!”
  丁香道:“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这样做,欺骗了大家又栽赃于我。诸位请想一想,如果大旗酒楼有那种好事,我自己为什么不去?”
  众人一时倒被他问住了。但内中挤出一个人来,三十多岁,三绺黄髯,一袭褐黄袍,肋下佩剑,獐头鼠目,盯住丁香。
  “小子,你倒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呵!你欺骗祁员外的目的,就是想骗我们离开,你好自己占了座位吃酒!我说得对不对?”
  “不对。”丁香摸摸下巴,反问:“如果我说大旗酒楼失火了,你们会不会去救?”
  黄髯汉子道:“就算我们有贪心,可还是你骗了大家!”
  他拔出佩剑,道:“今天你要做个交代!”
  丁香摸娑着下巴,道:“我只想交代一句话。”
  黄髯汉子道:“讲!”
  丁香道:“我已经喝完‘小有余芳’的无忧酒,现在心境极好,不想和人打架。”
  黄髯汉子骂道:“你这无赖!”
  他一剑刺出,被丁香躲过,又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掷出人群,回敬道:“你这笨蛋!”
  胖乡绅都员外道:“原来你这外乡小子是存心找我们的晦气呀!打他!”
  祁员外抢先出手,拳脚交加,脚踢如闪电,拳快挟劲风,一招“礼拜如来”。合拳击向丁香的心口;又一招“降龙伏虎”,左拳击头,右脚踢胯,用的竟然是正宗的“罗汉拳”!
  那些人则有五六个忽然从衣襟下擎出短刀,俱是精钢打制的牛角尖刀,配合祁员外,围攻丁香!
  可他们连丁香的衣襟都碰不到!
  二十几个回合后,围攻丁香的七个人中有四个站在那里不能动了,有两个被他一拳打倒一脚踢飞,只剩汗流满面的祁员外在拼命支撑,加紧进攻。
  丁香忽然抽身飘退三步,道:“你是个聪明人,何必硬撑?”
  祁员外只好收招,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表情复杂地盯着丁香。丁香问道:“布雾郎君对你说了些什么?”
  祁员外脸色立变,矢口否认:“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
  丁香的剑忽然出鞘,一闪之后又还鞘,但见祁员外的左臂、前襟和头上的逍遥巾,已经绽出三道裂口,却不伤肌肤。
  这手剑的快、准、稳,几乎不可思议!
  祁员外的双膝开始打颤!
  “说了实话走你的路,不说实话割你的喉!你选哪一样呢?”
  祁员外很乖,咽了口唾沫,道:“布雾郎君怕你去找他闹事,他一向不喜欢麻烦,叫我们杀了你。”
  丁香道:“如此说来,我倒真该去找他!”

×      ×      ×

  夜幕薄降,灯火阑珊。大旗酒楼的一楼里,坐着六个人。其中三个四十多岁的人,红光满面,太阳穴凸起,显然是外家高手;另外两个长发披散,相貌阴鸷,目射精光,一个带护手双钩,一个怀盘长索,用的都是外门兵器。
  居中端坐的人,白袍青襦,手摇折扇,正是大旗酒楼的老板布雾郎君!
  看样子他们是在等人。
  不是等同伙,就是等敌人。
  他们在等丁香,爱管闲事的丁香。
  可是丁香并没有来!

×      ×      ×

  当丁香看见关帝庙大殿石阶上仆倒的那两具死尸时,他的嘴角不禁又露出微笑。
  素音惊骇地望着丁香,道:“你怎么总是笑嘻嘻的?”
  丁香道:“死的人又不是我,我为什么不笑呢?他们又不是我几子,难道我还会为他们掉泪么?”
  “不管怎么说,我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心肠却这么狠硬!”
  丁香笑了。“如果这两个人此刻还活着,他们也一定会死在我的剑下。”
  素音愕然:“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丁香答道:“因为他们是布雾郎君派来要杀我的人。”
  素音一皱黛眉:“布雾郎君何以害你?”
  丁香道:“因为他是小月儿的姘头。”
  素音听了他的粗话,不怿地皱了皱眉,岔开话题道:“不知悬刀老伯的安危如何?”
  丁香皱眉道:“他现在是不死不活。”
  素音道:“你是说在得到《天德秘箓》之前,他们绝不会杀害老伯,但他们畏惧老伯的武功。一定会想尽办法制住他?”
  丁香道:“一点不错。”
  素音问:“那么我们怎么办?”
  丁香笑道:“我们找个地方去喝酒。”
  素音嗔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丁香一指死尸,解释道:“这两个人死于‘推心蚀骨掌’,他们前胸和后心中掌后,不但脸色紫黑,面且骨头都已酥软。我想不出在这附近除了‘五毒教’的殷二公主,还有谁擅使这种毒掌。云五郎到这里来了,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显然已为殷二公主所掳。这也是他的福份,谁让他做了悬刀居士的螟蛉义子呢。如果我猜得不错,今天夜里大旗酒楼将有好戏可看。可惜我不想看别人的热闹,我实在想再喝一杯‘无忧酒’。”

