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门篇
2024-08-21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樊志刚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青葡萄
幸村闭紧了嘴唇,神情严肃地在他自己栽培的葡萄棚下面,来回踱着步。这个约有七坪的棚架下,似乎是幸村苦思默想的道场。他一旦遇到什么困难要解决时,就会穿着木屐到这里来。他默默地来回走时,有时会有些紫色的葡萄掉在地上,嗒然有声。冬天的阳光,有时从棚缝中射下来。现在的新葡萄,还没办法照到阳光,一颗颗如小冰球似的在棚下排着队。现在正是大阪城多难的时期,正处于和老狐狸德川家康对立的情势。幸村及秀赖的心中,正在计划着将来会战时所不可避免的种种秘密。幸村的灵感会在这个葡萄棚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产生。
“怎么搞的……”今天来来回回已经走了好一段时间。幸村好似有什么心事似的,露出十分烦恼的表情。他一只手插在背后的衣袋上,另外一只手抓着下腭,一直在左右徘徊。
“老板!你回来了!”一个男子弯着腰,从阳光下走入阴暗的葡萄棚下,他是绳子工场的工头,名叫小助。
“唔……”幸村瞪着眼睛看了一下。
“是小助吗?”幸村坐在葡萄树下放有棋盘的桌子旁。平日别人称他为老板,但是等到穴山小助跪在地上时,他立刻便成为了主君:“那些火药处理得如何?”
“已平安地运到了淀川……”
“没有碰到什么麻烦吧!”小助对幸村的胆识和才能心服口服,只要是他安排的事,是一定会顺利成功的。
“秀赖公还好吧?”
“他很高兴,而且身体很好!”
“唉!人绝不会永远处在不变的环境下,比方说为了建筑大佛殿的事,他一定会和关东方面发生冲突的!”
“这个事情!”
“这件事情很难顺利……”幸村皱着眉头说:“那么……这还是家康的诡计吧!”
“唉!明知是关东方面的诡计,还是要建大佛殿。故大阁殿下好不容易积蓄下来的金块,便要像流水一样,花掉不少。别说其他的,这是家康让大阪城耗掉军费的手段。”幸村不愿意再说下去,只把话含在嘴里,眼睛望向天际。透过棚下葡萄叶射入的阳光,很柔和地照在他的脸上。就在这时候,小助突然听到背后有哭泣声。是谁在哭?为何哭?小助心里明白,但是这是他所无法解决的。所以他故意装着一副不知内情的样子,转过头来想走到对面屋子去。
“别管他们!”幸村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咬着下嘴唇。对面的屋子中有大助和奈都女姊弟俩人,极悲伤的样子,双手放在地上,紧张地希望父亲能饶过他们。见到父亲回来以后,姊弟两个人受不了身心的责备,等不了片刻,便将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完了后便等着父亲的处罚。可是幸村只是略微望了两个人一眼。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冒出了一句口气很粗的话,穿着木屐走出了葡萄棚下。姊弟两人内心的痛苦,实在无法形容……父亲一句话也不讲地在葡萄棚下徘徊,他们两个人比被迫用短刀自尽还要难过。没有被骂又没有被打,姊弟两个人无法忍受这种无言的沉默,更不敢抬头看父亲的脸。他们想请父亲饶恕,却又想不出一点儿方法。大助双手放在地板上面,奈都女在旁边一直哭个不停,两人都等着父亲的处罚。
“小助!”
“有。”
“手工艺场那里,还忙不忙?”
“暂时还不很忙……”
“好久没去了!”幸村不知想到了什么,离开了茶几。
“我们俩来下一盘棋。到这儿来!”幸村用眼神暗示了一下,踱过庭院,到了另一个房间。小助随在后面,凋谢了的百日红,在小助的肩头撒下一层淡淡的粉红色。
艰苦旅行
没有放棋子的声音,只见幸村和小助低声地短短地说了几句话,便从那小屋中走了出来。过了一会儿,穴山小助用手指头擦了擦眼角边的泪水,独自走出充满暮色的走廊。他顺着走廊,走到大助和奈都女的房间来,他们俩人似乎像是在等待宣判死刑似的,一动也不敢动。“大助啊!”小助直端端地坐了下来。“小姐!”看着这两个可怜的姐弟,小助比自己犯了罪还要难过。
“小助!你在毗沙门堂前阻止我们自杀!现在想起来,只有怨你!父亲一定会说,我们还厚着脸皮活在这个世上。”
“不……他没有说。”小助神态严肃地摇了摇手。“那么,叫我们切腹吧!”