×      ×      ×

  绣着“小有余芳”四个字的酒旗已摘下,小酒店显然已打烊了。
  店主人驼背老者正在后院摆弄一堆堆的酒坛空瓮。忽听砰嚓哗啦一阵乱响,他摆好的酒坛垮了架子。他扭头去看时,冷不防背后有人说话了。
  “老丈,发财呀!”
  老者迟钝地磨转身,见是丁香和素音,便沙哑着嗓子问:“这么晚了,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丁香道:“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不喜欢找麻烦。”
  老者摇头:“你这岂非就是在找麻烦?”
  丁香道:“我也没有办法,如果你能告诉我一个叫小月儿的女子带着悬刀居士藏到哪里去了,我立刻就走。”
  老者不信任地摇头:“当真?”
  丁香道:“丁香从来说话算话。”
  老者道:“他们就藏在我的院子里。”
  丁香道:“我立刻就走!”
  说完,丁香就飞出了墙外,但他马上又飞了回来。老者看见他的轻功身法,点了点头。
  “我一看就知道你这小子很难缠。”
  “我答应过,只要你告诉我他们藏在哪里我立刻就走。你说了,我走了。可人既然在这里,我就还得来找你要人。”
  “人就在这里!”
  老者说着,手中的两只酒坛忽然就飞了起来,疾袭丁香。
  丁香挺身出掌相迎!掌击坛上,爆响如雷:轰!哗啦!
  先是一声闷雷响,然后才是坛子碎裂声,可见坛上被老者加诸的真力非常大!
  酒水澎湃四溅!
  但丁香身上却一滴也没有喷溅上,因为溅来的酒水已被他护体真气逼开。
  虽然如此,丁香的脸色还是凛然一变!
  两只坛上的真力竟然不同,一股阴沉,一股刚猛。能同时施出阴阳两种真力的高手并不多见!
  路子截然相反的两种内功,修炼起来谁度极大,走火入魔的危险也大。
  “可惜!可惜!”丁香叹道:“可惜这两坛用罂粟配成的无忧美酒!”
  驼背老者的脸色变了。“你是何人门下?”
  丁香笑道:“不管我是何人门下,总之在我出山之前,我已尝过三十七种镇痛缓毒的草药,用过二十一种麻醉散和药酒,配制过四十多种毒药。在我看来,用罂粟汁调配的药酒效果最好。只不过它容易使人上瘾,对不对?”
  罂粟是从西域传入中土的,大约在宋、元之际。它有红白紫三种颜色的大花,椭圆型约青果上用刀割一小口,便会流出白色汁液,慢慢变黑变硬,将其调配入酒,便能让饮者忘却一切忧烦痛苦,飘飘欲仙。罂粟汁就是鸦片,只不过那时并不叫鸦片,也不是官府禁止的毒品。
  久饮此物上瘾,上瘾后便会体虚。成瘾者一旦断饮,便比割肉剥皮还要难受。
  所以,那个祁员外只不过才和丁香斗了几十招,便虚汗不止,而练罗汉拳的人,原都有不错的根基。
  丁香手按剑柄,问:“是你放他们出来,还是我自己打进去?”
  丁香的话音一落,对着后院的那道门便开了,闪出一个女子来,笑嘻嘻地朝丁香抛了个媚眼!
  “丁香,你果然来了!”
  丁香道:“你还活着,我怎么能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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