“为什么?”
“那么父亲怎么说?……”
“不!绝对没有说一句责备话,父亲说‘大助是个很幸运的孩子……’你懂不懂这一句话的含义?”
“什么?我是幸运者……父亲说我……”
“不在苦难中磨练,是不会有出息的。大助也快到元服(注:元服为古代日本男子满十六岁时所行的成人礼。)之年了。遭到上次那种大难,你父亲心中一定也颇安慰。”
“噢……”大助完全不敢相信小助说的话,正因为是自己的父亲,所以他无法知道自己父亲的伟大。这就像是住在大山脚下,而永远不知大山的秘密一般。奈都女听了小助说的话,也愣住了。“不过……二位……”小助的口气倏然一变,像是奉了命令的使者。把幸村委托他转告姐弟俩的事情,慢吞吞地说了出来。
幸村到底叫小助转告他们些什么?不像是叫他们两人自裁那么容易的事。小助说:“这的确是一个罪过,你父亲心中是永远忘不掉的,尤其是对不起丰臣家,这是绝不可原谅的……但是,目前天下还不太平,正是兵荒马乱的时代,所以暂时原谅你们。不过,有一个条件,那被蝉阿弥夺走的水虎卷,还有解说的火龙卷及目前藏在家康手中的凤凰卷,必须完全收齐,再交到大阪城。在这件任务还没有完成之前,不准再回到九度山来。”
可怜的姐弟两人,突然面对如此严酷的难题,照一般人看来,几乎没有完成的希望。小助内心无比凄凉,不知如何安慰他们。然而真田大助一听,反而精神百倍:“把蝉阿弥盗去的水虎卷取回来,再收集另两个秘轴带回家,父亲便会原谅我们的罪过了……”讨回被抢走的东西,这当然是应该要做的事情。但是那个不知藏于何处的火龙卷,还有在家康手中的凤凰卷,要搞到手,谈何容易!将门虎子,大助身上流淌着武土的血液,不愧是幸村的儿子,似乎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小助!”大助跳到他身边:“大助真是该死,没有颜面再活下去。所以,我接受父亲的命令,一定会克服一切困难,别担心!”
“噢……”小助突然用力拍了拍大助的肩膀。“就这么决定了吗?”
“一准备好,便立刻出发去找那三卷秘轴。不过,姊姊是女儿身,我怕她经不起这种风险。”低着头一直在听小助讲话的奈都女,顿时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说:“我无论如何也要去!”面对着艰难的旅程,奈都女的脸上,突然泛起一片红晕。
“那么,去见见父亲。”两个人跟在小助后面,既心情沉重,又斗志昂扬,战战兢兢地出现在幸村的前面。幸村看到这两个当机立断,不怕困难,充满自信的儿女,并没有夸奖他们,也没有责备他们,只是说了几句赠别的话:“两个人必须同心协力。遇到困难的时候,要互相帮助。最重要的是要注意身体的健康,听到了没有?”
“是的!”
“忘掉父亲,不要想九度山的家。要记住在没有找全三卷秘轴以前,家门及大阪城都不要进去。只有一个例外的情形,如果大阪起了战事时,你们就是没有穿铠甲,也必须立刻赶到阵地来。”
“父亲交待的话,要永远记住……”这是永别吗?面对生离死别,不许心酸,也不许流泪,这便是武士魂!这股无法流出来的泪水,只有从喉管往肚子里面咽,是股血泪。
奈都女回到房里,去准备自己和大助的行李。武士家中,随时都备有出发的行李:斗笠、草鞋、绑腿、铁扇、武士袋、弓箭、针、线,这么多琐碎的细小东西,一会儿功夫便准备好了。大助和奈都女正在穿戴这些衣物时,小助匆匆忙忙地从屋子中跑了出去。一会儿功夫,便准备好了晚餐端了过来,有红豆饭、酱菜及一尾鰡鱼。(注:出远门时为了讨个吉利的鱼,谓之出世鱼。)小助希望他们俩人在旅途上多一些幸运,尽一点点心意。也许,这就是此生最后一次……
在严肃的气氛下吃完凄凉的晚餐后,姐弟两人便走出了九度山的家。两人再三地回头望了望父亲的住所,一步一步走下山,愈走愈远。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家,早上幸村才刚刚从大阪回来,下午大助和奈都女便离开了家门,踏上了旅途。他们渐渐地走到纪乃街上,走到了毗沙门堂前。
“就是此地……”姊弟俩人以无比痛恨的心情,看了一眼这个令人难忘的伤心地。今川蝉阿弥那个小和尚的样子,来乔太郎那副恶形恶状,好似还在黑暗中徘徊一般。这时,在后面的森林中,有一排燃烧的红红的火炬,像是一些排队的夜萤。
“什么事……”大助心中一惊,走到旁边仔细一看,原来是绳子工场中的家臣们,以穴山小助为首,一共有三十四五个人,一齐举着手上的火把,静静地排着队,大家眼眶中都含着泪水,希望有神明来保护他们,特意赶到这里来送行:“多保重……”
“谢谢……”奈都女和大助,望着这一行队伍,继续朝纪川河走去。
蝙蝠花纹
近江湖畔,濑田之住人,箭师乌骨斋,大助牢牢地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首先,到琵琶湖畔去找那个叫乌骨斋的人。大助是因为那刻在涂成红色的诅咒箭上的名字而知道这个人。所以先去问乌骨斋之后,可能便可以探索出另一卷,火龙卷的下落。三卷秘轴,其中之一的火龙卷,在把水虎卷埋在高野山的时候,也不知经由谁的手埋在其他的山中。必定也是为了同样的秘密,祈求“家康调伏”,插上同样的乌鸦的羽毛……
说不定箭师乌骨斋便会知道自己所造的另一根箭是插在哪一座山上。一旦知道是哪一座山的话,就是砍光所有的草木,也要把它找出来。另一方面,一路上还要把水虎卷抢回来不可。有了二卷之后,再去找凤凰卷,便大事完成了。而在这三卷中,最棘手的可能便是凤凰卷,在守卫森严的骏府城,想要从老狐狸家康手中把这个东西夺到,实在是很困难的事。只要自己有足够的耐力、勇气、智谋,必能克服一切困难,凤凰卷一定要得手不可。
若是水虎、凤凰、火龙三卷都到自己手中,不知是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想到有这么一天,心中便有股兴奋无比的战栗感。有了扶桑掌握图,便可以掌握天下。得手以后,为了丰臣家的复兴,先贡入大阪城。到了那个时候,家康的骏府城,或是江户城,也不过像是太阳面前的一颗小星星。两个人愈想愈高兴,一高兴便相互鼓励,朝前迈进。
但是,两个人过了纪贝伊岭,心情略为轻松下来之时,根本不知道背后有一个奇怪的武士,躲躲藏藏地跟踪着他们。那个武士,好像从高野山口,便一直跟踪到现在。那个武士的样子,不像是个浪人武士,又不像是个出身良好的武士,是一个带着太刀,一身劲装,很精明的小个子。黑色麻纱衣服的袖口,饰有编蝠花纹。一般人是很少饰蝙‘蝠花纹的。刀是一柄朱鞘太刀。他的头发绑成一团,用麻绳卷得很紧,穿着草鞋,体型十分瘦小,面貌却很凶恶。
“喂喂!二位……”他很亲切地叫道。在弯弯曲曲的奈良街道……快走到古市宿的时候,他突然向姐弟二人打招呼。这两天他都前前后后地跟在旁边,大助对他也多少有一点印象:“有何贵干?”
“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旅行?我是住在学文路宿的长曾我部浪人,名叫佐佐川银平,和令尊常在路上打照面。”蝙蝠银平自我介绍道。他住在九度山附近的学文路,又是丰臣家的诸侯长曾我部的浪人,可能父亲认识他。大助想到这里,很有礼貌地向他行了礼:“我有一点儿小事情,要到京都的叔妈家去。”大助干干脆脆地说。
“啊!是往京都……”佐佐川银平装出一副很和善的样子,说:“这么热的天气,往京都赶路,唉!好热哟!休息一会儿吧……喔!那边是你的姐姐吧!奈都女小姐!……很冒昧,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是学文路的佐佐川银平,请多指教。”他又亲切地朝奈都女点了点头。他并不像有什么特殊才能的样子,只像条活泼的小鱼。这种样子的男人,多半是不会武功的。所以大助并不太注意他,反而担心奈都女疲劳过度,身体吃不消。大助便坐在松树下休息。
“吱吱吱……”蝉在树上乱叫,同时掉下了一二片树叶,落在正拿开斗笠休息的大助膝盖上。奈都女从袋子中拿出了梳子,梳着被尘土污染的头发。
“听说你也要去京都。要去京都还是由前面道明寺向东走,走出奈良街道比较顺路。”
“对!没错!”银平这一次以略为蛮横的口气说:“……越过清泷道,或许,不经过生驹,直接往法隆寺和大和路走,也不坏……”
“去参观吗?”
“不!想去见见旧主,长曾我部盛亲……”
“原来……”大助听到他说旧主以后,开始对他起了疑心。旧土佐的城主,长曾我部室内少辅,是大阪城独一无二的好助手,在关原之战后,被家康取消了领地。他现在不知躲在何处,过着浪人的生活……大助记得父亲幸村说过,那个人实在太可惜了。这一个长曾我部盛亲,居然会躲在京都?大助实在感到怀疑:“第一次听说,……那么,他现在在京都做什么?”
“我不太清楚!”银平含含糊糊地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也是听别人说他在京都,详细的情形,我并不知道。好像听别人说他在京都的某十字路口附近,卖手艺品。”
“谣传是靠不住的!”
“为什么?”
“长曾我部若是潜伏在京都,那么德川家的官差,如何会饶过他?”
“……这也没错!”
“可能,你去京都只是浪费时间,还不一定会找到他。”
“如果我找不到他的话,我便会转到目前正在方广寺建的大佛殿参观一番。哈哈哈……,我们还是有缘分,既然要往同一方向走……我们好结伴而行。”真是个讨厌的家伙!看样子他已经决定要和他们两人一起走向京都!常常会有些旅费不足的浪人,会故意找这种借口,然后利用别人的腰包,来达到目的地。
“可能他便是那种无赖汉!”大助内心只有苦笑:“姐!我们上路吧!”在旅途上,随时都会遇到不务正业的流氓,所以像银平这种样子的无赖汉,根本就不足为奇。但是,现在身负寻找三卷秘轴的困难任务,他的跟踪也就带来疑云重重。大家大约走了三四百公尺。身后扬起了一片黄沙,在炎热的路上,有一顶轿子正在赶路。天气很热,轿子上的帘子统统卷了上去。红铜色皮肤的轿夫,满头大汗,喘着气。他们跑到奈都女的身边时,故意撞了一下奈都女的肩膀。
“喂喂!走开……”
“啊!危险!”轿子像一阵风似的跑了过去。“呀!他是来乔太郎……”大助扶起倒在路上的奈都女,望着一转眼便闪过的轿子。“呀!姐!刚才坐在轿子里面的,正是来乔太郎。那个混蛋东西,知道我们的目的,赶到前面去必定会找我们麻烦!”
“来乔太郎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奈都女皱起眉头,对前途担心不已。
“像一两个来乔太郎这样的人来找麻烦,倒是用不着害怕。如果他们密告德川家,德川派出追踪者或是捕吏,那么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大助!大助!”这时,奈都女不知发现了什么,忽然抓住大助的腰带,大声叫道:“做为证据的那一截诅咒箭,你是不是搞掉了?”
这时,大助才突然想了起来。从高野拿回来的诅咒箭,是查找秘卷的线索,一直带在身上。如果将箭放在武士袋中的话,箭镞一定会露在外面,所以便和刀一起夹在腰间。大助立刻把手伸进腰间一摸!啊!已经不见了!刚才在松树下休息时,还好端端的在腰上,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唉!怎么办?”大助望了望四周,怎么会有呢?
“姐!箭不知掉在何处了!请你帮我找找。”
“奇怪了!刚才不是还在你腰带上吗?”
“我也不知道!现在不在身上了。”
“奇怪了!真是莫名其妙!”奈都女说着说着,又像发现什么大事似的,差一点要昏倒了。
“不得了!”她大声一叫。
“什么事!姐!”
“一直跟着我们的那个佐佐川银平,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看!那个背影一定是他。”
“混蛋东西!我在扶你的那一刹那,那家伙从我身上偷走了箭。看样子,这个混蛋东西骗了我们,他不是长曾我部的浪人,而是敌人派来的奸细,他肚子里不知存了什么诡计。姐!请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立刻去把箭取回来!”气汹汹的大助,说完便立刻追向那个正在逃跑的蝙蝠银平。奈都女从略高的街道上一直望着渐渐缩小的弟弟的背影。看不到背影时,奈都女的心便突然沉了下来……就在此时,距她不远的小树林中,有一股清爽的琵琶声,传到耳边。
“奇怪!”她无意间回头一看。啊!这是多么不幸的巧遇。那一夜,偷走水虎卷的蝉阿弥!正弹着琵琶,在屋檐下走着。他是明知奈都女在这里,故意弹出琵琶?还是正巧走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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